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葉兆言
1
這事一開始就有些糟糕,接到報案電話時,即將退休的警官老李因為前列腺發炎,在廁所裡臉憋得通紅,尿不出尿來。「你老是想要撒尿,其實膀胱裡大概什麼都沒有。」老李愁眉苦臉回到辦公室,對剛掛上電話的小朱說,「要是夜裡臨睡覺前,你不當心喝了一小杯水,那好,這一夜你就沒完沒了的起來吧,誰的電話?」
「老李,這下子好,又碰上好事了,」小朱捋了捋披在肩上的長髮,這是她的習慣動作,「民主路派出所的電話,說是那邊的工地上,發現一堆早就乾枯的死人骨頭,讓我們派人去看看。」
「死人的骨頭?」老李剛要鬆開的眉頭又緊鎖上了。
「喂,你看誰去呀?」小朱用筆在本子上登記,不當回事地問老李。她是個很好看的女子,剛剛從公安學院畢業,目前正處於見習階段,然而她好像已經完全熟悉了這一類工作,處處都顯得很老練的樣子。新式的警服彷彿專為她設計似的,警服上金光閃閃的裝飾物,硬邦邦的墊肩,恰到好處地襯托了她身材,她的身材完全可以去當模特。
老李立刻明白自然又得他親自去跑一趟。五個月以前,老李和他的老搭檔警察小張一人晉陞一級。晉陞的意義略有些不同,對於差不了幾天就滿六十歲的老李來說,升一級意味著他即將退休,升一級意味著他的工作已經干到盡頭了。這些年來,老李似乎已習慣了和小張一起辦案,自從小張調到八處去當副處長以後,老李發現自己辦什麼案子都有些說不出的彆扭。他不止一次申請為他重新派一名助手來,他需要一個固定的新搭檔,但是局裡每次都敷衍他。
小朱已經在本子上寫完了,瞪著一雙大眼睛,等老李做指示,她注意到了老李臉上因為前列腺炎引起的不安表情。老李皺了一會兒眉頭,決定帶陸華榮和小朱一起去現場看看。年輕的陸華榮是刑警處最喜歡開玩笑的人,是一個油腔滑調的活寶,他堅決反對三個人同時出門。「不就是一堆死人的骨頭嗎,要去,用不著三個人去。老李,你要是相信我,讓我和小朱一起去就行了,」陸華榮對小朱擠了擠眼睛,「要不,就你們倆去吧。」
小朱笑著問:「你幹嗎不去?」
「要去就咱倆去,人多了,我可不去。」
「那好,小朱,就我們倆去。」老李走到衣架前,拿起自己的警帽,往頭上用力一扣,自顧自出了門。臨出門,他聽見陸華榮還在和小朱說笑。如今就算是在警察局裡,也一樣能聽見這些不嚴肅的調笑,老李相信這些都是從外國警匪電視連續劇上學來的,好像不說些油腔滑調的話,就不是精明強幹的警探似的。
「老李信不過我和你在一起,這有什麼辦法?當然,你和老同志在一起,各方面都安全一些……」陸華榮怪聲怪氣地說著。
小朱笑呵呵地罵了一句什麼。
2
老李騎在已經發動的摩托車上等候小朱,小朱拖拖沓沓遲遲不來,一陣又想尿尿的感覺,弄得老李有些坐立不安。他開始後悔叫小朱和他一起去。前列腺有毛病,再和一個女搭檔一起幹事,怎麼說也有些不適合。
前列腺炎這毛病和害怕退休的恐懼,幾乎是同時出現在老李身上。作為一個成天被不同的案子糾纏得昏頭昏腦的老警官,一想到退休以後該怎麼辦這樣的問題,他便忍不住心煩意亂,這是一個不能不想的問題。事實上,幾年來,老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退休做著準備。有一陣子,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要和離婚多年的妻子復婚。退休意味著一個人已到了萬事省心安度晚年的時候,老李覺得事過多年,自己再沒有必要耿耿於懷斤斤計較,不肯原諒妻子當年對他的不忠行為,一切也許都應該看在他和前妻共有的孩子榕榕身上。現在榕榕自己也已經當了母親,她和當警官的父親平時很少聯繫,但是卻為他們的復婚花了不少氣力。
復婚在一段時間內好像已經要成為現實,前妻主動去老李住的地方幫他洗衣做飯,而且堂而皇之地準備長期留宿在他那裡。舊日的愛情並沒有像設想的那樣復活,相反,前妻的過分主動,激起了老李埋藏心裡多年的妒意。妻子赤條條和情人躺在床上的情景,像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次次出現在老李的腦海裡。老李從心裡已經原諒了前妻,但是他忘不了這些不愉快的鏡頭。
老李好像害羞的男孩子一樣,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他吞吞吐吐地告訴前妻,說自己這麼做,只是害怕被同事們笑話。既然還沒有正式復婚,防止別人背後說閒話仍然十分必要。他就這麼打發了前妻,毫不猶豫地把她再次從自己身邊趕了出去。「要麼是我太老了,要麼便是她太老了,」在一次兇殺案的調查間歇中,老李向他的老搭檔小張說出自己的疑惑,「我這心裡總是在納悶,都這麼一把年紀了,再睡在同一張床上,究竟還有沒有那個必要。」
「問題也許不在是否必要,而是看是否需要。」小張遞了一支香煙給他。老李平時不抽煙,逢到抽煙,都是心情特別混亂的時候。「她恐怕已過了更年期了吧?」小張不當一回事地隨便問了一聲。
老李要復婚的消息,立刻在局裡傳得沸沸揚揚,連一向不和人開玩笑的老局長,見了老李,也問他什麼時候正式辦喜事。辦公室裡的同事更是肆無忌憚地給老李出主意。大家一致的意見,就是老李在婚姻上吃了大虧,臨了再和一個老太太復婚太不合算,破鏡重圓並沒有太太的意思。「老李,你若是要找,什麼樣的找不到,好馬不吃回頭草,水潑到地上,就別想再把它收回到盆裡來,她當年偷了人,以後又嫁過人,這樣的女人,你還要把她收回來,也太給我們當警察的丟人了。」陸華榮旗幟鮮明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他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老李的痛處,說完了趕緊溜。
小張體諒地說:「關鍵看你們有沒有感情基礎。」
「都到這歲數了,還談什麼感情基礎?」老李苦笑著。他很不樂意自己的事,在辦公室裡讓別人當笑話來議論。他顯得心思重重,別人說過的話,一句句實際上都鑽進了他的心靈深處,「不過是覺得老來該有個伴而已,其實我也是知道,一個人都過了這麼長時間了,真要添了個什麼人,說不定還會不習慣呢。」
老李非常果斷地拒絕了復婚的誘惑。前妻和別人赤條條躺在床上做愛的慢鏡頭,無數次地在他腦海裡反覆,這是一個不可抹去的記憶。如今的前妻已經整個的失去了過去的魅力,渾身上下的肉都已鬆弛,到處都是紫顏色的老人斑。她的笑總彷彿很做作,說的話永遠俗不可耐枯燥無比,飯量卻大得驚人,一睡著就像死豬似的打呼嚕。老李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比想像中的更恨他的前妻。他們在一起待的時間越長,這種發自於內心的反感就越強烈,越控制不住。他突然發現復婚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大陰謀。前妻的目的太顯而易見,她想復婚,和性慾和感情全無關係,說白了只不過是為了佔據他的房子。她是一個入侵者,看中的只是房子,只是一套局裡特批給老李的三室一廳的住房。她的用意太明顯了,明顯得讓老李忍受不了。
沒有女人的老李,長期以來像小鳥一樣的自由自在。作為警探,這樣的自由自在十分必要。電影電視上的警探常常為處理不好家庭矛盾而煩惱,為了讓妻子獨守空房,為了不能在星期日陪兒女去公園,沒完沒了地慪氣吵架。自從一個人以後,他似乎很少想到自己曾經結過婚,很少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叫榕榕的女兒,眼見著便快退休了,老李不得不承認自己充滿了重新鑽入鳥籠子的願望,正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樣:
我想有個家
一個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但是復婚的念頭必須到此為止,已經結束的故事就應該徹底結束。如果老李還打算再一次結婚,打算重新鑽入一個新的鳥籠子,那就乾脆重砌爐灶,一切從頭開始。一個人既然有選擇的機會,他就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機會。
老李變得像一個對未來充滿好奇心的小男孩一樣激動不安,和一個對自己完全是陌生的女人一起安度晚年,使老李對即將來臨的日子,充滿了一種幸福的期待感和新鮮感。想入非非神魂顛倒,通過別人的熱情介紹,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從各方面來說,都算得上稱心如意的對象。他結識了一個叫作楊群的女人,從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她,真是天作之合,這個叫楊群的女人,多少年來,好像一直就在等著嫁給他。萬事俱備,一切都特別的順利,就等著結婚了,老李突然發現自己的前列腺發了炎。
3
最早發現屍骨的是在工地施工的農民工阿狗,在挖掘路基的過程中,阿狗撿到了那根早已發黃的大腿股骨,起先還以為是一個樹棍子,很快發現不是,阿狗人來瘋地拿在手上當棍棒似的舞了一陣,很招搖地舉著那根白骨和一起幹活的農民工哄鬧。
立刻圍了許多人來看,阿狗受到了鼓舞,扔去手中的白骨,繼續興致勃勃往深處挖掘,不一會兒,又在同一地方,挖出了另一根大腿股骨。等到整具屍骨被挖出來,工地上已人山人海亂成一片,擠滿了看熱鬧的觀眾。正是下班的高峰,許多人從這路過,人擠人,越擠人越多。
不止一個人想到了這種事應該報警,然而很長時間內,並沒有任何人這麼做。處於高度興奮中的阿狗像捧一個足球那樣,小心翼翼捧起早已塞滿泥土的骷髏,惡作劇地往人群中猛拋過去。頓時一片驚呼,人群像叮在垃圾堆上的蒼蠅,轟地一下子散開,又很快地再次聚攏起來。
骷髏落在了地上,彷彿足球一樣滾了幾下。一位推著自行車衣著時髦的女士,臉色恐怖忙不迭往後退,腳底一滑,連人帶車一起摔倒在工地上,立刻引起了看熱鬧的人的一陣哄笑。她十分惱火地爬起來,一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嘴裡一邊嘰哩咕嚕罵著阿狗:「神經病!」
阿狗興致勃勃趕過去追那個骷髏,趕到骷髏面前,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對四處不懷好意的張望,看看是否有更合適的地方可以扔過去。他故意做出要扔的架式,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齜牙咧嘴地怪笑,看熱鬧的人身不由己直往後退,都怕他朝自己這邊扔過來。
一位又粗又壯的小伙子喝道:「狗日的你瘋什麼,究竟是什麼鳥東西,讓我們看看清楚。」
阿狗把骷髏朝說話的小伙子的那個方向扔過去,又粗又壯的小伙子連忙低頭,骷髏從他的頭頂上飛了過去,正巧砸在一個老漢懷裡,老漢在原地手忙腳亂地抖動,情不自禁地再將骷髏拋向空中,骷髏在半空中瀟灑地翻著跟頭,然後重重跌在地上,就好像一個熟透的西瓜,當場摔成了好幾片。又粗又壯的小伙子暴跳起來,大聲說:「狗日的,你找、找死是不是!」
阿狗見真把人家給惹急了,也有些害怕,呵呵呵咧著嘴傻笑。工地上的人開始議論紛紛,有的神情嚴肅,有的嘻嘻哈哈,東一堆西一群地說著這事。
「這事應該報告派出所。」
「說不定就是樁謀殺案呢。」
「是呀,這鄉下人也是的,什麼都不懂,這弄不好就是人命案子,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屍骨呢?」
工地負責人這才意識到問題可能有些嚴重,不得不站出來說話。這負責人是一個包工頭,穿著一身質地不怎麼樣的西服,手上戴著一枚黃燦燦的大金戒指,板著臉訓了一通阿狗。阿狗神氣活現的勁頭頓時全沒了,耷拉著腦袋,想笑,老是笑不出來的樣子。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工地負責人讓阿狗把骷髏依然搬到原來的地方。
垂頭喪氣的阿狗再一次捧起已經四分五裂的骷髏,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骷髏往原先的那個坑裡一扔,覺得非常晦氣地對自己手上吐了一口唾沫。
4
想尿尿的感覺一路刺激著老李,以往和小張一起辦案,駕駛摩托車的總是小張,好久不親自駕駛,老李感到自己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操作自如。他老有一種褲子已經濕了一塊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感到有些分心。
老李的前妻為復婚盡了最大的努力,她年輕時是一個既要面子,又十分好強的女人。她和老李是在一次聯歡活動上認識的,認識不久,有人為他們做媒,兩人都沒推辭,事情就算訂下來。在結婚以後的日子裡,很長一段時間,老李不知道如何才能稱她的心,她幾乎是剛結婚就後悔了。她是一家省級機關的打字員,平時喜歡看小說,看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打字員是一個很空的差事,老李的前妻不僅在家看小說,上班也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看。
也許老李離十九世紀法國小說上的男主人公相去太遠,還是在蜜月裡,她就對自己的丈夫屢屢流露出了不滿意的神色。她不喜歡老李從事的職業,一再聲明當初嫁給他,只不過是一念之差。她眼裡的老李只是個粗人,只是個體魄健壯性慾亢奮的男子漢,成天就知道辦案緝拿兇犯,辦案回來腦子裡想的仍然還是案子,老李似乎對兇犯比對她更有興趣。他們不過是住在一套房子裡的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有什麼想法,誰都懶得和對方說,說了對方也不會感興趣。
他們在同一張床上睡了許多年,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總是用各種各樣的借口逃避做愛,每次都用一種不得不盡義務的態度來接待老李。她規定老李只可以每週和她過一次夫妻生活,而且一定要固定在星期六的晚上。星期六的晚上成了唯一的法定日子,在這晚上,老李要是覺得不滿足,來兩次三次都可以。多少年來,老李一直覺得前妻的性慾過於冷淡。這種冷淡,對於身強力壯的老李無疑是一場災難。有一次,憨厚的老李終於忍無可忍,悻悻地說:「又不要你做什麼,你何苦這麼斤斤計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起,老李的前妻突然改變策略,開始不再拒絕老李。她仍然無動於衷,一如既往接待著老李,有時候照樣睡她的覺,甚至輕輕地打著呼嚕。夫妻生活變成了一樁非常無聊的事。在老李為那些煩人的案子糾纏得失眠的長夜裡,他翻來覆去,臨了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時候,驚醒過來的她要麼繼續睡覺,要麼以極不耐煩的口吻讓他快一些。她像打發什麼似的打發著他,結果害得老李每一次事後都深深地後悔。
「我並不是你的安眠藥,」老李的前妻在一次事情正進行的過程中,打著哈欠對他說。
當復婚差一點成為事實的那段日子裡,老李情不自禁地就會想起她說過的這句話。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老李,使得他對前妻有一股不可原諒的仇恨。老李的前妻再婚不久,再嫁的那個丈夫就生病死了。這消息傳到老李的耳朵裡,老李沒有幸災樂禍,但是也沒有產生什麼同情心。他十分冷靜地去拜訪了前妻,去看了看當時還沒有念中學的榕榕。前妻顯然對榕榕灌輸了什麼,老李去了以後,榕榕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肯出來見他。
5
「老李,你怎麼了?」老李將摩托車開到工地上,小朱從車斗裡跳下來,奇怪他怎麼會眉頭緊皺,一聲不吭。
無論是在路上,還是趕到工地以後,由派出所的老王領著,挨個地聽現場的目擊者匯報,老李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種不高興的作於,讓別人感到很不自在。派出所的老王一再解釋說:「等我們趕到時,現場已經被破壞了,我們一接到報告,就趕來了。」
「什麼時候發現這些屍骨的呢?」小朱十分認真地在小本子上做筆記,刷刷刷寫了一陣,又抬起頭來問,「真是兩個小時以前?」
現場的觀眾和工地上幹活的農民工,為發現屍骨到底是不是兩小時以前,爭得臉紅脖子粗。派出所老王不得不大聲喝斥,讓喋喋不休的人立刻住嘴:「搗什麼亂,到底是多少時間?一個一個說。」
安靜了片刻,又是不著邊際的爭吵,工地負責人突然發現作為第一個目擊證人的阿狗不知鑽哪去了,連忙派人去找他,老李一直緊皺著眉頭不吭聲。大家見他對此事好像根本不關心,全都七嘴八舌地圍著小朱。有一位好奇的小伙子甚至踮起腳來,偷看小朱究竟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麼。派出所老王繼續介紹情況,指著大片的廢墟說:「這一帶,原來是個大戶人家,後來破落了,房子都租了出去,這一租出去,也就亂了套,拆遷時,就這一片房子的事難弄……」
阿狗又被找來繼續問話,他結結巴巴,眼睛瞪多大的,有些發急。
「這兒附近有廁所嗎?」老李冷不防地冒出這麼一句。
「廁所?」派出所老王吃了一驚,手抬起來,指著不遠處,「拐角那兒有一個,就那。」
「那廁所早就扒掉了,」阿狗想不到派出所老王連這都不知道,被找來問話的那一點緊張,立刻沒有了蹤影,「早八輩子就沒了,我們剛來修這條路的時候,就沒了,哪兒有什麼廁所,哼!」
一個農民工從一個堆建築材料的小棚子裡走出來,一路走,一路大大咧咧地束著腰帶,顯然是剛剛方便過。老李顧不上別人會怎麼想,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那個小棚子。他迫不及待的樣子,實在有失身份。小朱和派出所老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小棚子裡的時候,才重新繼續已經重複了許多遍的調查。
「怎麼會過了兩個小時才報告的呢?」小朱又一次提出這樣的疑問,這一次她只是隨口問問,因為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知道很多人現在都在想,老李這人怎麼這樣不顧自己的身份。
派出所老王聳了聳肩膀,表示這問題似乎已經沒必要再回答。他的年齡也不小了,不願意自己像匯報什麼似的說個沒完,老李消失在小棚子裡遲遲不出來,所有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在恭候老李的出現。派出所老王揮了揮手,請看熱鬧的人趕快散開。「喂,走開,都走開,有什麼好看的。你,對,就是你,去去去,都給我走遠一點。這熱鬧有什麼好看的。你,還有你。」
阿狗趁亂扭頭要走,小朱像抓小偷一樣,一把拉住他:「喂,你別走!」
「我幹嗎不走?」阿狗不服氣地問。
老李終於從小棚子裡走出來,緊鎖的眉頭已經鬆開,他走到小朱面前,對阿狗上上下下看了幾眼,不當一回事地指示小朱:「讓他走好了。走,你快走吧。」
所有的目光都在注意老李下一步會做出什麼指示。老李匆匆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蹲了下來,仔細研究了一番仍在坑裡躺著的屍骨,對派出所老王說:「這骨頭還不知道哪年哪月的,你去找個口袋來,我們帶回去化驗後再說,找個乾淨的大塑料口袋沒問題吧?」
「現場還要不要保護?」小朱仰起頭來問老李,「人家工地上還得繼續施工呢,這怎麼辦?」
老李彷彿沒聽見小朱的問話,他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取下自己的帽子,毫無意義地看了看,重新戴上,對派出所老王交待說:「這樣,你們好好地查查派出所的檔案,給我們提供一份失蹤人員的名單。一定要過去的,年頭越久越好,太近了也沒有用,這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屍骨呢。一切都等技術部門作出了鑒定再說。」
6
雖然骷髏在被阿狗當足球扔過來扔過去的時候,已經摔得四分五裂,但是從顱骨頂部殘留的一個內陷性骨折的印痕來判斷,死者是受到斧背或者別的什麼類似的凶器錘擊而喪生的,僅僅就憑這一點,便可以推斷出很可能是一件多年前發生的兇殺案。根據從現場找到的已經腐敗的包紮物及衣服碎片來看,兇手在作案之前顯然經過周密考慮,而且至少有兩人參加了這次謀殺。
技術部門的鑒定證實,這絕不可能是一起近年發生的新案,儘管不能精確地推斷出死亡的具體年限,然而毫無疑問是一樁年代久遠的舊案。死者是男性,血跡是AB型。技術部門根據死者的顱骨特徵,復原出其大致的頭像,然後拍成照片,再和報告一起送到刑偵處。
屍骨是在周家老宅的舊址發現的,根據民主路派出所提供的資料,周家老宅的主人,曾經是這一帶最有錢的大戶人家。然而周家的舊主人們早就四分五裂,在幾十年前就只剩下少東家帶著大小老婆,守著這大片的空屋子。少東家死於1953年,他的大老婆死於次年,小老婆卻是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才嚥了氣。少東家沒有留下子女,他死了以後,大小老婆全靠出租房子收房租過日子,所提供的材料證明,作為房主人的少東家和他的大小老婆,都不像是能夠行兇殺人的案犯。少東家又矮又小,據見過他的人回憶,他瘦弱得連殺隻雞的力氣都沒有。少東家的大老婆小老婆是婦道人家,而且一向不和,她們也不像是兇手。
至於做過周家的房客的人,卻太多了,值得懷疑的人,顯然是應該先在房客中尋找,可惜民主路派出所能提供的資料,實在太亂太雜,有許多還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做過周家的房客的,許多年來,起碼在五十家以上。由於都用了同一塊門牌號碼,甚至哪家租戶究竟住在哪一間房子,這樣簡單的問題,派出所提供的資料上都反映不出來。這些房客從什麼地方來的,如今又搬到哪去了,如此種種,凡是對偵破案件有利的材料,一概找不到。
就連本來應該很簡單的事情,也弄得複雜得讓人哭笑不得,新拓寬的城南環行路正好從周家老宅穿過去,成片的周家老宅被推土機掀翻,夷為平地,即將鋪上碎石子和柏油,很長一段時間內,案情毫無進展,為了工程按期完成,在尚未徵得公安局同意的前提下,周家老宅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已經鋪上了柏油的公路。
光禿禿的公路使已經逝去的歷史,變得更加模糊。現場在一開始就遭到了破壞,而現在,連遭到破壞的現場,也沒辦法保留下來。
7
老李和他的同事想法差不多,對是否能夠偵破周家老宅的陳屍案,並不抱多大的希望。事隔多年,要想抹去時間的痕跡,使得事件恢復本來的面目,這幾乎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首先手頭急著要處理的案子實在太多,這些年來,局裡的警力雖然增加了兩倍,但是犯罪率也猛往上漲,隨著經濟生活的改善,鋌而走險無法無天的人越來越多。其次是老李覺得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以前。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有些老了,自從和老搭檔小張分手以後,老李覺得自己辦什麼案子都有些不順手。
老李並不是很情願地捲到了這樁棘手的案子裡,他決定自己一個人單獨干。反正他已經是快退休的人了,顧不上這究竟是不是違反條例。剛開始他只是想淺嘗輒止,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深深地陷了進去。小朱似乎有意要跟著他,這位公安學院剛出來的女大學生,青春煥發,充滿了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老李,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需要我這樣的一個助手。」
「這什麼話,我們已經老朽了,應該由我們來當助手!」
老李有空仍然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民主路派出所。雖然對破這件陳年舊案不抱多大希望,老李還是盼著能在混亂中理出一點頭緒來,也許這真是他正式退休前遇到的最棘手的一個案子,就和以往有過的那些始終未破的案子一樣,在他退休以後,這些未偵破的案子可能將攪得他心靈永遠不能平靜,騎自行車要比駕駛摩托車好得多,過分的震動使前列腺發炎的老李常常陷入極度尷尬的境地,動不動就想撒尿,臨了又撒不出來,這是老李不願讓小朱作為自己助手的重要原因。儘管作為一名女警察,小朱身上並沒有那種女孩子嬌滴滴的矯情,但是在一位異性面前,沒完沒了地往廁所奔,怎麼說也有那麼點不自在。
派出所的同志對周家老宅的陳屍案也毫無熱情,派出所有派出所的工作,既然重大刑事案件不歸他們管,他們也落得省心,老李每次一到,便把那些已讓老李不知看過多少遍的資料,原封不動地再遞給他。
「怎麼,案子還沒有進展?」派出所的老王見了他,就彷彿老李曾經有過的一位上司一樣,總是官腔十足地這麼問他,每次的語調也完全一樣。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擾,老李不得不把自己鎖在派出所的一間密封的小房間裡。小房間是用來拘留犯人的,從角落裡不時傳來犯人惡作劇時留下的尿臊味。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小房間裡工作,非得有堅韌的毅力才行。那些落滿灰塵的戶籍資料散發著一種怪異的霉味。老李揮汗如雨,伏在案頭一幹就是幾個小時。他堅信自己能在那些已經褪色的文字記錄中,找到些什麼。
老李為這一帶多少年來的失蹤人員製作了一個詳細的花名冊。在失蹤的人員中,最多的是近年來不知去向的少女,失蹤少女已經成了重大的社會問題。一個小小的派出所的檔案中記錄的失蹤少女,人數之多,連成天和罪犯打交道的老李都感到吃驚。在周家老宅的房客中,真正值得懷疑的對象幾乎一個也沒有。在五十幾家房客最簡單的記錄中,沒有任何失蹤的男人。
老李不得不擴大一下偵查的範圍,離周家老宅一百多米處居住的馬文引起了老李的注意。五年前失蹤的馬文當時正好五十五歲。當時是馬文的妻子戴燕燕來報的案,記錄上註明馬文半月前離家出走,臨走時,除留下一張寫著人活在世上實在沒有意思的小紙片,其他什麼也沒有交待。這小紙片後來就成了馬文的遺書,因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過關於馬文的任何消息。普遍的看法是馬文由於厭倦生活,已經採取某種方法告別了人世。「既然人活在世界上,只能使人感到恐怖,因此還不如早一些結束自己的生命。」馬文在他的那封保留在派出所的遺書中不無感歎地這麼寫道,「人使人感到害怕,你還活著幹什麼呢?我已經不想活了,我的死將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老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馬文的無頭無尾的話中間,一定隱藏著什麼不能曝光的內容。究竟會是誰使誰害怕呢,老李覺得這封遺書有必要充分研究,謎底的答案肯定不會那麼簡單,構成神秘失蹤的答案究竟又是什麼呢?
如果周家老宅發現的那具屍骨就是馬文,
如果馬文和周家老宅的誰誰誰有什麼瓜葛,
如果是通姦,是情殺,
如果……
老李在密封的小房間裡想入非非,牆角一陣陣的尿臊夾雜著卷宗的霉味撲面而來,老李處於想像的激情中,忘記了自己即將退休,也忘記了自己正在發炎的前列腺,他覺得自己已走入歧途,而且越陷越深,過多的想像力對於一名優秀的警官來說,從來就不是一件好事。老李發現這件從一開始就很糟糕的案子,正不可逆轉地變得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