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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黑傘 文 / 葉兆言

    李無依死於九十年代初期,她臨死前,李道始讓我無論如何要去醫院看她一次。李道始這時候已退休,男女之間的事情看得很淡,閒著無聊,不是和鄰居打麻將,就是去附近的錄像帶出租點,借幾盤港台武俠片回來消遣。李無依後來也走上了仕途,官當到了戲校的黨委書記,對於晚年的李道始來說,她幾乎成了他的冤家對頭,不僅威脅著他的位置,而且處處與他為難,什麼事都與他過不去。李道始最得意的時候,既是校長,又是黨委書記,可是到快退休的那幾年裡,戲校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由善於權力鬥爭的李無依做主。

    李道始一直羞於對我承認,他和李無依之間存在著權利之爭。他覺得權力之爭只不過是兩性戰爭的引申,是感情轉移的誇張變形。他們之間的矛盾後來鬧得不可開交,尖銳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於很多本來很正常的工作也無法進行下去。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說不清楚,李道始習慣於對兒子做出這樣的解釋,李無依所以要沒完沒了地和他作對,完全是因為別的女人,她永遠改不了嫉妒的壞毛病。李道始始終認為,他和李無依的矛盾,說穿了,還是文化大革命的遺留問題。今天的很多問題都和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分不開。在最後的日子裡,李道始說他沒有勇氣去看望垂死的李無依,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激烈反應。他們之間的衝突,已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恩斷義絕形同陌人,李道始相信李無依是真的恨他,相信她死也不會原諒自己。

    「要是你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恨我,你就再也不會感到奇怪。」

    李道始對我和李無依之間的故事顯然一無所知。他向兒子懺悔自己的過錯,透露了一個久藏在心底裡的秘密,他告訴木木他們後來所以不共戴天,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李道始死活都不承認李無依的那個大兒子與他有關。當他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我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湧,彷彿遭到電擊似的差點叫出聲來。這時候,木木自己也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了,結婚生子有家有業,然而我的表現實在是太幼稚,驚恐不安手足無措,猶如一個涉世不深的中學生。李道始顯然誤會了兒子的過激反應,他發現木木臉色通紅,然後又迅速變得蒼白,白得就像還沒有寫過字的白紙一樣。李道始以為木木只是不敢相信父親竟然會和別的女人又生了個兒子,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是另有隱情。李道始做夢也不會想到,同一場噩夢困擾著他們父子將近二十年。

    能對兒子說出這麼一個羞於啟齒的秘密,對於李道始來說並不容易,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淚差不多都要流下來了。李道始希望我能夠原諒他在荒唐年代裡做過的荒唐事。他說他所以不願意承認這個孩子與自己有關,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不想再傷害我的感情。李道始告訴木木,當年他從牛棚裡剛放出來的時候,有一天,林蘇菲帶著木木的異父妹妹來看他們,他當時最強烈的反應,不是恨林蘇菲對不起自己,而是恨她對不起兒子木木。李道始充滿感情地說,那一天他的心都在流血,他說他當時就發誓,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傷害兒子,一定要好好地對待兒子,他可以有無數個女人,但是有木木這麼一個兒子就足夠了。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接近二十年,雖然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在去醫院看望李無依的途中,仍然感到渾身的不自在,感到不寒而慄。我對李道始的恐懼深有同感,有過之無不及,因為多少年來,纏繞在他身上的恐懼,同樣也困擾著木木。李道始害怕傷害兒子,木木怕傷害自己。我們都處於李無依的陰影之下。在溫柔的陷阱中,我們心中有愧,我們心中有鬼。內疚像一大群烏鴉似的,扇動著黑色的翅膀在空中盤旋,它們在木木的身邊飛舞,在木木的周圍嘰嘰呱呱。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一種犯罪的感覺,亂倫的禁忌讓木木抬不起頭來。和李無依的故事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木木是天上放飛的風箏,李無依手中永遠牽著線。在後來的日子裡,她一次次別有用心地出現,出現在那些我最不願意她露面的場合。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木木無處可逃,讓木木痛苦不堪痛不欲生。她一次次地提出要和我的領導見面,木木每換一個工種,每到一個新的工作崗位,李無依都要很嚴肅地進行過問和干涉,她成了我的守護神,與木木有關係的女性都在她的監視之中。

    李無依在我去探望她的一個星期之後,離開了人世。雖然已經病入膏肓,木木並沒有從李無依的臉上看出死亡的徵兆。在木木的記憶中,李無依永遠生機勃勃,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充滿了活力。她的臉上洋溢著紅暈,頭髮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甚至要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事實上,我並沒有仔細觀察,木木不敢正眼多看李無依。她的眼睛依然還有幾分明亮,說話已有些困難,直直地看著木木,眼淚突然淌了下來。負責照顧她的保姆說,李無依總是不知不覺地流眼淚,因為她很傷心,她的神智太清楚,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木木帶了一大捧鮮花去,戲校黨委辦公室的人告訴我,她已經什麼都不能吃,大限的日子也就在這幾天。癌細胞已擴散,據說現在李無依的身體內部,到處都是腫瘤,連舌頭的根部也有了。自始至終旁邊都有人,因此也沒什麼話好說。李無依上高中的大兒子正好也來了,就站在我的身邊,高高大大,臉上雖然全是稚氣,看上去比木木還要魁梧,比木木還要結實健壯。這個孩子的在場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和尷尬。我突然意識到,李無依其實從來也沒有真心想過要傷害我,她既不想傷害李道始,更不想傷害木木。天知道這筆孽債是怎麼回事,天知道這孩子究竟是我的兄弟,還是我的兒子。這是一筆扯不清的糊塗賬,也許李無依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個糊塗的故事。現在,李無依只能用眼睛來說話,她默默地看看她的兒子,然後又看看木木,最後再看看兒子。

    我在醫院裡待的時間並不長。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握著李無依的手,她的手背上因為掛水扎針,佈滿了紅色的小針眼。臨別前,木木向李無依俯下身去,因為我看見她的嘴在嚅動。我知道她想對我說什麼,眾目睽睽之下,木木有些靦腆,我的臉紅得彷彿是天安門城樓前飄揚著的五星紅旗。但是我已經顧不上什麼禁忌了,顧不上羞澀,顧不上旁人會怎麼想。

    我聽見李無依說:「木木,親親你李阿姨!」

    李無依虛弱的聲音是那麼清晰,以至於在場的人都聽見了。這曾經是木木非常熟悉的一句話。我猶豫了一下,想親吻她的額頭,可是卻奔她嚅動著的嘴唇而去。李無依的嘴唇依然還有些濕潤,像毫無生機的花瓣一樣緊閉著,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冷水玻璃杯一樣冰涼。突然,李無依張開了嘴,木木聞到一股難聞的腥味。她回吻了我一下,木木彷彿又依稀聞到了熟悉的煙味,這個抽煙的女人嘴裡總是有一股不好聞的味道,如今,在昔日難聞的煙味之外,更加上了死亡的氣息。

    張小燕的養父張繼慶是一九七五年五一節前夕放出來的,文化大革命後期,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前夕,為了安定團結,公安機關按照慣例都要進行嚴打,好像購貨批發那樣捉一批人起來。大逮捕前先要清一次倉,張繼慶被判了八年徒刑,實際上並沒有坐滿八年刑期,據說他一直不承認自己有罪,釋放前找他談話,他仍然耿耿於懷,固執地說不把問題弄清楚,不為他平反昭雪,絕不跨出監獄大門。張繼慶說,我根本不應該進來的,你們非要把我捉進來,現在我不想出去,你們又非要攆我走,憑什麼。管教幹部說,你的罪行鐵證如山,還想申辯,真是昏了頭,你也太把無產階級專政當作兒戲了,這監獄難道是可以賴著不走的地方。

    人們並不相信他會完全無辜,雖然張小燕後來也一口咬定當年確實冤枉了他。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事實上,人們更願意相信,張繼慶的無辜,只是在於他傻乎乎地成了馬延齡的替罪羊。張繼慶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他自找苦吃,白白地掉到了張小燕的陷阱裡。張小燕顯然是讓他嘗了一些甜頭,然後毫不含糊地將他送進大獄。羊肉沒吃著,沾了一身膻,是一件倒霉的事情,就算是吃了一口羊肉,活生生地被判八年徒刑,多多少少也有些冤枉。張繼慶正好撞到了槍口上,誰讓他正好趕上了嚴打。

    張繼慶又一次回到了家。家門緊鎖著,張小燕姐妹都不在,他將那個髒兮兮的旅行包擱在一邊,毫無表情地坐在門口抽煙。有幾個小學生在周圍玩,覺得好奇,都跑過來看熱鬧。不過幾年工夫,這些小孩已經不知道張繼慶是誰。張繼慶也鬧不清他們都是誰家的孩子,他傻乎乎地坐在那,一枝接一枝地抽煙,很快就抽了一地的煙頭。這時候,中學畢業的張小蝶插隊去了農村,張小燕依然沒有工作,依然到處與不同的男人鬼混。終於有人想到應該去通知她,不一會兒,接到消息的張小燕趕了回來。張小燕剛見到張繼慶的時候,不免有些尷尬,雖然他入獄以後,她自第二年起,每年都去看他一次,畢竟是在獄中的探視室,與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張小燕隨口問著:「你回來了?」

    張繼慶一臉的不高興,答非所問:「我還沒死呢。」

    「不要剛回來就堵在大門口吵架好不好,」張小燕想上前幫他拎那個旅行包,張繼慶摸了根香煙出來,劃火柴慢慢騰騰點著了,她立刻有些被他的態度激怒,氣鼓鼓地說,「怎麼回事,還非要在這家門口丟臉。」

    「丟臉?跟自己女兒都睡過了,還怕什麼丟臉,還在乎什麼。我的臉皮現在厚著呢,比城牆還厚,比城牆拐彎的地方還要厚,你現在用針來戳我也不怕,你用火來烤我也不怕。真不知道上輩子欠了你的什麼債,老天有眼,讓我有你這麼個女兒來報應我,你雖然不是我親女兒,可害我莫名其妙坐幾年牢,也太歹毒了。不要說什麼養育之恩,我這是什麼報應呀,養了一條狗,還知道搖搖尾巴,你害得我坐牢,把你媽也氣死了,你自己不要臉,年紀輕輕的就找野男人,害我坐牢,害得你媽被活活氣死……」

    張繼慶數落了半天,張小燕強壓怒火,不理他,由他去說。圍觀的人逐漸多起來,張繼慶越說越來勁。張小燕拿他沒辦法,只好敞開大門,自己離家出走,躲到街上去。張繼慶在門口一直坐到天黑,連續幾個小時,就那麼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像和尚唸經一樣痛說革命家史。到吃晚飯的時候,張小燕從外面買了些熟菜回來,還跟人要了個空酒瓶,打了八兩劣質燒酒。看熱鬧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張小燕喊張繼慶進屋吃飯,他嘴上還強,人都坐在飯桌前了,說吃什麼呀,餓死了算數,餓死了好稱你的心。接下來,大家一聲不吭地吃,張繼慶鬧夠了,也餓狠了,狼吞虎嚥地吃著喝著。到最後,菜也吃完了,酒也喝乾了,張小燕已把他睡覺的地方收拾好了,自己匆匆梳洗一番,對著一面小鏡子抹口紅畫眉毛,然後揚長而去,這一去,到第二天天亮也沒回來。

    張小燕是急著去與馬小雙相會。馬小雙比張繼慶早半個月從監獄裡放出來,他已經是二進宮,因為有過兩次坐牢的經驗,比以前更囂張更敢玩命。從監獄裡放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張小燕。張小燕這時候正與一個叫李小鵬的幹部子弟交往,認識沒多久,還處於如膠似漆階段。那傢伙有點錢,貪圖張小燕長得漂亮,明知道她在生活方面有些氾濫,也無所謂,反正又不想真心娶她。馬小雙毫不含糊地將李小鵬暴打了一頓,然後就叫張小燕跟他走。張小燕說,我跟你早就沒什麼關係了,你少來糾纏我。馬小雙蠻橫地說,什麼叫有關係沒關係,你能忘了我,我可忘不了你。張小燕還想拒絕他,馬小雙氣急敗壞地說,老子整整一年多沒碰過女人,竟然還跟我說這種話。

    張小燕就又與馬小雙恢復了關係。在過去的歲月中,好好壞壞已經有過好幾次,大家都知道對方的秉性,誰也不會太計較。半斤對八兩,和尚騎禿驢,他們實在是天生的一對。兩人在一起廝混了一個多星期,馬小雙突然又想起了那位李小鵬,說怎麼能讓他白白地就把你睡了,得讓他陪你的青春損失費。馬小雙剛從監獄出來,手頭正缺錢花,於是立刻把李小鵬當作勒索的冤大頭。他帶著張小燕去找李小鵬,約他好好地談一次話。李小鵬也是在社會上混過的人,他打不過馬小雙,便約了幾個高手,身上揣著凶器,說好今天晚上在工人文化宮門口相見。

    雙方在工人文化宮門口見了面。李小鵬帶去的那幾位高手,一看是馬小雙,連聲說對不起,說大水沖了龍王廟,不知道你馬小雙已經出來了。馬小雙說,知道我是誰就好辦,連我的女人他都敢睡,你們說這事情怎麼才能算完。那幾個來幫忙的人就連忙勸,胡亂地和稀泥,假裝責怪李小鵬,說你這樣做確實不對頭。馬小雙教訓李小鵬說,媽的,居然還找人跟我擺場子,那好,今天他媽舊賬新賬一起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馬小雙今天要是不把你打出屎來,我是你兒子,是你孫子。旁邊的人繼續勸,李小鵬不多的英雄氣早沒了,只好服軟認栽,連忙去小賣部買了兩條牡丹牌香煙,拿過來遞給馬小雙。馬小雙接過香煙,拆開一條,每人發了一包,悠悠地說:

    「兩條煙就行了,你也太把我女朋友看得不值錢了。」

    張小燕聽他說出這麼粗俗的話,在他的胸脯上捶了一拳。

    馬小雙一把抓住張小燕的手,說:「不能捶這,捶這要吐血的。」

    李小鵬沒辦法,故作大方地說今天身上帶的錢不多,馬小雙以後要抽煙,全包在他身上了。馬小雙聽了,笑著說:「在場的人全聽好了,這傢伙以後包我的香煙,好,有你這句話,我們不打成交,以後就是朋友。」

    那時候,工人文化宮門口,到晚上是小流氓聚會的地方。架既然沒打成,李小鵬帶來幫忙的人中有一位不甘寂寞,提議找幾個女孩玩玩。正好那邊有幾個男孩正圍著三個女孩打情罵俏,他們便衝過去,將那幾個乳臭未乾的男孩嚇跑了,然後糾纏住那三個女孩,一定要請她們看夜場通宵電影。三個女孩也是久經風霜的,說看電影就看電影,看了又怎麼樣,你們要是敢耍流氓,馬上就向執勤的民兵匯報。在工人文化宮裡有許多負責公共秩序的民兵,都是從工廠抽調過來的,這些負責執勤的民兵到處遊蕩,通常都是睜隻眼閉只眼,只要大家不是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就行。

    看電影的時候,馬小雙的手開始不老實,不僅騷擾坐在他左邊的張小燕,而且騷擾坐他右邊新搭上的女孩,弄得那丫頭一驚一乍的。張小燕有些不高興,看完一部片子,堅決要回去,站起來就走。馬小雙追在後面喊著,說你這人真不給人面子,後面的那幾部片子絕對好看,怎麼剛看一部就要走了。回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公共汽車,兩人只好步行回家。馬小雙看她真生氣了,一路討好她。

    張小燕非常厭惡地說:「你跟你爹一樣下流,你比他還下流。」

    馬小雙說:「你看你,莫名其妙地提我爹幹什麼?」

    「你跟你爹一樣,都是豬。」

    馬小雙也有些來火,說:「你爹才是豬呢!」

    馬小雙說:「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那李什麼小鵬。」

    馬小雙又說:「這麼急猴猴地回去幹什麼,你爹已多少年沒碰過女人了,你是不是想讓他搞一下,去去火。他不是覺得冤嘛,是他媽有些冤,你索性讓他真搞一次算了,大家誰都不欠誰。」

    馬小雙與張小燕好了一陣,又看中了張小燕的女友魯萍萍。魯萍萍有個妹妹叫魯蘭蘭,是與我一起進工廠的學徒工,她瘋癲癲地成天唱歌跳舞,最大的心願是當名演員。馬小雙像饞嘴的貓一樣,突然打起了魯萍萍的主意。魯萍萍在菜場賣肉,那時候買肉要憑票,不起早排隊就絕對買不到,因此她很有些吃香喝辣,不少人都樂意與她結交。張小燕在男女關係上一向是很開通的,看到他們眉來眼去,知道這種事攔不住,便直截了當地對馬小雙說,他既然看中了魯萍萍,她可以從中幫忙。馬小雙說,你幫我把這事辦成了,我怎麼謝你都行。說話時,他們正在建築工地上玩。戲校的花房和練功房在這一年都拆了,準備在原址上蓋新的劇場。因為圖紙設計方面的差錯,劇場建到一半的時候,被迫無限期的停工。

    張小燕說:「你只要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張小燕指了指已經封了一部分頂的樓板,說你從那上面跳下來,我負責讓魯萍萍跟你好。馬小雙二話不說,沿著腳手架一路爬上去,然後縱身跳了下來,當場就把腿跌骨折了。結果張小燕為了兌現自己說過的話,硬是把魯萍萍哄到醫院,把她推到馬小雙的病床旁邊。張小燕說,我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人現在是給你帶來了,下一步就看你馬小雙的本事了。馬小雙的本事當然很大,他與魯萍萍從此交起了朋友,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到馬小雙出院的時候,魯萍萍已經圍繞在他身邊不肯離開。

    馬小雙哄魯萍萍上鉤的魚餌,是許諾幫她的妹妹魯蘭蘭考上戲校。為了實現這個許諾,他不得不低下頭來,卑躬屈節地向木木討好。馬小雙在戲校家屬區對誰都可以指手畫腳,可是他干涉不了戲校的招生。魯萍萍姐妹現在逼得他走投無路,他只好跑來向我求助,因為木木的父親李道始是校長,招生的臨時負責人又是李無依。李無依後來成為戲校中最有權勢的女人,和李道始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然而在當時,她還只是剛剛接觸到具體招生事務,還只是剛嘗到權力的甜頭。她的提拔和李道始分不開,李道始最初的想法,是想用權力分散她對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從此以後,李無依對權力的慾望一發而不可收拾,她果然把對男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對權力的瘋狂追逐上,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時候,她已經無心教學,不僅逐漸獨攬了戲校的招生大權,而且在各方面都開始對李道始的權威形成挑戰。

    馬小雙跑來對木木說:「這戲校要收誰,還不是你老爸一句話說了算。」

    我煞有介事地告訴馬小雙負責招生的是李無依。

    馬小雙說:「那個女人,跟你爸的關係不是一般二般,木木,這個忙你無論如何都得幫兄弟一把。」

    結果我冒冒失失地就領著他們去見李無依。李無依已從戲校的集體宿舍搬到外面去住,她既然已經結了婚,總住在集體宿舍也不合適。都到了她家門口,馬小雙和魯萍萍突然有點怵,說還是在外面等著更好。我和那個叫魯蘭蘭的女孩便去敲門,李無依開門,看見木木和一個女孩在一起,而那個女孩子竟然開口很親熱地叫她阿姨,頓時有些不高興。李無依陰沉著臉對木木說,你來的正好,我還正要找你呢。我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說魯蘭蘭是我工廠裡的一個同事,說她想報考戲校,希望李無依能夠幫忙開開後門。李無依不做任何表示,她表情嚴肅,彷彿在責備木木不該搞這樣的不正之風。我和魯蘭蘭都很尷尬,魯蘭蘭帶了兩條煙,因為李無依虎著臉,也不敢拿出來。僵了很長時間,李無依把我拉到一邊,讓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顯然已經看出木木沒有完全說實話。木木不敢再瞞她,突然明白對她還是老老實實和盤托出為好,我告訴李無依自己與魯蘭蘭雖然在一個工廠,其實根本就不熟悉,木木不過是抹不下馬小雙的面子。聽說了事情真相,李無依臉色好看了許多,開門把外面的馬小雙和魯萍萍都招呼進來,說你們要開後門,這是不對的。她把他們教訓了一通,最後微笑著說,既然你們都是木木的朋友,看在木木的面子上,如果能夠照顧,當然會考慮照顧一下,不過這也不是她一個人就能說了算。

    魯蘭蘭初考順利過關,然後上了一個月課再複試篩選,結果複試時被篩選掉了。馬小雙覺得沒有面子,覺得木木幫忙沒有幫到底,好在他很快又與魯萍萍鬧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那段時候,正是木木和李無依關係最密切的時候。我常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去看望李無依。禁忌的鐐銬一旦打開,一些事就像決了堤壩的洪水,從高處洶湧澎湃地直衝下來,再也沒有辦法阻擋。木木和李無依在一起,完全忘記了年齡上的差距,完全忘記了她同時還是父親的情人。李無依向木木發誓,她絕不會把他們之間的秘密告訴李道始。李無依說,就讓李道始那個傻瓜永遠蒙在鼓裡好了。李無依說,他們之間的事情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想讓別人知道。在偷情方面,李無依是一個出色的教師,她教他如何克服緊張和羞怯,如何放鬆和持久,如何不動聲色,如何沒有亂倫的恐慌,沒有犯罪感,沒有禁忌,沒有內疚,在這個成熟女人的調教下,木木迅速成長,再也不是一隻迷途的小羔羊。

    那天與魯蘭蘭一起去找李無依的結果並不愉快。對於木木來說,幸福突然到頭了,噩夢突然開始了。李無依用一個很好的借口讓木木留了下來,留下來了自然就是老一套,經過一番親熱以後,她漫不經心地說了一條讓木木震慄的消息。

    李無依說:「我懷孕了。」

    李無依說:「我告訴你,這是你的孩子。」

    李無依說:「這絕對錯不了。」

    李無依用種種理由來證明木木是孩子的父親。李無依信誓旦旦地說這絕對錯不了。木木想表現得勇敢一些,因為這時候流露出恐懼是件很丟人的事情,但是木木還是被這意外嚇傻了,我神情恍惚,彷彿遭雷劈了一下,彷彿偷東西的竊賊被人當場捉到。沉浸在歡樂之中的木木,突然開始感到作為一個男人可能會有的真正恐怖。木木還沒有滿十八歲,離十八歲生日還有兩個多月。我短暫的幸福生活突然就這樣難以置信地到了盡頭,木木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這時候,李無依和我仍然還是一絲不掛,就像剛從娘胎裡出來那樣,我們還沒有完全脫離遊戲狀態。那一年她正好三十歲,成熟得像水蜜桃一樣,只要撕破一點點毛絨絨的果皮,汁水便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李無依審視著我的不安表情,臉上略有些失望,她開始慢慢騰騰地整理散亂在地上的衣服,帶著點賭氣地將我的衣服扔還給我,自己套上了一件寬大的白汗衫。

    李無依說,你看你真像個孩子,都快要嚇哭了。木木當時斜倚在床上,她走過來,撩起那件寬大的白汗衫,讓我看她依然還是平坦的腹部。李無依悠悠地說,我這肚子裡的孩子,絕不會像你這麼膽小。李無依說,你怕什麼呢,一點都不用害怕,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李無依說,我誰也不會說,誰也不會告訴,誰也不會知道。李無依說,真的別害怕,早知道你會嚇成這樣,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我真的根本就不應該說。李無依說,你都哆嗦了,幹嗎要嚇成這樣,你看你真的要哭了,好吧,要哭你就哭吧,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我真的流起了眼淚,木木說我根本就不想哭,你幹嗎要冤枉我。木木越想越冤枉,於是就真的哭起來,木木委屈的眼淚喚起了李無依的柔情,她將木木摟在懷裡,不住地親我的額頭,親我的眼睛,親我的鼻子。李無依嘴裡的煙味很重,她在我的臉上到處亂親,用舌頭將我的眼淚舔乾淨。木木當時的表現差勁極了,既然哭動了頭,就索性哭了個痛快。李無依一個勁地安慰木木,像哄小孩子一樣,就差拿出幾粒糖果塞在我的嘴裡。等木木的情緒安定下來,她從枕頭邊拿起一本厚厚的《赤腳醫生手冊》,翻開「產科和婦科疾病」那一章節,很認真地對木木講解女人的受孕過程,不厭其煩地講述如何做妊娠試驗。李無依讓木木欣賞手冊上解剖圖示意圖,她要讓木木明白嬰兒是如何成長,最後又是如何分娩。

    李無依的撫慰並不能讓木木的心動過速有任何減緩。與其說她是在安慰,還不如說是變著法子在威脅,因為這時候,不管她說什麼,潛台詞都是我已逃脫不了和她肚子裡孩子的干係。李無依的柔情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木木有一種被閹割了的感覺,我止不住地猛烈顫抖起來,彷彿風中蘆葦一樣,彷彿得瘧疾似的打起了擺子。木木的恐懼讓李無依感到歡欣鼓舞,她一生中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別人對她感到恐懼,就像後來她經常陶醉在權力的快感中一樣,李無依喜歡享受別人的恐懼,木木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得意。李無依又一次充滿柔情蜜意地把戰慄不安的木木摟在自己懷裡。

    馬小雙的雙胞胎哥哥馬大雙是個標準的好孩子。在戲校大院的家屬區,馬小雙是壞孩子的典範,馬大雙是好孩子的代表。馬小雙永遠在闖禍,在惹是生非,一次次被扭送到派出所,他勞教過,他蹲監獄,方圓十幾里,出了什麼壞事都會想到他。馬大雙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是班幹部,是學校的團支部書記,他在學校感到最難堪的事情,就是他的孿生兄弟又犯了錯誤,老師喊他帶信讓父母來學校,馬大雙一直為自己有個不像話的弟弟感到憤怒。

    有一次,社會上的一幫小流氓來找馬小雙打架。他們找錯了人,在學校的操場上,將馬大雙一頓暴打。馬大雙被打得滿臉是血,竟然沒有哼一聲。馬大雙不恨那些打錯他的人,只恨自己的弟弟馬小雙。由於他們長得實在太像了,甚至連他們的父母有時候也不免弄錯,從初中二年級開始,馬大雙有意識地與馬小雙保持不同的打扮,堅決不穿同樣的衣服,不留同樣的髮型。馬小雙穿皮鞋,馬大雙穿布鞋,馬小雙留長髮,馬大雙剃小平頭。中學畢業,大雙堅決要求去農村插隊,很快就成為標兵式的人物。在農村待了兩年多的時間,就被推薦上大學,讀醫學院。

    馬大雙上大學前,曾回母校做過一次報告,把自己插隊的地方吹得天花亂墜。那時候正好是木木他們這一屆即將畢業,張小蝶坐在下面聽得心曠神怡,報告會結束了,立刻和幾個女生像堵截明星一樣圍著他提問題。馬大雙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是個理想主義色彩很濃重的人,受他的影響,張小蝶在中學剛畢業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去插了隊。到農村才發現上了馬大雙的當,因為他嘴上說要扎根農村一輩子,可是沒多久自己卻到城裡去上大學了。憤怒的張小蝶給馬大雙寫了一封信,譴責他口是心非,辜負了貧下中農的希望,馬大雙回信解釋,說上大學並不意味著要逃避農村的艱苦生活,他上大學,只是為了今後更好地為貧下中農服務。張小蝶沒想到馬大雙會那麼快就回信,於是又連忙再去信,為自己的冒昧表示抱歉。馬大雙又回信,兩個人這樣你一封信我一封信,來往不斷,雖然談的都是革命理想,漸漸地就擦出了一些火花。

    或許是張小蝶的信太大膽了,她流露出的那種接近於愛的表白,讓馬大雙開始感到害怕。反正熱情洋溢的回信突然就中斷,張小蝶癡癡地等著,沒有信來,寫信去問,去質問,還是沒有回信。她於是便深深地陷入到了愛的苦惱中間,毛主席說過,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年輕人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張小蝶在農村什麼也幹不了,她呆呆地看著遠處的田埂,徒勞地盼著郵遞員會給自己送信來。張小蝶翹首等待馬大雙的來信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和張小燕一樣,張小蝶也不屬於那種性格內向的女孩子,她讓大家分享她收到信的喜悅,也讓別人感受她收不到信的痛苦。後來就聽說馬大雙其實早已有女朋友,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是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一起插隊的女孩子因此笑話她單相思,說有著大好前途的馬大雙怎麼可能會看中她,她的父親張繼慶還在坐牢,她的姐姐張小燕又是那樣的壞名聲。人活在世上,要有自知之明,要明白自己是個什麼人。

    張小蝶不甘心,過春節回家探親,想找借口去看望馬大雙,卻鼓不起這個勇氣。她只是在馬家的周圍轉悠,遠遠地看著他家的窗戶不敢走近。有一次,張小蝶眼睜睜地看到有個女孩由馬大雙送出來,那女孩談不上是什麼絕色美人,可是非常傲慢,衣著時髦新潮,她一臉幸福地走過來,與張小蝶擦肩而過,而馬大雙竟然裝著根本就不認識她。張小蝶的心跳忽然停止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確鑿無疑地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馬大雙了。愛產生的那一刻,張小蝶並沒有多少幸福的感覺,現在當愛就要擺擺手離她而去,她突然感到一種剜心的痛楚。

    張小蝶於是很不當回事地就跌進了自暴自棄的怪圈。她覺得馬大雙對於她來說,是一種向上的動力,自己只有與他在一起才會學好。馬大雙看不中她,那是他沒有眼力。馬大雙看不中她,張小蝶再好也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張繼慶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她跟姐姐張小燕學壞,然而這樣的結局注定還是不可避免。那些圍繞在張小燕身邊打轉的小流氓,早就對張小蝶的青春美貌垂涎欲滴。在這樣的環境中,學好很難,學壞卻不費吹灰之力。張小燕自己不學好,自然也不會把妹妹學壞的苗頭放在心上。終於有一天事情突然變得嚴重起來,張小蝶吞吞吐吐地告訴張小燕,說自己已經懷孕了。張小燕吃了一驚,說怎麼這麼容易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張小蝶萬念俱灰地說,她也不明白怎麼就這麼容易地出了這麼大的事。

    張小燕不得不親自出來擺平這事。雖然妹妹張小蝶的墮落,與姐姐張小燕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然而張繼慶說她會把張小蝶帶壞的可怕咒語還是應驗了。張小燕不得不把這事瞞著剛出獄不久的張繼慶,她要帶張小蝶去找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但是張小蝶死活不肯說出禍首。張小蝶當然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他是和她一起插隊的一個呆頭呆腦的傢伙,委身於這樣的男人本來就是奇恥大辱,因此她寧願打落了牙齒自己嚥下肚,也不想讓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張小燕帶她去醫院墮胎,從手術室出來,臉色蒼白的張小蝶竟然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張小燕說:「你也真該死,連誰是孩子的父親都吃不準!」

    張小蝶說:「該什麼死,反正是墮胎。」

    張小燕知道妹妹喜歡馬大雙,與自己和馬小雙的臭名昭著不一樣,張小蝶在學校中與馬大雙一樣,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好學生學壞似乎更容易讓人痛心,張小燕把妹妹的心思告訴了馬小雙,馬小雙說,大雙怎麼會看上小蝶。張小燕說,你們家大雙有什麼大不了的,憑什麼就看不上我們家小蝶。馬小雙無話可說,說大雙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說也犯不著與他生氣,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他看不上我們,老實說,我們還看不上他呢。張小燕說,你的話聽了讓我來氣。馬小雙說,我他媽真是不會說話,我根本就不想惹你生氣,你們家小蝶也是瞎了眼,大雙有什麼好的。

    在張小燕和馬小雙的熱心撮合下,馬大雙曾經來看望過一次張小蝶。他的借口是自己有一批書,想托她帶到農村去,因為貧下中農現在正需要這些知識來武裝自己。他的眼神有些慌亂,不敢正眼瞧人,吞吞吐吐地問張小蝶什麼時候回鄉。張小蝶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化妝打扮也來不及了,身上正好穿了一件舊衣服,心情立刻十分惡劣。她看著他胸前別著有點歪的校徽,臉憋得通紅,半天不說話。馬大雙繼續盯著問她什麼時候回鄉下,好像除了這句話,就再也找不到別的什麼話可說。

    張小蝶突然很不友好地說她永遠也不回去,她說自己永遠也不回那個該死骯髒的農村。馬大雙十分吃驚,不明白她為什麼有那麼大的火氣,他有些驚恐地看著她,彷彿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們已經習慣於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就像收音機頻道裡節目一樣,一打開都是豪言壯語。馬大雙頓時有些迷失方向,他變得更加結巴,說難道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已經沒有必要,說農村的落後面貌,難道不要靠他們年輕一代人的努力才能改變。張小蝶說用不著再跟她說這些了,如果今天他跑來,只是想聽到她說幾句好聽的話,那麼一定會很失望。張小蝶說她早就厭倦了他的高調,而他的崇高理想與她也毫無關係。

    張小蝶氣鼓鼓地說:「實話告訴你,我今天是一句好話都沒有。」

    馬大雙說:「但是,但是革命者總要有理想才行,革命者永遠是年輕……」

    張小蝶說:「年輕個屁,你滾走吧!」

    我記憶中的一九七六年,充滿了黑色的印象。黑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樣在空中翩翩起舞。這一年沒完沒了地開追悼會,沒完沒了地奏哀樂,全國人民一次次戴黑紗,為周恩來總理送行,為朱德委員長送行,為毛主席他老人家送行。也不僅是因為遙遠的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死了二十四萬二千七百六十九個人,重傷了十六萬四千八百五十一人,這個精確的數字當然是後來統計出來的。木木身邊的好幾個人都死於這一年,除了「小眼睛」的父親,還有王叔平的奶奶,還有李無依的一個遠房姑媽,還有戲校的兩個觸電身亡的學生,當然還包括馬小雙的雙胞胎哥哥馬大雙。馬大雙就活生生地死在木木的眼皮底下,那一年身邊太多的死亡,足以給木木造成一個慘烈的黑色印象。

    出現在一九七六年生活場景裡的張繼慶,更像一部心理恐怖片中的電影人物。無論什麼樣的天氣,颳風或者下雨,陰天或者燦爛的大太陽,張繼慶都拎著那把黑傘,像個幽靈一樣從戲校大院走過。那把神秘的黑傘,是某個國民黨將軍最心愛的遺物,據說是當年美軍顧問團的一位軍官送他的,它曾伴隨著將軍的戎馬生涯,一直到臨死前還緊緊地握在手中。張繼慶出獄後繼續在火葬場工作,天天在焚屍爐前與死人打交道,焚燒將軍遺體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漫長的雨季,連綿不斷的細雨下得讓人心煩意亂,讓人看著天空忍不住要跺腳罵娘。張繼慶不由自主地看上了那把質地良好的黑傘,打定主意要將它佔為己有,他不得不稍稍用了些蠻力氣,把將軍僵硬的手指掰得格格直響。對於負責火化的師傅來說,焚屍爐前順手牽羊算不了什麼過錯,好東西隨著熊熊烈火化作烏有那才叫罪過。

    張繼慶與馬小雙很快就發生衝突,這完全是預料中的事情。兩人都是從牢裡放出來的,一言不合,立刻大打出手,只可惜張繼慶已經老了,根本不是年輕氣盛的馬小雙的對手,三拳兩腳,已經鼻青臉腫跌翻在地。張小燕照例都是站在馬小雙一邊,張繼慶剛放出來的時候,她還有些同情他,遇什麼事讓三分,漸漸地就受不了他的嘮叨。或許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緣故,張繼慶說話從來不考慮對象,完全不在乎聽眾的反應,他只知道說呀說呀,說得聽的人恨不能立刻跳起來給他兩個耳光,恨不能拎起小凳子朝他腦袋上來一下。坐牢本來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可是到張繼慶嘴裡,那就是上刀山,那就是下火海,就成了什麼了不得的革命經歷,就好像立過大功拿了大獎。

    張小燕沒那個好脾氣好耐性,她受不了他的嘮叨,便與馬小雙聯合起來收拾張繼慶。馬小雙毫不含糊地教訓了張繼慶,威脅說日後見一次揍一次,就像打小偷一樣,一直打到他徹底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為止。這腔調完全是混事魔王的不講道理,因為邪惡到了極點,張繼慶畢竟快五十歲的人了,打又打不過他,惹不起只好帶些狼狽地躲,遠遠地看見馬小雙就繞道走。有理由相信,張繼慶隨身帶著一把黑傘,最初就有當作防身武器的意思,那黑傘的鋼骨極好,傘尖像匕首一樣鋒利。

    張小燕與馬小雙好好壞壞,張繼慶看在眼裡,恨在心裡,拿他們毫無辦法。除了最惡毒的詛咒之外,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這輩子要說倒霉,就錯在娶了你媽。一輩子沒老婆又怎麼了,一輩子不碰女人,天也不會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我錯就錯在不該娶了那女人,掃帚星碰不得,碰了就要遭殃。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什麼讀書識字的千金,少他媽來這一套,不就是個該死的女特務,不就是個不要臉的東西,偷人軋姘頭,什麼下作的事情不敢做。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比你媽還狠,你比你媽還厲害,你比你媽還不要臉。把你養了這麼大,除了忘恩負義,你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哪有一件事情是對得起我的。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送去做牢,最大的本事就是慫恿那小畜生來打我,你還有什麼本事,都拿出來好了。」

    張繼慶咬牙切齒,和尚唸經似的控訴著,空氣裡迴盪著他的聲音。張小燕的耳朵裡都快聽出老繭來,家裡待不住,便索性搬到外面去住。張小燕一走,張繼慶失去了謾罵的對象,又把仇恨轉移到小女兒張小蝶身上。張小蝶也忍受不了,抱怨說我媽已經死了,我姐也搬走了,你還是沒完沒了,到底是想幹什麼,是不是想把我也逼走完事。張繼慶說,你們都走了才好,都他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更稱心。張繼慶說,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多好,我就擔心你長大了,會跟你姐學壞,可我擔心有什麼用,一千個擔心,一萬個擔心,你還是學壞了。張繼慶說,我擔心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狗難道還能改得了吃屎,你們都是一樣的坯子。

    張小蝶說:「是呀,我也用不著學壞,我本來就壞。」

    自從監獄裡放出來,張繼慶酒量似乎越來越大。在火葬場工作的人,個個都是好酒量。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那時候有種說法,屍體火化以每日的最後一爐為好,因為這樣時間長,燃燒充分,因此家屬常常用些小恩小惠來賄賂。最常見的是送兩瓶酒一條煙,這些煙酒照例都不帶回去,就在火葬場裡享用。弄些熟菜,買包花生米,切半斤豬頭肉,稱一斤豆腐乾,吃得面紅耳赤然後才磨磨蹭蹭地回家。火葬場上班的人都寧願在單位裡多耗些時間,待在這裡反而覺得自在,他們一般也沒什麼朋友,沒人願意與他們結交,他們也不願意與別人結交。就算是天天見面的熟人,大家彼此都存著忌諱,見面都不願意打招呼。

    九月裡的一天中午,張繼慶帶著酒意提前下班回家。他發現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小女兒張小蝶赤條條四仰八岔地躺在床沿上,馬小雙裸著下半身,正肆無忌憚地做那種事情。張繼慶感到眼前一片金光閃爍,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時間突然停止了,空氣也凝固了,然後就是一陣兵荒馬亂,馬小雙和張小蝶忙作一團,張小蝶一隻手抱著馬小雙,想用他的身體擋住自己,另一隻手去撈衣物,偏偏衣物又離得太遠,手夠不到。這時候,怒不可遏的張繼慶大吼一聲,獅子撲食一樣衝過去,手上拿著的那把黑傘,雄赳赳就好像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一樣。

    馬小雙驚恐之際,已經來不及拿自己的褲子,他只是隨手撈了件張小蝶的花襯衫,先躥到睡覺的床上,再跳到吃飯的桌子上,一腳踢翻了一個熱水瓶,然後順勢跳下桌子,光著大腳丫,毅然從碎玻璃上跑過,奪門而出。張繼慶惡狠狠地連刺了好幾下,只有一次捅到了馬小雙的屁股上,因為是運動中的接觸,情況並不算很嚴重。不過是擦了一下,拉了一道斜口子。接下來,便是馬小雙在前面跑,張繼慶在後面趕,一個是玩命地逃,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跡,一個是死命地追,一邊追一邊咒罵。馬小雙前遮後捂,狼狽逃竄,既要遮前面的羞,又要止後面的血,不一會兒,他手上的花襯衫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裡的一天,馬小雙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在戲校大院中玩命地奔跑。他先是在家屬區兜圈子,然後又跑進校區。張繼慶不依不饒地緊追在後面,嘴裡氣喘吁吁地喊著:

    「今天要不宰了你這個小兔崽子,我他媽的就不是人日出來的。」

    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很多人都聽見了張繼慶那低沉的詛咒聲。終於,張繼慶趕不上馬小雙,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馬小雙鑽進了一棟大樓,消失在樓道裡。此後的張繼慶就像電影上進了村的日本鬼子一樣,端著刺刀到處搜尋游擊隊,他在馬小雙消失的那棟大樓挨個房間搜索,嘴裡喋喋不休。二樓的會議室正在開會,他上前一腳將門踹開,把正在開會的幹部們嚇了一大跳。李道始的報告被打斷了,他有些惱火地回過頭來,看著一臉茫然的張繼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在張繼慶後面,還跟著一大群表情各異的孩子,大家都不說話。最後李道始很不高興,說:

    「喂,這是怎麼回事?」

    張繼慶默默地退了出去,隨手又把門帶上了。整整一個下午,張繼慶都在努力尋找馬小雙,看熱鬧的孩子緊跟在他後面,陪著他一起搜索。他陰沉著臉,嘴角哆嗦著,不知道在說什麼。張繼慶差不多把戲校每一個角落都搜索遍了,那些尾隨在後面的毛孩子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地議論馬小雙可能會躲在什麼地方。由於找不到馬小雙,失望的張繼慶竟然像小孩一樣失聲痛哭起來,他哭了一陣,眼淚雨點似的直往下落。張繼慶也不把掛在腮幫上的淚珠擦去,就讓它盡情隨意地流。尾隨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張繼慶一邊哭,一邊漫無邊際地繼續在大院裡遊蕩。

    天快黑的時候,張繼慶來到馬小雙家門口,既然到處都找不到他,執著的張繼慶打算在這守候,一直等到他重新出現為止。這時候的張繼慶看上去已經很平靜,他坐在一個台階上,手上仍然抓著那把黑傘,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前方,注視著馬小雙回來的必經之路。看熱鬧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早已沒有耐心。這時候張小燕姐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張小蝶一臉愧色,她走到張繼慶身邊,打算勸他回家,張繼慶毫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起頭來看張小燕,癡癡地說:

    「回家?我還有什麼家?」

    木木在那個特殊的日子裡,會與馬大雙在公共汽車上相遇,完全是個巧合。那時候,我在一家工廠上班,當鉗工。平時下班回家,我都是騎車,偏偏那天自行車出了些問題,臨時改乘公共汽車。車上很擠,我和馬大雙只是在下車的那一刻,才相互看到了對方。已經記不清都談了些什麼,木木只記得自己當時對馬大雙非常羨慕。馬大雙屬於那種頭上罩著光環的人物,說話的口氣總有些學生幹部的味道。我大約是問了他一些大學裡的事情,馬大雙也隨口問起我工廠裡的情況。木木當時是如何回答他的,我後來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們就這麼漫不經心地一邊說著,一邊走,走進戲校大院,進入了家屬區。話題突然轉到了唐山地震,馬大雙說他正在一家醫院實習,見到了好幾位從唐山轉來的病人。馬大雙說有一個九歲的女孩,全家都死了,她自己也是高位截癱。這時候,馬大雙的敘述突然中斷了,他遠遠地看到自己家門口聚了不少人,有些驚奇,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始終沒有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那時候,回過頭來看木木,而且目光中充滿了恐懼。我們繼續往前走著,慢慢地走近了,人群向兩邊分開,我看見坐在那的張繼慶。張繼慶也看見了我們,他怔了一下,突然站了起來,一臉殺氣地向我們走過來。我和馬大雙都被他的氣勢驚呆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張繼慶幾乎是小跑著向我們衝過來,他端著那把黑傘,寒光閃閃的傘尖正對著我們。我和馬大雙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兩個人同時想到了避讓,想到了拔腿就跑,但是張繼慶已一個箭步衝到了我們面前,我看見他對著馬大雙胸口就是狠狠地一下,馬大雙一下子就懵了。

    馬大雙一聲沒吭,傘尖顯然戳進了他的身體,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抓住黑傘。張繼慶想把傘拔出去,馬大雙似乎不想讓他這麼做。僵持了一會兒,張繼慶終於將傘拔了出去。馬大雙捂著胸口,慢慢地跪了下去,張繼慶又一下惡狠狠地捅了過來,這一下正好捅在馬大雙的眼眶上,傘尖穿透眼球,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腦袋。馬大雙的腦袋彷彿穿糖葫蘆一樣,被高高地挑起,然後隨著張繼慶的撒手,他跌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抽搐著,直到嚥氣,也沒有再說出一句話來。

    等到張繼慶明白自己殺錯了人的時候,一切早已結束。張繼慶睜大了眼睛,不知道周圍的人嘰嘰喳喳在說什麼。在行兇的最後一刺中,張繼慶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只能坐在那裡茫然絕望地喘氣。人們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馬大雙躺在地上,黑傘像棵小樹似的,很滑稽地紮在他的腦袋上。戲校大院裡惟一的好孩子馬大雙就這麼死了。夜幕降臨的時候,馬大雙死了。接下來,不知是誰打的電話,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和兩名騎自行車的警察幾乎同時趕到,馬大雙與那把黑傘一起,同時被抬上救護車,張繼慶則被那兩名騎自行車的警察帶走了。

    2002年4月28日初稿

    2002年7月4日修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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