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葉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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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星期五,天氣晴朗,來自北方的寒流剛剛過去,氣溫有些回暖。雖然國民政府已把陰曆稱之為廢歷,但是陽曆的新年氣氛,在民間並不像預料的那樣強烈和熱鬧。全國各地都舉行會議慶祝元旦,冠冕堂皇的大會,上行下效,是個大禮堂就爆滿,好像不開個會就不是過新年一樣。一九三七年是在熱烈的抗日氣氛中來臨的。
不久前發生的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使得蔣委員長的個人威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全國各地大放爆竹,慶祝中華民國逢凶化吉。人們原來普遍地擔心,西安事變將引發大規模的內戰,而對中國領土早就存著覬覦之心的日本人,正好趁虛而入。蔣委員長在全國軍民的歡騰聲中,平安返回首都南京,由於他許諾將不再向日本的強權屈服,這意味著眾望所歸的抗日民主統一戰線已經初步形成,渙散的中國人在心目中似乎又有了一個新的寄托。
在一九三七年元旦的這一天,首都南京有許多黨國要人,因為參加這樣那樣的會議,很糟糕地都得了感冒,開會成了黨國要人們沉重的負擔。有三個會議是免不了的,先去中山陵謁陵,這是最吃力的活,每年新年的第一天都得恭恭敬敬如儀一番,凡上去的人,無不氣喘吁吁一身臭汗。然後接著趕湖南路的中央黨部,聽於右任的新年致辭。最後是去國民政府,再聽林森主席致辭。說的話報紙上都要刊登的,三個會連在一起,都代表著一種規格,代表著一個人在政府中所處的位置,誰也捨不得放棄。參加會議的人,趕來趕去,既出汗又受凍,結果就只能感冒。體弱的老先生,會議尚未結束,便打起了噴嚏。
丁問漁在元旦這天,也得了感冒,不過他的感冒肯定和開會無關。除了參加一次婚禮,他並沒有參加任何會議。參加會議的大紅燙金請柬早被他扔進了廢紙簍。丁問漁是個名流,然而更是性情中人,別人很在乎很看重的事,他往往懶得放在心上。他似乎還看不出元旦這一天,有什麼特別紀念的意義,人們所以知道他感冒了,是他把這一點記錄在了日記上面。習慣將自己的行蹤和心得體會記錄下來的丁問漁,在這一天的日記上赫然寫著: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我得了重感冒,到晚上尤其加重,清水鼻涕不時地要淌下來。好在這不是一個太壞的日子,因為我在一個令人厭煩的婚禮上,見到了美麗的B小姐。我的心立刻被這位美麗的女孩攪亂了。我這裡稱她是美麗可愛的女孩,可今天卻是她的婚事,當我寫下以上文字時,她也許已將不再是一個女孩了。唉,女人為什麼非要嫁給男人這種俗物呢。我沒有什麼過於奢侈的想法,只是想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乃是有生以來最大之歡樂,此事當竭力進行。
一九三七年的第一天,已經步入中年已婚男人行列的丁問漁,在寫得龍飛鳳舞的日記中,首次抒發了他對雨媛一見鍾情的狂熱情緒。由於他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而且用的是英文,在遣詞造句方面,顯得有些肆無忌憚。僅僅是從這一天的日記上,還看不出他和被稱之為B小姐的雨媛,會出現什麼了不得的故事。既然是寫給自己看的,丁問漁的日記上屢屢出現對大膽的漂亮女人的非分之想。事實上,在將近一千字的日記中,有關於雨媛和感冒的文字,只佔極小的一部分。有許多文字都是咒罵另一位女士陳小姐的。一九三七年開始的第一天是丁問漁異常辛苦的一天,他在夫子廟的朝雲居陪陳小姐打了一夜麻將。這是件苦差事,因為他實在不喜歡被譽為國粹的麻將。一個月前,他新結識了一位已經過時的紅歌女,這位歌女就是陳小姐,是一位姿色尚可的獨身女人,陳小姐除了唱歌,最大的樂趣就是打麻將。丁問漁要想接近這位紅歌女,唯一的辦法就是陪她打麻將。昨天晚上丁問漁輸得一塌糊塗,天亮以後送陳小姐回住處休息,他自己上下眼皮打著架,哈氣連天,想趕回去睡一覺,可是上了床,卻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學校裡放了假,小孩子們無所事事,就在丁問漁住的教授公寓的窗下,燃放慶祝蔣委員長從西安返回南京那天沒有用完的爆竹。好像是故意和丁問漁作對,孩子們採取的是一種很節省的放法,將串著的爆竹拆散了一枚枚放。丁問漁躺在被窩裡,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被冷不丁的爆竹聲吵醒,想發火又覺得沒必要和小孩子賭氣,於是便在時不時響一下的爆竹中,心猿意馬地想念著陳小姐。陳小姐在目前似乎已是唾手可得的獵物,對於如何獲得女人的芳心,丁問漁自付是這方面的高手,什麼時候解決陳小姐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好不容易睡著了一會,時間已經過了中午,窗外燃放爆竹的小孩子也離去了,丁問漁突然驚醒過來,想到今天下午還要去出席一個不該推托的婚禮。
人力車伕和尚早早地就將三輪車歇在大學的校門口,一邊曬太陽打瞌睡,一邊等候著丁問漁到來。在這一段日子裡,和尚的三輪車幾乎成了丁問漁的專車。丁問漁遲遲不來,和尚的肚子越等越餓,便跑到對面的小館子裡,買了四個大肉包子墊底。有了肉包子墊底,太陽暖洋洋地曬著,和尚一頭一臉的悠然自得。校門口的大喇叭裡,正轉播著電台播放的中樞召開元旦慶祝大會實況錄音,國府主席林森在發表廣播演說,話題是有關自力更生,錄音效果糟糕透頂,不時地發出電流的尖叫聲。男男女女的大學生正陸陸續續地從校園裡走出來,其中一位穿著青布長衫的大學生,拉著一個女學生走到和尚面前,用東北口音招呼用車。和尚已經打發了好幾蹚類似的生意,他睜開眼睛,懶洋洋地看著眼前的這對青年男女,很快又把眼睛閉上了。大學生說,"你這人怎麼真沒道理,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給句話。"和尚是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穿著一身七成新的短棉襖,胸前微微地敞著,一副閒散不愛搭理人的架勢,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慢性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個難弄的人。他故意不吭聲,繼續閉目養神,那大學生又問了一句,和尚依然不予理睬,大學生不由地怒火中燒,數落起和尚來,站在一旁的女朋友也跟著幫腔。大學生忿忿地說:"這年頭也邪了門,不就是一個拉車的嗎,搭什麼臭架子!"
丁問漁來到校門口的時候,兩位年輕的大學生還在糾纏著和尚。和尚閒著也是閒著,趁機借吵架消磨時間。他不理睬那男的,專釘著女的吵,揪住她的每一句話不放。那位女的是外文系的學生,並不善於爭吵,一急就結巴,一結巴更急。她突然看到了已經走到自己身邊的丁問漁,連忙住口,拉了拉男朋友的衣袖,讓他也別吵了。在教授的眼皮底下,和一個蠻不講理的車伕吵架,怎麼說也是失身份,男的不依不饒還想繼續舌戰,他的女朋友勸阻無效,臉刷地一下紅起來,好在丁問漁並未在意發生什麼事,他的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戴著一頂紅顏色的睡帽,西裝筆挺,大紅色的領帶,外罩一件灰色的呢大衣,右手拎著一根手杖,一副未睡醒的樣子。
和尚歪過頭來,看見丁問漁,就像沒事一樣,笑著和他招呼:"丁先生,你歇好了?"
丁問漁答非所問地跨上車,男的大學生對他怒目而視,他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回過頭來,眼睛直溜溜地盯著那位女學生看。女學生的臉更紅了,臉轉向別處,終於有些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丁問漁的眼色總是有些不正經。女學生選聽過丁問漁的課,大學裡的女學生沒有不知道丁問漁的,丁問漁是外文系大名鼎鼎的教授,女學生們都喜歡上他的課。關於他的笑話也不勝枚數,最多的就是關於他如何對女學生有興趣。丁問漁的眼睛見了漂亮的女學生,就會不加任何掩飾地發亮。有一次,丁問漁走進教室,突然拒絕上課,理由是來上課的女學生太少了,他沒情緒。外文系的女學生在宿舍裡一提起丁問漁,就要摀住嘴笑。
車過唱經樓的時候,丁問漁掏出懷中的金錶,看了看,問和尚能不能快一些。和尚顯然和丁問漁已經十分熟悉,回過頭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你丁先生難道也有急的日子,都說你不是連上課都不怕遲到的嗎?"丁問漁被他這麼一說,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果然也不急了,索性坐坐舒服,讓和尚慢慢地拉車。自從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南京的街道變化確實不小,中山大道從城市中心穿過,一條條與之相連的馬路,接二連三地破土動工,街面上幾乎天天有新的商店開業。難怪有的人離開南京沒有幾年,回來便發現已很難找到熟悉的街道。一位與和尚熟悉的車伕迎面過來,對和尚扯著嗓子說著什麼,自然是開玩笑的葷話,兩人便笑著對罵起來。
和尚的嘴一路不肯閒著。陽光燦爛,車這時候正好往南方向過去,丁問漁被迎面熱烈的陽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睛,乾脆閉起眼睛養神,忍不住張嘴打了個老大的哈欠。
誇張的哈欠聲引得和尚又一次回過頭來。和尚知道丁問漁今天仍然沒睡好,天亮時,是他趕去夫子廟的朝雲居,把吃過早茶的丁問漁拉回學校,當時就說好中午還要坐他的車。
丁問漁習慣坐和尚的車,而和尚也不喜歡滿大街地去尋找生意,他喜歡丁問漁這樣的客人,出手闊綽,一路還能說說笑話。
2
丁問漁到達勵志社的時候,雨媛和余克潤的婚禮已快接近尾聲。勵志社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個神秘兮兮的地方。它位於中山東路上,在中央醫院的東面,過了逸仙橋再往前走不遠就可以到達。常常都是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能在這裡出沒。勵志社是中西建築糅合的典範,是著名的建築師設計的,由幾幢彼此呼應的官殿似的建築組成,外表是國粹式的大屋簷,內部結構卻全盤西化。對於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來說,能否進入勵志社的大門,決定了一個人是否是個人物。一九三七年南京人的時髦話題,是沒完沒了地談論黨國要人的小道消息,這一點和今天的許多北京人的毛病相彷彿。蔣委員長的一舉一動像電影明星一樣被大家議論。諸如"於右任病足"、"馮副委員長小恙"、"某重要人物昨入病院切割疝氣"的花邊新聞,屢屢出現在本地報紙頭版報道上。人們喋喋不休地說著黨國要人們的遺聞軼事,這習慣直到南京已經淪陷很久,還頑強地保持著。
很少有人坐人力車進入勵志社,大多數來賓都是坐小汽車來的。勵志社的特殊之處,在於這裡的所有職員都可以穿軍裝,無論是看大門的,還是大廳裡的侍者,都是清一色的軍人打扮。沒有來頭的人是很難進入勵志社,看大門的常常以來賓的衣著和氣勢取人,因為有來頭的人,通常一眼就能看出來。當然偶爾也有例外,譬如黨國元老吳稚暉,他是從來不坐小汽車的,也不坐人力車,一把年紀了,直截了當地步行往勵志社裡闖。關於吳稚暉的笑話很多。一九三八年武漢的一次酒會上,當時南京已經淪陷,日本人在京浦線上會師,直逼武漢,吳稚暉端了一杯酒,走到汪精衛身邊,咚地一聲跪下來,說:"汪先生,國家已到了這一步,你趕快站出來收拾殘局吧。"在場的高級領導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汪精衛更是不知所措,結果自己也撲通跪了下來,苦著臉說:"吳稚老,有話我們站起來說!"吳稚暉不肯站,汪精衛只好陪著他跪,這一跪就是好半天,很多人看著哭笑不得,上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結果國家大事弄得竟然跟兒戲一樣。吳稚暉是個老資格的同盟會員,也是倚老賣老的怪人。他出入上流社會,常常做出和別人不一樣的姿態引人注目。吳稚暉的古怪曾經差一點使勵志社的看門人丟掉飯碗。看門人像攆要飯的一樣把吳稚暉擋在了門外,結果惹得蔣委員長為此大發脾氣。
丁問漁在勵志社門口,沒遇上任何阻攔,因為記憶猶新的守門人,顯然也把他當作了吳稚暉一類有來頭的人物。敢大搖大擺往勵志社闖的人,絕不會是普通人,而且丁問漁的打扮也實在引人注目。大廳裡聚集著各式各樣的人物,丁問漁像個電影裡的角兒,堂而皇之地往裡直闖。這地方他已不是第一次來,他熟門熟路地走向放著冷餐的長桌,拿了一杯酒在手上。大廳裡開足了暖氣,一位侍者走到他面前,十分有禮貌地要他脫下呢大衣,並準備為他將右手提著的手杖和頭上戴著那頂紅睡帽也放好。丁問漁經侍者一提醒,才想到自己匆匆忙忙,顯得毫無教養。雖然他的舉止難免有些荒唐,但是從來不失紳士風度。手上始終提著一個手杖是丁問漁留學歐洲養成的時髦習慣。他把手杖交給了侍者,但是拒絕取下頭上的睡帽。頭上戴著睡帽是丁問漁打扮的特別標誌,他有時穿筆挺的西裝,有時候也穿長衫馬褂,惟有這頂紅顏色的絨線睡帽,只有在最熱的夏天才肯除去。
丁問漁引人注目地出現在已經接近尾聲的婚禮上,認識他的人,紛紛向他點頭示意。新郎和新娘雙方的家屬,都和丁問漁熟悉。新郎的哥哥余克俠是丁問漁留德時的朋友。余家的經濟情況不大好,余克俠留學期間,常常為吃飯問題煩惱,丁問漁成了他在德國的衣食父母,一有難處,必到他這裡來打秋風,反正丁問漁的爹是銀行界的闊老闆。余克俠有一段時期,逢人便說自己和丁問漁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他經常要舉的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他和丁問漁去法國里昂遊玩的時候,丁問漁把一個金黃頭髮的妓女帶回旅館,晚上三人同睡一個房間。沒有什麼比這種不同尋常的特殊關係,更能說明他和丁問漁之間的深厚友誼。當然這個例子永遠是要加注的,余克俠是個守身如玉的男人,他列舉這例子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表明自己有著遠大志向,只有那種有著特殊毅力的人,才可能在異國他鄉寂寞漫長的夜晚,對發生在身邊的淫聲浪語無動於衷。
余克俠如今是省教育廳的副廳長,有傳聞說某國立大學的校長的位置,已經預先給他留好了。在一九三六年的首都南京,國立大學校長的寶座,是進軍教育部高級官員的必經途徑。今天是他弟弟余克潤的大喜日子,余克俠當仁不讓,儼然以主人的身份,神氣十足地主持著婚禮。他像只上足了發條的玩具鴨子到處招搖,到處向別人散佈自己即將就任國立大學校長的小道消息,希望別人對他是否應該屈就當校長一職表態。儘管他一再申明自己從來不曾覬覦校長一職,反覆說明校長只是一個苦差事,如果沒有犧牲精神就不能去當校長。事實上所有的傳聞,都是由余克俠自己像放鴿子一樣親手放出去的。當丁問漁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一直處於興奮狀態中的余克俠,像觸電一樣跳起來,大笑著跑到丁問漁面前,怪罪他不該姍姍來遲。
"你總是改不掉在歐洲養成的壞習慣!"說完了這句中文,余克俠立刻附帶出一連串的德語,這種過於造作的表演,無疑是在提醒周圍的人,他曾經是一名到過歐洲的留學生。可惜他的德語從來不曾流暢過,好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已經足夠蒙人。余克俠根本不在乎丁問漁臉上困惑的表情,繼續表演和賣弄著他的蹩腳德語。丁問漁真用德語回了一句什麼,余克俠一怔,不說德語了,笑著用中文向丁問漁調侃:"你老兄最近是不是又鬧什麼笑話了?"
余克俠的聲音很大,大廳裡許多人的目光都注視著丁問漁。丁問漁讓余克俠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遠處正在舉行舞會,丁問漁的目光在大廳裡掃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絕色的女子,懶得繼續和余克俠敷衍,轉身向舞廳走去。余克俠追過來不讓他逃走,揪住了他要去拜見雨媛的父親任伯晉。既然是參加別人的婚禮,這種俗套是免不了的。丁問漁被拉到任伯晉老人面前,十分不情願地請安問好,任伯晉老人是軍界的前輩,和丁問漁的堂兄丁公洽是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丁任兩家是世交,任伯晉和丁問漁的父親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但是丁問漁對這位軍界前輩的印象卻不深,而且也沒什麼太多好感。二十年前,剛剛十六歲的丁問漁,曾經十分荒唐地追求過任伯晉老人的長女雨嬋。雨嬋是任伯晉老人已故的前妻李夫人所生,比她今天當新娘的ど妹雨媛足足大了二十四歲。這場不了了之的愛情故事,並沒有破壞任家和丁家早就建立起來的牢固友誼,但是畢竟有些彆扭。
任伯晉顯然也不是太喜歡丁問漁,他一看見他那種不正經的樣子,就不太高興。丁問漁無話可說,硬著頭皮陪著坐了一會,十分恭敬地回答美京子夫人的問題。和丈夫的生硬不一樣,美京子夫人不願意讓丁問漁感到難堪。她對他沒什麼惡感,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善解人意地找話為他解圍。丁問漁雖然也是快四十歲的人,在任伯晉老人面前,完全成了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孩子。
3
丁問漁那天在婚禮上鬧得最大的笑話,是不該色迷迷的死盯著新娘雨媛看。所有的人都覺得他這麼做太失態。丁問漁彷彿頑童見私塾似的見過了任伯晉,趁亂逃之夭夭。等到他進入舞廳的時候,正是一曲終了,人們紛紛退場,丁問漁喝乾了杯子裡的酒,一轉身,見到了雨媛。沒想到這一掃,眼珠子立刻直了。
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快步跑到東池裡,晃晃悠悠地爬到了椅子上,揮了揮拳頭,大聲演說起來。對於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來說,演說已不再是什麼稀罕之物。抗日救亡早就是大家熟知的話題。他聲淚俱下地說著,大家便報以熱烈的鼓掌。
另外幾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舞廳裡向大家推銷當天的報紙。由於丁問漁的注意力都盯著雨媛看,結果推銷報紙的女學生將報紙塞在他眼皮底下好半天,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丁問漁的無動於衷,遲遲沒能慷慨解囊,使得他在當時的情況下,格外引人注目。即使雨媛回過頭來,意識到他的不懷好意的目光時,他依然有失禮貌地目不轉睛。雨媛在他目光的騷擾下,臉不僅紅起來。丁問漁終於從恍惚中醒悟過來,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皮夾,從裡面抽出一張鈔票,追上那名已經離他而去對他極度失望的女學生,眾目睽睽之下,把鈔票很認真地塞進她胸前掛著的小紙箱。
雨媛是任伯晉最小也是最寵愛的一個女兒,中學剛畢業,便投身到了軍隊中當了女兵。在今天的婚禮上,身著簇新的女兵服的雨媛,給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覺。丁問漁正是被雨媛的這身戎裝打扮勾引住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穿上一身軍服以後,竟會那麼出眾。
"新娘子真夠漂亮的,"一名女學生羨慕地說著,他的手抱住胸前的小紙盒子,隨著音樂的節拍,很有節奏地顛著裡面的錢。
相形之下,同樣也是穿著軍服的新郎余克潤,在婚禮上便顯得有些遜色。余克潤是一名優秀的飛行員,同時還是航校十分傑出的教官。婚禮上的余克潤並不太像個新郎,嶄新的軍便裝雖然很貼身,可惜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有些不合時宜。雨媛的戎裝打扮使自己變得更突出,因為女兵本身就是稀罕之物,而身著軍服躊躇滿志的軍官,在南京的大街上卻到處可見。
對於丁問漁來說,婚禮上的一對新人,男的不像新郎女的不像新娘。雨媛給人的一種感覺彷彿仙女下凡,至於余克潤,則有些像某個要人的副官,要不就是保鏢。當余克俠咧著大嘴,把自己弟弟介紹給丁問漁的時候,丁問漁出於禮貌想和他握手,但是余克潤突然一個立正,將手繃得直直放在腦前,皮鞋跟輕脆地撞擊了一聲,活生生地把丁問漁嚇了一跳。
丁問漁自我解嘲地舉起手來,和余克潤還了一個禮,他的這個姿勢既有些唐突,更有些滑稽。余克俠揮揮手,讓余克潤去別的地方敷衍。"現在的年輕人,除了惦記著和日本人打仗,就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正經事可以做。"余克俠感到今天的婚禮有些被攪和了,忍不住要發牢騷。
已經到了尾聲的婚禮再次有了冷落的跡象。人們在緩緩而起的樂聲中,跳起了最後的告別舞。那是一首漫長的探戈舞曲,丁問漁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身邊的一位闊太太,不由分說地邀請她上場。闊太太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像她那樣肥胖身軀的女人,在舞場上是很少有人主動邀請她跳舞的。丁問漁像推一座山似的,把闊太太往雨媛身邊推。他的眼睛和雨媛的目光終於對上了,然而只是短暫的一瞬間,雨媛迅速地把眼睛離開了。丁問漁和闊太太的舞跳得很糟糕,他們互相踩著對方的腳,好在丁問漁很快掌握了接近雨媛的決竅,既然推著闊太太往前走是那樣寸步難行,他只要背對著雨媛,就會很容易逼到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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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舞曲結束的時候,丁問漁猛地推開闊太太,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雨媛的身邊,十分誠懇地表示願意和她跳下一隻曲子。他的請求引得在場的人都笑起來,雨媛捂著嘴,把臉都笑紅了。誰都能看出來,舞會已經結束。樂師們已經將樂譜合上,指揮把指揮棒擱在樂譜架上,十分瀟灑地捋著自己的長髮。人們紛紛往外湧,走到門口向侍者取自己的外衣。丁問漁滿臉的遺憾表情,給大家留下了更加可笑的印象。他依依不捨地看著這對即將離去的新人背影,一陣妒意油然而生。
雨媛在向自己的父母告別,向來參加婚禮的客人告別。她顯然覺得丁問漁這個人很有意思,儘管他今天老是出洋相,但是並不覺得他討厭。丁問漁早就給她留下了滑稽的印象,這個二十年以前追求過自己大姐的書獃子,一直是雨媛一家人背後偷偷取笑的對象。遠在美國的大姐雨嬋今天未能趕來參加婚禮,要是她看到丁問漁今天的表現,真不知會怎麼想。雨媛非常大方地走到丁問漁面前,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她的一家和丁問漁都熟悉,唯一不曾和他開過玩笑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所有的人,向新人祝福時,都說著差不多的客套話。雨媛想像不出丁問漁會說出什麼話來,她的手伸出去以後,讓她感到尷尬的是丁問漁竟然毫無表示,他目瞪口呆,似笑非笑,癡癡地看著她。她猶豫著是否應該將自己的手收回去,丁問漁突然有失體統地抓住了那只白淨的纖手,用兩隻手緊緊地握著不肯丟。雨媛越是想把手縮回去,他越是抓得緊。
"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怎麼可以輕易地嫁人呢?"丁問漁說了一句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會大吃一驚的話。
雨媛說:"丁先生,你真會開玩笑。"
丁問漁一本正經地說:"我怎麼會是開玩笑?"
雨媛臉色微微地有些變,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縮回去。丁問漁抓緊時機,根本不考慮自己的話會是什麼後果,用日語十分冒昧地說著:"要是我能早一些見到你,今天做新郎也許就是我了,不是嗎?"由於雨媛的母親美京子是日本人,任伯晉老人又是日本士官生畢業,一家人都能說流暢的日語,因此丁問漁的話,雨媛全聽懂了。她用力將手抽了回去,丁問漁抓她抓得很緊,雨媛一用力,差一點把他拉倒。作為一個早就有家室的中年人,丁問漁做得顯然太過分,即使是調情也應該看看地方看看對象。雨媛的臉漲紅了,這次是因為生氣,她畢竟是個有教養的女孩子,裝作沒聽懂他說什麼,轉身和別人敷衍。
任伯晉老人一家再次過來為女兒送行,美京子夫人上前摟住了雨媛,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著什麼。她祝福女兒能盡快地為女婿生個兒子。美京子夫人對自己未能給丈夫生兒子感到終生的內疚,她希望女兒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雨媛是她最小的女兒,也是丈夫最偏愛的心肝寶貝,想到雨媛終於也嫁人了,美京子夫人禁不住留下傷心的眼淚。她在中國已經待了幾十個年頭,時間遠遠比待在她的出生地日本長得多。既然嫁了一個中國丈夫,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就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婦人。在嫁給任伯晉多年以後的一九三七年,由於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美京子夫人隨時隨地可以感受到中國人對日本的仇恨,無論是自己心愛的丈夫,還是那六個由她一手養大的女兒,都是主張對日作戰的主戰派。她嫁給任伯晉的時候,李夫人留下的兩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還沒有滿週歲,美京子夫人待她們姐妹完全如同己出。然而這一家人完全忽視了她是一個日本人,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差不多快要忘記自己的祖國了,她從來不穿和服,甚至忘記了做日本菜。丈夫和女兒是她的一切,她不願意做任何讓他們感到不高興的事。
母親的眼淚同樣感動了雨媛,她眼睛頓時也紅了,不好意思哭,便扭轉過身體,將自己的頭在老父親的肩頭上,淘氣地頂了頂。任伯晉老人鼻子也有些酸,笑著說:"別又哭又笑的,要是還能真想到你老爹老娘,經常回來看看是真的。"
一直到雨媛登上余克潤駕駛的軍用吉普,她臉上的笑容都是十分勉強。人們都以為她捨不得爹娘,其實她此時只是在生丁問漁的悶氣,結婚自然是應該離開爹娘的,雨媛不可能為出嫁太傷心。她氣惱的是丁問漁今天太不像話,他不該說那種無聊的話。丁問漁的無禮讓她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果然是像傳說中的那樣輕薄,那樣無恥,那麼肆無忌憚,不在乎自己成為公眾的笑柄。軍用吉普不合時宜地剛啟動就熄了火,余克潤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車來,掀起前面的車蓋,調整被堵塞的油路。這是一輛嶄新的吉普,常常會鬧一些不愉快的小故障,在新郎官排除故障的時候,已經坐在車上的雨媛,有一種登高亮相的尷尬。應該結束的時候不結束從來就是件糟糕的事情。該告別的話已經都說了,車下的人只好頻頻揮手,想到什麼說什麼地消磨時間。
雨媛盡量不回頭去看丁問漁,然而她終於有些忍不住,帶著賭氣地側過頭去,看見丁問漁像只打敗了的公雞,十分孤獨地站在彈簧玻璃門那裡,耷拉著腦袋發呆,這時候,他已經穿上了灰色的呢大衣,胸前敞開著,手裡提著那根純粹是擺設的手杖。雨媛對那種男人提著文明棍的歐洲時髦感到很彆扭,但是她又無端地覺得,像丁問漁這樣小丑一般的怪人,配上這麼一根不倫不類的拐棍十分合適。丁問漁那副孤獨的模樣,既讓雨媛感到解氣,又讓她產生了一點惻隱之心。他雖然有些過分,然而雨媛也夠讓他下不了台的。
丁問漁在余克潤將吉普車重新發動起來之前,就滿腹心事地坐上和尚的車先走了。太陽尚未落山,但是已經沒什麼威力了,和尚的臉凍得有些發青,將短棉襖攔腰用一截電線紮緊了,拉起丁問漁就跑。灰溜溜的丁問漁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在路上也懶得與和尚說話,他覺得此時和尚一門心思地用力拉車,正符合自己的心意。余克潤駕駛的軍用吉普在珠江路拐彎處,追上了和尚的人力車。雨媛注意到丁問漁緊緊裹著呢大衣,像個病人似的萎縮在車座上。他的眼睛緊閉著,似乎還在發抖,手上仍然抓著那根手杖。突然,丁問漁的眼睛彷彿睜開了,雨媛趕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