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重見陽光的日子

正文 第五章 文 / 葉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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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大平告訴了小馬他為什麼懷疑李小龍是殺害李文紅的兇手。事出有因,由來已久,這要追溯到他為陸文群送信開始說起。那時候,他還在上小學,有一天,陸文群老師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喊住了譚大平,問他能不能為她帶封信給張焰。譚大平讀書時是一個極聽話的孩子,音樂老師如此信任他,他當然願意效力。這樣的信前前後後帶過好幾次,甚至在李文紅被害之後還帶過。信總是放在一個不封口的信封裡,不過譚大平從來沒想到過抽出來看看。

    張焰被槍斃以後,有很長一時間,譚大平睡覺時都要想到他。張焰掛著斬牌在街上遊街的情景,不停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譚大平時不時地做著惡夢,已經成為鬼魂的張焰以不同的方式,走迸他的夢境。記得張焰曾經威脅過他,不許他把替陸老師送信的事告訴別人。張焰說:「你小子要是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的舌頭剪掉。」在譚大平的印象中,張焰只是個游手好閒的年輕人,成天坐在自家門口吹口琴,譚大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自己那麼凶。早知道他對自己會這麼凶,譚大平根本就不應該替他帶信。

    多少年來,譚大平一直後悔沒有將信封裡的信抽出來看一看。在這些沒封口的信封裡,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秘密。這些秘密一直像不解的謎一樣糾纏著譚大平。在張焰被槍斃的第三年,一次偶然的談話中,譚大平聽見自己的母親重提舊事,和父親說起張焰曾經交侍過,說他和小學的陸老師有一腿。譚大平的母親曾以居委會主任的身份,進入以顧駿為小組長的三結合破案小組,對張焰的審案過程有相當的瞭解。作為女人,她相信陸老師不是個好東西,「好端端的,讓人家一個大小伙子上她那裡去拿什麼歌本,我看就是沒安什麼好心。」譚大平不聲不響地在一旁聽著,他已到了知道「有一腿」是什麼意思的年齡,母親又說了一些別的什麼,有些話說得很難聽。

    譚大平從二十歲的時候開始寫小說,先是給純文學刊物寫,寫了一大堆,人家不肯刊用,又給報紙寫,寫十篇,碰巧了,能用上一兩篇。又寫什麼通俗文學,編那些庸俗不堪的故事,還是屢屢退稿。退稿退得太多了,他對自己的前途終於產生了懷疑。用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過的話說,他寫作《黑暗的日子》是自己文學嘗試的最後一搏。「要是這篇小說,還寫不出個名堂,我將改行幹別的。」他確實是這麼想的,文學的夢想使他變得神經兮兮,而立之年已過了,沒一個女孩子看得上他。

    為了寫《黑暗的日子》,譚大平下了一番苦功夫。他收集著當時的資料,採訪當事人。最初他只是想重新複述這個案例,因為他並不懷疑張焰是罪證確鑿的罪犯。由於張焰強姦殺人一案當年在梅城巨大的影響,很多人都樂意向他重複這個故事。經過時間的洗刷,這個故事開始變形,開始走味,譚大平試圖走進這個故事,但是最初的努力證明,他越是做這種努力,距離這個故事的中心也就越遙遠。

    譚大平採訪了李文紅的繼母,當這位繼母知道了他的打算以後,她拒絕提供任何幫助。李小紅的父親已經死了,這位繼母不願意讓自己生的兒女,知道他們的異母姐姐的不光彩的歷史。李文紅在生前已經給她增添了足夠的麻煩,她是個不學好的女孩子,一提起她,她的繼母就會老大的不高興。「她讓人給殺掉,是遲早的事。」事過多少年,這位繼母仍然咬牙切齒。

    譚大平告訴小馬,他最初決定寫《黑暗的日子》,眼前老是有張焰和李文紅的影子飄來飄去。他意識到自己只有把這兩個人變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自己的心靈才能得到安寧。「我一想到張焰坐在家門口,用口琴吹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我想,這個場面是我獲得文學靈感的重要原因。」他向小馬說著自己的創作起因和過程,說著說著,完全忘卻了對方的警察身份,同樣的話他已經向報社的記者說過了,但是忍不住還要再說,「我也一次次地想到李文紅這個人,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她美麗漂亮,有一天,卻赤條條地像一面旗幟似的掛在空中。她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女人的裸體,用藝術家的話來說,女人的身體是最美的,可是竟然以這樣殘醋的方式首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2

    大馬和小馬拜訪了早已搬到城市的另一頭去居住的李小龍和陸文群夫婦。這地址是譚大平提供的,在寫作《黑暗的日子》的過程中,譚大平曾經採訪過他們。和李文紅的繼母一樣,陸文群拒絕向譚大平講述過去的故事。雖然譚大平曾經為她送過信,但是陸文群斷然否定了這回事。

    譚大平告訴小馬,正是因為陸文群的斷然否定,使他產生了將小說原有的故事完全顛覆的想法。「真正的靈感就是在這時候產生的,我知道這裡面絕對有問題,我知道問題就在這裡。事實也真是這樣,陸文群心裡很不踏實,看得出,儘管她嘴裡在否定,可我能看出她在內疚。」譚大平對陸文群說,他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張焰實際上真的是在她那裡待了兩個小時,但是,她像今天否定他曾經為她送過信一樣,對警方否定了這兩個小時的存在,而正是因為這種否定,讓張焰送了命。譚大平向陸文群發起了有力的攻擊。「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否定這兩個小時,一是為了你自己的名聲,另外一個,恐怕就是為了保護你的丈夫。」譚大平告訴小馬,當時他十分大膽地運用了推理,他像一個偵探似的說著話,把已年過半百的陸文群的精神完全擊潰了。他大獲全勝,因為陸文群幾乎是默認了譚大平的話,最後她像一個女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老女人會這樣,太說明問題。

    大馬和小馬見到了剛從醫院化療回來的李小龍。李小龍四個月前診斷出患了胰腺癌,做了手術,手術似乎還算成功,可是醫生告訴陸文群,胰腺癌是一種很容易復發的癌症,而且事實上李小龍的癌已到了中晚期,也就是說,預後不會太好。大馬和小馬的出現,李小龍和陸文群彷彿早就預料到了,當小馬說明他們的身份和來意以後,陸文群沒有急著回答問題,而是先說明丈夫李小龍的病情,她用一種令以難以置信的平靜語調告訴面前的大馬和小馬,說李小龍已經活不長了。

    小馬感到非常吃驚,她注意到大馬也和自己一樣不知所措。陸文群的話讓他的丈夫感到很尷尬,他既不想否認,也不想承認,呆呆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陸文群說:「其實我們夫婦早就想到你們會來,那篇小說在晚報上連載,我丈夫就想去找你們,就想找你們把話說清楚,我說用不著,你們會來的,你們會主動找上門。」

    大馬解釋說:「我們的來意很簡單,只是想澄清一些事實。」

    陸文群苦笑著說:「我們等你們來,也不過是想澄清事實。」

    小馬覺得眼前的場面太過於戲劇性,她看著陸文群,笑著說:「這真是太巧了,我想我們也不必繞彎子,大家都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大馬,你說是不是,我們還不至於傻得會把小說上的故事,就當作是完全真實的事實,小說畢竟是小說,我們知道,小說的作者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曾來找過你陸老師……」

    大馬覺得小馬話太多了一些,他直截了當地問陸文群:「其實很簡單,張焰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究竟在你那裡待了多少時間?」

    陸文群看著大馬,這是她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

    大馬和小馬在等待著她的回答。李小龍臉上有些麻木。

    陸文群憋了半天,說:「他在我那裡待了兩個小時。」

    大馬和小馬情不自禁地對看了一眼,小馬眼睛裡閃耀著激動,陸文群的話意味著張焰強姦殺人一案已被推翻。大馬注意到李小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陸文群把目光移向她丈夫,他們互相對視著,滿臉的無可奈何。顯然他們是商量好的,不準備繼續保守住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已經保守了二十年。二十年來,這個秘密壓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被這個秘密深深地折磨著,一旦這個秘密說出口以後,他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放鬆。

    小馬轉向李小龍:「那麼,那天晚上的這兩個小時裡,你在幹什麼?」

    李小龍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小馬,然後,他轉過臉去看大馬,接著又看他的妻子陸文群,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陸文群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他猶豫著,仍然不敢開口。小馬又緊逼著追問了一句。李小龍絕望地嚥了一口唾沫,說:「我沒殺她。」

    3

    李小龍夫婦在審訊室裡回答了警方的訊問,他們分別重新複述李文紅被害那天晚上的發生的事。陸文群承認自己做了偽證,她一再強調自己沒有想到這個偽證如此嚴重,最終竟然讓張焰送命。那天晚上,張焰的確是在她那裡玩了兩個小時,他們沒完沒了地下著跳棋,張焰總是贏,他終於覺得太沒意思,一推棋盤說:「老下棋,沒勁。」他說了這活,便懶洋洋地離去了。

    顧駿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一言不發,一支接著一支地抽香煙。儘管他事先已經知道了答案,但是聽見陸文群親口說出事實真相時,顧駿仍然感到深深的震動。小馬向他匯報了事情的進展,多年來心頭的疑問終於被證實,顧駿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眉頭緊皺著,臉色沉重。二十年過去了,記憶中的陸文群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顧駿記得早在二十年前,陸文群看上去就不年輕,現在她看上去也不太老。陸文群屬於那種年輕時不顯得年輕,老來也不覺得太蒼老的女人,仍然是那麼黑,那麼矮,那麼胖。她十分平靜地敘述著二十年前的陳年舊帳,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陸文群一再強調,她所以要做偽證,是和張焰共同商量的。她詳細交待了自己和張焰從結識到通姦的過程。她交待說,出事以後,她和張焰偷偷見過一次面。就如何回答警察的提問,編好了一套統一的口徑。事實上,正如張焰的口供中所提到的那樣,他們常常在李小龍上夜班的日子裡幽會。對音樂的共同愛好,使他們勾搭成奸。出事的那天晚上,因為陸文群例假在身,他們並沒有上床睡覺,只是在下了下跳棋。李文紅出事以後,陸文群根本不相信這事可能是張焰所為。她擔心的,是張焰將他和她之間的事情說出去。這是一件了不得的醜聞,一旦敗露,她再也沒有辦法做人。

    張焰的不在乎態度,讓陸文群更加相信這事和他無關。她知道張焰和她一樣,害怕他們之間的不正當關係公佈於眾。他告訴她,他會編一個天衣無縫的證詞,很容易地就把警察給蒙過去,而關鍵的是她不能驚慌,警察無論怎麼盤問,她都應該鎮靜,千萬不要露出破綻來。她照他的話去做了,可是最後出賣她的卻竟然就是張焰。他不僅僅說出那天晚上兩個小時是在她那裡消磨的,並且說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陸文群採取了矢口抵賴這一笨辦法。好在當時警察需要的,正好就是她的否定答案,她的話很輕易地就被相信了。

    李小龍在談自己的問題時,和陸文群一樣的平靜。他交待出了更加戲劇性的一幕。那天晚上陸文群作偽證的兩個小時裡,李小龍和後來遇害的李文紅在一起。他所以要掩蓋這兩個小時的真相,恰恰和陸文群一樣,是也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他們夫婦不謀而合地互相為對方作了偽證。

    據李小龍交待,那天晚上,他走過操場時,看見李文紅正伏在水泥的乒乓桌上,湊著一盞昏黃的路燈寫著什麼。他看見她一邊寫,一邊把筆放在嘴裡咬著,很吃力的動著腦筋。於是他就主動向她打招呼,問她在寫什麼。李文紅本來就寫不下去,說:我寫什麼,管你什麼事。李小龍說:小丫頭,說話怎麼這麼凶?李文紅說:我高興,我就凶,我又不是你什麼人,要你管。你有本事,還是回家管管你老婆好了,你老婆正在家裡和別的男人睡覺呢,你趕快回家看戲吧,絕對好看。

    作為鄰居的李小龍幾乎是看著李文紅長大的,他看著她從黃毛丫頭,發育成為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看著她不學好,看著她和不同的男孩子鬼混。他還聽說過許多有關她難聽的故事,在她父母上班日子的時候,街上的不良少年就從學校的圍牆上面爬進來,然後鑽進李文紅的小房間。在李小龍和李文紅家居住的那排平房後面,有一道細細長長的夾道,這條夾道早就廢棄,兩頭都被封死了。有一次,李小龍注意到李文紅大白天將門鎖上了,他偷偷地爬進夾道,從沒關嚴的窗縫裡,他看見李文紅赤身裸體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嘴上銜著一根香煙,另一個男孩子斜躺在床上抽煙。

    那天晚上,當李文紅說李小龍的妻子陸文群正和別人私通的時候,他既不相信,也不惱火。他承認自己當時對李文紅已經有些不懷好意。假裝威脅說要揍她。李文紅說:真的,我又不騙你,你要不相信,我和你一起去捉姦。李小龍說:要是你騙了我怎麼辦?李文紅說,要是我騙你,你讓我幹什麼都行。於是他們兩個人真的翻越牆頭,到了細細的夾道裡面,小心翼翼地來到李小龍家的窗前。房間裡,陸文群和張焰正坐在那下跳棋,下得津津有味。等了很長時間,房間裡還是在下棋,李小龍把李文紅扯到了夾道的死角里,說:好呀,你騙了我,這怎麼辦,我饒不了你。李文紅有些害怕,身上的邪勁沒了。李小龍又說:你不能這樣隨便敗壞我老婆的名聲,你說究竟怎麼辦?李文紅說:你老婆跟他就是有一腿。

    李小龍伸手摸了摸李文紅結實的小奶子。李文紅沒有反抗。李小龍說自己當時也只是想摸摸她的小而結實的奶子。他很害怕,只是想輕輕碰一下。李文紅突然說,你要耍流氓,就耍流氓好了,她反正還沒跟他這麼大年紀的男人幹過呢,他要想幹,她就讓他幹一次。李小龍更害怕了,因為他們不小心弄出了聲響。李文紅說:你不要怕,在這不行,我們出去。李文紅將李小龍帶到一間空教室前,她很老練地將手從破玻璃中伸進去,拔起了銷子,然後和李小龍一起鑽了進去。李小龍這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神使鬼差地完全聽李文紅這小丫頭的擺佈,他們把前排的第一張課桌當作了床,李小龍很害怕,剛開始入港就完事了。李文紅說,你真沒用,我在這教室裡起碼和十個男孩子幹過這事,難怪你老婆會不喜歡你。李小龍讓她說得無地自容,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才十六歲的李文紅會如此成熟,又會如此地不要臉。

    李文紅又一次舊話重提,她告訴他,說張焰真的和他老婆陸文群有染。這時候,李小龍突然有些相信她的話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這一段時候,總是找借口不和他做愛。那個叫作張焰的小伙子卻是三天兩頭來,不管他是否和自己妻子有一腿,李小龍突然感到很惱火。李文紅刺了他一句,說你這人真沒用,老婆跟了別人也不急。李小龍本來已經準備從窗子裡爬出出,真是鬼使神差,他卻粗暴地把李文紅拉到那張課桌前,脫下她剛剛穿好的褲子,把她掀到桌子上。這一次很出色也很持久,李文紅像只雌貓似的呻吟著,指甲深深地掐入到了李小龍的肉裡面。

    4

    李小龍發誓說自己沒有殺李文紅,他很平靜地說,自己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他說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也就是說,他沒有殺李文紅,那部在報紙上連載的小說完全是瞎說八道。李文紅那天晚上神經兮兮的,李小龍不過是一個沾了她便宜的男人,事後心裡的確有些亂,但是他絕對沒想到殺人滅口。李小龍的交待引起了積案小組成員截然不同的看法,大家都為李小龍究竟是不是謀殺李文紅的兇手爭論不休。

    小馬認定李小龍就是兇手。她覺得事情就是這麼尷尬。一個毫無偵探經驗的三流小說家,連蒙帶猜地接觸到了事情的真相。李小龍強姦了李文紅,事後出於害怕,殺人滅口,偽造了現場。現在,李小龍已經承認了他和李文紅髮生了性關係,小馬認為他其實是掩蓋了強姦的實質,她不相信事實真相如李小龍所說的那樣,李文紅會主動要求和他發生關係。她十分肯定地說:「他說的根本不是真話,他是在編故事。」

    老馬慢慢騰騰地說:「那麼他編這樣一個故事,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

    大馬也支持老馬的觀點,李小龍如果是在說謊,他幹嗎要編這樣一個顯然對他十分不利的故事。「我們恐怕不能過於受那本推理小說的影響,事實上,不知道小馬你注意到沒有,你正在受那本小說的迷惑。」大馬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並不認為是李小龍殺了李文紅,「我去醫院瞭解過李小龍的情況,醫生說,像李小龍這樣的病情,他已經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李自己也已知道這結果。此外,根據當年的現場勘查記錄,死者李文紅是被掛在雲梯上的,我不知道這雲梯究竟有多高,不過,我想僅僅是李小龍一個人,很難將死者掛上去,這是因為,一,時間很短,在屍體還沒有僵硬的情況下,這很難完成,我們應該注意到,李小龍的個子很矮。二,李小龍的心情當時一定很複雜,他在匆忙之中,還得惦記著妻子對自己的不忠,同時,因為殺了人,必然慌張,在這時候,他似乎也不應該過分的從容,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衣服脫下來,一件接一件疊好,放在乒乓球桌上。」

    大家都要作為積案小組顧問的顧駿說說自己的意見,在審訊中,他一言不發,現在如果他繼續保持沉默,好像也說不過去。他該說說話了。他是當年的破案小組的負責人,他最有資格說話。到目前為止,張焰強姦殺人一案,已經基本上完全被推翻了,毫無疑問,由於工作的失誤,張焰被冤枉了。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之一,顧駿感到很難過,他有著不可推卸的嚴重責任。但是在二十年以後,能夠把錯誤糾正過來,這畢竟是好事。

    顧駿也不認為李小龍會是兇手,早在二十年前,和李小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被排除在兇殺的嫌疑犯之外。正如大馬注意到的那樣,李小龍身高只有一米六多一點,他必須站在凳子上,才能將李文紅掛到雲梯上去。顧駿曾對現場進行過仔細勘查,身高一米八O的張焰也必須踞起腳來,他的手才能勉強碰到雲梯。顧駿覺得應該說出自己對這案子的真實想法,這想法當年就有了,二十年來,他常常還在這麼想。「如果我們回到這樣一個基點上,又會怎麼樣呢?如果李文紅是自殺——她會不會自殺呢?」

    5

    許多看上去十分複雜的案子,一旦完全弄清楚,有時候並不太複雜。積案小組在顧駿的提示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張從水泥乒乓球桌的磚縫裡發現的紙條上。既然這張紙條上的字跡已被證實是李文紅寫的,如果它是遺書的話,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早在張焰招供之前,顧駿就提出過自殺的假設,他的這一提法,遭到了當時的三結合破案小組的所有人員的反對。張焰的招供認罪使得自殺的提法完全失去依據。現在,又到了重新考慮自殺可能性的時候。

    據李小龍交待,他曾看到她伏在乒乓球桌上寫什麼東西,不過他並沒有看清楚她當時用的是什麼筆。有一個很重要的細節對不上頭,那就是當時在現場並沒有找到那支用過的筆。因此不能排除以下幾點疑問:一,李小龍在說謊,他根本就沒看見她在寫。二,有人逼著她寫,這個人可能是李小龍,也可能不是,寫完了,又隨手將筆帶走了。這支筆究竟會跑到哪裡去至關重要,如果它能被找到,便能證實李文紅那天確實寫過這張紙條,這一證據對於證明李文紅是自殺有著決定性的意義。

    至於會不會有人逼著李文紅寫下紙條上的內容,事實上可能性不大。從紙條上的內容來看,沒有任何這種跡象。經過二十年的思索,顧駿越來越傾向於是自殺。其實就是身高一米八O的張焰,要把李文紅掛到雲梯上,也有相當大的難度。李文紅被掛在雲梯的中間,由於胸罩的兩頭分別繫在雲梯的兩根鐵管上,並沒有形成圓環,勾住她的脖子非常困難。如果李文紅是嚥了氣再掛上去,這難度會更大,因為死者的脖子通常都是向後仰的。顧駿在事後的二十年裡一直反覆思索過這個問題,當時他作為一名基層的派出所所長,在偵破技術方面顯然還不成熟。有一次,他甚至做過一次試驗,試驗證明,只有自殺最符合情理。

    李文紅為什麼要自殺呢?懷孕不可能是唯一的原因,她是一個很放縱的女孩子,據說在此之前,她已經墮過一次胎。是什麼原因會讓她感到萬念俱灰,是因為張焰不再愛她了,顯然不是。張焰和陸文群的關係只會讓她不痛快,但絕不至於因此產生自殺的念頭。大馬和小馬根據顧駿的提示,去拜訪了李文紅的繼母,這次拜訪使案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李文紅的繼母說出了一個從未披露的秘密,這個秘密很可能是李文紅自殺的直接原因。在父親的一個老熟人的關照下,李文紅被來自武漢的一個部隊醫院招去當護士。當兵是那個特定時代裡很多人的美好夢想,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她自己太不爭氣,正式當護士以前,要下連隊生活兩個月,可是她在短短的半個月裡,便和一名帶她們的副班長有了不正當的接觸。在男女關係上,李文紅總是表現得過分隨便,事情暴露了,於是她立刻被部隊開除。這個打擊對李文紅來說實在太大。最偉大的夢想轉眼就破滅了。她很丟臉地回了家,繼續那種無所事事游手好閒的日子。出事的那天下午,她又為一件小事和繼母大吵了一架。繼母重提她被部隊開除的事,李文紅大為惱火,用很下流的話罵了她的繼母。那天正好李文紅的父親不在家,繼母威脅說等她父親回來,要把這些話都告訴他。李文紅說:「你告訴好了,反正我不想活了。」繼母說:「你用不著拿這話來嚇唬我,你等著好了,你爹回來饒不了你。」李文紅嘴硬地說:「我等著就等著。」吃晚飯時,天已經黑了,李文紅的父親回來了,李文紅二話沒說,就跑了出去。

    李文紅的繼母最初也懷疑李文紅是自殺,後來警方證實了是被謀殺,她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這樣她就可以擺脫內疚的折磨。二十年以後,李文紅有可能自殺的話題被重新提起,李文紅的繼母覺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她對前去調查的大馬和小馬說,李文紅是一個神經質的姑娘,她什麼都不害怕,也不是太在乎。她父親有時候也揍她,揍起來挺厲害,但是揍得越厲害,反抗也就越出格。她已經不止一次用不想活了來威脅過她的父母。

    毫無疑問,李文紅被部隊開除,對她打擊太大了。參軍是一個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的機會,無論是她的父母還是她自己,都寄托了巨大的希望。這個機會的失去,意味著她只能陷在舊日生活的泥潭裡不能自拔。雖然她才十六歲。可是她在墮落的深淵中已經滑得很深。李文紅的繼母說,當李文紅死亡的消息剛傳來的時候,她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6

    能證實李文紅自殺的最重要證據,最後是從當年在水泥乒乓球桌縫裡發現紙條的那個男孩子身上得到的。男孩子說了謊,紙條子是他塞進去的,這紙條子最初是放在他課桌抽屜裡,和紙條子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支雙色圓珠筆。男孩子非常喜歡那支筆,便把筆藏了起來。由於紙條子上寫著張李文紅的名字,小男孩出於一種好奇心,偷偷地將紙條子換了一個地方。在打乒乓球的時候,他假裝無意中發現了那張紙條子,然後和小夥伴一起將紙條子交給老師。這個很有心計的小男孩,就是後來的《黑暗的日子》的作者譚大平。有趣的是,在譚大平的小說中,這一細節卻沒有被運用。經過核對,譚大平當年發現紙條的教室,就是李文紅帶李小龍去的那個教室。李小龍說的全是真話,他曾看見她伏在外面的水泥乒乓球桌上寫紙條,卻沒在意她後來又隨手放進了課桌的抽屜。

    在大馬的建議下,積案小組請了一名法醫,又慎重其事地進行了一次顧駿曾經做過的試驗。他們在附近的小學裡,找到一個和當年相彷彿的雲梯。試驗再次證明,只有存心自殺,一個人才有可能像李文紅那樣懸掛在雲梯上。他殺以後的懸掛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李文紅膝蓋上的擦痕有兩種解釋,一種可能性是,她和李小龍爬夾道牆頭時留下的,另一種可能性是,在自殺時,她將胸罩分別繫在雲梯上兩根不同的鐵管上,在把頭卡上去的時候,顯然失敗過一次,從雲梯上掉了下來沒站穩,跪在了粗糙的地面上。至於她為什麼要赤身裸體這只能用她的病態心理來說明,也許她已經沒有什麼羞恥心,也許這是她認為最好的辦法,她不喜歡這個世界,赤身裸體而來,同樣赤身裸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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