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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滄海花凋 文 / 楊千紫

    一

    窗外下起絲絲細雨,雕花鏤空的紅木窗外有細碎的水滴飄進來,散落在希白淡藍色的袖口上,潤物細無聲。

    一卷竹簡輕輕砸在我頭上,希白寵溺地望著我說,太平,你又走神了,背不下來這首詩我是不會放你出去的。

    我賭氣站起身來,背對著他大聲地誦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辰。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希白,難道你除了來教我讀書,再沒有別的目的了麼?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先生也是同一個人,難道你認為只有你一個人能達到這麼高的造詣麼?我是故意在母后面前裝成什麼都不會的樣子的,這樣她就會派你來做我的侍讀,我才可以每天都見到你。我揚起下巴得意地說。嬌俏的笑容如花般綻放在希白清透如水的目光裡。

    希白卻只是直直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只剩嘴角僵硬的弧度,終於倔強地推開門,跑進無邊的細雨裡,只覺得這雨水一滴一滴地砸進我心裡,帶著水滴石穿的力道,疼痛而寒冷。

    希白,我已經放下一個女子所有的矜持,而你卻依舊淡漠如此。我分明可以看出你眼中的疼惜與眷戀,為何你卻一直緘默不肯承認?後花園的百花盛開得正艷,奼紫嫣紅的顏色,混著雨水,有迷離絕美的光彩。眼淚順著臉頰流到衣領裡,溫潤微涼。花兒尚且可以得到雨水的眷顧,可是我呢?

    希白是母后最寵愛的女官上官宛兒收養的孩子。聽說,當年母后差她去邊境辦事,途經洛陽,她聽到山上有嬰孩清脆的啼哭。那裡是荒野,方圓百里了無人煙,只有一片艷麗妖嬈的牡丹怒放在那裡,宛如一片燃燒了的滄海。

    上官宛兒心生惻隱之心,從此收養了那個孩子,取名希白,意思是希望他皓白如雪,不要像百花那樣爭奇鬥艷,到頭來卻只是被人觀賞玩弄,對人俯首稱臣。後來母后見上官宛兒尚未婚嫁,撫養孩子諸多不便,才下旨把希白收養在宮中。希白從小就是個乖巧聰慧的孩子,深得眾人喜愛,所以當年那片詭異的牡丹花和他名字的來歷一直沒有人向母后提起,只是在私下裡小心地流傳。

    希白與我一起長大,很小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坐在高高的屋頂上仰望星空。記得有一次希白曾經頑皮地拉扯我的小辮子,一下一下的,說,太平,為什麼你的眸子就像星辰一樣閃亮。你知道嗎,你眼睛裡的光彩比這漫天的星輝還要璀璨明亮,總是讓我捨不得移開視線。

    我頑皮地探過頭去,在他鼻子底下挑釁地眨眼睛,長長的睫毛撲扇他的鼻尖,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嘴角掛著戲謔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表情明顯地僵住了,一片癡迷在他臉上漫無邊際地蔓延,他看我的眼神那麼深,那麼深,好像無底的深潭,望不穿,散不開。我的心裡好像有冰涼的雪紛飛而下,掩埋了我的青澀和懵懂。我開始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因為我在希白的眼睛裡看到了天長地久。

    可是希白,他對我的愛永遠只在一瞬間裡流露,很快他就會理智地說,太平,早點回去休息吧,小心著涼。

    我不懂。難道我與希白竟是神女有心而襄王無夢?我忽然覺得寒冷,寂寞燃盡了我心中所有的熱情。

    二

    聽侍女靈景說,有一個叫杜若梅的女官最近是母后面前的紅人,她是母后下旨特許女子讀書考試後的第一個女狀元。傳說她不僅聰慧過人,而且貌美如花,傲若冬梅,是王孫公子們爭相追捧的對象。

    公主,或許你也應該試著幫聖上處理政事,論才智謀略,你一點也不輸給那群女官的。靈景小心翼翼地提醒,可是當時的我並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希白與聰慧貌美的女官整日朝夕相處,這裡難道不會蘊藏變數麼。

    我開始很少在宮裡看到希白。以前他每天都會來寢宮探望我,而現在,他難道就把我忘了麼?希白已經不再是我的侍讀了,他越來越受母后賞識,見他一面也越來越難。我們都長大了,男女授受不親,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整日彼此陪伴。何況母后一定不希望我和他來往過密,我不想影響他的前途。上次是我負氣而走,可是他到現在都沒有來哄我,看來我在他心裡的份量果真越來越輕了。我是如此地想念他,而他,卻連來探望我一下都不肯。

    黯然之際,靈景匆匆跑來,面色慌張。公主,聽說聖上想把你嫁給吐蕃的皇子……

    我的心一沉。希白,終究還是我錯了,我如今連每日看你一眼的機會都快失去。我提起羅裙向母后上朝的地方跑去,我想,母后那樣疼愛我,她怎捨得勉強我。

    但我卻在母后王座的屏風後面聽到希白的聲音,聽到他說:臣不要什麼賞賜,臣只求江山穩固,盛世安平。

    母后龍顏大悅,她說希白,你既然不要金銀財帛,朕就賜你一樁婚事好了。杜若梅與你年紀相當,可謂是男才女貌。何況她不顧女子的矜持到我這裡來提親,足以見得她是多麼仰慕你了。

    頃刻,沉默。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希白不會答應的,希白不會答應的。

    謝主隆恩。這是希白的聲音,一字一字尖刀一樣插進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我的血液霎時凝固,一股鑽心的寒冷湧進我的每根經絡。我滑坐到地上。

    三

    今年的八月十五,是我在宮裡的最後一個夜晚。月圓之夜,正是舉國歡慶全家團圓的日子,而我面對的卻是未來無至盡的思念與漂泊。我此刻的心境已經很平和了,倚窗獨坐,月光清冷地瀰漫了整個房間,不知他鄉的月光是否也可以這樣撫慰人心。

    希白,是你吧?我沒有回頭。我知道他已經來了很久了。

    門口有個頎長的人影閃進來,白色的錦衣在月光下格外地明亮。希白低聲地說,太平,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從小你身上就有一種獨特的香氣,雖然這香氣隨著你的成長越來越淡,可是我還是聞得出來,因為我曾經與你那麼接近。我仍然沒有回頭,聲音裡卻充滿了哽咽的哀傷。

    希白沉默良久,我忽然覺得被月光染白了的房間是如此的空曠。

    太平,我希望你以後可以幸福平靜地生活,不要再回來,也不要再想念我。希白走過來扶住我的肩膀,十指輕輕地落在我的肩上,越攥越緊,掌心的溫度透過層層輕紗傳到我的皮膚上。我忽然痛哭出聲,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我轉身拉住他的衣角,問,希白,你愛我麼?希白,只要你說一句,我此生都不會再離開你。

    希白輕輕拿掉我的手,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落寞的背影逃一樣地消失在我的視線,我的淚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自己多年來從未懷疑過的信仰。

    他竟然,真的不愛我。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我沒問清楚,我掙扎著站起身來追向希白遠去的方向。通往上苑的長廊蜿蜒曲折,我在看到杜若梅的一瞬間停住腳步,花的清香鋪天蓋地。杜若梅白皙的皮膚泛著湛青的光彩,孤高的眉眼,嫣紅的薄唇,如一株盛放的梅。

    我想她果真是與希白有緣的,竟然連眉目都透著相似,彷彿注定,她與他,今生是不能沒有瓜葛的。

    她直直地看著我,面無表情。我轉身朝寢宮走去。心中狐疑,隱憂似越來越深重,但也漸漸明朗。只是,心底的疼痛始終不滅。

    我問靈景,當年母后下令焚貶牡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靈景看著我凝重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問,公主,這個你問來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輕輕垂下眼簾,落寞而無奈。睫毛兀自揮動著午夜冰澈的空氣,卻在沒有希白的鼻尖來讓我撒嬌。希白,希白,我多麼希望你生命的顏色只有那一片純淨的皓白。

    那年冬天,母后剛登皇位不久,自稱為聖神皇帝。那晚,她親率眾多妃嬪宮女到上苑飲酒賞雪,彼時正是大雪初停,天地間彷彿只有這一種顏色,銀裝素裹的世界純淨而祥和,偶爾有飛鳥掠過樹梢,彈落一團團白絮,好似只只翩躚的蝴蝶。母后正感歎著雪景的美麗時,忽然發現那皚皚白雪裡竟有簇簇跳動的火苗,在一望無際的白雪裡顯得格外刺眼。那是香自苦寒來的梅花,傲霜立雪,給這冬日憑添了一縷光彩。

    母后身邊的一個嬪妃說,梅花再好,畢竟是一枝獨放,不如聖上下旨令百花齊放,豈不更稱心意。另一個妃子搖了搖頭說,嚴冬寒月正是梅花開放的時令,可是要百花齊放,大概要等春天了。

    母后笑著說,春時花開,不足為奇。百花斗雪競放,方合我意。於是下聖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花須連夜放,莫待曉風吹。

    命百花連夜盛放,不得延遲,以正天威。

    晨曦初露的時候,上苑的百花已然盛放,一簇簇流光溢彩,爭奇鬥艷。文武百官紛紛來看此奇景,感歎不已。可是滿眼的丁香,海棠,桃花,芙蓉,獨獨少了牡丹。母后盛怒,下令焚燒此花,不讓園內留有一株牡丹。這樣還不夠,為了讓牡丹斷種絕代,上苑中蘊涵著牡丹種子的焦土也被連根剷除,遷出長安,貶到洛陽邙山。

    沒想到,洛陽邙山溝壑交錯,偏僻淒涼,卻異常適合牡丹生長。來年春天的時候,滿山翠綠,一片花海。就像宛兒揀到希白時候看到的那片火紅的牡丹,像一片燃燒著的滄海。

    四

    大婚。

    迎親的隊伍已經走遠了,掀起窗紗,已經到了完全陌生的境地,滾滾黃沙,塵土飛揚,轎子每往前走一步,我心中的忐忑就愈加濃烈。我掀開艷紅的門簾,不動聲色地說,停轎。

    皇宮中。

    母后喝退了身邊的侍女侍衛,對若梅和希白說,今日是立春,你們可有興致陪朕去上苑賞花?

    上苑的長廊裡瀰漫著百花盛放的香氣,隨風飄入鼻息,沁人心脾。一向能言善道的若梅和希白,一路默默無語。

    杜若梅抽出藏於袖中的短劍,在明麗的春光中閃出冷澈的寒光,一步一步逼近,匯聚了全身力氣向母后刺過去。而那短劍只劃破了母后的官服便戛然而止,若梅白皙的手定格在半空,彷彿一個被拉長了的瞬間。一柄細長的白刃劍自身後刺穿了她單薄的身軀,她艱難地回頭,蠕動雙唇虛弱地說,是你。

    是我。

    我抽出若梅腹中的長劍,冰綠色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像一朵朵妖嬈艷麗的花遞次綻放。我的手不停地顫抖,眼淚潮水一般地湧出來,我抬頭看希白,他的眼神那麼驚訝那麼疼痛。他俯身抱起若梅,掌心按在她的傷口上,綠色的液體卻還是觸目驚心綿延不絕地湧出來。

    太平,你為什麼回來。

    我狠下心,咬緊了牙關把劍抵在希白的胸口,希白,我的劍術是你教的,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可是希白,她是我的母親,就算她曾經做過傷害你的事情,我也不能允許任何人對她不利。希白,身體髮膚授之父母,我們都能理解彼此的苦楚,不是麼?

    希白的眼眶剎時濕潤了,這是這許多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太平,我說過你走了之後就不要再回來,太平,為什麼你總是不聽我的話呢?其實這麼多年來我有很多機會殺她的,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難過。可是現在,我最不想見到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太平,我與若梅一樣是花妖之子。我的母親牡丹仙子,因為不肯違背季節時令隆冬盛開,慘遭焚身滅族之禍,從此原為眾花之首的牡丹一族在百花之中再抬不起頭來。可是她又有什麼錯呢,我又有什麼錯呢,我為什麼要從小就背負這種仇恨。

    我從來沒有見過希白如此哀傷,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心裡,結成鋒利的冰凌。

    希白,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小時侯你總是春盛冬衰,身上散發著皇宮裡沒有的香氣,我去過洛陽,我知道那是牡丹的香味。那晚我在上苑見到若梅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你們是如此地相似,皮膚白皙之中透著湛青,身上泛著淡淡的花香。

    可是希白,我之所以沒有走並不是完全為了這些,我捨不得你,我不在意你是什麼身份,你明白的不是麼。

    母后一直冷眼看著我們,拿起玉石托盤上的一隻瓷碗摔到地上,清脆的撞擊聲尖利地驚醒夢中人。侍衛就要來了。

    希白你快走,走了之後就不要再回來,也不要再想報仇。她的女兒為了你,承擔這一世的煎熬,便算是最凌厲的報復了。

    希白,保重。

    來勢洶洶的錦衣衛四面八方地湧過來,我將希白奮力推向長廊的另一端,背對他離去的方向,死命地揮舞手上的長劍。我是太平公主,就算劍術不精也沒人敢傷我分毫,一聲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縈繞耳邊,侍衛們的血打濕了我殷紅的嫁衣。我回頭去看希白的背影,肝腸寸斷。

    希白,這是我們的永訣麼?

    五

    我終身沒有再踏出皇宮一步,我在我的寢宮裡種了好多艷麗的牡丹花。每日晨曦初露的時候我都會站在這裡默默地望著它們,露水流淌在碧綠的葉子上晶瑩剔透,一如多年前希白的眼淚。

    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有關希白的消息,只聽說當日有兩株巨大的花木被焚燒於殿堂之上。碧綠的液體流了一地,在灼熱的火裡劈啪做響。

    我縱為他忤逆,卻原來,換不回最簡單的生命。希白,還記得你說的,願來生得菩提,心似琉璃。

    但我只願來生,我還能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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