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葉兆言
1
蕾蕾小時候,是個饞嘴的姑娘,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吃東西,吃是她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好像她來到人世上,就是簡單地為了吃。凡是能吃的東西都能讓她入迷,只要有東西給她吃,讓她幹什麼都可以。多少年以後,戴燕燕終於深深地後悔,她後悔自己當初不應該把蕾蕾放在農場,把蕾蕾交給馬文照料,是個極大的錯誤,然而事實上,當年如果不這麼做,也真是不行,越是沒有吃越要吃,蕾蕾的胃口大得驚人,她生得又瘦又小,彷彿薄薄的一層皮膚裡面,裹著一個巨大的胃。她永遠都想吃,永遠也吃不飽。有了弟弟以後,她變得更加貪得無厭,戴燕燕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大女兒是餓鬼投的胎。
「你不能再吃了,你一點點大的人,比我都吃得多!」戴燕燕常常忍不住要警告她,「吃那麼多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都變成了屎。」
蕾蕾自小就是從家裡面搜尋出能吃的東西的能手,還是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偷吃米缸裡的生米。為了偷吃,她挨過無數次揍,燒菜的糖總是不知不覺地就沒了,有時候,甚至喝一杯醬油湯,對她來說也是一種享受,添了弟弟後,只要一有機會,蕾蕾便偷他的食物。
有一天,二年級的蕾蕾放學回家,剛進門,一個黑影子像一隻巨大的鳥似的向她猛撲過來,一把抓住她的後襟,把她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她嚇得哇哇大叫,兩隻腳在地上亂蹬。
「你個死丫頭找死呀,」蕾蕾聽見她母親戴燕燕憤怒的吼叫,「你把你弟弟的奶糕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蕾蕾的腳終於在地上著了力,她掙扎著想往外跑,後襟被戴燕燕死死揪住了,逃不出去。她雖然生得瘦小,力氣卻不小,她知道戴燕燕今天不會輕饒了她。
「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個死丫頭,」戴燕燕沒頭沒腦地又用手掌抽她。
蕾蕾繼續掙扎,她母親的力氣似乎已經用完了,兩個人像正在角鬥的摔跤選手,一起跌倒在地上,戴燕燕仍然揪住了她不放,嘴裡喋喋不休地詛咒著。蕾蕾的眼睛望著門外,她的腦子裡現在只剩下一個念頭,抓住機會,逃到外在的世界上去,永遠不要回來。
「你把藏的奶糕都拿出來,要不然今天真正打死你。」戴燕燕為了兒子的口糧,不得不這樣威脅她。蕾蕾卻一聲不吭,做著徒勞無益的掙扎。
「把奶糕拿出來,我就饒了你!」
「我沒拿奶糕。」蕾蕾抵賴著。
辟里啪啦又是打。
「我沒拿。」蕾蕾還是抵賴。
辟里啪啦打得更厲害。
蕾蕾終於吞吞吐吐地承認是自己偷吃了奶糕,說她已把戴燕燕藏在櫥頂上的奶糕通通吃了。這是她小弟弟半個月的糧食,戴燕燕咆哮著用手去卡蕾蕾的脖子,彷彿要把已吃下去的奶糕再擠出來一樣,「你這個不得好死的東西,你個雜種,」她痛苦地抽嚥著,恨不能把蕾蕾掐死,「把你弟弟的奶糕都偷吃了,你這個餓死鬼投胎的小畜生。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蕾蕾在戴燕燕瘋狂的卡壓下透不過氣來,過分的恐懼使這位九歲的小女孩忘了哭泣,她用手去拉戴燕燕的手指,拉不開,便在她身上亂抓。她在戴燕燕的胸口上狠狠地抓了一下。
處於瘋狂中的戴燕燕忽視了胸口的疼痛,她知道自己再這麼掐下去,真會把蕾蕾掐死的,她這麼想著,鬆了手,又突然想起來什麼,不相信地審問說:「這麼多奶糕,你不可能一兩天就吃完了,把奶糕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趕快說出來,這麼多奶糕呢!」
不管戴燕燕相信不相信,蕾蕾堅持說所有的奶糕已經全部被她消滅,戴燕燕凶狠地騸蕾蕾的耳光,用最恐懼的語言威脅她,但是蕾蕾絕不鬆口。她寧願被打死,也絕不說出剩餘的奶糕藏在哪裡。
「十五包奶糕,你不可能全都吃了。」戴燕燕和蕾蕾這時候還跌坐在地上,她站了起來,找到了蕾蕾的小書包,翻過來,用力抖了幾下,把書包裡的內容全部抖翻在地上,教科書和課本頓時撒得一地。戴燕燕迫不及待地找著,找到了包在白紙裡面的小半塊奶糕。她如獲至寶地喊著:「肯定還在,你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蕾蕾死活也不肯承認,除了包在紙裡的那小半塊奶糕,還有其他的戰利品剩下來,她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子,一口咬定所有的奶糕都到她肚子裡去了。打死她也是這句話,她已經被打得夠厲害的了,嘴角處高高地腫起來一個包,一道血水正從口角處滲出來,戴燕燕絕望地大哭起來,蕾蕾趁她不注意,拔腳往門外跑。
「你跑好了,再也不要給我死回來。」戴燕燕的心都快碎了,惡狠狠地詛咒著,「你個死丫頭,讓汽車壓死你,讓拐子把你拐走,天打五雷轟,把你給劈死算了。」
蕾蕾一口氣跑出去三十米,停下來,回過頭來,眼睛裡迸出了仇恨,看著戴燕燕。戴燕燕追到門口,繼續惡狠狠地詛咒:「你去死吧!」
「你才去死吧!」蕾蕾在心靈深處還擊著。
「你不要再回來了。」
「我就不回來。」蕾蕾在心裡大聲地叫著,這個家沒有任何讓她留戀的地方,她幹嗎偏要是這個家裡的小孩呢,她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吃有喝,還有人疼。她恨戴燕燕,恨這個應該叫作媽媽的女人,要是能夠永遠不回到這個家裡來就好了。
天逐漸黑了下來,九歲的小女孩蕾蕾在附近的街上無目的地遊蕩,外面很亂,也很熱鬧,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很多人都在外面納涼。蕾蕾遊蕩了半天,終於感到了睏意,她拖著疲乏的兩條腿,又一次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她的小弟弟正餓得哇哇大哭,戴燕燕怨聲怨氣地在哄著他。蕾蕾不敢進屋,她不想貿然進去,再一次被絕望的戴燕燕痛打一頓。她小小的年紀,已經被打膩了。戴燕燕惡狠狠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著,又彷彿很遠,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覺得有些睏,坐在門口的一株小樹前發呆,發了一會兒呆,腦袋往前一垂,淌著口水睡著了。等她再一次被弟弟的哭聲驚醒以後,她吮了吮自己的手指,偷偷地跑到窗台下,在一道牆的裂縫中摸索著,摸出了事先藏在那的最後一包奶糕,在弟弟飢餓的哭聲中,津津有味地一塊接著一塊地把奶糕全都吃完了。
2
當再次懷了孕的戴燕燕將蕾蕾留下,自己領著小兒子離去以後,馬文這才第一次意識到,他已經擔負起了照料繼女蕾蕾的義務,他不知道他應該怎樣照料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對於如何扮演保護人這一角色,他有一種想到了就覺得滑稽的心態。向來都是別人來照顧他,他是天生的少爺和老爺,要麼有人乖乖地伺候他、要麼他便是糊里糊塗地過日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從打成右派以後,馬文這個人活得已無什麼尊嚴可言,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更讓他自暴自棄。現在,馬文的生活突然發生了變化,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做了父親,感到有些不適應。
好在馬文很快發現九歲的蕾蕾,根本用不到他來照料,蕾蕾沒有為他增添什麼麻煩,恰恰相反,蕾蕾卻能反過來照料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既然他不是蕾蕾的保護神,扮演保護神角色的便常常是蕾蕾。蕾蕾是個小大人,她遠比想像中的能幹,還要能幹得多。事實證明,她在極短的時間裡,已經使馬文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她。
小屋子在戴燕燕走了以後,繼續保持著整潔,這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創造出來的奇跡。蕾蕾的能幹在於她能經常督促馬文該怎麼做,該洗澡了,該換衣服了,該洗衣服了,她使得馬文重新生活在一種童年的歡樂中,心甘情願地變得勤勞起來,她總是不斷地提醒馬文應該幹什麼和怎麼幹。從來不知道如何過日子的馬文,竟然實實在在像模像樣地和蕾蕾一起過起日子來。
蕾蕾在農場的小學讀書,小木屋裡有一個小鬧鐘,過去因為馬文懶得天天去開它,鬧鐘只是房間裡一個裝飾品。現在每天早上到時候就滴鈴鈴鬧了,蕾蕾打著哈欠,從床上爬起來,去井邊刷牙洗臉,然後拎一小桶水回來,往灶裡塞幾把柴火,燒好一小鍋稠稠的粥,就著當地產的極鹹的一種蘿蔔頭,狼吞虎嚥下去兩大碗粥,吃得飽飽地去上學。
馬文自然不明白一個小孩子應該吃多少東西,因此並不覺得蕾蕾吃得太多。他自己早上常常懶得動手,蕾蕾來了以後,再也用不到一直餓到中午,蕾蕾好像和馬文在一起,才真正開始吃飽過。她再也不想回到戴燕燕的身邊去,她甚至懶得再想起這個人,農場的日子要比她原來生活的那個城市有趣得多。
中午是在食堂裡吃,農場有一個很糟糕的食堂,過去,馬文的用錢向來沒計劃,飯菜票總是東擱西放,要用的時候便找不到。他永遠不是一個有時間概念的人,肚子餓了才會想到要吃飯,有時候去早了,等半天才有飯吃,有時候去的太遲了,只好去敲已經關了的食堂門,向炊事員師傅買些剩飯。有了蕾蕾以後,吃飯成了莊嚴的大事,馬文再也不用為耽誤了吃飯發愁。
九歲的蕾蕾,乾脆成了馬文小木屋的小女主人,所有的飯菜票都歸她掌握。她總是第一個趕到食堂,很精明地盤算著買什麼樣的菜最合算。很難設想,僅僅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為了份量方面可以多一些,蕾蕾已學會了如何討好食堂的炊事員。在不上課的日子裡,食堂是蕾蕾唯一願意去玩兒的地方。她在食堂的附近轉悠,為炊事員胡亂做些什麼。
農場裡窮人太多,那些在食堂吃飯的,大都是一些在場部上班拿工資的人。這些人也窮,因此動不動就敲竹槓向馬文借飯菜票。馬文大大咧咧有求必應,明知道借了一定不會還,但誰向他張口都會有些收穫。馬文不怎麼會拒絕別人,他不上一次因為將錢借給了別人,自己到月底卻分文也沒有了。有了蕾蕾以後,多了個小管家婆,也多了一道防禦的關口,誰要想借飯菜票,就必須通過她。
「喂,小丫頭,我已經跟你爸爸說過了,借點飯菜票用用。」借飯菜票的人剛開始並不把蕾蕾放在眼裡,好像是馬文欠了他的飯菜票似的,「到月底了,又沒錢了,媽的,這日子怎麼過?」
「我們也沒錢了。」
「馬文還沒有錢?」
「當然也會沒有錢。」
「小丫頭怎麼這麼摳門,媽的,我已經跟你老子說好了的!你以為我騙你。」
「說好了也沒用,我爸爸又不欠你的錢。」
童言無忌,直嗖嗖像射出去的箭,借飯菜票的人有些下不了台,說:「你爸爸雖然是個右派,是階級敵人,這農場裡就屬他的工資最高。他怎麼會沒有錢?借點飯菜票用用,又有什麼關係?這是看得起他。」
「誰要你看得起。」
「小丫頭說話這麼厲害,借了,再還給你就是了,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爸爸的錢,我爸爸的飯菜票,幹嗎要借給你用?」
「你真厲害!」
「我就厲害。」
「小丫頭真是不得了,小小年紀,比他媽大人的心眼都多。」借飯菜票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怏怏而去。幾天以後,見了馬文,酸溜溜地說:「馬文,你那拖油瓶的女兒,將來要發大財的。」馬文不太高興地說:「你怎麼這麼講話?」「真的,你這女兒將來不得了!」
自小沒有父親的蕾蕾,很小就明白有一天,一位她起先稱之為叔叔的人,將要成為她的爸爸,和所有有爸爸的小朋友一樣,她相信自己遲早都會有個爸爸。她相信自己會有個好爸爸。
馬文從一開始便是蕾蕾心目中的好爸爸,他從來不嫌她吃得多,從來不打她罵她,甚至也從來不責怪她。和馬文在一起,她再也用不到偷東西吃,她發現自己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老是處於飢餓之中。
蕾蕾在農場的小學裡上二年級,她的少年老成,和她的學習成績不成比例。在城裡她已經念過二年級,到了農場留了一級,重新讀二年級,她仍然不是個好學生。她比同班的任何一位同學的年紀都大,上課的時候,她坐在最後一排,老師在上面咿裡哇啦地講,她坐在下面,眼睛瞪著黑板,沒完沒了開小差,不著邊際胡思亂想。
蕾蕾最愛看的書是《寶葫蘆的秘密》。這本書是馬文無事可做的時候買的,蕾蕾一看便愛不釋手,童話中的世界總是那麼讓人入迷。她老是想像自己有一天也會有這麼一個寶葫蘆,舉在手上,輕輕一搖,想什麼就有什麼。
所有的願望輕而易舉就能實現。
她首先要把馬文的小木屋變成一座宮殿。
有了宮殿,馬文便是國王。馬文是國王,她媽媽自然就是王后,但是媽媽有許多不能讓她滿意的地方,必須把她的脾氣好好地改一改。只要再搖一搖寶葫蘆,她的媽媽就會乖乖地變成一個溫順和賢慧的好媽媽,媽媽變得比過去更年輕更漂亮,變得就像畫出來的美人一樣。
3
蕾蕾想像自己成為一個最最漂亮的公主,穿著最最高級的綾羅綢緞,騎著一匹白顏色的駿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農場轉眼之間,已經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讓人討厭的小學校已不復存在。學校裡的老師變成一個修鞋的鞋匠,這是蕾蕾懲罰他做的工作,因為他總是和蕾蕾過不去。鞋匠坐在路口,一邊釘著鞋釘,一邊祈禱,希望蕾蕾能夠早點讓他結束修補鞋子的苦差。
「我的公主,饒恕我吧,我知道你從來就是一個最好的學生,」當了鞋匠的老師,苦苦哀求著,希望蕾蕾能夠發善心,「你永遠是個好學生。」
蕾蕾知道自己不是個好學生,但是她喜歡聽這方面的稱讚,她發現自己真的突然變成了好學生。
「我的公主,讓我結束修鞋子的苦差吧!」
蕾蕾於是搖了搖寶葫蘆,當了鞋匠的老師的頭頂上升起一道青煙,立刻變成了花匠。
變成花匠的老師繼續哀求:「我的公主,為什麼讓我只當一個花匠呢?」
「你想幹什麼呢?」
「我想當一個大臣,我想管理一個國家,我想當家做主人。」就好像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一樣,已變成了花匠的老師,不知怎麼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他走到陷入遐想中的蕾蕾身邊,用冷冰冰的語調問她,「馬錦蕾,你站起來回答,你知道什麼是當家做主人?」
蕾蕾像觸了電一樣站了起來,發著呆,神情恐怖地看著老師。她當時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手裡沒有了舉起來搖搖就顯靈的寶葫蘆。接著她明白過來的,是自己又一次惹了老師不高興。她意識到自己是在課堂上,那位不喜歡她的老師正在給同學們上課。
「說呀,什麼叫當家做主人?」
「當家做主人,就是不當鞋匠,也不當花匠。」蕾蕾從老師驚奇的表情上,知道自己說錯了,但是她身不由己地仍然這麼說,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不當鞋匠,不當花匠?」老師奇怪他的學生居然會有這樣的怪念頭,對於二年級的小學生來說,什麼叫當家做主人,這問題稍稍複雜了一點,老師並不指望蕾蕾能答出來,他只是想提醒提醒她不應該在上課的時間開小差,「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當家做主人就是,就是窮人不再受壓迫,就是打倒了地主。好,馬錦蕾,你就站在那,大家跟我念:『萬惡的舊社會』,念。」
小學生們齊聲高喊:「萬惡的舊社會,」
「我們缺衣少食,吃不飽,穿不暖,念。」
「我們缺衣少食,吃不飽,穿不暖。」
蕾蕾被罰站一直站到下課,即使是在罰站,她的心裡仍然還惦記著寶葫蘆。她總是處於童話世界和現實世界的交匯點上。她的個子要比別的同學高得多,站在那裡,她變得更高了,呆呆地看著她的同學。
放學路上,小學生們一路走,一路有口無心地大聲念著:「萬惡的舊社會,我們缺衣少食,」發現蕾蕾遠遠地跟在後面,便一起停下步來起哄,「我們當了鞋匠,我們當了花匠,我們吃不飽,我們穿不暖……」
蕾蕾走到那些比她要矮半個頭的同學們面前,眼睛瞪多大的,全是仇恨。
「不得了,鞋匠來了。」一個綽號叫老扁頭的小男孩,故意神秘兮兮地說。
小學生們哄堂大笑,蕾蕾舉了舉小拳頭,充滿威脅地對生得極矮小的老扁頭揮了揮,老扁頭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裡,同時舉起兩個拳頭,也對她揮舞。
「你不要神氣。」蕾蕾向他發出警告。
「你才不要神氣呢!」
「你怎麼樣?」
「你怎麼樣?」
蕾蕾不理老扁頭,繼續往前走。老扁頭不甘心地再次挑釁,挨個地叫著屬於蕾蕾的一大串綽號:「大洋馬,留級生,地主婆,鞋匠……」鞋匠這個綽號,是蕾蕾今天剛剛獲得的,老扁頭總是沒完沒了地給她起綽號。
「你才是地主婆,你才是鞋匠。」蕾蕾氣急敗壞地指著老扁頭。「你的頭扁得像鞋底!」
「像你媽那個X!」
「像你媽那個。」
「你,你,就是你。」
老扁頭眼明手快,拎著書包帶,書包向蕾蕾打過去。蕾蕾毫無防備,沒頭沒腦地就挨了一下。兩人立刻打成一團,蕾蕾人高馬大,很快把氣勢洶洶的老扁頭按在地下。老扁頭遠不是蕾蕾的對手,徒勞地掙扎了一會兒,在眾人眼裡丟了面子,咿裡哇啦哭起來。這時候,老扁頭的哥哥正好趕到,他已經上六年級,惡狠狠一把拉起了蕾蕾,揮手兩個耳光,把蕾蕾也打哭了。
老扁頭有人撐腰,揚眉吐氣,帶著哭腔說:「你就是大洋馬,你就是地主婆,留級生。」老扁頭的哥哥說:「你小X丫頭的膽子真不小。」蕾蕾不吭聲,老扁頭的哥哥又說:「你個拖油瓶,想找死呀。告訴你了,不要當我們不知道,你個拖油瓶,拖油瓶!」
蕾蕾回到家,十分委屈地問馬文:「爸爸,什麼叫作拖油瓶?」
「拖油瓶?」馬文支支吾吾有些想不明白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蕾蕾執著地又問了一遍。
4
蕾蕾十歲的時候,作為生日禮物,馬文送給她一頭小山羊。她天天放學回來,便拿了鐮刀籃子去割草,小山羊長得很快,到放暑假的時候,小山羊重得她都快抱不動它了。
白雲水庫的大堤邊上,長著山羊最愛吃的草。蕾蕾天天將小山羊趕到水庫邊,農場裡還有好多小孩,都牽了自家的山羊去那放牧。一隻隻白羊在綠綠的草的背景下,彷彿是綻開的一朵朵白花,又好像是天上飄浮的雲彩。
天很熱,小山羊被繩子東一隻西一隻繫在小樹樁上,男孩子們早脫光了身體,嘻嘻哈哈地跳到了水裡去戲耍。蕾蕾是個孤僻的小姑娘,不喜歡和大夥伴們一起玩兒,她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看山羊一個勁地吃草,看在水庫裡嘰嘰喳喳打鬧的男孩子們扎猛子。
男孩子們都喜歡欺負蕾蕾。有時候,和蕾蕾坐一起的還有別的女孩子,可是他們獨獨罵她不要臉。
「大洋馬,不許你偷看我們的XX。」
有時候是小孩子夾雜著一些猥褻的下流玩笑。
「大洋馬,你看看我們的雞巴誰的最大?」
蕾蕾從草地上站了起來,牽著自己的小山羊,打算離開這裡。一頭很大的老公山羊,突然向蕾蕾的小山羊撲過去,小山羊嚇得連連後退,差一點把蕾蕾拉一個跟頭。因為有一根繫在小樹樁上的繩子,老公山羊徒勞地掙扎著,蕾蕾很生氣地踢了公山羊一腳:「你討厭!」
小山羊不知所措地站在遠離老公山羊的地方。那幫在水裡玩耍的男孩子,赤條條不約而同跑上岸來。老公山羊的小主人惡狠狠對蕾蕾喊道:「大洋馬,你個拖油瓶,踢我們家的山羊幹什麼?」這個男孩子叫忠寶,是有名的淘氣蛋,最喜歡無是生非,沒人招他惹他也要和別人作對,現在蕾蕾竟敢踢他家的山羊,他當然不會輕饒了她。
蕾蕾牽著自己的小山羊就要走,忠寶張開手,攔住了她:「你幹嗎踢我們家的山羊?」
蕾蕾無話可說,忠寶衝上去,對準她的小山羊,重重地就是一腳。隨著小山羊的一聲慘叫,蕾蕾心疼得眼淚都快要流下來。
老公山羊繼續徒勞地在原地掙扎,一截細細紅紅的羊鞭不時地伸出來。
「忠寶,你們家的山羊不是已經把卵蛋都割掉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大的騷勁的?」一個小男孩十分奇怪地問。
忠寶看著自己家的山羊,氣憤地對蕾蕾說:「就是的,我們家的山羊,卵蛋都讓你爸爸給割掉了,你怕什麼?」
蕾蕾不太明白忠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忠寶已經五年級了,他的壞點子比什麼人都多。蕾蕾又一次牽著自己心愛的小山羊,準備走,走出去一大截,忠寶忽然惡作劇地解開了繫著老公山羊的繩子,老公山羊不顧一切向小山羊追過去,男孩子們哈哈哈大笑起來。
蕾蕾看見老公山羊向自己怒氣沖沖地追來,拉著小山羊就跑。老公山羊很快追上了蕾蕾,一次次往她的小山羊身上撲,撲上去了,便被顛下來,然後再撲上去,再顛下來。驚慌無比的蕾蕾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次次衝上前,推那頭髮了瘋似的老公山羊,一次一次地推著,她終於想到了應該拉那根繫在老公山羊脖子上的繩子,於是拉住了那根繩子,拚命地往外拉,拉到一叢樹根處,將繩子拴在了上面。
得意忘形的男孩子們叫著,跑著,又一次接二連三地跳到水裡去了。
蕾蕾滿頭大汗地將小山羊牽了回去,馬文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打瞌睡。蕾蕾氣鼓鼓走上前,很嚴肅地問馬文:「爸爸,忠寶家那頭老山羊,它的卵蛋是不是你割掉的?真是你割掉的?」
馬文一愣,很有些驕傲地說:「這兒的畜生,全都是我騸的。」
「什麼叫騸?」
「把公的卵蛋割掉,把母的仔腸剜掉,這就叫騸。」
蕾蕾想了想,仍然不懂,刨根問底:「什麼叫卵蛋,什麼叫仔腸?」
「卵蛋嗎,就是睪丸,仔腸嗎,相當於女人的輸卵管。」
蕾蕾很認真地聽著。
馬文打著手勢。
「卵蛋是不是只有男的才有?」
「那當然。」
「為什麼要把山羊的卵子割掉?」
馬文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一本正經地和一個小孩子談論此事,有什麼不妥,他只是覺得一時很難和女兒說清楚。這是一個他非常喜歡的話題。他喜歡向別人表現他這方面的專業知識。「把卵子割掉,山羊就不會老想到幹壞事,就可以多長點肉。」
「山羊能幹什麼壞事?」
「山羊干的壞事嘛,等你大一點兒就懂了。」
蕾蕾對馬文的敘說似懂非懂,她不想繼續糾纏下去,在睪丸和卵子上沒完沒了。有一天,她終於親眼目睹了騸公羊的全過程。那是一個血淋淋讓人看了發顫的場面,馬文蹲在那裡,興致勃勃給公羊做手術,一對圓溜溜像葡萄似的羊卵蛋被擠了出來,他臉上露出會意的一笑,然後用小刀子很麻利地將羊卵蛋割掉,扔在牆角落裡。蕾蕾當時產生了一個非常強烈和古怪的念頭,就是也應該把男孩子的卵蛋統統都割掉,她想像她爸爸手上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子,淘氣的男孩子們排著隊,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討饒地捂著自己的下身,一個連著一個接受懲罰。
幾個月以後,蕾蕾發現自己心愛的小山羊,突然不肯吃草,即使是餵它平時最喜歡吃的桑葉,也只是挑剔地聞聞,然後咩咩咩一個勁叫喚。蕾蕾以為小山羊是得了什麼病,心裡急得不得了。
「爸爸,小山羊怎麼不吃草了?」她很著急地問馬文,「肯定是生病了,怎麼辦呢,它會不會餓死?」
5
馬文十分認真地注視著蕾蕾心愛的小山羊。小山羊非常淒慘地叫著,好像是在招呼著什麼。馬文蹲下身子,眼睛看著小山羊的屁股後面,研究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蕾蕾也蹲了下去,也盯著小山羊的屁股看,她不知道馬文為什麼要笑。
馬文說:「你的小山羊發情了。」
「什麼叫發情?」蕾蕾十分奇怪地問馬文。
馬文想了一會兒,找不到恰當的詞,最後很認真地說:「你的小山羊想當媽媽了。」
「小山羊想當媽媽?」蕾蕾仍然想不明白,「爸爸,你怎麼知道它是想當媽媽呢?」
馬文叫蕾蕾暫時不用為小山羊操心。「好吧,它想當媽媽,我們就讓它當媽媽吧,你不要急,」他胸有成竹,讓蕾蕾去幹別的事,「你的小山羊,很快就會肚子鼓起來,很快就會當媽媽了。」
「真的?」蕾蕾非常興奮,她彷彿已經看見兩隻漂亮的小羊羔,在草地上追過來追過去,「我的小山羊真的要當媽媽的?」她仍然有些不相信。
蕾蕾擔著水桶去井邊拎水了,小山羊拴在小木屋前的小槐樹上,還在咩咩咩一個勁叫。一條公狗跑了過來,站在離羊不遠的地方,看著小山羊發呆。小山羊也看見了那條公狗,突然不叫了,它很可憐地掙扎著,想擺脫掉繫在脖子上的繩子。公狗還站在那發呆,它試探著走上前,極嚴肅地在小山羊的屁股後面嗅了嗅,搖著尾巴去了。小山羊又開始咩咩咩叫起來,小山羊的叫聲十分淒慘。
蕾蕾拎著水桶站在一邊,充滿同情心地看著這一切。
到了下午,小山羊的嗓子都叫啞了。馬文很有經驗地看了看小山羊,點點頭,去小木屋裡拿了那個專給畜生做手術的黑色人造革包,讓蕾蕾牽著自己心愛的小山羊,和他一起去場部東頭的老扁頭家。蕾蕾知道老扁頭家也有一頭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山羊。
老扁頭很吃驚馬文和蕾蕾會出現在他家門口,他瞪著馬文手上黑顏色的小人造革包,既無禮貌又不友好大聲地問蕾蕾:「喂,你來我們家幹什麼?」
馬文說:「你媽呢,叫你媽出來。」
老扁頭的媽聞聲出來,一看是馬文,嗓門多大地嚷道:「死人,你怎麼到今天才來?」老扁頭的媽是農場最咋咋呼呼的女人,她求助於馬文騸她家的小公羊已經不少時候了,馬文一直愛理不理地搭著架子,她沒想到馬文今天會來,興奮得不得了,「不得了,求你難著呢。」
「這不是來了嗎?」馬文不動聲色地說。
「怎麼把蕾蕾也帶來了,還把你們家的羊也牽來了,你搞什麼鬼名堂?」老扁頭媽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也不能老是白幹活,」馬文捲了捲袖子,十分認真地說,「先讓你們家的小公羊快活快活,我們家的小母羊正好發情了,讓它們配一下,然後再騸。這叫先禮後兵。」
老扁頭大叫起來:「我們家的羊不騸!」
老扁頭媽喝道:「你懂什麼,快去把羊牽來。快去,小心我揍你,聽見沒有?你骨頭又癢了是不是,才打過你的,忘了?怎麼一點記性也沒有。」
老扁頭垂頭喪氣地去牽羊。
老扁頭媽笑著看馬文:「喂,你說在什麼地方?」
馬文說:「在什麼地方都行。」
老扁頭媽指了指眼前的空場:「就在這。」
馬文說:「好,就在這。」
老扁頭已經將小公羊牽了來,他很不情願的樣子,知道如果不按照他媽的話去做,非挨罵不可。他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蕾蕾,偷偷地對她揮著小拳頭。他的小公羊看見蕾蕾的小山羊,奮不顧身地便跑過去,猛地一躥,已經跳到了小山羊身上。蕾蕾急忙拉自己的小山羊,可是小山羊變成了樹樁子,怎麼拉也拉不動。老扁頭媽笑著讓她不要拉,說:「你捨不得,我還捨不得呢。」
兩頭羊終於分了開來,馬文讓蕾蕾將自己的小山羊牽到一邊,繫在一株小樹上,他自己把手中的黑色人革包攤在地上,很熟練地打開,拿起一把小手術刀,看了看,放下,再拿起一支蠟燭,點著了,把小手術刀放在火苗上燒著消毒,然後吩咐老扁頭媽把小公羊掀翻按住。老扁頭故意一鬆手,小公羊又逃了出去,繼續不顧一切地奔向蕾蕾的小山羊,在大家光顧著哈哈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公羊已經一縱身,又跳到了蕾蕾的小山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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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以後,小山羊的肚子果然變得沉甸甸的,向兩側擠出去,而且胃口變得特別好,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草。蕾蕾一直處在一種興奮之中,老是情不自禁地問馬文,小山羊什麼時候才能當媽媽。
「差不多還有一個月吧,」馬文算了算日子,對臉憋得通紅的蕾蕾說,「還早呢,你急什麼?」
「會生幾頭小羊呢?」
這樣的問題已經問了許多遍,蕾蕾並不希望馬文會給她一個準確的答覆,她不過是忍不住要這麼問,她實在有些忍不住。想到自己心愛的小山羊很快就要當母親,很快就要添幾隻可愛的小羊,蕾蕾激動得不行。她熱烈地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小山羊臨產的日期真的快到了。
戴燕燕就在這時候,突然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她帶著蕾蕾的弟弟馬錦明和妹妹蒂蒂一起來探親,小木屋裡頓時擁擠不堪。蕾蕾已很長時間沒見到她的母親,她非常奇怪在分別的日子裡,自己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她。蕾蕾已經習慣了自己在小木屋的小女主人身份,戴燕燕來了以後,她不僅沒有感到快樂,而且覺得十分的不愉快。她突然明白這小木屋真正的女主人是戴燕燕。小木屋裡的平靜被破壞了,戴燕燕指手畫腳說東道西,不是嫌這不好,便是發現那裡有問題。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讓蕾蕾幹這幹那,所有的一切,都讓蕾蕾極為反感。戴燕燕總是讓她帶著弟弟妹妹出去玩兒,而蕾蕾覺得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玩兒,是最沒有意思的事。她根本就不喜歡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戴燕燕說:「我問過你們老師了,你和你爸爸在一起,什麼都好,就是不好好讀書。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
蕾蕾無話可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好好讀書。她決心要和戴燕燕作對,要她好好讀書,她就是不好好讀書。她才不要她管呢。蕾蕾心不在焉地聽戴燕燕說著什麼,一有機會就躲開她。
「下次來,你要是還這樣,我不饒你!」戴燕燕這麼威脅蕾蕾,同時也責怪馬文,「你也是的,小丫頭嘛,哪能老是依著她呢,怎麼整天老是想到那頭羊的,這丫頭也是,太不像話了。」
戴燕燕來了,不是教訓蕾蕾,就是讓她照顧弟弟妹妹,好像沒別的事可以幹。小山羊的肚子越來越大,蕾蕾連抽空去割點草的時間都沒有了。她很不高興地對弟弟馬錦明說:「為什麼你就不能看著蒂蒂?」
馬錦明說:「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割草。」
於是蕾蕾便帶了馬錦明一起去割羊草,一邊割草,蕾蕾一邊給他講什麼樣的草,小山羊最愛吃,什麼樣的草,小山羊連碰都不會碰一碰,很快割了滿滿一筐鮮嫩的青草,蕾蕾帶著馬錦明高高興興地回家。快到小木屋的時候,蕾蕾看見戴燕燕正帶著蒂蒂在門前的場上玩兒。蒂蒂由母親拎著,騎坐在小山羊身上,小山羊受了驚,惶恐不安地叫著,掙扎著想逃脫,但是脖子上有繩子拴著,想逃也逃不掉。
蕾蕾在小山羊的驚叫聲中,跑了過去,大聲叫蒂蒂快下來。戴燕燕看蕾蕾眼淚都快急掉出來,手上一用勁,已把蒂蒂拎在了半空中。蒂蒂鬧著還要騎,兩隻腳胡亂踢著。戴燕燕說:「好了,好了,你姐姐捨不得了。」蒂蒂哇哇哇哭起來,大鬧。蕾蕾跑著上前,牽了小山羊就要走。戴燕燕不樂意地說:「乖乖,真是不得了,心疼這畜生,倒比心疼你自己妹妹,還要更心疼一點。」
半夜裡,蕾蕾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小山羊在羊圈裡一聲接一聲地慘叫。小山羊從來沒這樣在半夜裡叫過,她想起馬文說過的小山羊在這幾日便要生產,跳下床來,跑到馬文和戴燕燕睡的床前,點亮了油燈,喊醒了馬文。馬文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掀被子,人坐在了床沿上,蕾蕾突然發現他和母親兩人下身都沒穿褲子,赤條條的光著兩條大腿,戴燕燕正慌慌張張地用被子將自己蓋好,嘴裡叨咕了一句:「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幹什麼?」
馬文慢吞吞地穿上衣服,然後拎著一盞風燈,和蕾蕾一起去了羊圈。小山羊見有人來了,咩咩咩叫得更慘。馬文用風燈對著小山羊的屁股照了照,看見那已經濕漉漉的,便對蕾蕾說:「快了,馬上就要生小羊了。」
小山羊慘兮兮地一直叫著,蕾蕾和馬文在一邊等著,這期間,戴燕燕披著衣服跑來看過一次,等等不耐煩了,又打著哈欠去睡覺了。小山羊慘叫著,終於開始生產了,生產下的是一隻小黑羊羔,剛落地便死了。馬文用手撥弄著死去的小黑羊羔,想不明白他說:「怎麼會這樣,該死,這可能是早產了。」
蕾蕾看著地上那團塗滿了粘液,長著黑顏色絨毛的小羊羔,忍不住一陣陣哆嗦。小山羊喘息了一會兒,眼睛看著小黑羊羔的屍體,又聲嘶力竭地慘叫開了。一團白顏色的小羊羔出現在小山羊的屁股後面,卡在那下不來,馬文讓蕾蕾幫他拎著風燈,自己伸出手去幫著引產。小山羊叫聲越來越慘,越來越烈,馬文用力拉著,拉不下來。蕾蕾看見就在馬文手捏著的那個部位,有一條小羊羔細細瘦瘦的小腿。
「怎麼搞的,」馬文一邊用力往外拉,一邊咂著嘴說,「怎麼會難產呢?」
蕾蕾手中的風燈晃動得非常厲害,她彷彿是在打擺子。風燈下的黑影也隨著一同搖擺。
馬文說:「蕾蕾,你把燈拿穩了。」
蕾蕾的手抖得更厲害。
馬文喝了一聲:「別亂晃!」
蕾蕾趕緊用兩隻手拎風燈。
馬文采取了果斷措施,他抓住卡在小山羊屁股後面的羊羔,用力一擰,一拉,將羊羔抽了出來。
小山羊停止了慘叫,它回過頭來,尋找小羊羔。馬文將羊羔口中的粘液用手抹掉,再將羊羔輕輕地放在旁邊的乾草上。小山羊輕聲地叫著,伸出舌頭,充滿慈愛地在羊羔身上來回舔。羊羔令人難以置信地蠕動著,肚子底下拖著一條細線一樣的臍帶,蠕動了一會兒,更令人難以置信地試圖站起來。小羊羔的兩條前腿打著顫,剛站起來,又跌了下去。小山羊不停地在羊羔身上舔著,舔了一會兒,小山羊又像先前那樣慘叫起來,這一次,很快就又生下來一隻死羊羔。
三頭小羊羔就只活了一頭,蕾蕾感到很傷心。
7
自從馬文指責戴燕燕,說她不應該讓蒂蒂騎在已經大腹便便的小山羊身上以後,蕾蕾對戴燕燕就耿耿於懷,一直把她當作是謀害死去的那兩隻小羊羔的罪魁禍首。戴燕燕不止一次向蕾蕾認錯解釋,但是絲毫得不到蕾蕾的寬恕。蕾蕾認定了是戴燕燕的錯,認定她是兇手。戴燕燕沒辦法,最後只好不甘心地對馬文說:「好了好了,我就不信,蒂蒂才多重呀,再說我讓她騎的時候,我的手上是帶著勁的。這羊恐怕天生要早產。」
馬文說:「無緣無故的,怎麼會早產。」
戴燕燕說:「你看,說來說去,還是怨我。難道就不能有別的原因?」
馬文只好順水推舟:「也可能吧。」
「我剛來的時候,你就說這山羊快到要生的日子了,我來了幾天啦,還沒到日子,這也不能叫早產了。」
馬文說:「也可能別的原因。」
「什麼叫也可能,你吃準了是因為蒂蒂騎了山羊,吃準了是蒂蒂騎了以後,山羊才早產的,你這麼一說,蕾蕾這死丫頭把仇都結到了我身上。」
「有什麼記仇不記仇的,死兩頭小羊羔嗎,無所謂,」馬文不在乎地說,「只是蕾蕾好像太傷心了。」
「本來也用不著她這麼傷心,」戴燕燕悻悻地說,「再怎麼說,也不過是死了兩頭小羊羔。我看她,就是我死了,怕是也不會這麼傷心的。」她這話說的一點兒也不過分。蕾蕾心裡是真正的不痛快,她全心全意地希望戴燕燕帶著弟弟和妹妹早點兒走,越早越好。戴燕燕害死了她的小羊羔,她再也不想見到她。戴燕燕現在真的死了,蕾蕾想自己一定不會傷心。她才不會傷心呢。
「媽媽怎麼也不會是有意的呢,」戴燕燕不得不向蕾蕾讓步,「你真是這麼喜歡小羊,我讓你爸爸再去給你買兩頭小羊好了。」
「我不要,」蕾蕾板起了一張小臉,倔強地說,「我要我自己的小羊。」
探親結束的日子終於到了,戴燕燕收拾好了行李,就要帶著蕾蕾的弟弟妹妹離去。她也知道蕾蕾心頭的疙瘩還沒有解開,討好地對蕾蕾說:「媽媽這就要走了,你送送我,幫我拎拎包。」
蕾蕾裝著沒有聽見,戴燕燕又說了一遍,蕾蕾於是只好送戴燕燕去場部,場部正好有一輛拖拉機要去汽車站。戴燕燕先把蒂蒂安頓好,然後大包小包地往拖拉機上裝東西。東西裝完了,駕駛員看看累得氣喘噓噓的她,又看看車上的東西,擔心地問她怎麼吃得消。戴燕燕苦笑說:「管他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
「馬文怎麼不來送你?」
戴燕燕說:「他不來送,我有什麼辦法?」
「你這個男人也真是滑稽,」駕駛員有些想不明白地說。
戴燕燕嘀咕了一句什麼。
蕾蕾毫無表情地站在路邊。她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和戴燕燕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戴燕燕說什麼做什麼,和她全無關係。戴燕燕就要走了,蕾蕾盼著她走,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戴燕燕說:「你回去吧,好好聽你爸爸的話。」
蕾蕾扭頭就走。
戴燕燕又連忙喊住她,一半是責怪,一半是有些歉意地說:「怎麼就這麼走了,說走就走,也不說聲再見,明明、蒂蒂,跟姐姐說再見。」
蕾蕾回過頭來,很敷衍了事地對弟弟妹妹擺擺手。馬錦明和蒂蒂注意力都在即將開動的拖拉機上,對蕾蕾愛理不理的,戴燕燕對蕾蕾揮揮手,拖拉機的馬達響了起來,蕾蕾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彷彿聽見戴燕燕還在和她說著什麼,然而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家,她氣鼓鼓地不說話。馬文正坐在小木凳子上發呆,見她一臉的不高興,問她怎麼了。蕾蕾愛理不理,突然回過頭來問馬文:「爸爸,為什麼你不去送媽媽?」她仍然是一臉的不高興,兩個眼睛瞪多大的,好像她再也不是一個還在上著小學三年級的小女孩。
馬文狡黠地說:「我幹嗎還要去送她,有你送了,難道不行嗎?」
「她是你老婆,」蕾蕾爆發一樣地大聲說著。
這句話顯得莫名其妙,而且太響了,彷彿是在吵架,馬文和蕾蕾都有些為剛說的這句話吃驚。
馬文愣了愣說:「這是什麼話?」
「怎麼了?」
「你怎麼這麼說話?」
蕾蕾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吭聲,忍了一會兒,撲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臉上又是烏雲密佈,她心裡仍然十分地仇恨戴燕燕。她不能就這麼輕易原諒一個謀殺了兩頭無辜小羊羔的兇手。蕾蕾是一個記仇的小女孩,她現在又成了小木屋裡的小女主人,不願意再想起戴燕燕這個人。
「難怪你媽媽說我把你寵壞了,」馬文想不明白像蕾蕾這樣的小姑娘,會為了兩頭死去的羊羔,那麼仇恨自己的母親,「你媽媽來,你一點都不高興。我告訴你,你這樣,你媽媽也不會高興的。」
蕾蕾在心裡說:「我幹嗎要讓她高興。」
「你媽媽真的不高興了。」
蕾蕾心裡仍然在嘀咕:「幹嗎要她高興。」
馬文說:「你說話呀?」
蕾蕾說:「我幹嗎要她高興!」
馬文說:「你媽媽臨走,和你說了什麼?」
蕾蕾沒有聽見馬文和她說的話,她現在不想和馬文談戴燕燕,她的思想正在開小差,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就是要讓她不高興。」她想到了自己因為不肯和戴燕燕說再見,她母親臉上露出了遺憾和不愉快,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災樂禍的笑容。
馬文不明白蕾蕾為什麼要笑。
8
蕾蕾開始發育了。
起初她絲毫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胸口脹,還有些癢,好像有小蟲子在裡面爬,然後就來了月經。突如其來的出血把她嚇得不輕,馬文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答案的人,她神色恐怖地向馬文咨詢。馬文一聽說出血也嚇了一跳,他看著被單上的血漬,怔了好半天,很快豁然開朗,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從此以後,你就是女人了。」馬文很嚴肅地說。
蕾蕾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女人,她不明白馬文這活中間的具體含義。
「沒關係的,每個女人都會這樣,這叫月經,是女人都有的。」馬文一本正經談論開了,他好像一下子突然發現蕾蕾已經長大了,用一種和上課差不多的口吻開導著她,「可惜你媽媽不在,要不然,她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蕾蕾一提到她母親便有些不高興,但是馬文卻彷彿找到了一個極有興趣的話題。「以後每個月都會再來麻煩你一次的,所以這就叫月經,當然,這是一件麻煩事,女人嗎,就是這麼麻煩。對了,至於怎樣不弄髒你的衣服,你可以去問那些年紀比你大的女人。真的,要是你媽在就好了,你只要問她就行了。」
蕾蕾可以毫不害羞地問馬一切問題,但是讓她去向一個年齡比她大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她並不喜歡的女人請教如何對付月經問題,實在有些難於啟口,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呢。在最初來月經的日子裡,蕾蕾嚇得不敢去上學。她不知道怎麼對付這突如其來的玩意兒,害怕流出來的經血會把褲子弄髒,她害怕同學們知道了笑話她。每個月令人擔心的日子裡,她憂心忡忡,不得不在褲襠裡墊一塊厚厚的毛巾,毛巾不行,便無師自通地加上一些草紙。
有一天,老扁頭媽來到小木屋,咋咋呼呼地問蕾蕾怎麼不去上學。蕾蕾只當沒聽見她的話,不理她。老扁頭媽不甘心地繼續問,蕾蕾騙她說:「今天不上學。」
「今天不上學?」老扁頭媽想到自己的兒子和蕾蕾同一個班,「今天怎麼會不上學?」
蕾蕾知道不理睬老扁頭媽最好的辦法,就是狠狠地衝她幾句,她不耐煩地喝著:「我上不上學,管你什麼事?」
老扁頭媽好大地沒趣,當著馬文的面,又不太好訓斥蕾蕾。她來找馬文,總是有事要求他,求人心就虛,因此只好感歎說:「這死丫頭,怎麼這麼厲害。」
馬文笑著說:「這下好了,你也知道她的厲害了。」
老扁頭媽趁機發洩她的不滿:「還不全是你寵的。」
蕾蕾的脾氣的確是變壞了,農場的人有目共睹。那個剛來農場縮頭縮腦的蕾蕾已經不復存在,隨著馬文在農場的脾氣越變越怪,越變越壞,蕾蕾也變得越來越凶。作為右派的馬文已經從別人的歧視中解脫出來,他是一隻死老虎,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文化大革命到了群眾斗群眾的新階段,昔日的造反派成了新的批鬥對象,風雲一時的人物,轉眼之間成了比馬文罪行更嚴重的新的階級敵人。
劃清界限一詞在農場裡也變得更模糊了,農場的職工和農民沒什麼太大區別,階級鬥爭搞多了,也就搞膩了。老扁頭媽從來就沒歧視過馬文,她一向覺得他是個落難公子,是個有文化的人物。在農場裡,馬文的工資甚至比場長還高,什麼右派不右派的,只要錢多就行了。
老扁頭媽和馬文隨便聊著什麼,她讓馬文要好好地管一管蕾蕾了。馬文說:「她媽也是這麼說的,管,我還真不知道怎麼管呢。」說著,他突然隨心所欲地對她說:「對了,我們家蕾蕾已經來月經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你教教她。」
老扁頭媽吃驚地喊道:「我的媽哎,大男人一個,月經不月經的,多難聽?」
蕾蕾刷地一下臉紅了。馬文滿不在乎地看了蕾蕾一眼,把頭轉向老扁頭媽,他根本不覺得談這問題有什麼難聽的。蕾蕾的臉之所以要紅,是她不願意自己的秘密讓這個不受歡迎的女人知道,更不願意她為了這事,大嚷大叫,搞得別人都知道,她不想讓人家知道這件事。
老扁頭媽當然要大聲說,她看著馬文無所謂的臉:「我又不是她媽,她幹嗎不去問她媽。你看,當媽的不在,就這點不好,不過,月經來了,來就來吧,這有什麼好教的,用個騎馬帶就是了。」
馬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還想繼續和老扁頭媽探討這一話題,然而老扁頭媽很快就把話題扯開了,又喋喋不休地談起了別的事。蕾蕾情不自禁地在一旁聽著,她似乎也想聽老扁頭媽談談月經。既然她已經談到了這事,為什麼她不繼續說下去呢。
蕾蕾不知道老扁頭媽說的騎馬帶是什麼玩意兒。老扁頭媽有一陣經常來找馬文,蕾蕾早就看出來了,她一直在偷偷地討好馬文。她動不動就跟馬文借錢,自從蕾蕾成了小木屋的小女主人以後,誰也不能輕易借到馬文的錢,然而唯有老扁頭媽是個例外,她總是很輕易地就能跟馬文借到錢。蕾蕾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老扁頭媽借了錢從來不還。
那一天,老扁頭媽又從馬文那借了錢,蕾蕾在她走了以後,一直在琢磨她所說的騎馬帶。這個全新的名詞吸引住了她,她想像不出它的模樣。
9
蕾蕾終於有一次在廁所裡明白了什麼叫騎馬帶。她看見兩個六年級的女孩子一邊上廁所,一邊在談論讓人煩神的月經問題,這兩個女孩子談得肆無忌憚興致勃勃,一個高個子的女孩先上完了廁所,她站了起來,褲子一直褪到膝蓋處,向她的女伴展示她母親在上海為她買的月經帶。蹲在那還在上著廁所的女同伴欣賞了一會兒說,這騎馬帶有什麼稀奇的,和農場小賣部賣的也差不多。
蕾蕾總算明白了什麼叫騎馬帶。兩個女孩子不當回事地談論月經,給蕾蕾留一卜深刻的印象。回到家,她學著那兩個女孩子的口吻,一點也不羞恥地對馬文說:「爸爸,你給我去買個騎馬帶,農場的小賣部就有。」
「什麼騎馬帶?」馬文一時反應不過來。
第二天,馬文果然替她買了個月經帶。小賣部的營業員見他買這東西,少不了要和他說笑,問他是替誰買的。馬文如實稟告,營業員說,為什麼不讓蕾蕾自己來買。馬文不想跟營業員多煩,付了錢,興沖沖將月經帶帶回家,把蕾蕾喊到面前,當著她的面打開抖散,比劃著,想像著她應該怎麼用。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十分可笑。
「幹嗎叫騎馬帶,這名字倒有些滑稽。」馬文笑著和她開玩笑說:「這馬也太小了。」
蕾蕾如獲至寶地收下馬文的禮物,恨不能當時就能用上它。讓人擔心的日子又來了,蕾蕾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天,她像一個真正成熟的女孩子那樣,感覺良好地用上了騎馬帶。她故意讓馬文知道她正在試用他送給她的禮物。
吃飯的時候,馬文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很冒昧地問她:「蕾蕾,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馬文指了指蕾蕾的那個部位,蕾蕾一時不明白。馬文猶豫著,又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爸爸給你買的那玩意兒,那騎馬帶,用了以後,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
「什麼叫不怎麼樣?」馬文很認真,然而人卻極不自然。
「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
「今天你怎麼了?」
蕾蕾用純屬教訓的口吻,很嚴肅地說:「這是我們女孩子的事,你別管,聽見沒有?」
「我是你爸爸,為什麼我不能管。」馬文第一次在蕾蕾面前感到尷尬,面對蕾蕾的提醒,他不甘心地說,「好吧,下次,你的什麼事,我也不會管了。你不是要買支新圓珠筆嗎,那好,你不要找我要錢。」
蕾蕾立刻有一點著急,想買只新的雙色圓珠筆,是她近來的心願。馬文的威脅起了作用,於是她又拐了個彎,主動地和馬文談起她的月經來。她知道馬文喜歡和她談論這個話題。新的雙色圓珠筆對她來說是一個極強的誘惑,她不想惹馬文生氣而讓自己的希望流產。她已經十二歲了,很懂得用一些小心機,她知道說些什麼樣的話,能夠討馬文的歡心。既然馬文喜歡談論女孩子的事,她就和他好好地談一次。她忽然變得有些心血來潮,一本正經地問馬文,為什麼女人一定要有月經。
馬文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陡然想起了他學過的畜牧專業,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嗎,就好像動物到時候會發情一樣……」
蕾蕾立刻想起了她的小山羊咩咩咩叫個不歇的情景,她停止了吃飯,不相信地說:「瞎說,小山羊發情是為了想當媽媽,可我一點都不想。」
馬文瞪大著眼睛,不懷好意看著蕾蕾。蕾蕾還想到了一些話,可是她知道這些話不能說。她的腦子裡出現了送小山羊去交配時的鏡頭,這種聯想,使她的臉不由地紅了:「你瞎說,爸爸,你睛說。」
晚上睡覺時,蕾蕾無數遍地想起了老扁頭媽,老扁頭媽有時候會很慇勤地來找馬文,她瘋瘋癲癲有說有笑,一個勁地向馬文討好賣乖,她的樣子曾不止一次讓蕾蕾聯想到小山羊的發情。「這樣的日子裡,老扁頭媽一定是來了月經。」蕾蕾在心裡盤算著。她想像如果老扁頭媽是頭發情的母羊的話,她的父親馬文便會變成一隻公羊,一下子撲到了母山羊身上去。
這天夜裡,蕾蕾第一次做到了一個和性有關的夢。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小公羊,一次次往老扁頭媽的身上撲。老扁頭媽竟然變成了一個人頭羊身的怪物。馬文也變成了一頭公羊,也是一次又一次往老扁頭媽身上撲。最後,馬文和老扁頭媽又恢復成本來的面目,他們把蕾蕾掀翻在地,老扁頭媽死死地摁住了她,馬文從黑色的人革包中拿出一把磨得雪亮的小手術刀,在點燃的蠟燭上燒著,然後對她進行閹割。鮮血湧了出來,馬文捏住了她的卵蛋,毫不留情地將它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