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別人的愛情

正文 第四章 文 / 葉兆言

    過路寫的前五集電視劇,大致要完成這樣一些內容。故事開始時,是八十年代初期,一批年輕的戲曲演員,在一位女導演的指導下,準備重新排演傳統古裝戲《王魁負敫桂英》。電視劇的第一組鏡頭,是年輕演員正在排練的《王魁負敫桂英》片斷,扮演男女主角的演員,對演古裝戲沒有多少認識,導演不得不停下來,一次次給年輕的演員說戲。

    為了更好地再現古典戲曲的精神,由導演親自率領,在戲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演員們,訪問了一些當年演過此戲的老演員。在訪問中,展開了另一個故事,這就是年輕人的上一代的故事,即鍾秋的母親那一代人的故事。這是一個典型的戲中戲結構,如果八十年代的年輕人是第一男女主角,那麼他們分別扮演的上一代人,便應該是第二男女主角。這裡的第一和第二,不代表戲的份量多少,只是電視劇中出場順序的不同。演員必須有很好的演技,因為第一和第二男女主角,分別是同一位演員。擔任男女主角的演員,事實上要同時扮演三個角色,現代青年人,青年人的上一輩,古裝戲中的王魁和敫桂英。

    三個故事從一開始就糾纏在一起,從歷史的老故事進入到現在生活場景,又從現在生活場景,回歸到介於兩者之間的過去時態。時間定格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批戲劇學校的進步學生,越過重重封鎖線,奔赴解放區。他們來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小鎮,一位年輕的女幹部負責接待了他們,女幹部英姿颯爽,對一個綽號叫作秋海棠的小伙子一見鍾情,發自於內心深處地愛上了他。此後的幾十年裡,女幹部一直掩飾著自己的這種愛情,在後來的悠悠歲月中,她將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小孩,在官場上沉浮,然而她對秋海棠的激情始終不渝。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委婉曲折,纏綿感傷,說來讓人驚歎不已。

    女幹部的身上,有很多冷悠湄的影子,而那個叫作秋海棠的男演員,顯然是以楊如盛的遭遇為模特。

    回憶中的故事和現實中的故事構成互補關係。現實生活中,男女主角是一對正處於熱戀中的青年人,在排練《王魁負敫桂英》的過程中,某電影廠想調女主角去演一個配角。戲曲演員能拍電影,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因為電影比戲曲的影響大得多,渴望成名的女主角抵擋不住這種誘惑,寧願放棄正在主演的角色,到電影中去扮演配角,於是不僅繼續排演《王魁負敫桂英》出現了問題,男女主角之間如火如荼的愛情,也出現無可彌合的裂痕。過路對自己寫的前五集還算滿意,他將劇本交給了前來取稿的老王,靜候鍾秋做出讚揚的佳音。很長時間裡沒有任何反應,過路的心裡開始感到有些不踏實。

    學校裡就要放假,他希望盡快能有個說法,這樣,可以很從容地安排自己的工作進程,如果鍾秋對他的劇本很滿意,這件事便算結束,過路將開始一本新書的寫作。作為年輕的博士生導師,他必須繼續寫出一些所謂有學術含量的專著,來為自己裝演門面。這年頭的博士生導師,已經不像過路剛讀書時那樣稀罕,雖然過路已經有了一大串頭銜,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實力,和那些有學問的老先生相比,差得實在太遠,他明白潛下心來做學問的重要性,但是電視劇創作的稿酬收入,對他仍然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鍾秋終於又一次把黃文和他召集在一起,她對過路寫的前五集,以及黃文寫的後五集,不做任何評價,卻要他們兩個相互挑剔對方的不足。黃文的後五集寫得很馬虎,許多地方和過路的前五集根本聯繫不上。有些話不能說,說了就不太客氣,過路覺得黃文的心思,似乎不在電視劇上,因為她常常把「找不到感覺「掛在嘴上,而且很顯然,直到討論前,她才粗粗地把過路寫的前五集瀏覽了一下。鍾秋似乎也有些找不到感覺,或者就是不夠投入,她老是做出一種思考的樣子,眉頭緊皺,半天不說一句話。最後,她提出大家不妨重新討論一下《王魁負敫桂英》這個老掉牙的故事。

    《王魁負敫桂英》的故事很簡單。貧寒的王魁落難妓院。和妓女敫桂英結為夫婦。

    兩人十分恩愛,曾在海神廟宣誓要同生共死,在敫桂英的幫助下,王魁發憤苦讀,終於中了狀元,但是他卻忘恩負義,休妻另娶,入贅高門,成了宰相府的女婿。敫桂英跑到當年曾經宣誓過的海神廟哭訴,最後悲憤自殺,死後又變成了鬼魂,被閻王爺派去捉拿負心漢王魁。敫桂英來到王魁的住處,再三試探他是否還有情義。王魁不僅不念舊情,反而拔出寶劍要殺她,敫桂英忍無可忍,於是顯出鬼魂的原形,將王魁活活捉走。在戲曲中,圍繞著王魁和敫桂英的故事,反覆改編,敫桂英又名焦桂英,其中一些段落,被改編成經典的折子戲,在觀眾中產生了很大影響,如「海神廟「,如「義責王魁「,如「情探「。今天的年輕人對於這故事已經陌生,但是,對於過去的老百姓來說,差不多是個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

    黃文說自己最感興趣的,是海神廟這折戲,兩個相愛的人來到海神廟裡,跪下來賭咒發誓,不能同生,但願同死,這戲很好玩。這時候的主旋律只有愛情,敫桂英愛王魁,王魁也愛敫桂英,你愛我愛,愛得死去活來。愛會讓人的腦袋發昏,愛會使自己忘了自己是誰。如果把此時的王魁寫成虛偽,故事就太俗了,王魁在沒有中狀元前,他應該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否則敫桂英也不可能會看上他。這一段戲的有趣,在於觀眾都知道後來的結局是什麼,然而當事人卻一無所知。知道了結果再往回看,這有利於玩味。王魁和敫桂英並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他們是因為愛才會賭咒發誓。熟悉此戲的觀眾心裡明白,王魁假惺惺的,真不是個東西,日後將拋棄對他恩重如山的敫桂英,現在卻還在這裝腔作勢地作戲。王魁就算是壞,也要壞得可愛。這是一個環境改變人的老套故事,核心就在於像王魁這樣的人,壓根就不該中狀元。如果王魁一輩子不中,那麼很顯然,他們會是一輩子的恩愛夫妻。

    鍾秋覺得黃文的分析很有趣,以後電視劇開拍,演到這一場戲的時候,可以這樣啟發演員。好人和壞人並不是天生的,他們的性格是處在發展中,對於王魁來說,背叛是遲早的事情,沒有這次機會,說不定還會有下一次,指望王魁這樣的負心漢不中狀元是不現實的,而且也不可能。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這不僅是王魁的理想,更是敫桂英的理想。在這個故事中,最能打動人心的當然應該是「情探「這場戲,敫桂英死後,變成鬼魂到了王魁的書房捉拿負心漢,對忘恩負義的王魁反覆試探,觀眾這時候都知道她是鬼魂,偏偏當事人王魁又是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有戲劇衝突,雙方的性格得到了充分表演,敫桂英一次接一次的試探,充分地表現了她心地善良的一面,王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充分地反映了他的自私和狠心,這樣的戲拖得越長,觀眾對敫桂英就越同情,對王魁就越憎恨。過去在談戲的時候,有一句套話,叫要把「戲「做足,什麼叫戲,這就叫戲。

    在已經完成的電視劇劇本中,鍾秋感到好看的戲,仍然不夠多。電視劇一旦不好看,觀眾就可能轉換頻道。另外,三個故事的揉和也仍然存在問題,就目前的情形看,似乎還有些花哨,有些突兀。《王魁負敫桂英》是一個故事,這是戲中戲,因為它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舞台上,是演員在戲中演戲,比較容易處理。女幹部和秋海棠的故事,也是戲中戲,卻是隱形的,是對逝去往事的追憶,雖然在敘述時,和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故事平行推進,但是始終不能忘了追憶的結構。現實的戲劇衝突由第一男女主角構成,它代表著今天和現在,和另外兩個時態的故事必須過渡自然,不能強行轉換。過路的前五集電視劇有些像小說,在小說中,這樣的結構也許是可行的,在熒屏上如何讓觀眾接受,這個問題要慎重考慮。這部電視劇必須不同於傳統的電視結構,然而究竟準備往前走多遠,要反覆衡量,走得太遠,就可能失敗。

    鍾秋最後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這部電視劇,想說什麼,似乎已經不成什麼問題。

    我們其實是說了一個愛情的故事。什麼叫愛情?愛情就是愛上了一個你根本不應該愛的人,譬如敫桂英愛上了王魁,譬如我們在生活中愛上了誰誰誰。同時,愛情又是背叛,因為只有背叛,才能體現出愛情的意義。我們知道這樣的背叛實在太多了,背叛的本質,就是以不愛來證明愛,王魁後來不愛敫桂英了,因為他不愛,反而突出了敫桂英的愛。

    悲劇是什麼,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別人看。說到底,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連續劇的結構問題。坦白地說,在這方面,你們倆還得努力,也就是說,這本子你們得重寫,得推翻了重來。」

    陶紅最初提出仍然要和鍾夏一起幹的時候,鍾夏覺得她不過是因為內疚。從監獄裡出來的第一個月裡,鍾夏什麼事也沒幹,很多人來看他,勸他重新振作起來,在他的面前大罵楊衛字和陶紅,他聽了也不往心上去。這是他人生中碰上的第一個大釘子,他被撞得頭破血流,原來有的一切優勢,轉眼間都沒有了。他被開除了公職,一個很好的金飯碗被砸了,在過去,他是公司的第一號人物,什麼都是他說了算,現在,他再想出去找事幹,就得替別人去打工,就得按照別人的意志辦事。因此,當陶紅仍然把鍾夏當作過去的上司,提出來要繼續跟著他幹的時候,失業在家的鍾夏覺得這話就跟沒說一樣。

    事實是,鍾夏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應該怎麼辦。

    自從鍾夏出獄,陶紅就將自己原有的一份工作辭了。她很固執地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失業。鍾夏覺得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說起來也奇怪,儘管鍾夏知道自己是毀在陶紅身上,是她毀了他的錦繡前程,但是他對她怎麼也恨不起來。當年重用陶紅的時候,有人曾提醒過鍾夏,說把公司的財務大權都交給她,是一種冒險。公司的財務制度很不規範,而冒冒失失地參與炒期貨,弄不好就會血本無歸。鍾夏對陶紅的信任,事實上已經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聽任她將公司的大筆資金調出調進,結果一旦出事,就是災難性的大事。當陶紅流下歉意的眼淚的時候,鍾夏的心立刻完全軟了,即使是自己已經被關在了監獄裡,他仍然覺得可以原諒她。誰都可能會受騙上當,不用說像陶紅這樣天真的女孩子,就是鍾夏這種自以為已經有了很好社會經驗的人,同樣會栽大跟頭。

    讓鍾夏耿耿於懷的是楊衛字,這小子自從鍾夏出獄之後,一直躲著不敢見鍾夏。鍾夏知道在幕後使壞的是他,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陶紅屢屢要在鍾夏面前提到楊衛字的名字,她覺得楊衛字應該對鍾夏表示一些歉意。

    她不止一次安排了這樣的見面,但是事到臨頭,楊衛字總是找出各式各樣的借口,予以推托。拖到最後,他很無賴地說:「憑什麼要去見他,這傢伙對你不懷好意,我不找他算賬就不錯了!」

    陶紅說:「你做人,不能這麼沒有良心,你不覺得自己這麼做,太對不起人家鍾夏?」

    楊衛字說:「我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他想勾引我的女朋友,老子就是坑了他,也活該。」

    陶紅氣得不理他,眼淚流了下來,楊衛字卻更來勁,涎著臉說:「別跟我來假正經,你們之間的事情,別當我不知道。」

    陶紅說:「你知道什麼?」

    楊衛字反問說:「你說我什麼不知道?」

    陶紅恨就恨楊衛字從來就不是真的吃醋,他這人可惡就可惡在專門用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在男女問題上,楊衛字的觀念不僅十分新潮,而且非常荒唐。他遠比陶紅所能想到的墮落還要墮落。在這方面他顯得難以理喻,早在剛開始和陶紅接觸的時候,他就很無恥地宣稱自己有兩大毛病,第一,是喜歡說些謊話,因為謊話能給他帶來極大的樂趣,第二,是喜歡勾引一些女孩子,新的艷遇能讓他感到生命的活力。他最大的能耐,就是絕不瞞著陶紅幹壞事,和馬德麗勾搭上不久,他就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陶紅,他知道陶紅會妒忌,他就是要她妒忌。

    有一天,馬德麗讓楊衛字打電話給陶紅,讓她過來一起洗桑拿,吃夜宵。那是他成為馬德麗的僱員一個月以後,馬德麗和一個客戶談成了一筆生意,為了祝賀,馬德麗把客戶帶到了四星康樂城,客戶是一位女老闆,陪伴她的一名手下,也是女的。陶紅不太明白楊衛字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種場合,馬德麗她曾經見過,那是在水邊山莊鍾天和包巧玲的婚禮上,大家一起坐在那喝茶,因為是四個女的一個男的,馬德麗笑著對陶紅說,她可是開慣玩笑的,讓陶紅千萬不要計較。陶紅好歹也算是生意場上見過世面,不過她大都是跟著鍾夏,鍾夏為人很正派,常常有些客戶開不懷好意的玩笑,礙著鍾夏的面,也不敢太過分。但是老闆們在生意場上的輕薄,她倒是見多不怪。

    讓陶紅感到震驚的,是眼前的兩位女老闆和男人調起情來,絲毫不比男老闆弱。儘管都知道陶紅是楊衛字的女朋友,然而馬德麗和另一位女老闆,言談之中,都帶有一種赤裸裸的性挑逗,她們這天晚上的用心,彷彿就是為了讓楊衛字難堪,就是為了讓陶紅吃醋。儘管事先楊衛字已經向陶紅打過預防針,他告訴陶紅,馬德麗為了做成生意,不得不用美男計,換句話說,不得不用他楊衛字來攻關,可是陶紅還是有些受不了,有些話太直截了當,她覺得自己笑不出來。馬德麗笑著對陶紅說:「小陶,作為小楊的老闆,我這麼做,有些對不起你了,我真不應該讓小楊來攻這個關。我知道李老闆有個毛病,她這人最容易上小白臉的當。」

    客戶李老闆笑著反擊,說:「你馬老闆上小白臉的當,難道還少。」

    馬德麗說:「你別說,我這人對付小白臉,絕對有一套,老實說了,只有小白臉上我當的時候,我可從來沒有昏了頭的時候。」

    李老闆說:「算了吧,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你不過是看人家女朋友在這,有些話不好說。別在我面前硬撐著,硬做出一副清白的樣子來,有些話,我給你留著面子,不說了。」

    馬德麗讓李老闆有話儘管說,用不著憋在肚子裡。到洗桑拿浴的時候,馬德麗盯著陶紅的身體看,看得她很不好意思。一身肥肉的李老闆說,陶紅到底還是姑娘,身段就是不一樣。馬德麗不說話,不懷好意地笑著,問李老闆姑娘的確切含義是什麼。李老闆說,姑娘就是姑娘,你在這種小細節上較什麼真。陶紅當時真有些忍不住,想楊衛字怎麼會把原來的工作辭了,和這麼討厭的女人在一起,儘管到了這時候,楊衛字還沒有和她坦白他和馬德麗的曖昧關係,但是陶紅已經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太正常。小小的桑拿間讓人透不過氣來,陶紅用一塊小浴巾圍著往外走,馬德麗突然很輕薄地扯開了她的浴巾,笑著說:「你在我們面前,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陶紅終於憋不住,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聊。」

    馬德麗看她急了,連忙道歉。那位李老闆也煞有介事地批評馬德麗,陶紅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匆匆洗了洗,獨自出去換了衣服,然後在休息廳找楊衛字。他遲遲沒有出現,一直到馬德麗和李老闆等洗完澡出來,還是不見他的影子。馬德麗說,他肯定是去做臉了,這小子沒出息,每次到這來,都和女人一樣要做美容,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著陶紅一起去做臉。陶紅身不由己,到了美容室,果然發現楊衛字躺在那,臉上的面膜還沒有取下來。陶紅看見他那怪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服務員小姐忙著接待她們,就剩下兩張床,馬德麗和李老闆躺了下來,一邊聊天,一邊做臉部美容。

    楊衛字被揭去臉上的面膜,一個小姐手法熟練地在他臉上按摩著,陶紅在一旁無所事事,便偷偷離開了。她又一次來到外面的公共休息大廳,想拿了包自己先走,但是知道如果這樣,楊衛字會很沒有面子。大家一定會想她是因為嫉妒,所以先走了,而這恰恰是陶紅所不願意流露的。生意場上有許多事情是非常齷齪,她不想把楊衛字就這麼留下來。於是她便一個人坐在那裡看電視,過了一會,李老闆的女隨從過來了,坐下來陪她一起看電視。又過了一會,楊衛字紅光滿面地出來,說:「你既然來了,幹嗎不也做個臉美容!」

    陶紅不理他,繼續看電視。楊衛字討了個沒趣,便和那女隨從聊天,沒話找話說。

    以後過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馬德麗和李老闆過來了,說時間還早,去舞廳跳會舞,陶紅看了看楊衛字,向他示意自己不想去,然而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站起來,帶頭去了舞廳。這裡的舞廳很小,大家找了位子坐下,李老闆的隨從要了茶,又要了一些水果和瓜子,馬德麗說:「小楊,你還傻坐著幹什麼,趕快請李老闆跳舞。「楊衛字站起來,邀請李老闆,李老闆笑著說:「不行,你得先和你女朋友跳。「馬德麗說:「這有什麼好客氣的,好吧,那你就先和小陶跳一個。」

    楊衛字於是就喊陶紅,陶紅不願理他,他死皮賴臉地便拖她。眾目睽睽之下,她不想讓楊衛字太難看,只好站起來,和他一起走上舞場。兩人隨著音樂節奏起舞,陶紅一邊跳,一邊很委屈地說,他根本就不應該帶她來。楊衛字笑著說:「你別跟這些鳥女人計較,她們和你能比嗎?「陶紅知道楊衛字有時候會很無賴,但是聽到他這句話,心頭的委屈頓時少了許多。接下來,楊衛字忙得不亦樂乎,挨個地請女士跳舞,他在這種場合如魚得水,從頭至尾都顯得風度翩翩的樣子。即使是在邀請李老闆的隨從跳舞時,他也表現得像個紳士。女隨從不會跳舞,先是不肯上場,最後被逼上場了,始終踩不准節拍。楊衛字十分耐心地為她進行輔導,不斷地開始,錯了再來,來了又錯,引得馬德麗和李老闆哈哈直笑。

    兩圈下來,李老闆說:「我們別跳舞了,累壞了小楊擔當不起,我們還是改唱歌吧。「於是拿了歌單點歌,問馬德麗準備唱什麼。馬德麗說:「我要唱歌,就是知青歌曲,其他的流行歌,我一首都不會。「李老闆說:「我們差不多,文化大革命中的歌,不瞞你說,我差不多全會。「說完,走到話筒那裡,唱了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她唱得確實不錯,人胖,中氣足,字正腔圓,又很投入,唱完之後,引來一片掌聲。李老闆唱完了,馬德麗說:「媽的,你唱得這麼好,我怎麼辦?「她上去以後,第一聲沒唱好,調子低了,怔了怔,接著唱,漸漸進入佳境,雖然不像李老闆那麼出色,卻也很說得過去。

    舞廳裡唱歌的人並不多,馬德麗和李老闆一時性起,兩人你一首我一首,像賭氣一樣,準備把歌單上所有文革老歌全部唱完。在歌廳裡唱歌,是要付錢的,一首歌十五塊錢,根據這家舞廳的規定,每晚唱歌最多的客人,將給予最佳消費獎。有一位老闆帶了一位喜歡唱歌的小姐來跳舞,這小姐有意拿今晚的最佳消費獎,在他們沒來之前,就很賣力地唱了不少歌,現在被他們這麼一攪和,眼看著到手的最佳獎就要落空,於是也不甘示弱地拚命點歌,然而她畢竟是一個人,寡不敵眾,於是向主持人提出來,要評最佳,應該是看一個人唱了多少首歌。主持人說,按規定是依賬單說話,誰賬上的錢多,就應該算誰。那小姐氣呼呼地說:「那我們就多出點錢就是了。」

    這面馬德麗和李老闆聽見了,故意要氣那小姑娘,把主持人招呼過來,說今天這個最佳消費獎拿定了,小姐要想鬥氣,可以奉陪。李老闆說:「我這嗓子是在草原上放羊時練出來的,就是沒有話筒,我唱一個星期,也沒事。「主持人最高興有人鬥氣,他兩面都不得罪,坐山觀虎鬥,歌一首接一首地唱著,馬德麗乾脆點起了毛主席語錄歌,這種有時代特色的歌曲,在這種特定的斗歌場合中,有一種很好的喜劇效果。那小姑娘知道今天必輸無疑,撅著嘴,不願意再鬥下去,站起來,拉著陪她來的老闆快快離去。馬德麗和李老闆感到一種大獲全勝的痛快,李老闆說:「今天我們是已經出夠洋相了,接下來該你們表現一下,小楊,你唱一首。「楊衛字說自己不會唱歌,馬德麗說:「你不唱.就讓你女朋友代唱。「陶紅也不肯唱,馬德麗就很嚴肅地說:「我不管,今天你們總得有一個人上去唱。「楊衛字有些為難,和陶紅商量,讓她上去救場,陶紅不樂意,說要唱你自己上去唱。

    最後,還是楊衛字妥協了,硬著頭皮點了首歌,上去斷斷續續地唱了,他是真不會唱歌,高一聲低一聲,差不多每一句都唱錯。偏偏他還不知趣,點了一首很長的歌,在上面怪聲怪氣地唱著,連在底下坐著的陶紅,也感到有些坐不住,後悔還不如自己上去。

    不會唱歌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既然不會唱,又何苦要跑到台上去出洋相。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讓步上去唱,不唱又有什麼大不了。由於楊衛字的歌聲跑調跑得太厲害,結果在舞場上跳舞的人,因為找不到節奏,步伐也亂了,大家笑成了一團。楊衛字不知道大家為什麼笑,繼續高一聲低一聲地唱,唱完了,還學著歌星的樣子,舉起手來,向大家示意。

    陶紅可以找到很多條理由和楊衛字分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品行不端的人了,但是陶紅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了他。那天晚上的最佳消費獎,是一條絨毛狗,很大,看上去像真的一樣。馬德麗要將它送給李老闆作紀念,李老闆說什麼也不肯要,她認為唱得最精彩的是楊衛字,這條狗非他莫屬。楊衛字興沖沖地把那條狗據為己有,陶紅很生氣,到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氣呼呼地說:「你就像這條沒出息的狗!」

    楊衛字也不生氣,說:「知道你今天不高興,我不惹你。「他這麼一說,陶紅更加來氣,說:「你這樣,和人家男老闆的小蜜,有什麼兩樣?「楊衛字說:「這話你說對了,我就是馬老闆的小蜜,你能當人家的小蜜,我為什麼不能?「陶紅說:「你把話說清楚了,我是誰的小蜜?「她知道楊衛字在這一點上,非常無聊,因為他明知道她和鍾夏是清白的,就是喜歡故意這麼說。由於楊衛字在兩性關係上,比較隨便,他對陶紅是否忠於自己並不是太在乎,女朋友的忠誠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負擔,他可不是那種保守和守舊的男人。

    楊衛字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平常人該說謊的時候,絕不說謊。當陶紅問他和馬德麗的關係,已經到了什麼地步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已經和她睡過覺。他沒有一點羞恥感,恰恰相反,他感到很得意,因為馬德麗再牛,再有錢,他也把她像母狗一樣干了。他帶著一些得意地告訴陶紅,不管她是否生氣,對於馬德麗這樣的款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當作妓女一樣地操。陶紅說不出自己是傷心還是麻木,她只覺得自己當初怎麼會瞎了眼,愛上這麼一個不知羞恥的活寶。她知道楊衛字確實就是這麼認定的,他認定和馬德麗睡了覺,就可以獲得男人的自尊。

    陶紅決定再也不理睬楊衛字。自從和他認識以後,這樣的決定已經做過許多次,她知道這一次也是仍然沒有用。她不是硬不下這份心,而是硬了心也沒有用。楊衛字的臉皮實在太厚,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並且渾身都是毛病,要想找到理由不理睬他,實在太容易。楊衛字的優點,永遠是赤裸裸的壞,是直截了當不加掩飾的壞,他從來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當陶紅真的生氣的時候,他會很識相地離去,避其風頭躲一陣,然後又突然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陶紅面前。他會非常做作地認錯,不計任何後果地瞎詛咒亂髮誓,一看就知道口是心非,然而即使是在謊話連篇的時候,他也仍然不失一種真誠。

    楊衛字最大的歪理,就是他認為作為一個男人,最大的背叛,不是和別的女人發生了肉體關係,而是發生了這種關係以後,竟然還瞞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楊衛字總是很誇張地用一個「最「字,他總煞有介事地宣佈,自己最喜歡吃肥肉,最愛看香港搞笑電影,最不喜歡談情說愛,最怕講道理。由於他比陶紅要大許多歲,他總是以成人哄小孩子的辦法來對待陶紅,結果他自己的行為反而更像是小孩子。自從鍾夏出獄以後,陶紅辭了職要和他一起幹,楊衛字找不出理由干涉,就變著法子和陶紅鬧彆扭。

    楊衛字說:「我絕不反對你去找別的男人,可是世界上的男人那麼多,你為什麼非要找他?」

    鍾夏出獄以後,準備東山再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東要一筆欠款。這是一筆陳年舊賬,還是在好幾年前,鍾夏曾被他當年的一位戰友坑過一回。那位戰友跑來找他,說是家鄉的水果很便宜,積壓在那賣不出去,希望鍾夏能救他一把,幫著推銷一部分。

    那時候,正是公司狀況最好的時候,鍾夏一口答應了,預付了五萬塊錢,沒想到戰友從此就泥牛入海,既不見水果送來,什麼消息也沒有了。鍾夏從監獄裡放出來,要想做事,沒有任何資金,突然想到了追回這筆錢。他悄悄地到了山東,找到了昔日的戰友,這時候,這位靠騙錢起家的戰友已經成了富翁,他沒料到鍾夏會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他豪華的辦公室裡。辦公室裡還有其他人,正在向他請示匯報工作,鍾夏沒有大吵大鬧,而戰友也若無其事,做出了老友的親暱狀,揮揮手,把手下轟了出去。

    辦公室裡只剩下鍾夏和他那位戰友,鍾夏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也到了你當年的地步,現在,該是你幫我一把的時候了。」

    戰友臉紅得像是豬肝,當他知道了鍾夏的現狀以後,帶些結巴地說:「我的事實在太多,那筆錢的事,我還真忘了,這樣,我連利息付給你。你老兄也是,好端端的,怎麼就落到了這一步。唉,生意場上就是這樣險惡,老實說現如今,只有傻子借人錢才還,我還是做回傻子吧。鍾夏,當年沒你這筆錢,我就不會有今天,不過話說回來,從做生意的角度出發,你冒冒失失地就把錢給我,也太欠考慮,難怪你會落到現在這一步。」

    鍾夏沒有拿了錢就走。他在戰友那裡泡了一星期,看他怎麼做生意。戰友雖然已經成了富翁,然而所有的行為,仍然像個吝嗇的土財主,一看就知道是個小地方的暴發戶,雖然已經有錢了,仍然改不了騙吃騙喝的壞毛病。他請鍾夏上館子,無論在哪一家,到結賬的時候,總是要求打折,一個折扣一個折扣地往下硬壓,而且臨了總是為了一點零頭,和別人喋喋不休。他的手機總是沒電,一打長途就失靈。當他把錢還給鍾夏的時候,自己心疼得差不多都快流淚,同樣的話竟然有臉說無數遍,這就是他之所以把錢拿出來,是因為看在他們曾經是好朋友的面子上,在部隊時,他們兩個是上下鋪,而且是同一天入的黨,可是就算是這樣也還不行,他所以忍痛割肉還錢,是因為今天鐘夏已經實在混不下去了,他不忍心見死不救。

    從山東回來,鍾夏發現自己一下子長了不少見識。在過去,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個官商,他覺得自己把公司搞得轟轟烈烈,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別人說他是官商只是由於妒忌,現在他終於明白別人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在生意場上,最重要的是資金和人際關係,而在他當公司經理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感到在這兩方面,有過什麼困難。對於別人很為難的事情,在他那裡,根本就不可能形成問題。他做的差不多都是穩賺的生意,他有固定的貨源,有固定的客戶,所以能夠連續不斷地成功,不過是因為他的膽子大了一些。別人不敢想的事,他想了,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做了。鍾夏開始像沒頭蒼蠅似的尋找機會。他用討回來的錢,註冊了一個公司,慘淡經營,一切重新開始,兩位生意場上的不得意者,成了他的合夥人,他們覺得鍾夏能幹,有能耐,值得在他身上投資押寶。鍾夏的風格果然有所改變,他不至於像那位戰友一樣,去坑蒙拐騙熟人,但是和過去相比,經商的觀點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事實也讓他不得不變,他到處碰釘子,一次又一次地遭人白眼。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地琢磨過去做生意時,可以繼續利用的舊關係,在這些舊關係中,當年都是別人求他,現在他不得不低下頭來去求別人。鍾夏終於學會了自我保護,他不想去騙別人,卻不止一次差點被別人騙。有一次,鍾夏為鍾春的公司經辦一批建材,驗好了樣品,付了定金,對方送貨上門,匆匆拿了支票就走,一檢驗,送來的貨和樣品完全是兩回事,陶紅以為這次肯定被坑了,然而鍾夏一點也不急,因為他在山東時,已經和戰友學了一手,這一手讓他萬無一失,不僅避免了嚴重損失,而且讓想騙他的人,在兩天以後,乖乖地上門賠禮道歉。原來他支票是給人家了,可是上面還少一個章,這樣的支票在銀行根本拿不到錢。

    陶紅一定要跟著鍾夏一起幹,即使是鍾夏不給她工資,她也願意。鍾夏勢單力薄,自然需要幫手,但是用不用陶紅,卻是一個讓他感到頭痛的事情。首先,鍾春姐妹堅決反對,她們覺得陶紅給鍾夏帶來麻煩已經夠多的,他現在還和她糾纏在一起,差不多接近喪心病狂。姐妹倆相信鍾夏的為人,相信和陶紅之間也許真沒有什麼事,可是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以後,鍾夏還不和她分手,這裡面的關係就有些複雜化。其次,鍾夏的妻子徐芳這一關過不去,自從鍾夏出了事以後,她就一直鬧著要離婚,離婚的理由,不是因為鍾夏吃了官司,也不是因為他被開除公職,而是他和陶紅之間的不清不楚。鍾夏入獄以後,徐芳甚至都沒有去看過他,鍾夏出獄以後,斷斷續續地和陶紅一直有來往,徐芳更堅定了要和鍾夏離婚的決心。

    然而讓鍾夏說不清楚的,是從來就沒想真正地拒絕陶紅。他不得不以沉默來對付別人的詰問。他承認自己對陶紅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當楊衛字領著陶紅來他這裡求職的時候,鍾夏就有些喜歡她。這種喜歡中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鍾夏是個生活態度很嚴肅的人,由於自己的父親在生活上犯過錯誤,並且因此影響了大好前程,鍾夏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以父親的挫折為教訓,他不想讓婚外的感情因素影響自己的前途。在這一點上,鍾夏覺得大家應該相信他。事實勝於雄辯,鍾夏覺得沒必要去和別人解釋,他知道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重整旗鼓。他覺得自己現在很孤單,人們對他的東山再起,似乎已經失去了信心,而陶紅則是在這個困難時期,唯一相信和不肯拋棄他的女人。

    到處碰壁的鍾夏,遇到的困難遠比自己所能想像的大得多。他註冊的公司根本無法運作,有一段時間,鍾夏不得不靠幫鍾春幹點雜活維持。鍾春看他實在是支撐不下去,讓他乾脆關門拉倒,到自己公司裡來當一個部門經理。鍾夏拒絕了姐姐的好意,繼續沒頭蒼蠅似的到處碰壁。一位民政局的朋友給他提供了一次機會,說郊區農村有一座荒山,當地的農民有意開發成為公墓,但是缺少資金和有效的策劃宣傳,如果鍾夏能弄到一部分錢,又在報紙電台上把公墓的前景,很好地宣傳一番,無疑會有很不錯的回報。這座城市現有的幾家公墓已經人滿為患,隨著城市的開發和擴大,公墓越來越遠已經是個趨勢。民政局的朋友說:「誰還能躲得過一個死,我告訴你,現在人手上有錢,都知道投資房地產,房地產的價格已經漲那麼高,哪有什麼錢賺。我想辦法給你弄個紅頭文件,你把公墓搞起來,我們保證絕對賺,你信不信?」

    當鍾夏和陶紅初次提到公墓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無疑是不贊成。鍾夏知道她的想法,世界上可以幹的事情太多,他們目前雖然陷入窘境,有些走投無路,但是再困難,去經營墓地,實在有點不倫不類,動腦筋賺死人的錢,怎麼說也有些下作。當然,人為了賺錢,什麼都可以幹。想當年鍾夏的公司是如何轟轟烈烈,現在已經墮落到了這一步,陶紅臉部不贊成的表情,頓時讓鍾夏感到一種虎落平陽的感覺。他故意做出不當一回事的樣子,笑著說自己只是隨便說說,根本就不打算真做這件事。

    後來是陶紅主動提出來試一試。儘管他們都不覺得這是個好點子,公司要想生存下去,也只能走這一步臭棋。鍾夏的公司本來還有兩個合夥人,他們看看前景不妙,各自抽了資金走人。事實上,鍾夏新註冊的公司,就只剩下一個老闆一個夥計,老闆是鍾夏,夥計是陶紅,公司實際上已經到了關門的地步。鍾夏現在已經是真的不能給陶紅髮工資了,他正面臨著徹底的失敗。陶紅知道鍾夏的處境,她不願意他就這麼放棄,心甘情願地決定跟著他再試一次。既然經營墓地是最後一次機會,他們為什麼不試一試。鍾夏聽她這麼說了,也老老實實地跟她坦白交待,不好意思地說:「不瞞你說,上次還沒敢回絕人家,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條路,這條路走不通,我們只能散伙。」

    鍾夏立刻和民政局那位朋友聯繫,那位朋友是殯葬處的一位小負責人,到晚上,三個在家小館子裡一起吃了頓飯,鍾夏讓那位朋友付錢,朋友笑著說:「鍾夏呀鍾夏,想不到你竟然做出這種沒面子的事,你找我辦事,卻還要我花錢請你吃飯。怎麼辦,誰讓我是你的朋友呢!」

    鍾夏感歎說:「落毛鳳凰不如雞,我現在已經沒什麼朋友了,難得你還能記著我,這頓飯我說什麼也不會忘記。」

    第二天,鍾夏和陶紅由那位朋友陪著,一起下鄉。民政局有一輛很破的麵包車送他們,到了那裡,當地村幹部把他們當作大客人,認真接待。這裡離省城很遠,而且公路也沒修好,一看就知道是十分貧窮。鍾夏首先想到路太遠,日後人們可能不太願意把自己的親人葬到這裡來。那位朋友告訴鍾夏,新修的高速公路離這並不遠,一旦高速公路通車,交通將不成為問題。遠郊公墓的最大優勢,是在今後相當長的時期內,不會有動遷問題,他向鍾夏透露,由於城市的拓展,市政府很快就將做出一個大規模的遷墳運動,到時候,近郊的一些墳墓都將動遷,否則將作為無主墳剷除。可以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抓住了這個機遇,狠狠地賺一大把,幾乎沒有任何可懷疑的。

    當地有一位風水先生,陪著他們到實地去看了看,山並不高,山坡很長,南面有一條小河蜿蜒而過。風水先生談了一通風水,無非怎麼好怎麼好。幾年前,曾有人動過在這投資修公墓的念頭,甚至已經開始實施,在山腳下修了一排平房,在山坡上預留了最初的一排墓穴,但是苦於一直得不到民政部門的批准,最後不得不放棄。國家在這方面有嚴格的規定,任何部門都不能隨隨便便地修公墓,否則就是違法行為。村幹部知道前車之鑒,對鍾夏他們十分客氣,鍾夏的那位朋友姓孟,村幹部一口一個孟處長,叫得十分親熱。那個風水先生對孟處長更是小心翼翼,他口袋裡揣著兩包香煙,不停地掏出來請客。這煙是公煙,鍾夏他們上山的時候,親眼看見村幹部在小店裡買了,偷偷地塞給他。

    這裡的民風十分淳樸,村幹部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脫貧,就指望公墓這項目能正式批准。既然大家的合作願望都強烈,接下來的很多事情都好辦。鍾夏和陶紅開始為公墓的報批奔走,孟處長因為是公家的人,許多事只能在幕後悄悄地幫忙。一開始的問題仍然是資金不足,雖然項目誘人,真要人家貨真價實地拿出錢來入股,卻有著相當的難度。鍾夏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鍾春,鍾春一口回絕,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樣,她覺得靠死人發財,想著了就彆扭。陶紅情急之中,想到了楊衛字,想通過他拉幾位願意投資的人,楊衛字一口答應,說只要有錢賺,還怕找不到人,可結果也是一分錢也沒弄到。他一向是說慣大話的,說的時候頭頭是道,說過了就忘記。

    鍾夏終於貸到了一筆款,數額不大,勉強夠前期的費用。於是在報紙上做廣告,只是豆腐乾那麼一塊大小,許諾位列前十名的客戶,可以享受七折優惠待遇。再把原來已有的那一排小平房整修一番,把原來已經預留的墓穴收拾一下,廣告登出去沒幾天,果然有客戶願意購買墓地,打電話過來聯繫,問能不能再優惠一些。鍾夏和陶紅沒想到剛開張就有業務,立刻答應可以再讓一個折扣,對方還要往下殺價,軟磨硬磨,最後又讓了半個折扣,結果事情就算定下來。對方也不要求先看墓地,說看不看無所謂,又說自己有車,原來這是個開出租車的,到日子還可以用車捎鍾夏和陶紅一起過去。

    到了落葬的那天,那人和他們約好地方,在一個路口,接了鍾夏和陶紅,一起去墓地。死者是小伙子的母親,小伙子的父親抱著骨灰盒,坐在副駕駛座上。鍾夏和陶紅上車以後,那車一路開得飛快,直奔目的地。小伙子很健談,他是獨子,所有喪葬事宜,顯然都由他一手經辦,一路開車,一路和鍾夏他們聊天。到了目的地,當地村幹部已經恭候在那,為他們的到來,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開出租的司機有些意外,他不僅健談,而且頗有些幽默感,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別嚇唬人好不好,我媽生前最不喜歡熱鬧,你們又是喇叭又是鑼的,別嚇著我媽!」

    當地村民都希望公墓能夠成為現實,村幹部已經為大家算過賬,只要公墓真搞起來了,村裡的經濟很快就會發生巨大變化。想一想這樣的前景,不能不讓人感到樂觀,眼前的這片荒山如果繼續荒蕪,將不會增加一分錢的效益,如果是開發成公墓,每一平方都能夠直接生出錢來。希望盡快富裕起來的美好理想,讓淳樸的村民自發地走了出來,他們情不自禁地組成了送葬的隊伍,自發地多少也有些戲劇性地帶上了黑孝,龐大的隊伍讓死者的家屬感到震驚,他們原來的想法,只是覺得葬在這裡,可以省一些錢,因為一樣是安葬,埋在其他的公墓,不僅是基價高,而且根本就沒有打折這樣的好事。

    鍾夏和陶紅被眼前的轟轟烈烈的喜劇氣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這似乎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但是進一步的發展,究竟會怎麼樣,他們並沒有多少底,安葬儀式結束以後,死者家屬滿意而去,鍾夏和陶紅留下來,和村幹部就公墓的進一步發展計劃,進行了深入和具體的討論。那山腳下被整修過的一排平房,無疑就成為公墓管理處的辦公室。鍾夏已經請人設計好了詳細的圖紙,未來幾年內的公墓發展細則,都一條一條寫了下來。

    讓村幹部大開眼界的,是鍾夏請藝術學校學生設計的模型,那是一個巨大的沙盤,點綴著假山假樹,人工的小河流蜿蜒而過,又用白顏色的泡沫塑料,做成了無數個形狀各異的小墳墓,再也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模型,更能直觀地說明公墓的將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都沉浸在美好未來的喜悅之中,一時間,鍾夏和陶紅彷彿成了村民的財神。

    那天他們沒有回去,就住在山腳下的平房裡。村民們為他們臨時搭起了兩張小床,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們今後很可能經常性地要到這裡來住,因此村幹部許諾,只要公墓的前景,真像預測得那麼好,村民以後將在村子裡專門為他們蓋一棟房子。吃了晚飯,大家繼續討論,一直扯到很晚,村幹部開始告辭,人們知道鍾夏和陶紅不是夫婦,私下裡議論是不是應該留個小媳婦下來,陪陪陶紅,因為城裡人膽子小,住在荒山腳下的空房子裡,很可能會害怕。然而鄉下人又有另外一種小心眼,他們想既然陶紅不提出來,他們貿然這麼做了,便有些多此一舉。一來陶紅也許根本就不害怕,另一來,這一男一女,來來去去形影不離,誰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城裡人現在的思想解放得很,鄉下人就怕別人覺得他們落伍,千萬不要因為自己的好心,誤了人家的好事。

    鍾夏和陶紅那天都很興奮,等到人們接二連三地告辭,他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陶紅本來想向鍾夏建議,應該住到村民家去,可是她覺得自己這麼提了,頗有些擔心他會有什麼非分之想似的。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多此一舉,因為鍾夏不會這麼做,她有充分的理由應該相信他。鍾夏如果真對她有什麼企圖的話,很多事情早就應該發生了。

    和楊衛字的無賴行為完全不一樣,鍾夏在女性面前,總是表現得像個君子一樣。當人們一個個都離去的時候,陶紅發現鍾夏的神態,變得越來越不安靜。他的一舉一動,都變得有些不自然。陶紅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在玩火,她意識到今天晚上肯定會出些什麼事。

    待人都走光以後,有一段時間,鍾夏和陶紅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鍾夏像是很無意地問了一句,他問陶紅一個人睡,害怕不害怕。陶紅沒有回答,因為這樣的問話中,似乎包含了明顯的挑逗。她不回答,鍾夏自然就不好再說什麼,再說下去,便有些不正經了。

    鍾夏看看手錶,大概是十點鐘光景,在城裡,這時候還早,然而在鄉村,尤其是在這荒山腳下的平房裡,這時間就意味著已經很晚。外面十分安靜,鍾夏解嘲他說:「怎麼辦,還能幹什麼,就睡覺吧!「他很紳士地送陶紅去隔壁的小房間,在她房間裡待了一會,然後忐忑不安地離去了。看情景,他似乎不太願意離去,又不得不離去。陶紅鬆了一口氣,馬馬虎虎地洗漱了一下,上床睡覺。她心裡確實有些怕,因為這畢竟是在墓地,想開著燈睡,又覺得開了燈,外面暗,裡面亮,從外面能看見她正在裡面的床上躺著,還不如把燈關了好。

    鍾夏房間裡的燈也關了,陶紅吃不準自己究竟能不能睡著。她讓自己不許去想白天的情景,可是忍不住還是要想。白天人多熱鬧,轟轟烈烈的葬禮,沒有一點讓人會感到害怕,到了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已被放進墓穴的小骨灰盒,老是情不自禁地在眼前打轉。陶紅不是那種膽小如鼠的姑娘,她承認自己有些害怕,不過,這種害怕,並不妨礙她睡覺,妨礙她睡覺的是另一種恐懼。她注意到鍾夏房間的燈突然又亮了,亮了以後,遲遲沒有熄滅,他顯然也睡不著,而且有意識地向她這邊傳達他睡不著的信息,時不時就傳來他的咳嗽聲。陶紅有一種預感,這就是鍾夏很快就會來敲自己的門。開燈,咳嗽,這都不過只是一種鋪墊,孤男寡女同宿荒山野嶺,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經歷,鍾夏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不應該算是奇怪。

    等到鍾夏來敲門的時候,陶紅已經迷迷糊糊快睡著。這時候已經是半夜,陶紅覺得他已經不可能再來了,隱隱約約有一種落空的感覺。鍾夏用一種非常緊張的聲音讓她開門,門敲得很急,彷彿是出了什麼事一樣。陶紅的腦子裡一下子很亂,閃過不要開門的念頭,但是她毫不猶豫地把門打開了。

    鍾夏冒冒失失地走進她的房間,結結巴巴地說:「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個人,我實在有些怕。」

    陶紅的心咚咚直跳,她覺得鍾夏完全是找了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借口,這個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腳,自己完全有理由拒絕他。這是一個她不可能相信的荒唐借口。陶紅知道鍾夏如果進一步提出什麼非禮的要求,自己會斷然地拒絕,想到自己會讓他難堪,甚至覺得有些於心不忍。她已經傷害過他,真的不想再傷他。在過去的這些年裡,陶紅對鍾夏一直很尊重,把他當作自己的大哥哥,他在她面前的表現,也的確像大哥哥一樣,處處關照她,對她愛護備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能會使以前所有的良好關係,通通都被破壞。

    鍾夏見陶紅對自己的話似信非信,半天不表態,很認真地說:「直的,我也沒想到自己膽子會這麼小,跟你說老實話,我真的很害怕,腦子全是白晃晃的影子,辦公室放著的那公墓模型,比真的墓地還讓人恐懼。我不是睡在辦公室裡,簡直就跟睡在墓地上一樣。我不能合上眼睛,一合上眼睛,就感覺自己是躺在墓穴裡。」

    陶紅說:「你怎麼會怕成這樣?」

    鍾夏顯得很不好意思,有些事說不清楚,他從小對死人就特別害怕,雖然當過兵,但是幾年的部隊生活,仍然不足以改變他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深藏在內心之處,平時並沒有機會流露出來,在白天有人氣的時候,恐懼不僅被有效地掩飾了起來,甚至連他自己也誤會他膽子已經變大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鍾夏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面對公墓的沙盤模型,一種無形的恐懼像網一樣將他籠罩,壓迫著他。他發現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孩子,兒童時代對鬼魂的敬畏,此時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身上。作為一個男子漢,這是一件很可笑也很可恥的事情,鍾夏說不清楚自己的心理防線,怎麼說崩潰就崩潰了,他覺得自己很睏,覺得自己只要一睡著,就沒有問題,可是在睡著前,鬼故事就像長了翅膀的精靈一樣,在他身邊飛過來飛過去,弄得他心驚肉跳。

    為了表明自己僅僅只是害怕,鍾夏向陶紅鄭重聲明,他只是準備在她房間裡坐一夜。

    在這陰森恐怖的夜晚,只要讓他能感到身邊有一個大活人,就足夠了。他希望自己不會影響陶紅的睡覺,她可以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繼續睡她的覺,而且如果她也是像他一樣膽小害怕的話,現在有他陪著她,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一大覺。鍾夏說著,又匆匆去辦公室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加上陶紅房間原來就有一張靠背椅,一張靠背,一張擱腿,擺開了架式就準備這麼過夜。陶紅被他這麼一折騰,不僅睡意全沒有了,而且還有些被他弄糊塗,吃不準他到底怎麼回事。剛開始,陶紅覺得鍾夏也許是在做戲,他畢竟是個正派人,在勾引女人方面毫無經驗。現在,他終於鼓足勇氣敲了門,而且已經進入了她的房間,但是顯然在關鍵時刻,他又害怕退縮了。陶紅並不相信一個男人真的會那麼害怕,戲有時候演過了,反而不好收場。

    很長一段時間裡,陶紅相信鍾夏只是裝睡。在這樣的情景下,他怎麼可能真睡著。

    漸漸地,她發現鍾夏竟然是真的睡著了,因為他那輕輕的十分均勻的鼾聲,絕不像是裝出來。都到了這節骨眼上,任何偽裝已經沒有必要。這是一種極度疲倦之後的聲音,鍾夏睡覺的姿式顯然很不舒服,他不時地動彈一下,然後繼續入睡。他的口角閃閃發亮,似乎正有一些口水流下來,陶紅再次感到一種失落,她發現自己的擔心不僅多餘,而且還有些自作多情。她光想像著自己會如何拒絕,沒想到別人根本就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失落很快演變成為一種失望,陶紅發現自己的最初想法,正在迅速發生變化,她發現自己與其說是害怕鍾夏會非禮,還不如說她希望發生一些事。

    陶紅想起了自己和楊衛字之外的一次性經歷。那是她剛從學校退學不久,由楊衛字帶著參加一個旅行社組織的旅遊活動,時間是一周,在旅途中,他們和幾個大學生打得火熱,大學生一共是五個人,三男兩女,在旅行團中,就屬他們這一夥人聲音最響。楊衛字很積極地介入到了他們中間,因為他發現他們喜歡打牌,而且來些小輸贏。讓陶紅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大學生中有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從一開始就對她眉目傳情,她從來也沒見過像他這樣膽子大的男孩,即使是當著楊衛字的面,他也敢公開地向她獻慇勤。

    小伙子生著娃娃臉,一舉一動,都帶著些孩子氣。有一天晚上,在一個水庫邊上的度假村裡,楊衛字跑出去打牌了,那個小伙子帶著另一個女伴,很熱情地跑進陶紅的房間,喊陶紅出去賞月。

    陶紅覺得應該和楊衛字說一聲,然而楊衛字心思全在打牌上,覺得她的招呼完全沒有必要。他覺得他們既然不打牌,當然可以出去賞月,更何況是三個人一起出去。一起打牌的那位女大學生喊楊衛字趕快出牌,他隨手扔了一張牌出去,很輕薄地說了一聲:「你們既然是去賞月,別忘了代我向月亮問一聲好。」

    陶紅他們來到了水庫邊大堤上。也許是那位孩子氣的小伙子不斷地向陶紅獻慇勤,惹惱了一起去的女大學生,結果她在大堤上,坐了沒一會,就找借口先走了。這是此次旅行的最後一天,月亮忽有忽無,大堤上,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還坐著旅行團中別的遊客。小伙子突然很冒昧地邀請她散步,他覺得這一帶人太多,不夠浪漫。於是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截,隱隱的,仍然能看得見這邊的人影,聽得見這邊的人聲,畢竟是野外.他們不敢走得太遠。漸漸地。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小伙子很大膽地捏了捏她的手。陶紅感到很震驚,因為她知道這小伙子還是一年級的大學生,他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她沒有退縮,小伙子的本意也許只是攙著她,可是她卻抓住了他的手不肯放。

    後來的事就不可收拾,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等到月亮從烏雲後面重新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幹起那事。突然間,月色如洗,月光像水銀一樣瀉了下來,由於擔心被不遠處的遊人看見,他們只好降低動作的幅度,焦急地等待月色黯淡下來。這種等待在特定的時候,顯得很滑稽。他們白晃晃的大腿無疑十分刺眼,說不定已經有人看見了,巨大的水面像鏡子一樣,反射著月亮的光輝。人在瘋狂的時候,有些後果已經顧不上,陶紅終於有些忍不住,她突然間意識到,現在最保險的辦法,就是讓事情趕快結束。那小伙子歲數不大,恐怕也是摘花的老手,竟然也被她巨大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隱隱地,大堤那邊似乎有人朝這邊走過來,而且還伴隨著輕輕的人聲,他聽見陶紅在他耳邊喊著「快,快「,這時候,想不快也不行了,他像抽瘋似的一陣亂動,然後癱倒在陶紅身邊。

    這次意外的性經歷,差一點就暴露。可是一旦事情結束以後,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陶紅絕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瘋狂,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小伙子叫什麼名字。那小伙子大約也不知道她叫什麼。有什麼必要知道對方的名字呢。他們都需要冒險,於是就各自冒了一次險。這次經歷讓陶紅感到最大的恐慌,就是一個人如果真想墮落,實在太容易。陶紅事後想起來,清楚地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顯然是自己有心勾引那個小伙子,是她給了他機會,要是沒有她的配合,那小伙子什麼事也做不成。陶紅發現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潛藏著一種姐弟情結。她發現自己喜歡那些比自己小的男孩子。這種小,當然不僅是實際年齡的大小,也包括心理年齡的大小。她喜歡男人身上流露出來的孩子氣,而這一點,也許就是她始終沒有和楊衛字分手的癥結所在。

    在過了若干年以後的今天,陶紅重新回憶起那次不同尋常的性冒險,對自己致命的弱點,有了更清醒的認識。當鍾夏靠在硬的木頭椅子上呼呼大睡,口角邊孩子氣地流著口水的時候,一股強有力的蜜意柔情,從陶紅的心底深處流了出來。在過去,她對鍾夏的感情,就像對父親,她敬重他,愛戴他,為自己給他帶來的麻煩,害得他吃官司,害得他被開除公職,感到深深的內疚,現在,內疚彷彿已經不復存在,她對鍾夏突然產生了那種就像對弟弟才會產生的溺愛之情。小時候,每當弟弟受了什麼委屈的時候,姐姐陶紅便是他最好的傾訴對象。姐姐對他,甚至比母親對他更好,她總是無微不至地關心他,只要一看到他流眼淚,她就會情不自禁地將他摟在懷裡。弱小的弟弟喚起陶紅作為女人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就是博大的母愛。

    現在,陶紅真恨不得也將鍾夏摟在懷裡,想到他不久前流露出來的對死亡的恐懼,想到他那孩子氣的表情,陶紅終於發現了他身上最可愛的一點。這是最能讓陶紅動情的一個方面,她覺得自己應該很好地安慰安慰他。這時候,他想幹什麼都可以,如果他現在想和自己睡覺,她將毫不猶豫地接受他,以最大的熱情歡迎他的進入,無論是事後會怎麼樣,結果會怎麼可怕,只要他能夠感到一時的滿足,就行了,就足夠了。陶紅知道自己絕不會因為對鍾夏有歉意而獻身,雖然她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給他帶來了傷害,她影響了他的錦繡前程,所有這些都不足以成為自己獻身的理由。人的肉體不應該成為交易的一部分,而只應該是心靈感受的載體。

    這一夜,陶紅浮想聯翩,根本沒辦法入睡。她覺得自己在為鍾夏守夜,她想起弟弟九歲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溫度很高,整整一夜,她就守在急診室的病床旁邊,不時地用裝著冰塊的保溫袋替弟弟降溫。那一次,她的父親正好出差在外,繼母急得不知所措,醫生似乎提到了病危,陶紅一直守候在那,想到弟弟可能會死,心裡比自己要死還要難過。她不停地祈禱著,希望死神不要把自己的弟弟帶走。那一年她十五歲,正是準備考高中的關鍵時候,她絕望地想著,只要弟弟的病能好,她上不上好高中根本就無所謂。一眨眼,差不多已經十年過去了,現在鍾夏正彷彿是當年的弟弟,雖然他總是做出百折不撓的樣子,到處碰壁卻始終保持著樂觀的態度,但是陶紅知道他的內心深處,顯然有著脆弱的一面,只不過他一直硬撐著,從來不把自己的脆弱流露出來。陶紅真心地希望鍾夏這一次能夠成功,如果有足夠的好運氣的話,鍾夏將從人生的低谷中走出去。

    天快亮的時候,鍾夏終於醒了,這一次是真的醒了。在這之前,他即使醒著,也仍然假裝睡著的樣子。他終於離開了椅子,站起來,伸了伸腰腿,有些裝腔作勢地問陶紅睡得怎麼樣。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越是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越是有些心虛,越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顯然他產生過活思想,當恐懼已經消失的時候,他無疑也產生過衝動,但是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對於陶紅來說,這畢竟是意味深長的一個夜晚,就這麼草草結束,真有些不甘心。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戶外射了進來,陶紅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理由賴在床上不起來,鍾夏身上那些可愛的孩子氣,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很快又一次恢復了常見的面目,他突然開始很認真地和陶紅談起了工作。

    過路直到和黃文一同改劇本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電視劇原來可以這麼寫。他終於明白黃文為什麼能寫得那麼快,首先是電腦的熟練操作,電視劇中的人物姓名,常用的詞彙術語,場景描寫,通通被編成詞組輸入電腦,在寫作時,只要按幾下鍵,立刻出現在屏幕上。場與場之間的調度更是嫻熟,在一旁看她寫劇本,幾乎見不到停頓,她總是想到哪裡,就已經寫到哪裡,鍵盤被她敲得辟哩啪啦亂響,彷彿她的大腦和電腦之間已經用一根電纜線聯在一起,一天寫一集電視劇,對於她來說,簡直太容易了。她最快的時候,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她只花了一個多星期,就拿下了初稿。

    過路也有台電腦,但是自從買回來以後,更多的時候,只是擺設。他的寫作速度很慢,通常都是用筆寫成初稿,改得差不多了,讓一名研究生幫他打印出來,然後他再在電腦上進行進一步的潤色。寫論文是這樣,寫電視劇也仍然是這樣。直接用電腦寫作,對他來說,總有一種障礙。他的思路屢屢要被鍵盤的聲音打斷,而且越是打得少,越是有很多字不能十分順利地就打出來。他學過好多種漢字輸入方法,沒一樣學得精,學的方法多了,越多越亂,不同的輸入規則老是打架。

    好在過路有研究生。在大學裡當教授,最大的好處,是可以讓研究生心甘情願地替自己打工。在研究生中,流行著一種很惡劣的說法,就是稱那些喜歡為導師做事的學生為「家奴「,大家都鄙視這種行為,可是誰也不會輕易放棄這種機會。過路很少讓自己的女研究生為自己做事情,過路的妻子李冬青是外文系的副教授,在這方面對過路看得很緊,現在的女學生思想都很開放,過路是年輕的博導,對那些想混學位的女學生來說,有一種天生的魅力。而且報考研究生的生源,和過去也不一樣,過去大學畢業以後,繼續讀書深造的,通常都是些找不到對像相貌平庸的女生,現在那些長得和鮮花似的女大學生,一邊談著戀愛,一邊讀書,革命生產兩不誤,讀了碩士,還要拿博士。過路知道這樣的女學生,通常都很厲害。

    替過路用電腦打字的是一個叫吳健南的女博士生,過路前後招過四個博士生,兩男兩女,還有一位叫魏燕的女生,是一位絕色的美人。雖然她不止一次表示要為過路做些什麼,但是過路還是決定讓吳健南替自己打字。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有以下幾個原因。

    首先,過路的妻子去德國進修去了,老婆不在,膽子就大。第二,魏燕太漂亮了,太漂亮的女孩子,自己容易動心,別人也會多心,過路不想落個拈花惹草的罪名。第三,吳健南不漂亮也不難看,而且她有一個穩定的男朋友,不至於冒冒失失地就看中自己。此外,他聽人家說過。美麗的魏燕非常有心計,為了達到目的,什麼事都敢做的,她不僅敢做,還敢把事情捏在手中威脅別人。

    鍾秋把過路和黃文安排在水邊山莊改劇本。由於他們是不付房費,他們的房間屢屢要換,在一個雙休日,由於突然客流量增大,黃文甚至被安排去住供女員工休息的集體宿舍。她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在電話裡跟鍾秋扯著嗓子叫板,在這之前,她已經和山莊的副總經理吵過一次架,願意自己掏腰包出錢開個房間,副總經理十分委婉地告訴她,現在生氣已經來不及,因為房間已經預訂了出去。這件事後來終於擺平,馬德麗親自賠禮道歉,請他們吃了頓飯,然後把他們兩個人的房間固定下來,說好了再也不作任何調整。過路的房間和黃文的房間門對門,每天上午,兩人討論劇本,到了下午,各自躲在房間裡寫作。原來的篇幅似乎不夠,他們又增加了兩集。二稿辛辛苦苦地拿出來以後,把鍾秋喊來討論,三個人吵了三天,第三稿的方案已經確定下來。

    接下來是趁熱打鐵,鍾秋又一次走了,留下他們兩個人在那繼續修改。過路的腦子有些麻木,覺得自己已經黔驢技窮,黃文也嚷著要休息兩天。於是他們坐船到水庫中間的一個小島上,在那釣了一天魚,結果過路一條也沒釣到。黃文倒釣了好幾條,是那種放養的非洲鯽魚,黑黑的,看上去很肥。第二天,大家都不想釣魚,黃文說我們去購物吧,於是要了一輛出租車,去了附近一個可以購物的小鎮,在小鎮上,黃文買了條煙,然後花了許多時間給她的一個男朋友打電話,讓男朋友來山莊住幾天,男朋友找了各式各樣的借口,就是不願意來。這以後,黃文有點悶悶不樂,在鎮上閒逛時,時不時拿過路出氣。她已經和過路打過招呼,告訴他男朋友要來,現在男朋友突然變卦,不肯來,她覺得很沒有面子。

    過路想起在部隊招待所剛和黃文見面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們第一次走到一起談論劇本,黃文給過路留下十分粗曠的印象。她那天拎著個塑料口袋,裡面很顯眼地放著一大包衛生巾。在討論劇本的時候,她粗話連篇,比男人還要男人。過路從來沒見過思想像她這麼開放的女光棍,那還是一次比較務虛的討論,他們花了很多時間觀摩電影,每當電影上出現性愛鏡頭時,她就發出放肆的怪笑。最讓過路難堪的,是鍾秋向她介紹過路時,話稍稍多了些,她竟然很赤裸裸地對鍾秋說:「別說得那麼詳細,怎麼搞得跟介紹對像似的。」

    鍾秋笑著說:「你不要想得美,人家過教授是有太太的人。」

    黃文說:「有太太怎麼了,我就喜歡有太太的男人。」

    鍾秋說:「你別瞎鬧,過教授可是正派人。」

    黃文半真半假地說:「這年頭,男人當中難道還會有正派人?」

    完全是憑直覺,過路幾乎可以肯定,黃文說的那位男朋友,是一位已婚男人。因為黃文在開玩笑的時候,說她只喜歡已婚男人。她的理由是已婚男人,絕不會為了像她這樣的女人,和太太離婚,而這一點,恰恰又是她最害怕的一步棋。黃文早就做好了獨身一輩子的準備,一個男人為了你離婚,那麼意味著接下來就要向你求婚。黃文說她想不明白,有些女人非要把結婚看得那麼重,男人永遠是對情人好,而女人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結婚是愛情的墳墓,是離婚的序曲,在討論劇本的時候,黃文常常可以對男女之情,發出一些非常獨特的見解。因此劇本中,凡是出現和女權主義有關的戲,一概都由黃文親自處理。

    從鎮上回來,過路開玩笑地說:「你男朋友不來,也好,反正有我陪你,再說,明天開始,我們就得開始弄本子。「黃文問他是不是怕別人來了,她會丟下他一個人不管。

    過路說:「一想到還要改本子,我就有些發怵,我反正是玩票,想想你們這些干職業編劇的,也真不容易。」

    黃文沒想到他說這些,歎氣說:「我們可是說好這兩天裡,不許談該死的電視劇。

    說到編劇本,我肚子裡的苦水,吐出來都可以淹死你。這些年還好,寫了就能拍,想當年,一稿又一稿,最後全白寫了。」

    兩個不談電視劇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在聊天中,各自談了些自己的生存情況。

    黃文聽說過路的太太在德國,第一個反應就是,既然去了國外,會不會不回來。過路說,太太真要不回來,他也沒辦法,不過她肯定會回來的,因為孩子還在國內,他們的小孩現在寄養在丈母娘家。黃文笑著說,女人到國外回來不回來,和小孩有什麼關係,她真要捨不得,完全可以把小孩帶出去,沒聽說,有人就是為了讓小孩留在國外,所以不肯回國。過路明知道自己太太絕不會不回來,故作大度地說:「管她呢,她要是不回來,最好,我總不能硬阻攔著人家的好事。」

    黃文笑著問過路,太太出國了,他有沒有做過對不起太太的事情。過路帶著些輕薄地說:「起碼現在還沒有。」

    黃文說:「算了吧,我看你也不像是有膽子的樣子,男人大都是這樣,有賊心,沒賊膽。」

    過路笑著說:「不是沒賊膽,是沒機會。」

    黃文針鋒相對地說:「怎麼沒機會,現在難道不能算是機會?」

    過路從來沒和女人放肆地調過情,他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男人。在過去的兩天裡,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幾次都是話到嘴邊,不敢貿然出擊。自從老婆去了德國以後,他一直靠手淫解決自己的性慾問題。他彷彿又回到大學的苦讀時代,那時候,週六自瀆成了法定項目,因為他的下鋪是本地人,每個週六都要住回去。雙層的小鐵床要想不發出可疑的聲音來,非常不容易,過路相信同寢室裡有很多同學,都在幹著這悄悄的勾當。有的人甚至就躲在廁所裡干,噴得到處都是。

    沒有老婆的日子真的不好打發,過路已經想了很多遍和黃文發生關係的可能性。他覺得自己和黃文真發生了什麼,也不能算是對不起老婆,因為他和她之間,並沒有任何感情的糾葛,不過互相借對方的東西用一下而已。

    吃過飯以後,黃文提議大家都睡個午覺,過路沒回自己房間,卻跟著黃文進了她的房間,黃文以為他有什麼話要說,沒想到他突然很笨拙地撲向她,把她掀翻在了床上。

    黃文很惱火,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像話。過路這時候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反正已經動手,只要黃文不是真翻臉,就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他用手去抓黃文豐滿結實的乳房,死死地抓住了不肯丟。黃文終於甩開了他的手,氣呼呼地說:「你給我住手,聽見沒有!」

    過路感到有些無地自容,手還按在她的乳房上,既捨不得拿開,又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人陷入了一片迷惘之中。

    黃文總算給了他一個台階,和顏悅色地說:「我們理智一些,行不行,把手拿開。」

    她掰開了他的手,因為動作是溫柔的,帶有安撫的性質,過路起碼不是感到過於下不了台,他做出很順從的模樣,把手拿開了。黃文說他好歹也算是個有教養的人,怎麼一下子也會如此不成體統。過路無言以對,想今天出醜了,偷雞不著蝕把米,以後如何做人。

    黃文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有些感動,她說她並不想讓過路難堪,但是自己正處於排卵期,不想冒懷孕的風險。她告訴過路,作為一個獨身女人,墮胎是一件很傷心的事,不是怕別人說什麼不是,她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問題的關鍵,是這種時候,最能讓她感到一個獨身女人的不幸,當你最需要男人的時候,他們像闖了禍的孩子一樣,很不負責任地溜走了,她有過這方面的慘痛教訓。

    黃文的話說得如此誠懇,過路真不知說什麼好。他有些不死心,又不能不死心。黃文大約也知道他的心思,說:「你不用難過,我也不會怪罪你的,其實我也有那麼一點喜歡你。但是,我有原則,因為不想出事。「過路嘟嘟囔囔地說:「早知這樣,今天上午在那小鎮上,我就應該買幾個安全套。「他告訴黃文,上午在百貨店裡,他看見專門有個櫃檯,出售各式各樣的避孕藥具,甚至還有進口的,吹了氣耀武揚威地陳列在櫥窗裡,看上去很滑稽。黃文被他的話說得笑起來,說:「我真看錯人了,原來你早就不懷好意,俗話說,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大教授也一樣是壞人。「過路得寸進尺,要拉著黃文一起再去小鎮,黃文說:「要去你去,我才不跟你一起去買那種無聊的東西。」

    過路來了精神,看她樣子並不是真的拒絕,一定要黃文一起去。

    結果兩個人午覺也不睡了,果然又喊了一輛出租車,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地去小鎮。

    一路上,兩人十分親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出租司機還是原來的那一位,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回事,忍不住有些好奇心,時不時從反光鏡中看他們一眼。過路想不到事情會這樣,感到很興奮,胸口咚咚直跳,一路孩子氣地拉著黃文的手不肯丟。黃文反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出租車終於到了小鎮,到了那家百貨店門口,過路歡天喜地地讓司機等著,他和黃文下了車,手牽著手,往百貨店裡走,黃文一路走,一路笑著說:「我們倆真是有點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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