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蘭陵皇妃全集

上部 Chapter 1 人生若只如初見 文 / 楊千紫

    一.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小憐,這句詩是什麼意思?作者又是誰?」一個渾厚矍鑠又有些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手肘一鬆,下巴就險些磕到桌上,面前還立著那本厚厚的用來遮住臉的古代詩詞,抬頭望著面前雙目灼灼的老人,我眼中的迷濛來未來得及消退,腦中一片混沌,只是機械地背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啪」的一聲,是書本砸在桌案上的聲音。我不禁打個機靈,倏地睜大了眼睛,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怔了一會,驚道,「爺爺,你怎麼在這兒!」記得方才明明是那個溫和的古文老師在給我上課……不禁一下子精神過來,倏地坐得筆直。

    「問你陸游,你就給我背《江城子》,小憐,你這書可念的不錯啊。」爺爺歎口氣,板著臉說,眼角眉梢卻還是掛著一絲慈愛。

    我看爺爺並未真的發怒,暗舒口氣,頗有些撒嬌地說,「爺爺,你才是國家博物館館長,我只是國家博物館館長的孫女,不需要學這麼多東西吧……」這句話說到了我的痛處,夏日炎炎正好眠,別的同學都在家裡吃喝玩樂,我卻還要學詩詞,茶道,古琴這一系列華麗卻艱辛的課程。

    正是盛夏悶熱的天氣,窗外的陽光是明晃晃的金色。古色古香的書房裡,爺爺的表情忽然莊重起來,一臉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是我們端木家的使命。你必須接受。」

    「小憐知道了。」我低下頭,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而恭敬的回答。

    這就是我的爺爺端木夔。端木一族的族長,國家博物館館長,世界數所頂尖大學的名譽教授。我從小就作為端木家的繼承人被爺爺親手養大,卻還是繼承了我那雲遊四海的父母的性格,凡事喜歡隨心隨性,慵懶而淡泊。--若不是當初他們逃避背負家族的責任,跑去當浪跡天涯的神仙眷侶,爺爺對我的要求想必也不會這樣嚴格。

    不過這也難怪我的父母,其實我也是個懶散的人,凡事只求矇混過關,總是達不到爺爺的要求,於是我肩膀上的責任就愈加成了個負擔。……因為端木一族不僅是外人看來的書香世家那麼簡單,我們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青鸞鏡的守護者。

    說起上古神物青鸞鏡,那來頭可就大了,關於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當時爺爺就給我講了很久,可惜我只記住了其中一小段。--青鸞鏡是上古神物,相傳乃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遺留下來的一枚石子,掉落在瑤池數百年,漸漸沖刷成一面蘊含著無限神力的鏡子,曾助黃帝滅蚩尤,周武王滅商紂,不但通曉古今,而且可以預知未來,顛倒時空,攝人靈魂,無所不能,而且還是開啟黃帝留下的巨大寶藏的鑰匙。古老的傳說加上「鸞鏡一出,天下歸一」的預言,讓青鸞鏡在每個朝代都成為眾人爭奪的寶物。而我們端木一族的職責,就是世代守護青鸞鏡,不讓它落入奸人之手。否則不但會動搖國本,甚至有可能會給人間帶來一場浩劫,因為沒有人知道,青鸞鏡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不過身為端木家的長孫女,我長到這麼大也沒能親眼見到傳說中的青鸞鏡。於是也不禁暗自懷疑,這世上真有青鸞鏡嗎?還是我們端木家守護的,一直只是一個信念而已?……望著書桌上成堆的各類書籍,我歎口氣,再無暇多想這些有的沒的,悶頭啃起書本來。--爺爺是我最尊敬的人,就算只是假裝用功,我也要讓他開心才行。

    二.

    「新將入陣譜絃歌,

    共識蘭陵賈輿多。

    制得舞胡工歡酒,

    當宴宛轉客顏酡。」

    空曠明亮的博物館中,我一字一句念道,眼眸一轉,只見畫軸上的男子,一襲白衣勝雪,寬袍水袖,面上卻戴著個猙獰的青銅面具,隱隱泛著肅殺之感。旁邊一行瘦硬的書體,「蘭陵王入陣曲。」我頓住腳步,心中忽然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層層翻湧在胸口,難以平靜。

    此時已是黃昏,博物館中觀者很少,我指著這幅畫問道,「爺爺,這畫是什麼來歷,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

    「你呀,什麼時候認真看過我這博物館裡的東西。要不是為了鎮魂珠,你會跟我到這兒來?」爺爺斜了我一眼,笑著說,「蘭陵王入陣曲本是北齊時將士為歌頌驍勇善戰的蘭陵王而作,後來傳到日本,成了他們的宮廷樂。這幅畫是日本大使前些日子送過來的。」

    「哦,那這本破破爛爛的書又是什麼?」我眼光往下一移,只見那幅畫底下的玻璃櫃裡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本殘破厚重的線裝書,從玻璃的質地來看,應該是博物館裡級別相當高的展品了。

    「……破破爛爛?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懷著欣賞的眼光來看待這些無價之寶。」爺爺無奈地看我一眼,說,「這是北齊皇室高氏一族的族譜。喏,這個蘭陵王名叫高長恭,就是北齊皇室的一員。不過很奇怪的是,高氏族譜裡並沒有記載他母親是何人。」

    一說起這些文物爺爺就口若懸河。往常我總是聽得不耐煩,不知為何,這次卻津津有味。

    「……對,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我挑了挑眉毛回答。忘記在哪本書上看過,有個北齊名將的生母在史書上沒有記載,一直是後世揣測的謎題。--蘭陵王兄弟六人,其他五個兄弟的母親是誰都記載得明明白白,唯獨蘭陵王的母親是誰,史書上沒有記載。而當時對女性的社會地位是沒有什麼避諱的,即使母親是妓女也沒什麼關係,比如他的一個弟弟的母親就是妓女。那麼他母親究竟是什麼身份,竟奇特到不能記入族譜?

    想到這裡,心竟泛出莫名而細微的酸楚。緊接著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些跟我也沒有什麼關係,很納悶自己心中那種怪怪的感覺,扯開話題,說,「爺爺,你真要把鎮魂珠傳給我?」

    「你要是爭氣,我當然會傳給你。」爺爺一臉深意的說。

    相傳端木家的鎮魂珠是一顆比普通珍珠略大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會發出熒熒紫光,有凝神辟邪的功效。同時它也代表著端木家繼承人的身份。爺爺說若我在這三個月內通過種種嚴苛的考試,就會在我十八歲成人禮上把鎮魂珠傳給我。所以這次帶我來只是先給我瞻仰一下,好增加在未來的一系列測試中的鬥志。

    我瞇著眼睛笑笑,一臉俏皮地說,「那我也要先看看那珠子漂不漂亮,要是不漂亮,我就不要了。」

    爺爺瞪我一眼,剛要說什麼,卻只聽啪的一聲,電箱打了個火花,四周忽然暗了下來。館裡的幾個遊客發出一陣驚呼,我也訝然地看了看天花板,博物館的供電一向是最謹慎的,怎麼會忽然燒壞了電箱?黑暗中,只覺爺爺拍拍我的肩膀,聲音中多了一絲警覺,說,「小憐,你在這等我,我去管理室看看。」

    四周忽然無比安靜。一片漆黑中,我身後隱約傳來爺爺的聲音,「小憐,咱們去密室拿鎮魂珠吧。」我愣了一下,笑說,「我看過一遍密室的地圖,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找到的,原來爺爺是要試我。」一面辨別方向,轉身朝身後走去。爺爺的腳步聲響在身後,一下一下地,卻似是比往常輕快了不少。

    靜靜地走出數十步,我往右一轉貼牆站著,身後的人跟了過來,我猝不及防地一腳踹出去,他卻身手敏捷的避開,不再模仿爺爺的聲音,年輕的聲音略帶一絲驚訝,「端木憐,竟然被你發現了。」

    我懶得理他,拿出手機打開翻蓋,那一絲光亮已經足夠我看清眼前的形勢。我順手在抓起角落裡的消防器朝眼前這個身穿夜行衣的人頭上輪去,他卻敏捷地閃身避開,只聽砰地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博物館中。我沒有打到他,卻擊中了他身後的玻璃櫃,身體也失去平衡向前栽去,右手下意識地往地上一撐,忽覺掌下泥一般地鬆軟,竟陷了下去。遠遠聽見爺爺的聲音,我來不及回答,眼前已是一陣天旋地轉,和那個身穿夜行衣的賊雙雙落到了地板下的密室裡。

    ……原來安放鎮魂珠的地方在這裡,方才是我的掌印觸動了密室的機關。我仰面摔在地上,只見四周籠罩著一層淡紫色的光暈,一顆明亮的珠子被放在石室正中的圓柱形台座上,深藍色的天鵝絨將它襯托得愈加神秘華貴。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篤定你是假的了。」我看著起身站到我面前的黑衣人,虛弱地說。「因為我根本沒有看過密室的地圖,不然也不會誤打誤撞地闖了進來。」一邊掙扎著往他的方向蹭去。

    「很警覺嘛,你們端木家的子孫果然不簡單。」黑衣人幽幽地說,俾我一眼,逕直朝鎮魂珠走去,剛剛把它攥到手裡,卻忽然被躺在地上的我伸腿勾住,險些跌倒,拿著鎮魂珠的手本能地往牆上一撐……

    只聽卡嚓一聲,鎮魂珠卻陷如牆上的凹槽中,似是對上了某個機關,那面牆自中央裂開,滿室霎時亮如白晝,我被強光刺痛了眼睛,隱約只看見緩緩升起的銅鏡散發著太陽般燦爛的光芒……黑衣人愣住片刻,欣喜若狂地喊到,「青鸞鏡!青鸞鏡!」一邊激動地朝它奔去。

    我心中一急,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知道這青鸞鏡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在我手上丟失,掙扎著爬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腿,說,「不可以……任何人都不可以拿走它……」

    黑衣人急於擺脫我,手肘狠狠地擊下來,打中我的脊椎,疼痛無比,可是我仍然沒有鬆手。

    「放手,不然我會殺了你。」他低頭看我,雙目閃著猩紅的光,彷彿這青鸞鏡他勢在必得。

    我怔了怔,忽地鬆了手,黑衣人一愣,以為我是怕死,頗有些嘲諷地瞟了我一眼,轉身又朝青鸞鏡走去。我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站起身,趁他背對著我,飛快地抽走他腰間的銀色手槍。

    「別動……」可他也是個高手,「動」字的尾音還沒有完全爆破,黑衣人已經飛快地回身抱住我,緊緊扼住我的手臂,在我耳邊冷冷說道,「想死是麼?我成全你。」

    「可是我卻不能成全你!」我狠命掙脫他的手臂,將那支槍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拉扯之間,只聽砰地一聲……四壁回聲,飄渺如塵。

    這把銀槍的威力足以貫穿兩個人的心臟。

    四周忽然無比沉靜,靜得彷彿能聽到子彈穿透自己一簇血肉的聲音……

    青鸞鏡的燦然金光和鎮魂珠的熒熒紫光纏繞著在我面前閃爍飛舞,散作陣陣星輝,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抓不住……

    身體彷彿騰空而起,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三.

    「奴婢求求媚主子,手下留情啊,我家小姐自小沒受過苦,會出人命的啊……」一個哀求的聲音夾雜著哭腔,隱隱在我耳邊響起。

    「不過是挨了幾鞭子,裝什麼死。來人,給我把她弄醒了。」一個嫵媚嘲諷的聲音,混合著一絲冷笑,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我的意識尚未清晰,忽然一盆冷水兜臉澆下來,身上數處傷口隱隱作痛,我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穿的淡青色的水袖錦裙上,卻已是血跡斑斑,破敗的不成樣子。臉上的水滴順著頭髮一點點流淌下來,劃過皮肉綻開的傷口,隱隱鈍鈍的疼。

    這是在哪裡?我愕然抬起頭,卻正對上一個陌生女子嫵媚冰冷的眼睛。她身穿一襲橘色芙蓉袖的輕薄紗衣,一雙吊目鳳眼,顴骨很高,頭上綴著金燦燦的牡丹步搖。算不上美貌,倒也有幾分嫵媚。正端坐在屋子正中的紅木堂椅上,旁邊畢恭畢敬地站了幾個侍女和男僕,派頭十足,一臉得意地看著我。

    「小姐……小姐……」方才為我哀求的那個侍女原本跪在一旁,見我醒了,哭著爬到我腳邊,一臉淚水。

    以他們的裝束來看,難道我這是回到古代了?……這是哪個朝代,我又是什麼身份?我是借助青鸞鏡的力量保住性命的嗎?它和鎮魂珠現在又在哪裡?

    完全弄不清眼前的狀況,我只覺腦中混亂一片,身上的傷還麻麻地疼著。眼角瞥見跪在我腳下的侍女,忽然意識到她是在為我流淚,心中不禁一暖,聲音沙啞地說,「我沒事。」

    「碧香沒用,是碧香救不了小姐……」她見我如此虛弱地安慰她,愈加哭得厲害,轉身面朝那個嫵媚女子,不停地磕頭說,「媚主子,我求你饒了我家小姐吧,同是司空府的侍妾,何苦鬥得你死我活呢……何況司空大人也就快回來了……」

    「住口!」一個茶杯狠狠擲過來,正好砸在這丫頭身上,泛著滾燙霧氣的熱水落在她稚嫩的皮膚上,發出「嘶」地一聲。我不禁心中一怒,把我綁著打成這樣也就罷了,沒道理連個丫頭也不放過吧。

    只見那身穿橘色衣衫的嫵媚女子挑眉喝道,「沒想到你家這沒用的主子倒有你這麼個伶俐的丫頭!只可惜伶俐的不是地方!」一邊冷笑著掃了我一眼,說,「你家主子不受寵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我也不妨把話跟你說白了,就算今兒她元清鎖死在我這煙雲閣裡,司空大人也不會有半分怪罪。」說著用袖口掩嘴笑了一聲,轉眼望向我,道,「說不定啊,借我的手除了你,正合他意呢。」

    聽到這裡,我不禁心中納悶,從碧香的話裡來看,我跟這女人應該同是什麼司空的侍妾,她擺明是趁老公不在家出手整治情敵。可是她為什麼說那個什麼司空大人也想置我於死地呢?

    「這位姐姐,你我共事一夫,本就該互相體恤。如今鬧翻了,也總該給我個理由吧?我到底犯了什麼錯,值得你對我動這樣的私刑?不然就算能到司空大人那裡邀功,你也是師出無名吧?」我揚起唇角,盡量讓自己笑得謙和有禮。心裡卻暗自惱火著,自己怎麼這麼倒霉,在現代被個小賊殺死也就算了,回到古代卻還要受皮肉之苦……跟人共事一夫我也忍了,大不了離家出走,可偏偏還是個不受寵的,真是買彩票都沒這麼準。

    似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橘衣女子明顯一愣,頗有些驚詫地看著我,一時竟沒有答話。

    跪在我腳邊那個名叫碧香的侍女也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回過頭說,「是啊媚主子,我家小姐就算真的偷了你的羊脂碧玉簪,也罪不至死吧?這都抽了好幾鞭子了,什麼火也瀉了不是?奴婢斗膽提醒您一句,除了司空大人,還有宰相府那邊需要您交待呢。」

    果然是個伶俐的丫頭,我頗為讚賞地看她一眼。只見那個媚主子臉上泛過一抹青色,被這樣一頓搶白,面子上也掛不住,怒目瞪了碧香一眼,說,「好你個狗奴才,倒教訓起主子來了!你家主子好歹是個侍妾,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跟我這麼說話!」說著做個眼色,她身後的男僕應聲走上前,狠狠一巴掌朝碧香臉上甩過去。辟啪幾下子,嘴角就滲出血來。

    「住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竟然喊得這樣大聲。那個男僕被我冷不丁吼一聲,竟真的住了手。

    「有種你就殺了我,何必平白拿個下人出氣,沒的自降身份。」我深吸一口氣,挑了挑眉說,「你要不是心有忌憚,也不會趁司空大人不在的時候才來動我。今兒我不妨也把話挑明了,我根本無心跟你爭什麼,你也該適可而止。否則的話,今日所受之恥,他日必定加倍奉還。」

    典型的談判學,威逼,利誘,加恐嚇。我臉上一副沉靜的表情,心裡卻突突跳著,誰知道這個瘋女人會不會真殺掉我滅口。

    只見那女子臉上迅速泛過一陣青白,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冷笑一聲,「元清鎖,原來我還小看了你!今日暫且放你一碼,看你日後還敢不敢利用你娘家勢力在司空大人身上動心思!」說完憤憤起身,帶著一干隨從拂袖而去。

    破落的暗室裡,忽然寂靜下來。碧香哭泣著解開我手腳上的繩索,白皙的皮膚上早已勒出道道血痕。

    我疲憊地跌坐在地上,想著適才發生的一切,感覺好像一場夢……穿越古代也就算了,偏偏卻穿到這麼個鬼地方。想起爺爺,想起我遠在二十一世紀的家,只覺心下一片黯然。

    四.

    「……小姐,我們以後怎麼辦,怎麼辦啊?」

    「……小姐你早這樣就對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那媚主子欺人太甚了!好歹也是宰相大人賜的人,她不過是妒忌小姐你身份高罷了。」

    「……小姐,別怪奴婢多嘴,那宇文公子雖然相貌堂堂,氣宇不凡,看起來是個翩翩佳公子,可實際上不過是個整日流連煙花之地的紈褲子弟罷了,哪值得小姐你對他這般深情厚意……」

    我躺在地上,身上酸痛,剛吃過那個什麼媚主子派人送來的粗茶淡飯,心中一片愁雲慘霧,碧香卻一直在我身邊不停地碎碎念,我為了搞清自己的身份,也只好默默地聽下去了。聽了快半個時辰,也終於大概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她家小姐名叫元清鎖,是宰相大人宇文護之妻元氏的遠房侄女,送了給司空大人宇文慵做侍妾。這個什麼宇文公子是個花花公子,表面上欣然接受,可是實際上卻對她棄之不理。府裡其他侍妾看她身份高又性子軟弱,總是變著花樣欺負她。方纔那個名叫江燕媚的媚主子如今最得寵,出手自然也比別人狠,元清鎖被狠抽了幾鞭子之後就不省人事,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之後卻是我端木憐了。

    「這宇文公子一共有多少侍妾?」我心中好奇,不由開口問道。話一出口,又微覺不妥,生怕這伶俐的丫頭會發現我的不同。

    「哎,小姐你日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也難怪你不知道了。這煙雲閣裡就有二十幾個侍妾,還不算府上的歌伎舞伎……這宇文公子生性風流是舉國周知的事情,枉小姐你對他一片深情,他卻不屑一顧……那媚主子當著宇文公子的面擠兌你,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也怪不得所有人都能騎到咱們頭上來了……小姐你每日在房裡不是繡花就是流淚,其他侍妾只道是你清高,其實你對宇文公子的一片心,她們又怎麼會知道……」這丫頭伶俐是伶俐,可是缺點就是話多,我問她一句,她眼都不眨就能給我答出十句來。

    不過我也從她的話裡知道了更多元清鎖的事。看來她雖然不得寵,卻對這花花公子一往情深……說起來也真難為她了,不但要忍受眼自己喜歡的跟別人在一起的痛苦,身體上還要受皮肉之苦,身心雙重折磨下,也難怪她挨了幾鞭子就一命嗚呼了。我不由對這素昧蒙面的宇文公子心生怨懟,好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算古代的女人沒地位,可以像禮物一樣送來送去,可是不喜歡就別收下啊,何苦毀人一生。

    不過說起來,宇文慵這個名字聽起來好熟悉,似乎是歷史書上相當風光的一個人物。還有宰相宇文護,似乎是跟這個宇文慵相當糾纏不清的一個名字,提了其中一個,就不能不提另外一個……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日後又會發生什麼呢?歷史書上應該有寫吧……可是我現在身心俱疲,神志恍惚,儘管絞盡腦汁,一時之間卻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只隱約記得宇文是北朝的皇族姓氏……

    「碧香,我們逃走吧。」我看一眼碧香,忽然很認真地說。既然留在這裡這麼不開心,我何必這麼委屈自己?想我一個堂堂現代人,就不信離了這司空府我活不下去。而且正好可以出去探訪青鸞鏡的下落,若是再找到鎮魂珠,說不定還可以回到現代去。

    「……小姐,你是說真的嗎?」碧香一愣,睜大眼睛看了我好久,喃喃地問,聲音中滿是難以置信。想來那元清鎖是個懦弱不爭的女子,以前是萬萬不會生出這種想法的。

    我不再答話,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三下兩下撬開窗鍤,動作敏捷的翻了出去。

    「來,你踩凳子爬到窗上,我接著你。」我朝她伸出手,壓低了聲音說,此時已是身在窗外,碧香隔著一道窗看我,表情有一絲猶豫,終究還是按我說的做了。

    此時夜深人靜,煙雲閣都是女眷,看守的人也都立在十丈開外。我剛拉著碧香爬上府院的高牆,身後忽然火光沖天。我回頭,只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男子已追到了我身後,從衣著來看,該是這司空府的總領侍衛。他身後眾多府役也握著火把趕了上來,碧香心中一急,雙手一鬆,幾乎就要掉下牆去。我手疾眼快地一把撈住她的手,自己卻也險些跟著墜下去。

    「清主子,你可知擅自離府是個什麼罪名?」清秀的總領侍衛立於牆下,仰頭看我,嘴裡雖叫我一聲主子,語氣裡可半點尊敬也無。

    碧香還拉著我半吊在牆上,我艱難地維持著姿勢,再這樣耗下去我們兩個都得掉下去。雖然情勢危急,我嘴巴上卻也不肯饒人,冷笑一聲,說,「你這侍衛做的倒好,我在府裡被人打得半死你就視而不見,逼得我自求生路時你卻火眼金睛。擅自離府是個什麼罪名我就不知道,媚主子下的令,你去問她好了!」

    那侍衛聞言一愣,頗有些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彷彿不敢相信這話居然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面上竟閃過一絲惻然,頓了頓,剛想再說些什麼,我卻已經堅持不住,碧香的手也漸漸滑落,心中一急,語氣只得一百八十度轉彎,說,「其實今天的事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侍女碧香苦苦挽留,我卻一意孤行,拋下她獨自跑掉。……接著!」掌心一滑,碧香已經墜下牆去,我只好借力一蕩,將她朝那侍衛的方向輕甩出去。

    聽了我的喊聲,那侍衛下意識伸手一接,剛好將碧香接了個滿懷,見她沒有危險了,我不由得長吁一口氣。

    「楚總管,我求您放我家小姐一碼,她只是一時之氣……」碧香剛恍過神來,卻已經撲跪在地上為我求情,一臉焦急的看向我。

    「楚總管,你也看到了,我逃走的事情真的跟碧香無關。只求你念她無辜,如實稟告司空大人,保她周全。--小憐感激不盡,日後必會報你今日之恩。」我正色地說,極其真誠地望他一眼,轉身朝牆地另一端縱身跳去。

    五.

    那個楚總管絕非是個飯桶。我逃出府之後,他派人兵分四路出去捉我,馬蹄聲陣陣,估計我就是跑出二里地了也會被他們給追回來。我只好在司空府牆下的井裡躲了許久,等追我的人走遠了才敢出去。現在只希望這個不是飯桶的楚總管能有幾分正義感,替我保住碧香。

    在廢井中躲了一夜,外面已漸漸沒了動靜,我頭重腳輕地沿街向北走,腦中混亂茫然,也不知該往哪裡去。這個國家算不上貧瘠,但也絕非富庶,所見民眾皆是布衣素食,連街上的食攤賣的都是粗茶淡飯。到了集市上用耳環換了一匹馬,一路往南,心想這天下之大,總有我能安身的地方。可是轉念又想到青鸞鏡下落不明,五湖四海我該如何找起,心中又是鬱鬱,好像身在濃雲迷霧裡,找不到方向。

    出城往南行了許久,周圍都是山野樹林,我長途勞累,心中又忐忑,此時已是疲憊不堪。剛向下馬休息休息,卻忽聽嗤地一聲,一隻長矛不知從哪裡投擲過來,刺中我身下的馬,馬兒受驚,前蹄揚起,將我摔得人仰馬翻。我疼得躺在地上起不來,憤憤地剛想回頭跟人理論,一回頭,卻猛地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遠遠只見一隊浩然的兵群身穿青銅鎧甲奔跑而來,頭上綁著紅色布條,手握銀尖木柄的紅纓長矛,呼喊著奔湧過來,好像一波滾燙的潮水……黃沙滾滾,鐵蹄聲漫,步兵後面還有騎馬執盾的騎兵接踵而來,齊聲咿呀咿呀地呼喊著什麼,混著零落又沉悶的腳步聲,說不出的驚心動魄……我本來就摔得渾身酸痛,眼前又忽然出現這般情景,只覺全身虛弱得半點力氣都沒有……忽覺身後也是殺聲震天,駭然調轉過頭,卻只見身後有另一方軍隊迎面而來,頭上綁著藍色布條,數量比另一方少許多,可是殺氣卻更濃烈,領頭的幾個將士手握橫刀奔跑殺過來,眼中儘是深陷絕地的悲愴而傲然猩紅。

    黃沙騰起,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看著前方,只覺心臟劇烈地跳著,耳中激鳴一片……金屬碰撞的聲音,血液噴薄的聲音,還有人的身體倒在地上的聲音……

    一個士兵被砍倒在我眼前,脖頸上的大動脈被一刀割開,鮮紅的血入泉地噴湧在我面前,染紅了大片煙青色的輕紗薄裙……我的肩膀微微顫抖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灌滿了我的心……

    一直以為,這些場面都只是電視劇中的橋段罷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身臨其境地目睹這些……戰場上有無數的鮮活生命正在消失,空氣中充滿了血液與死亡的味道。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有多麼可怕。……在府裡要跟其他女人勾心鬥角,互相算計,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出了府,又可能是另一個更血腥的世界。各民族尚未統一,混戰連年,路有餓殍,血流成河,這就是北朝。

    兩方由於人數懸殊,藍布條的一方已經漸漸落了下風……就在這時,只見西方有一騎白馬風馳電掣地衝過來,馬上的男子身穿一副錚亮的銀色鎧甲,映著身後西斜的日暮,泛著金燦燦的耀眼光芒……

    他面上戴著一副銀色面具,表情猙獰,冷峻而肅殺,手執長劍策馬而來,左擋右擊,很快殺出一條血路來,一時無人可以逼近……他卻忽然勒馬站住,高舉長劍向天一指……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只見銀光奪目,斜陽勾勒出他長劍擎天的影子,冷峻英挺,遠遠看去,壯美如畫。

    四周忽然殺聲震天,彷彿某種暗示,他的長劍倏忽一落,草叢中立刻湧出無數頭纏藍布條的士兵,面上塗著濃綠草汁,似是埋伏了許久……只聽紅方軍隊中有人大呼「中計了」,然後就是一片混合著哀嚎的廝殺聲。

    我的眼中不知何時已是迷濛一片,紅色的沙礫在眼前放肆的飛舞,一個被砍斷手臂的士兵哀叫著跌倒在我身上,我被壓倒在地上,只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半點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世界漸漸安靜下來。

    哀鴻遍野。

    藍色的一方終是勝了,眾將士疲憊的清理戰場,壓走戰敗的俘虜,同時也拯救己方的生還者。壓在我身上那個斷了手的士兵被救走,我眼前呈現出一片灰暗低迷的天空。眼眶酸酸地刺痛著,我無意識地望著半空,卻正對上一雙湖水般幽深寧靜的眼眸。

    暗紅色的天邊,最後一絲陽光緩緩消失。他身上的銀色鎧甲熠熠生輝,月光一般清冷閃耀,這張猙獰肅殺的面具如此熟悉,心中空前混亂的我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他俯身扶起我,面具後的雙眸澄明如鏡,冷漠無波,手掌卻是寬厚而溫暖的,熱力透過衣衫滲入我的皮膚,那樣輕易就搖下我眼中的淚水……

    「為什麼……為什麼這裡的人一定要互相算計,自相殘殺?為什麼不能和睦相處,一定要你死我活?為什麼?為什麼要有戰爭……」靠在他溫暖的懷裡,我忽然拽住他的衣袖,眼中一片迷茫,喃喃地說。淚水簌簌地滾落,心中的酸澀更甚眼眶。

    面具後的眼眸微微一怔,頗有些審視地看著我,隱隱可以看見他濃黑修長的睫毛蝶翼般翩躚。

    「無論哪個人死了,都會有別人會為他難過的吧?……我走了,爺爺也會傷心的……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讓別人難過……」不知不覺我已是淚流滿面,語無倫次地說,雙手還緊緊握著他的衣袖,腦中一陣眩暈,意識漸漸抽離……

    隱約看見面具後面,他湖水般寧靜無波的眼眸掠過一絲波瀾,伸出修長白皙的食指,為我揩去臉上的淚水,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麼,一把將我橫抱在懷裡……

    這個懷抱好溫暖,讓回古代這麼久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感覺。隱隱散發著一種獨一無二的香氣,清幽寡淡,沁人心肺……

    經過這樣一番心驚肉跳,受驚過度的我失去知覺,恍惚中只覺置身雲裡霧裡,溫暖而柔軟。

    六.

    倦倦起身,已是日上三竿。在這僻靜的軍營裡修養了幾日,前些日子所受的驚嚇終於漸漸消退,轉而化成一股柔韌的堅定來--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裡生存下來,找到青鸞鏡和鎮魂珠,也許賭一次就可以回到現代去,即使只有一絲希望也好。

    照顧我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兵,名叫阿才,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說話聲音清清脆脆。他說我昏迷了二天二夜,他家將軍來瞧過我一次,前夜已經奉旨班師回京了。

    「你們的都城是哪裡?」我好奇的問。北朝版圖四分五裂,不知他們是哪一方的。回想起那面冰冷面具後寧靜幽深如湖泊的眼眸,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溫暖來。

    「……鄴城。」阿才愣了一下,隨即答道。就像現代人不知道北京一樣,他大概沒想到有人會問這麼白癡的問題。

    「鄴城……」我無意識地重複道。腦海中搜索著有關它的記憶。

    這樣看來,他應該是北齊的將軍了。

    「……你家將軍叫什麼名字?」我輕聲問,想到自己曾被他抱在懷中,拽著他的袖口語無倫次,臉頰飛快泛過一絲紅暈。

    「……我家將軍驍勇善戰,對老百姓也好,姑娘回城之後自會聽到他的威名。」一提他們將軍,這小兵立即滿臉景仰和得意的表情,不敢說他名諱,反倒一臉驕傲的跟我賣了個關子。原來他是把我當成這附近的民女了。

    若要真是普通的民女還倒好了,起碼有個家,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這裡,我不禁心中一黯,說,「煩勞你這麼久,我也該走了。你叫阿才是吧?如果以後有機會再見,我可教你些上陣禦敵的本事,包你沒幾天就升為庶長。」這個阿才純樸敦厚,雖是笨手笨腳地照顧著我,也已算是我回到古代後所見的難得的一點溫暖。

    阿才卻上下打量我一眼,一副很不相信的樣子,頗有些不屑地笑說,「你?……教我上陣禦敵的本事?哈哈,教我繡花還差不多吧。」

    我微微一愣,看他這樣子我也覺得好笑,一個古代弱女子口口聲聲揚言教男子上陣禦敵,這場面該是多麼詭異……可是身為端木家的子孫,兵法可必修的一門課程。當下卻也不再辯解,說,「對了,從這一直往那個方向去是哪裡?」

    阿才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都是些小鎮子,過了邙山,再遠就是長安城了。」

    念及長安,我若有所思。昨夜午夜夢迴,我起身走到院子裡呼吸新鮮空氣,卻陡然看見西方不遠處升起一道熟悉的綠光,穿透力極強,熒熒惑惑,光芒萬丈……我不會認錯,那是青鸞鏡的光輝。

    「鸞鏡一出,天下歸一」,傳說擁有青鸞鏡的人便可坐擁天下。爺爺也曾說過,青鸞鏡乃是仙家之物,無意中流落凡間,只有九五至尊的人間帝王才配得起它。照此說來,青鸞鏡應該會被帝皇之氣所吸引,落到長安也是極有可能的。怕只怕它落入奸人之手,或是流傳入市井,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牽扯出改朝換代的大事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它。

    跟阿才道了別,他以為我就住在剛攻下的城裡,也不挽留。我牽著他送給我的棗紅馬一路向西,一面留心觀察著風土民情,心中盤算著找到青鸞鏡之後該去哪裡。

    身後忽然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馬蹄聲踢踢踏踏,行得慢且平穩,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精美華麗的馬車行過,錦白的簾子上墜著絲絲縷縷的紅色流蘇,車伕頭戴黑帽衣著整潔,應該出自大戶人家。我行得慢,策馬讓到一邊,不經意地轉過頭去,只見馬車上的窗簾被輕輕撩起,露出一張美艷動人的臉孔。纖纖素手輕掠窗紗,見到我,黛眉輕佻,露出一個驚訝表情,說,「清鎖姐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愣。清鎖?她是在叫我?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已經叫車伕停車,踏著碎步裊裊婷婷地向我走來,仰頭看我,說,「清鎖姐姐,我是朝中大臣之女顏婉,曾在宰相府與姐姐有一面之緣……姐姐不記得了嗎?」

    原來只有一面之緣,我暗暗鬆口氣,翻身下馬,淡淡施個禮,說,「清鎖見過顏姑娘。」

    顏婉微微一愣,隨即笑著挽住我的手,說,「姐姐這是去宰相府吧?宰相大人過壽,聽說司空大人也在那裡呢。爹爹讓我帶著賀禮先到,沒想就碰到姐姐了。」

    「……啊,是啊,真巧。」我賠笑道,心中卻暗想,看她這麼熱情,同行一段是在所難免,不過無論如何也要在到達司空府之前甩掉她,不然豈不是自投羅網。

    「清鎖姐姐在司空府日子過得可好?司空大人公事繁忙,時常好幾個月不在府上,姐姐可要獨守空房了。」說完,完顏莞用絳色水袖掩了口,輕聲笑起來。

    聊了一會,我跟她漸漸熟絡起來,不過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大方,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轉念一想,北朝年代久遠,並不像漢人那樣恪守禮教,相對來說要奔放很多。不過再奔放也應該沒有我這個現代人奔放吧。

    我挑挑眉,說,「看來顏妹妹對司空大人的事可很是關心呢,這都跟我聊了他一路了,現在怎麼連閨房的事都要問起了?」說著,也學她的樣子,用袖子掩口輕輕笑著。卻恍然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破敗不堪,比起她身上的錦繡綾羅,更是相形見絀。

    聽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出這句話,完顏莞面上一愣,臉頰閃過一絲紅暈,笑著拉扯我的袖子,說,「哪裡啊,元姐姐說笑了……姐姐路途勞累,衣衫都被樹枝刮壞了,如果不嫌棄,就先穿妹妹的吧。」

    「……好。那就煩勞妹妹了。」我點點頭回答,顏婉急忙扯開話題,生怕我再追問下去。不過我對我那掛名老公沒什麼感覺,所以也不以為意。

    片刻之後,顏婉已經把一件深紫色的絲綢長衫放到我手裡,只覺這料子涼滑膩手,陽光順著車窗絲絲縷縷地灑在上面,燦燦地泛著一層淡淡的銀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我不禁一怔,看來這完顏姑娘果然是大家閨秀來的,出手這麼大方。

    「這衣服……未免太貴重了吧?」我抬頭看她一眼,暗自思忖著,她跟元清鎖不過見過一面而已,莫非感情真這麼好?

    「婉兒跟姐姐一見如故,何必跟你我呢。」顏婉粲然一笑,伸手又把衣服推回我懷裡。

    一路行至長安,車伕回過頭來興沖沖地稟報,再行半個時辰就到宰相府了。我心中暗想,該是我閃人的時候了。

    「顏姑娘,我知道長安有家小店,糕點做得很不錯,不如我去買來給你嘗嘗?」我湊到車邊,回頭對顏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姐姐要吃什麼,我讓下人去買就可以了。」顏婉微微一怔,想了想說。

    「不用,還是我自己去吧,你到宰相府等我好了,我一會就回來。」我擺擺手說,一邊不由分說地跳下馬車。

    「……那姐姐要早點回來啊。」顏婉清脆動聽的聲音自後響起,倒像是真心希望我留下。我頭也不回地朝她擺擺手,心想這是後會無期了。

    這長安城內果然繁華,青石板路上人來人往,街邊的攤子上琳琅滿目。我一路走走停停,最後在一家整潔的客棧裡落腳。心中盤算著,今天是十五,又是月圓之夜,青鸞鏡應該還會發光才對,我就可以順著那抹熒碧的光芒找到它的所在,拿到手之後就帶著它歸隱山林。

    雕花木窗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我探出頭去,只見一群身穿鎧甲的士兵正押解著幾十個囚犯穿過後巷,引來路人的陣陣側目。囚犯們被一根繩子捆綁著,衣衫襤褸,臉上儘是污漬,可是表情卻是倔強不屈的。隱約聽見站在樓根底下的眾人議論紛紛--

    「這是齊國戰敗的俘虜吧,聽說要送到邊疆去做奴隸呢。」

    「做奴隸?哪有那麼好,宰相大人打了敗仗,怕是要拿他們出氣吧。」

    「聽說宰相大人是要殺了他們示眾的,不過天王不同意,只是下令把他們貶為奴隸……」

    「噓,什麼天王啊,現在要叫皇上了,你也不怕被人聽見了惹麻煩。」

    ……

    我豎著耳朵聽得一頭霧水……天王,皇上?似乎歷史書上是講過這麼一段內容,不過可惜當初我哪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穿越到北朝來,根本就沒有好好學……

    算了不管了,還是養足精神夜取青鸞鏡比較重要。

    七.

    這是一處繁華的府第,圍牆足有一米半高,正門處矗立著兩座華麗威嚴的玉石獅子,左右兩邊各站三個侍衛,腰間佩刀,警衛森嚴。

    我不禁暗暗好奇,心想這戶主人家不是巨富就是大官了,不僅排場大,仇家也多,所以才要這樣日防夜防。

    襯著夜深,我踩著馬背爬到牆上,輕輕踢它一腳,那棗紅馬立刻吧嗒吧嗒地朝前跑去,府裡巡邏的侍衛皆順著聲音跑過去,我趁機跳到草叢裡,沿著月牙門悄悄地潛了進去。

    方纔我站在客棧樓頂上等了很久,那裡差不多是長安城中最高的地方了,卻也沒見到天空中映出青鸞鏡的綠光,本來已等得快失去信心,卻只見這個府中閃出一道盈盈紫光,緊接著青鸞鏡熟悉的碧綠色光芒便沖天而起,與圓月的光輝遙遙相應,緊接著消失在空茫高遠的夜空中。我一愣,莫非鎮魂珠和青鸞鏡同在這座府裡?

    月牙門外,一片燈火通明中,遠遠傳來絲竹之音,和著琵琶和古琴的聲音,甚是悅耳。我藏在樹叢後遠遠望去,只見這府中大得出奇,亭台歌榭樣樣俱全,幾個錦衣金冠的男人坐在湖面上的小亭子裡飲酒,前方的歌台上有樂隊在鳴奏絲竹管弦,數名身穿艷裝的舞姬正和著音樂翩翩起舞。

    「宰相大人,我敬您一杯,祝您翠如松柏,享盡永年。」

    「哈哈,來著的都是自己人,張兄何必如此拘泥,我老李有什麼說什麼,我祝宰相大人重權在握,屹立不倒,來,喝!」

    酒桌上霎時安靜下來,空氣中流轉著一抹詭異的氣息。

    「宰相大人,不是我多嘴,你看那小皇帝真是越來越威風了,我們『還政於帝』,他就來個照單全收,還說什麼……老李,他說什麼來著?」

    「……稱王不足以威天下,始稱皇帝。」那個叫老李的人沉吟片刻,看了看坐居首位那個長者,沉聲回答道。看來那個長者就是他們口中的宰相大人了。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這個名稱怎麼這麼耳熟……我心中暗想。

    「哼,沒有宰相大人,我們大周能有今天?我看啊,他跟他那不開竅的哥哥宇文覺一樣……」

    「行了,張大人,你喝醉了。」宰相大人把酒杯拍在桌上,沉聲喝道。

    此時他表情雖然不甚嚴厲,可是依然十分有震懾力。席間又是一片詭異的沉靜,那個叫姓張的大人醉醺醺的眼睛似乎清醒了一半,頗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不再說話。

    「慵兒,你怎麼看?」沉默片刻,宰相大人把頭轉向坐在他左側的年輕男子,他背對著我坐著,背影挺拔而俊朗,正在摟著一個舞姬喝酒。

    一時間,席上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他卻彷彿已經醉了,坐在他身上的舞姬笑得花枝亂顫,正在餵他酒喝,聞言嬌聲道,「司空大人,宰相大人在問您話呢。」

    司空大人?宇文慵?!我心中一凜,世界不會這麼小吧,他居然就是我那荒淫無度的掛牌夫君?

    「哦?是嗎?」宇文慵輕捏她下巴一把,回過頭來對宰相大人說,「皇叔您剛才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這紅葉長得可真美,皇叔把他賜給我好不好?」

    「我說司空大人,你府上的歌姬舞姬少說也有一百來人,宰相大人可是把夫人的內侄女都許配給你了,你都已經艷福無邊了,還不滿足?」氣氛稍稍鬆下來,那個喝醉了的張大人又來了精神,笑著接口道。

    宰相大人掃了宇文慵一眼,精光閃爍眼眸歸於平靜,笑了笑,說,「張大人你又取笑他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沒什麼,今日但求盡興,來,干!」說著舉杯,將銅樽裡的酒一飲而盡。

    古代人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男人三妻四妾沒什麼?哼,憑什麼?我白了那班男人一眼,無心再聽他們談話。看來青鸞鏡不會在庭院裡,多半會被收在書房金庫這樣的地方,念及於此,我轉身剛想走出這園子,卻只聽「絲啦」一聲,身邊傳來布料斷裂的聲音,被衣帶刮住的樹枝劇烈地搖晃起來,抖下片片綠葉。

    「什麼人?」這聲音很快驚動了府裡的侍衛和酒桌旁的人,只見他們警覺地望向我,起身朝我的方向走過來。

    我心中暗暗叫苦,都怪這衣服上有那麼多繁冗的珍珠流蘇,不然我也不會被人抓到了。

    侍衛們舉著火把將我圍在中間,我站起身,偷眼打量四周,正暗自思忖著怎麼逃身,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磁性又好聽的男聲,渾厚而深沉的聲音中透著一抹驚訝,「怎麼是你?」

    我抬頭,映著煌煌的橘色火光,只見說話的人一襲錦衣金冠,藏藍色的長袍泛著清冷的光,皮膚黝黑,眉眼細長,雙眸幽深似海,映著火把跳動的火焰,粲然生輝,風流倜儻,週身散發著一種霸氣而魅惑的氣息。直挺的鼻樑配上刀削一樣的輪廓,竟俊美得好似雕塑一般。

    我心中暗自一驚,這應該就是我那個身為司空大人的夫君宇文慵了,沒想到他居然是這麼個絕世帥哥,也難怪府中有那麼多侍妾整日為他爭風吃醋了。

    「清鎖,你來這兒做什麼?」宰相大人緩緩開口,一雙泛著精光的眸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我。我這才看清他的容貌,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額頭上印著幾道深深的皺紋,不但不顯絲毫老態,反倒有種滄桑之感,渾身散發一種說一不二的氣勢來。

    我這才恍過神來,腦子一轉,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清鎖見過姑父。」

    未等到他回答,只見火光之下,我的長裙下擺忽然金光一閃,彷彿籠罩了一層霧,發出熒熒的光彩,在場眾人皆是一驚,宇文慵更是表情一凜,面色鐵青地看著我。

    我一愣,低頭一看,只見我紫色的錦緞裙裾上赫然繡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是用夜明的金絲所繡成,白天時並不能看出這個圖案,映著火光才能顯現出來。紫色代表祥貴,鳳凰代表后妃,我紫衫上暗繡金色鳳凰,明顯是居心不良,對當今皇上皇后的大不敬。

    我望著宰相大人片刻晦暗下去的雙眸和宇文慵緊張的表情,心中一沉,竟霎時恍然,腦中的各個片斷連綴成完整的一段歷史……

    歷史書上記載,北周的宰相宇文護,獨攬朝政,先是擁立侄兒宇文覺做皇帝,後來毒死他擁立宇文毓。宇文毓並非懦弱,上位之後逐漸籠絡了一班重臣,欲有一番作為,改「天王」稱號為「皇帝」。宇文護假借「還政於帝」之名試探,放權給他,他卻照單全收。引起宇文護的懷疑,也用毒酒毒死了他。

    而我這掛名夫君宇文慵……居然是北朝歷史上風光無限的人物。史書記載,他是北周歷史上最傑出的一個皇帝,不但設計除掉宰相宇文護,還使北周迅速發展,後又滅了北齊,統一了北朝。

    ……照這樣的情形看來,宇文慵還只是個司空大人,現在的皇帝應該是他哥哥宇文毓。可是雖說他是皇帝,真正掌握大權的人卻是宰相宇文護。我穿上著金鳳紫衣,得罪的人並不是皇帝,而是宇文護,若是讓他誤會宇文慵有什麼野心,我和他定然隨時有性命之憂。

    念及於此,我這才明白宇文慵為什麼會面色鐵青。眾侍衛皆是虎視眈眈,氣氛繃得這樣緊,我額頭上也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來。

    「姑父,請您為清鎖做主。」我心念如電,掠起裙裾,上前一步單膝跪在宇文護面前,作勢用袖子抹了抹眼淚。

    「……哦?說說看。」宇文護微微一怔,瞇了瞇眼睛,不動聲色道。

    「請您念我思親心切,讓我見姑母一面……這樣就算走,我也走得安心了……」我幽怨地看了宇文慵一眼,接著說,「清鎖嫁到司空府後,煙雲閣的其他侍妾都說我八字不祥,我的房間也經常會無緣無故起火,她們都說是邪靈入侵。清鎖為了不給司空大人的添亂,也為了不損宰相府的威名,一直咬緊牙關沒有聲張……」我低垂著頭說,頓了頓,抬頭看看宇文護的臉色。

    「說下去。」他淡淡地說,面色稍緩,卻仍是一臉陰霾。其他人也都略帶驚訝地看著我,似是不明白我為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可是司空大人離府之後,那邪靈更是變本加厲,以致我夜夜無法入眠。……清鎖本就是孤女,這麼多年來多虧姑母一直提攜照顧,在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個親人了……思鄉心切,卻又無法擅自離府,只好繡了象徵她的圖騰在衣服上,聊以慰藉這思親之情,另一方面,也可藉著姑父姑母的尊貴之氣震懾邪靈……」

    說到孤女二字,我想到爺爺,想到在現代的家,想到自己孤身在這暗無天日的北朝……心中一酸,眼眶霎時盈了淚,急忙用衣袖去擦,只見宇文慵則有些怔忡地看著我,眼眸裡閃著一抹複雜的光焰。

    宰相宇文護面色稍緩,眼神中略帶探究。我心想這個馬屁應該拍的不錯吧,說鳳凰圖騰是象徵他老婆,也就是在誇他是人中龍瑞了,不管他領不領情,只要讓他知道這隻鳳凰不是代表我就可以了。何況傳說只有九五至尊的天家氣象才能震懾鬼神,我這也算拐個彎說他是皇帝了……

    「起來說話吧。……那你現在怎麼來了?」宇文護的語氣緩和了許多,我琢磨著他既然讓我起身了,估計我已無生命危險。不由得在心裡暗吁口氣,嘴上更是巧舌如簧。

    「清鎖不才,沒能力為姑父置辦像樣的壽禮,可是也不敢忘了姑父對我的栽培和恩情,只希望能遠遠看到您老人家身體安康,龍馬精神,清鎖就已心滿意足了。何況……何況司空大人不在府裡,清鎖一個人孤立無援,實在無法應付種種瑣事……於是也愈加想念姑母,剛才本想到後院去看她,哪想卻驚擾了各位的雅興,清鎖真是罪該萬死。」我掰得愈加起勁,心中暗自盤算著,如今這情形,想再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只好先討好勢力最大的宇文護,以後再從長計議。

    宇文護和眾人臉上掠過一絲瞭然,想是明白我所說的「孤立無援」是什麼意思了。女人之間的鬥爭一向激烈,他們都是妻妾成群的人,個中緣由又怎會不知。

    「宇文兄,都說你那司空府裡美女如雲,可是你也該悠著點,要是這元小姐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可怎麼跟宰相大人交待啊?」那個張大人揶揄道。

    此時宇文慵懷裡還攬著那個紅葉,微微一愣,剛要回答,我卻已經接口道,「其實司空大人一直都對我疼愛有加,也正因為這樣清鎖才遭到其他侍妾的排擠……何況男人嘛,總是喜新厭舊的。」說著抬眼看他,目光既深情又幽怨,趁其他人訕笑之際,飛快朝他使了個眼色。

    「……清鎖,讓你受委屈了。」宇文慵會意,走過來俯身扶起我,一雙寬厚的手掌握在我被夜露打濕的手腕上,溫暖蔓延開來。

    「人不風流枉少年,清鎖你也別太苛求他了。以後就是念著你姑母的面子,他也會護著你的。」宇文護笑著說,一雙深眸頗有深意地落在我身上,又緩緩轉向他。

    我心中冷笑一聲,這宰相大人自然是希望宇文慵沉迷聲色的。不過他肯為我說句話,也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我嬌羞無限地看一眼宇文慵,低垂下頭,說,「清鎖謹遵姑父教誨……我也是掛著司空大人你才擅自離府的,還請大人不要治清鎖的罪才好。」

    宇文慵伸手把我攬在懷裡,一臉憐香惜玉的風流笑容,說,「你這般為我,我怎麼捨得治你的罪呢?」

    宇文護等一干老臣見此情景,都嬉笑著轉身走向宴席,舉著火把的眾侍衛也都四散開去。明月當空,夜風習習,幾樹梨花團團綻放,雪白的花瓣紛揚而下。一時間,這園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的手很大,很暖。我被宇文慵攬在懷裡,正渾身不自在,剛想掙開他,他卻已先將我推開,我猝不及防,向後踉蹌兩步,幾乎就要跌倒在地上。他冷哼一聲,眼中有昭然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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