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葉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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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二十年以後,即將光榮退休的顧駿重新關注張焰強姦殺人一案,在局裡成為一個不小的笑話。作為一名出色的警官,顧駿一生破獲的重大案件不計其數。大家沒想到一本純屬虛構的偵探小說,會把顧駿這樣的老公安弄得昏頭轉向。就算像他所擔心的那樣,張焰強姦案中真出了什麼差錯的話,責任也不完全在他一個人身上。也許,顧駿只想通過這件事,讓大家重新重視他曾經起過的作用。也許,是他太看重自己的名聲了,因此人們相信顧駿表面上是想否定自己,其實是更想證明他當年沒有錯。事過多年,這樁轟動一時的案子早就被人遺忘,顧駿念念不忘的真實動機究竟是什麼呢。
更讓大家覺得驚奇的,是顧駿提出了建立一個積案小組的設想。根據他的設想,就是從市局機關裡,召集幾個人,組成一個小組,專門對過去遺留下來的積案和死案,重新進行調查。並不是所有的刑事案件都能偵破,很多案子天長日久,便由積案便成死案。這些案子往往要等一些新的案子的帶動,才會有重新偵破的可能。大多數的積案都難逃變成落滿灰塵的檔案的厄運。顧駿建議可以考慮用適當的人力物力,在積案和死案上做一些文章。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他利用自己就要退休這個機會提了出來。
作為一個即將退休的老同志提出來的建議,自然會引起上級領導的注意。這也許是一個發揮老同志餘熱的好辦法,但是顧駿明確地表態,他無意擔任積案小組的領導工作。「既然我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我最多只當顧問。」他提出了一個進一步建議,這就是用招聘的辦法,來物色小組長的人選。顧駿已經在市局機關裡待了許多年,他太熟悉機關裡的情況。不說是人泛於事,但是正是因為機關大了,忙的人忙死,閒的人卻沒有合適的工作。
關於招聘一個小組長的想法,得到了上級的重視和首肯。這顯然是一個合乎改革的思路。於是在一次大會上,局長宣佈了招聘的方案。具體工作由一處和七處兩個處協同解決安排。方案宣佈以後的一周內,沒有任何人自報奮勇地出來應聘。一處是刑偵處,合適的人選自然應該是一處的人,顧駿去找一處的處長談話,刑偵處長說:「我知道我這有人想去你那裡,可是你這用了招聘的辦法,人家反而會有壓力。要不是真有能力,誰敢應聘?」
顧駿說:「我要的就是真有能力的。」
刑偵處長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是想到我這挖人。我告訴你,我這裡人手已經不夠了。」
顧駿也跟著笑起來。刑偵處長繼續對顧駿採取招聘的辦法提出異議,他告訴顧駿,事實上大家不可能習慣這種提拔幹部的方法上的改革。「我們已經習慣了任命,很多有實際工作經驗的同志,兢兢業業地幹了一輩子,很被動地等待著提拔的機會。沒有人會願意流露出自己是想當官——對了,我可以給你推薦一個人,」刑偵處長突然想到地說,「這人叫馬千里,是個業務能力很強的同志。我覺得他很合適。」
顧駿沒有作出反應,既然是招聘,他不想接受推薦的人。
刑偵處長說:「我知道他想應聘,因為我問過他。我告訴你,這人的毛病就是性子急了些,也可以說,就是有些毛手毛腳。為了這該死的壞脾氣,已經讓我處分過兩次。不瞞你說,他的處分剛剛結束。你知道,在前不久的一次審訊中,他一拳把一個嫌疑犯的三顆牙齒都打掉了,而偏偏這一次,我們又抓錯了,你說這事多糟糕。」
顧駿隨口問著:「他現在的警銜是什麼?」
「三級警督。」
顧駿知道應該告辭了,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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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實際上來應聘當小組長的,就只有馬千里一個人。顧駿在一間新開闢出來的辦公室裡和他見了面。這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傢伙,熊腰虎背,難怪一拳會把別人的三顆牙齒揍下來。馬千里是一名已經有了二十年警齡的老公安,他無疑是刑偵處最出色的警探。他的缺點正如刑偵處長向顧駿介紹的那樣,業務能力強,就是性子有些急,毛手毛腳。
「你對今後要做的工作,有什麼具體的想法?」顧駿開門見山地詢問這位走馬上任的小組長。積案小組的工作以後就要由這個人領導,作為顧問,顧駿不知道他們最初的合作是否愉快。
馬千里很乾脆地回答了,他說自己沒什麼想法。這個回答不可能不讓顧駿感到失望。既然自己沒什麼想法,他幹嗎還要應聘呢,難道就是為了來當小組長這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馬千里似乎看出了他臉上的失望,但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妥。「在那都是幹活,我想,來這也是一樣,反正是幹活,你說對不對?」馬千里聳了聳肩膀,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說這話,並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顧駿是市局裡公認的出色警官,馬千里聽說過許多關於他的故事。他很願意和他一起幹,不過他不想在這時候說奉承的話。他最討厭那種肉麻的討好賣乖。
「我們的工作該怎麼開始呢?」顧駿徵求他的意見。
「不是已經開始了嗎。」
「已經開始了?」
「我已經讀過那本推理小說,」馬千里意識到自己讓顧駿吃了一驚,「顧老,和你一樣,我也對那小說提到的故事有興趣。也許我們就應該從這案子開始。當然,我這麼做,不是想討你的好,說老實話,我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有自己的想法。」馬千里說著,不往下說了,顧駿正在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停下來。推理小說本來是顧駿想提到的話題,他沒想到卻是馬千里先說出來。
「你怎麼也會想到讀這本小說呢?」顧駿問。
「全局的人都在讀這本推理小說,難道顧老沒注意到,晚報已經連載,好像有一個多星期了。」馬千里看著顧駿的眼睛,這是他的習慣,當他想研究別人內心正在想什麼的時候,他就死盯著人家的眼睛看,「我想你要是不反對的話,我們就把張焰這個案子,作為我們小組開張的第一件事。」
顧駿說:「我正希望這樣。」
馬千里告訴顧駿,他所以對這案子有興趣,其中一個小小的秘密就是,當年張焰被處決的時候,他正奉命在刑場戒嚴。張焰等十名囚犯是馬千里第一次親眼目睹的執行槍決。那一年,他從公安學校剛剛畢業,在事後的許多天裡,晚上臨睡覺前,他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泛現出罪犯的面孔。他已經記不清張焰長得是什麼模樣,只知道在十個人中間,第一個被押到刑場的就是張焰。張焰從敞篷卡車上被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了下來,他被帶到執行槍決的地點,這地方離馬千里所在的位置很近。其他的死刑犯也被押了下來,場面非常的平靜,第一個被押下車的張焰實際上是最後一個被處決的。槍聲響了起來,跪在那的罪犯,一個接著一個向前面撲過去,一名身穿白大褂的軍醫,手裡拿著一根細細的鐵簽,走上前驗屍。
顧駿想,二十年以後,讓馬千里來重溫張焰的故事,這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巧合。這似乎是天意。馬千里和張焰同年,他們也許真的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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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案小組招兵買馬的工作,在對張焰強姦殺人一案的回顧中,初步告一段落。最有戲劇性的,是除了組長馬千里之外,還有兩名姓馬的應聘入選。一個是四十六歲的馬得富,二級警督,是著名的慢性子,一眼看上去就是非常遲鈍的樣子。馬千里曾和他打過交道,他知道自己性子太急躁,有一個慢性子的人做搭檔,是件好事。還有一個是女士,叫馬莉莉,是回民,年輕而且漂亮,剛從刑警學院畢業,在刑偵處幹得挺出色,為人熱情爽快,伶牙俐嘴,動不動就要和人幹架。她是積案小組的技術員,會電腦,還會英語,積案小組自從有了她,頓時就熱鬧起來。
為了使三位姓馬的區別開來,人高馬大的馬千里被正式定名為大馬,馬得富因為年紀大,便叫老馬,而馬莉莉自然是小馬。顧駿笑著說,想不到會這麼巧,三頭馬聚在一起,積案小組幾乎成了馬廄。
積案小組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起開會。大馬是召集人,他讓老馬先說幾句,老馬怔在那不吭聲,隔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要作為顧問的顧駿先說。顧駿笑著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積案小組既然成立了,以後會有許多工作要做。我只是希望大家以後能好好幹。」
小馬火燒火燎地插嘴了:「顧老,先別說以後的事,現在我們幹什麼?」「幹什麼,」大馬笑著說,「不是張焰那案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