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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顧代表,鞠師傅 文 / 葉兆言

    軍代表老顧是山東人,長得十分嚴肅,眼睛大,眉毛很黑很濃,說話前先乾咳一聲。誰見他都有些怕,第一次露面,工宣隊劉師傅為大家介紹,他連個簡單的笑臉都沒有,很嚴肅地說:「到部隊都叫首長,這地方上,以後就叫俺老顧同志好了,要不,就叫俺老顧。」沒人稱呼他叫老顧同志,更沒有人直呼老顧,大家不知怎麼統一了口徑,都喊他顧代表。顧代表是當時戲校的最高行政領導,他一開始並不喜歡這稱呼,都堅持這麼叫,習慣也就成了自然。

    顧代表來之前,戲校的大事小事工宣隊說了算,因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顧代表是軍方的代表,他身上沒有帶著槍,槍桿子裡出政權的餘威還在。大家聚在一起說著什麼,一看見他,脖子那裡立刻像繩子打了結一樣,頓時都不敢吭聲。顧代表來戲校不久,便來拜訪李道始。李道始那時候已結束挖防空洞的活兒,依然還在努力改造著世界觀,依然是誰的話都老老實實聽,見了什麼人都俯首帖耳。顧代表的突然來訪讓李道始受寵若驚,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明知道顧代表不是來教訓他的,依然擺出一副準備聽訓的神情。李道始老實巴交的樣子讓顧代表覺得好笑,他反客為主地說:

    「來來,老李,我們坐下來談,不要老站著。」

    顧代表即使笑起來,也仍然很嚴肅。這次談話是李道始即將被起用的一個重要信號。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李道始像畜生一樣地被關進牛棚,這是人生旅途中的最低點,過了這道坎,行情就開始觸底反彈,一天天好起來。亂哄哄的戲校已好幾年沒有招收新生,現在,大學開始恢復招生,各類中專學校也要跟著一起動作。顧代表來找李道始,目的就是想談談招生的事情。顧代表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麼說的,毛主席說,老九不能走,這話說得好哇,真抓業務,還要依靠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有人說你們是臭知識分子,臭氣熏天,這話俺不贊同,經過改造,只要願意為人民服務,就是香的知識分子,臭老九為什麼不能變成香老九。

    顧代表板著臉說:「人也還得有些知識才好,對不對?」

    顧代表一邊說,突然發出怪異而又爽朗的笑聲。他大笑不止,聽話的人一時捉摸不透他的意思。顧代表強調戲校的情況有些特殊,光靠群眾推薦工農兵學員的方式肯定不行。在當時,群眾推薦是必須的,但是,既然是招來當演員,年齡太大便沒有培養前途。顧代表希望李道始能發表自己的意見。李道始老老實實地聽著,不做任何表態。顧代表說,你怎麼不說話,俺來就是想聽聽你老李怎麼說,不要有什麼顧慮嘛。李道始繼續裝聾作啞,一臉傻笑,顧代表說什麼他都點頭。顧代表後來也受不了了,說老李你怎麼老是點頭。

    顧代表和李道始談話的時候,木木正伏在一張小桌子上,用電烙鐵往線路板上焊電子元件。那時候,我開始迷戀半導體,買了各式各樣的零部件,自己裝配收音機,從一個三極管玩到六個三極管的。顧代表和李道始聊了很長時間,兩人似乎很投機,先是顧代表一個勁地說,後來李道始的話也多起來。終於談完了工作,顧代表向木木走過來,對我正在進行的工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津津有味地看著,讚賞有加,最後摸著我的腦袋,說小傢伙很聰明嘛,你這到底是在忙什麼。李道始在一旁連忙獻慇勤,說自己兒子喜歡玩無線電,已忙了許多天,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服氣地說:「誰說沒有,有聲音的時候你又不在。」

    李道始當了革委會副主任以後,顧代表經常來談工作。顧代表最願意找各種各樣的人談話。雖然他看上去很嚴肅,時間一長,就知道他其實是個很容易讓人接近的人。顧代表終於有機會欣賞我自製的半導體收音機。那是一個由肥皂盒改裝的小收音機,得用耳機聽,只能收到兩個電台。顧代表對木木的成績十分敬佩,當他聽說我那個怪怪的耳機,是用一個塑料的清涼油空盒和一截舊的鋼筆筆套改制而成,立刻伸出大拇指,把木木好一頓誇獎。

    「這孩子太聰明了,」顧代表說的那個太字,非常有地方特色,「要俺說,這孩子日後一定出息。」

    我對顧代表的好感不僅是因為他常誇木木聰明,我喜歡顧代表,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許諾讓我去當兵。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參加人民解放軍是每個男孩子最美好的夢想。那時候,當兵不僅要體格強壯,還有嚴格的政審條件,通常都要開些後門才行。顧代表說,他搞了那麼多年的後勤,讓木木當個兵,那還不是小事一樁。解放軍是個最好的大學校,幹什麼都沒有當兵好,參軍可以不用上山下鄉,復員以後還可以有最好的工作。顧代表告訴木木,有誰誰誰,還有誰誰誰,都是他打了個招呼,很輕易地參了軍。顧代表一天都穿著軍裝,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木木沒有理由不相信。

    顧代表說:「當兵好,當了兵,還可以搞你的無線電嘛。」

    「你說話要算話。」

    「這孩子,」顧代表信誓旦旦地說,「俺說話不算話,誰說話才能算話。」

    顧代表有六個女兒,兩個大的在部隊裡當兵,老三回老家務農,更多的時候是賴在父母身邊,老四中學剛畢業,在家裡待業,老五與木木同一屆,與我同校不同班,老六比我低兩屆,已經讀完小學。顧代表的家是個女人成堆的地方,他老婆是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老婆孩子丈母娘加上一個離了婚的小姨子,浩浩蕩蕩地都擠在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裡。或許是房子太擠的緣故,顧代表常以辦公室為家,不是吃飯和睡覺絕不回去。

    顧代表的軍人脾氣在戲校成為奇談,他鬧牙疼,不去醫院,卻咧著嘴跑到電工班要了一把老虎鉗。他差點把幾個女教師嚇暈過去,因為在替自己拔牙的時候,他的嘴角不停地流血,他對著鏡子,舞動著老虎鉗,一次又一次把老虎鉗塞進嘴裡。他彷彿一條吞了魚餌的魚一樣亂晃,差點就把自己拎起來懸在空中,那顆血淋淋的牙齒終於被拔了下來,他疼得不住地用山東話罵娘,然後好像展覽什麼戰利品一樣向周圍的人炫耀著他的勇敢。據說他當年在戰場上,就以不怕死聞名,渡江戰役時,他領著一個加強連衝鋒,迎面的機槍子彈像雨點似的掃過來,身邊的人差不多全死了,偏偏他倖存了下來。

    顧代表喜歡給男孩子們說一些戰爭年代的故事,解放戰爭怎麼樣,抗美援朝怎麼樣。可是我們這些孩子當時瞎操心的一個問題,是顧代表如何與他老婆睡覺。他們家就像一個大的軍用帳篷,除了一張吃飯的方桌子,所有的床幾乎都挨在一起。我們非常無聊同時又非常熱烈地進行討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顧代表只能摸著黑辦事。黑燈瞎火的,萬一弄錯了又怎麼辦。還有,要幹事總會有些動靜,按照顧代表的脾氣性格,那嘰嘰嘎嘎的聲音肯定小不了。大家有理由相信,顧代表很可能把戰場挪到辦公室去。在顧代表的辦公室,有一張全戲校最大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放著一塊巨大的玻璃台板,玻璃台板已有了好幾道裂紋,用白色的衛生膠帶粘著,下面壓著一張世界地圖。

    顧代表的老婆常常到辦公室去喊他回去吃飯,有時候喊著喊著就沒了聲音。辦公室的門被悄悄帶上,於是大家有充足的理由認定,顧代表的那張大辦公桌,此時已成了剁肉的砧板,他老婆此時正坐在那冰涼的玻璃台板上,碩大的屁股底下壓迫著全世界的版圖。顧家的女人都是大屁股,無論是六個女兒,還是顧代表的老婆和小姨子,走路的時候,結實飽滿的屁股永遠高傲地撅著,而且像鴨子一樣左右搖擺。此外,與女性特徵有關的東西都十分顯眼,除了屁股大,奶子也大,大得彷彿充了氣的氣球,彷彿灌滿了水的塑料口袋。她們還有一個驚人的遺傳基因,所有人的嘴都像魚唇似的,不只是翹,而且尺寸也大,大得有些誇張,大得都能把自己的拳頭放進去。

    很長一段時間裡,顧氏六姐妹的大嘴成為男孩子喋喋不休的話題,為了將她們區別開來,就好像是稱呼大學生,我們用大一大二直至大六來稱呼顧氏姐妹。有一天,「小眼睛」很神秘地向大家宣佈,說人的某些特徵都有象徵意義,男人的鼻子女人的嘴,上面怎麼樣,下面也怎麼樣。這是他母親金鳳的經驗之談,根據這個邏輯,顧家的女人們進一步成為我們的嘲笑對象。那個年頭,所有的男孩都像十惡不赦的小流氓,我們正準備進入高中,沒有一個人願意好好讀書,成天嘻嘻哈哈說笑,熟練地運用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隱語。有一天,我們正在練功房門口的台階上玩,顧老三從我們身邊走過,馬小雙十分驚歎地說:

    「乖乖,真是他媽的大!」

    馬小雙那時候早已經是戲校大院孩子中當然的第一號人物,不僅是在戲校,周圍那一大片地方,他的名聲也是最響。在前不久結束的一次比較大的械鬥中,他將四十五中學的老黃河打得鼻青臉腫。老黃河也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了,因為長得又高又大,大家把他比喻成當時馬路上常見的黃河牌大貨車。誰也沒想到老黃河竟然不是馬小雙的對手,從明顯的佔著上風,到最後竟然不顧體面地落荒而逃。馬小雙從此以後,威名更加遠揚,直到後來被送去勞教,似乎還沒有聽說過誰是他的對手。顧老三顯然聽到了馬小雙流里流氣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們忍不住都笑起來。不懷好意的笑聲讓馬小雙感到很得意,他繼續發出感歎,做出百思不解的樣子,大家便明知故問,油腔滑調地問是什麼東西大。

    馬小雙說:「什麼東西都大。」

    於是我們齊聲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媽媽的屁股大」,「爹親娘親,不如媽媽的奶子親」。如果在前兩年這麼唱,逮著了就是現行反革命,可是自從林副主席從天上掉下來以後,孩子們的膽也大了,氣也壯了,一個比一個更不要臉。在孩子們淫穢的歌聲中,戲曲班的學員在楊春芳的帶領下,排著整齊的隊伍走過來。那是些與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現在是她們練功的時候,楊春芳是形體課老師,她正在教學員如何走台步,如何下腰,如何甩水袖。

    這也是我們這些男孩子天天聚在練功房門口的重要原因。女孩子都穿著運動衫,是那種式樣很呆板的運動衫,為了節省布料,每一件都顯得十分瘦小,緊緊地裹在身上。我們不懷好意地在一旁看著,看著她們下腰,看著她們露出肚臍眼,看著她們因為出汗,已經潮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結果乳房隆起的部位看得十分真切。人一旦不要臉,事情反而好辦,我們若無其事地評頭論足,指手畫腳,嘻嘻哈哈笑個不停。這些女學員的奶子和顧氏姐妹比起來,要相差好幾個級別,那是成人和孩子的差異,是大肉包子和小籠包子的差異。我們肆無忌憚地議論著,一個個老氣橫秋,一個個眉飛色舞,男孩子的存在終於讓楊春芳感到忍無可忍,女學員在我們下流的目光下,一個個都有些分心,做什麼動作都不能到位,於是楊春芳憤怒地衝了過來,對著我們又喊又叫:

    「滾開,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男孩!」

    楊春芳是一個很潑辣的女人,她是學刀馬旦的,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她曾經是個很不錯的演員,後來嗓子突然壞了,沒辦法再登台演戲,只好調到戲校來當武功教師。形體課是戲校學員的必修課程,楊春芳上課的時候,手上喜歡拿根小棍子,動不動就對地板上來一下。我們從來沒見她真用小棍子抽打過誰,然而她老是窮凶極惡,好像隨時隨地就要行兇打人一樣,結果女學員見了她都有些害怕。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楊春芳對學生要求很嚴格,在練功房裡,在她的咿裡哇啦督促下,誰也別想偷一點懶。

    那年夏天,楊春芳和工宣隊鞠師傅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到了文化大革命後期,再也沒什麼比男女之間的糾葛更讓我們這些孩子入迷。楊春芳比鞠師傅大了差不多有十歲,消息剛傳開的時候,孩子們又一次奔走相告。我們聚集在練功房門口,趴在玻璃窗台上,一邊看女學員練功,一邊興高采烈地對種種傳聞進行議論。鞠師傅當時已三十歲出頭,長得黑黑的,是一張娃娃臉,眼睛炯炯有神。因為是未婚,一段時間內,替他做媒的人絡繹不絕。據說工宣隊劉師傅的一個徒弟就對他有些意思,但是他根本就看不中人家。鞠師傅拒絕了很多好姑娘,偏偏對徐娘半老的楊春芳情有獨鍾。

    楊春芳丈夫是一個地方戲劇團的小領導,生活方面犯過些小錯誤,因為有把柄捏在別人手裡,遇事都讓著老婆。關於楊春芳丈夫的生活錯誤,有多個不同的版本,每一個版本都為我們這些孩子所熟悉。其中最荒唐滑稽的一個故事,就是他巧妙地利用女人之間的仇恨,把一部戲中的AB女主角都睡了。這是一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兩位女主角明爭暗鬥,幾乎同時成了楊春芳丈夫的毒招。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事情敗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兩個女人都寫大字報互相檢舉揭發對方,結果發現他在不同的女人床頭,說的完全是相同的一番話,用的都是同樣的詞彙,編造了同樣的謊言。在A角面前,他拚命地說B角有什麼不好,有什麼思想方面的問題,到了B角面前,正好反過來說A角。

    工宣隊劉師傅早就警告過鞠師傅,他對楊春芳並沒什麼好感。劉師傅語重心長地開導著年輕的鞠師傅,希望他不要被女色迷住了心竅。工人階級正擔負著改造知識分子的艱巨任務,這是歷史賦予他們的光榮使命,劉師傅現在最擔心或者說最痛心的,就是工宣隊在知識分子堆裡,弄出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來。資產階級是一個大染缸,工人階級真的得當心紅的進來,黑的出去。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歷史的教訓也值得注意,劉師傅一遍遍地告誡鞠師傅:

    「千萬要記住,我們是來改造資產階級的,不是來同流合污的。」

    那年的暑假,戲校大院的男孩和鞠師傅發生了尖銳的衝突。在此之前,生著一張娃娃臉的鞠師傅和孩子們關係一向不錯。顯然是楊春芳從中挑唆,有一天,大家正趴在練功房的窗台上說笑,說著笑著,鞠師傅突然凶神惡煞一般衝了過來,拎著兩個小孩的耳朵,不容分辯地就往總務處辦公室拖。被拎耳朵的孩子立刻殺豬似的哭起來,其他的人一哄而散,鞠師傅氣勢洶洶地威脅說,以後誰要是再敢到練功房這邊來亂轉,看到誰就把誰捉起來。正在上形體課的女學員都跑到門口來看熱鬧,楊春芳幸災樂禍地在一旁幫腔。

    這次衝突導致了緊接著的一場戰爭,孩子們並沒有把鞠師傅不許再接近練功房的威脅放在心上,恰恰相反,由於早就聽說他和楊春芳之間的關係不明不白,大家決定針鋒相對,同時向他們兩人開戰。我們主動進攻,找到了楊春芳的兒子,把他騙出來,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猛揪他的耳朵,然後把鞠師傅和他母親之間的醜聞,添油加醋地對他描述了一番。我們以活報劇的形式,現編現演,誇張地表演著故事中的淫穢情節。看著他噙著熱淚,緊咬嘴唇,我們情緒飽滿,充滿了一種初戰告捷的喜悅。

    接下來,我們偷偷地溜進練功房,在地板上用粉筆寫上「楊春芳與鞠某某亂搞男女關係」的字樣,再用護墊輕輕地蓋好。到第二天,來上形體課的女學員移開護墊,頓時被那些字驚呆了。對於那個時代中處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這已經是最淫穢的字眼,她們不知所措,既不敢告訴楊春芳,又不願意將那些粉筆字擦去。結果目不斜視的楊春芳依然上課,老一套地做著示範動作,那些粉筆字就踩在她的腳底下。女學員忍不住要笑,楊春芳便跑過來攆我們走:

    「你們這幫小孩臉皮實在太厚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遠沒有結束。一個星期以後,鞠師傅和馬小雙在練功房前的空地上,竟然動起手來。馬小雙純屬打抱不平,因為鞠師傅又一次在這裡將大院的孩子打得哇哇亂叫,正好路過的馬小雙,指著鞠師傅的臉說:「你他媽什麼玩意,老是欺負小孩子,有本事碰碰我看!」接下來兩個人就打起來,如果不是被很快地拉開,鞠師傅那天肯定還會大吃苦頭。這是他第一次在戲校中遭遇如此強硬的挑戰,儘管看上去身強力壯,鞠師傅顯然不是馬小雙的對手。馬小雙打架的本事是在無數次戰鬥中培養出來的,鞠師傅伸出手氣勢洶洶地想去抓他,馬小雙一個箭步跳開,然後一退一進,左右開弓,每一拳都打在鞠師傅的臉上,前後不過幾秒鐘,鞠師傅頓時皮開肉綻,血流滿面。

    鞠師傅的被打傷,意味著工宣隊在戲校中的優越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在此之前,誰也不敢設想,竟然有人會與領導一切的工宣隊師傅動手。工宣隊的負責人劉師傅力主嚴懲兇手,要將馬小雙送到派出所去。馬延齡被叫去訓話,他一聲不吭地聽著,並不把對他的訓斥當回事。馬延齡無可奈何地告訴劉師傅,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中學也畢業了,現在誰也管不了他。馬小雙曾經被送去勞動教養過半年,這半年他不僅沒有學好,反而像上了什麼速成提高班一樣,比原來更壞,更墮落。

    劉師傅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兒子會成為小流氓,就是你們這種資產階級家庭教育的結果。」

    戲校前後有過好幾位工宣隊師傅,大家能夠記住的好像只有劉師傅和鞠師傅。劉師傅永遠是一張嚴肅的臉,看什麼都不太順眼。他曾是個很有技術的鍛工,據說最拿手的絕活是掄大錘敲玻璃酒瓶,能將酒瓶插入泥地而不碎。在他主持戲校工作的那段時期裡,整個大院裡怨聲載道,提起他就搖頭。劉師傅對知識分子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對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充滿仇恨。他來戲校不久,就借口維修不方便,將家屬區有衛生間人家的抽水馬桶全部拆除。拆除工作帶有明顯的賭氣,好端端的白瓷馬桶被敲碎,管道裡被填進了水泥。不僅抽水馬桶被拆除了,家屬區僅有的一個小公共廁所,也被改建成一個堆破爛的小倉庫。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戲校大院家屬區最滑稽也最尷尬的一個場景,便是源源不斷地有人端著痰盂拎著馬桶進出校園。

    戲校恢復招生以後,各個年齡階段的男女學員開始陸續進校,在開學典禮上,劉師傅鄭重其事地宣佈了一項鐵的紀律,堅決不允許談戀愛。他指出必須毫不留情地與這種資產階級思想作鬥爭,一旦在上學期間發現這種不好的苗頭,立刻開除學籍。劉師傅是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分管學員的生活,對學生的態度比軍人出身的顧代表還要嚴格。劉師傅和顧代表的共同之處都是以校為家,上下班制度對他們根本不起作用。那時候,戲校的辦公室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值班,劉師傅要麼乾脆住在學校,要麼就是很晚才回去。自從鞠師傅和楊春芳的流言蜚語傳開以後,劉師傅一次次找鞠師傅談話,提醒他要注意影響,要維護工人階級的光輝形象。鞠師傅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繼續保持著與楊春芳的來往。在那段時間裡,常常可以看到空白的牆上,光溜溜的電線桿上,甚至校門口報道時事的黑板上,冷不丁會出現一條口號似的標語,內容無非是鞠師傅與楊春芳如何如何。

    劉師傅將這些情況視為很嚴肅的問題,把它們當作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他開始有耐心地守候伏擊,既想抓到寫標語的孩子,同時更想抓到鞠師傅與楊春芳通姦的確鑿把柄。他把戲校大院的孩子召集起來開了一次會,大談思想教育的重要性,然後分別與每一個人談話,希望他們把自己知道的小秘密,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在他的暗示下,本來就興趣盎然的孩子們開始密切注意鞠師傅的動靜。儘管大院所有的孩子都討厭劉師傅,都以與他作對為樂,但是在對鞠師傅的態度上,雙方卻保持了驚人的一致。我們監視著鞠師傅的一舉一動,發現了任何蛛絲馬跡,立刻毫不猶豫地奔去向劉師傅匯報。

    監視楊春芳家的最佳地點,是小老保家的屋頂上。趴在這,我們可以居高臨下,清楚地看到楊春芳究竟在家裡幹什麼。那年月許多人家都沒有窗簾,有些什麼秘密活動,通常只能關了燈在黑暗中進行。楊春芳的丈夫隨劇團去農村體驗生活了,兩個孩子半大不小,她在家裡總是吆五喝六,不是訓斥大的,就是責罵小的。只要是個機會,鞠師傅就往楊春芳家裡鑽。他彷彿是楊家的男保姆,什麼事情都幫著做。楊春芳大大咧咧的像個男人,鞠師傅幫她做飯,幫她買菜,幫她洗衣服,幫她哄小孩講故事,甚至在天黑的情況下,幫她去倒痰盂。

    為了表示清白,楊春芳家的大門一直敞開著。雙方都在較勁,一方極力要抓住把柄,通過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監視著楊春芳和鞠師傅的一舉一動,另一方似乎也意識到了到處存在著這種偷窺的目光,就好比在舞台上演戲,既然有那麼多熱心的觀眾注視,這兩個人索性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地在人們的眼皮底下盡情表演。他們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地竊竊私語,若無其事地打情罵俏,即使在楊春芳丈夫回來探親的日子裡,當著那位真正的男主人的面,他們仍然像兩口子一樣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這場戲始終沒有以大家滿意的方式收場,事實上,鞠師傅和楊春芳之間這種親密的關係,維持了幾十年。幾十年以後,鞠師傅還是沒有結婚,還是一個光棍,還是楊春芳家最好的朋友。這個家庭中處理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看到鞠師傅忙亂的身影。楊春芳住醫院進行乳房切除手術,她丈夫補辦離休手續,大兒子結婚,小兒子離婚,孫子進幼兒園,上小學借讀,沒一件事不是他親自出馬。鞠師傅是楊家的秘書長,是她家的大管家,就像當初堅信他們之間不清白一樣,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流言蜚語終於自生自滅,大家更願意相信這只是一種精神的戀愛。

    然而在當時,沒有一個人會去認真關心精神上的事情。在一開始,或許是受到孩子們好奇心的啟發,劉師傅只是關注鞠師傅的這件風流案子,到後來,劉師傅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捉姦運動的總指揮。監視鞠師傅的行動很快就由自發,發展到了有組織有計劃有規模,一九七二年的春夏之際,在劉師傅的直接指揮下,戲校的孩子們被有效地組織起來,鞠師傅和楊春芳之間的任何聯繫,都在警惕的目光監視之下。只要鞠師傅一跨過楊春芳家的門檻,處於最佳監視位置的小老保家的屋頂上,立刻就有孩子趴在那裡。戲校家屬區有一大排平房,對於孩子們來說,爬上高高的屋頂並不是什麼難事。大家通常是先爬上最西端的那棵大梧桐樹,借助樹枝的彈性,順利地達到屋頂上,然後像貓一樣往東面爬。

    儘管有過許多種傳聞,戲校的孩子並沒有在這些行動中,看到過他們有什麼真正見不得人的畫面。鞠師傅在楊春芳家一直是個正人君子,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出格的輕浮舉動。那段時候,鞠師傅也搬到戲校來住,他是單身漢,就住在男生宿舍。吃過晚飯,過不了多久,他老一套地去楊春芳家做客,在那裡熬到很晚才回去。鞠師傅的表現讓所有關心他的人失望,因為想看的場面始終沒有出現,大家只好把興趣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孩子們的耐心遭遇到了極大的挑戰,既然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看不到自己想看的東西,於是索性胡編亂造,憑空杜撰出許多故事來。

    五十多歲的劉師傅終於成了這些故事的受害者。端午節的第二天,他突然心血來潮,完全不顧自己的年齡和實際能力,在孩子們的引誘下,冒冒失失地爬上了那棵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後悔已經來不及,上樹容易下樹難,從樹上降落到屋頂斜坡上更難,隨著樹枝的擺動,劉師傅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眼看著就要行了,他腳下一滑,跌落在屋頂上,然後順著斜坡,一直往下滾,活生生地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工宣隊劉師傅的傷情診斷是尾骨粉碎性骨折。這件事的直接後果,給了顧代表家的女人們一個嚴重警告,從此她們在洗澡的時候,再也不敢肆無忌憚地開著燈。她們再也不敢一邊咿裡哇啦地哼唱樣板戲,一邊把水聲弄得稀里嘩啦亂響。對於我們來說,偷窺顧家的女人們洗澡,完全是隨帶,因為顧家緊挨著楊春芳家,對楊春芳的監視,同樣意味著對顧家的窺視。顧家老老小小到齊了,一共有九個女人,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在房間裡沐浴,會成為一群青春期男孩子的偷窺目標。一九七二年的夏天有些不同尋常,戲校大院的男孩子彷彿突然之間長大,一個個臉上長出了青春痘,一個比一個更色膽包天。

    我們幾乎是同時開始了對異性的強烈興趣。我們公開地議論著顧家女人們的身體,從老的談到小的,絲毫不以為恥。乘涼晚會給了孩子們聚集的機會,夜晚進一步地掩蓋了大家的羞澀之心。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朱利巴突然出現在我們中間。朱利巴是民樂班的學員,已經二十歲出頭,非常喜歡和戲校大院的家屬一起玩。他的個頭很矮、很瘦,在玩樂器方面是個多面手,大提琴小提琴,二胡琵琶,只要是個東西,就能即興表演一番。朱利巴是會說故事的能手,能把許多平庸的色情故事,說得栩栩如生,說得有鼻子有眼,他很快成為大家的朋友。

    民樂班有個很漂亮的女孩,高鼻子,棕色眼睛,長得非常像外國人。我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小洋人」,「小洋人」一度是馬小雙苦苦追求的目標。讓大家想不明白的是朱利巴放著漂亮的「小洋人」不追,偏偏下死力氣地去追顧代表家的老三和老四。朱利巴是民樂班的班長,在他的幫助下,馬小雙果然和「小洋人」處了一段時間的朋友。那時候,馬小雙雖然已經顯現出了好色之徒的本性,然而在對付異性方面還沒怎麼開竅,好在「小洋人」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單純得像個小學生,把她弄到手並不要什麼了不得的手腕。

    朱利巴追求顧家老三老四的目的簡單明瞭,他想通過顧代表混入部隊文工團。想當兵是那個特殊年月裡很多人的美夢,為了實現這一美好夢想,朱利巴決定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向顧家老三老四輪番地發起進攻,大膽熱烈而且浪漫滑稽,姐妹倆青春純潔的腦袋瓜很快就讓他搞得暈乎乎的。那段日子裡,朱利巴借口要教小老保一件樂器,天天坐在他家門口的石凳子上拉二胡。反反覆覆地拉著當時最流行的《苗嶺的早晨》,其中有許多模仿鳥叫的小特技,他白天黑夜樂此不疲,一遍又一遍地拉著。由於這裡正對著顧代表家的後窗,老三老四姐妹一聽到嘰嘰嘎嘎二胡聲,就情不自禁地伏在窗台上。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根本繞不明白朱利巴是想追求顧家老三,還是追求顧家老四,甚至朱利巴自己也不太明白。由於他幫過馬小雙的忙,為了促成朱利巴與顧家小姐的好事,馬小雙出於哥們義氣,投桃報李,竟然發動整個戲校大院的男孩出來幫助拉皮條。雖然有在校期間不許談戀愛的嚴格禁令,自從劉師傅摔傷以後,戲校學員的風流韻事就再也沒有間斷過。我們全力以赴,熱心過度地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密切留意朱利巴與顧家姐妹之間的交往。要看電影,立刻有人主動替他們排隊買票,要偷偷約會,有人悄悄地替他們遞紙條傳消息,並且為他們站崗放哨。雙管齊下的朱利巴終於感到難於應付,到秋天開始落樹葉的時候,他已經讓顧氏姐妹雙雙都陷入情網不能自拔。

    處於青春期的我們成天為毫不相干的事情瞎忙,為朱利巴和顧氏姐妹之間的任何進展歡呼雀躍。我們津津有味地聽朱利巴敘述自己的故事,他很樂意與大家共同分享愛情上的成功,很樂意向大家透露這方面的最新動態和細節。一段時間裡,朱利巴悠揚的二胡聲不僅讓顧氏姐妹動情,也讓戲校大院中所有的男孩子心猿意馬。大家的注意力都跟著二胡的旋律在走,這樣的場景隨時都會發生,朱利巴坐在那一本正經地拉二胡,沒完沒了,一首接著一首,我們和顧氏姐妹各帶著不同的心情,圍繞在一旁認真地聽。儘管在背後什麼樣的下流話都說過,朱利巴在女性面前顯得非常優雅,非常從容不迫,活像一名風度翩翩的紳士。他對顧家老三老四都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十分巧妙地保持著平衡。即使在公開的場合裡,面對一大幫男孩子的目光,他也能揮灑自如,一會兒與顧老三卿卿我我,一會兒與顧老四眉來眼去。

    「哄女人就好像哄小孩,」情場得意讓朱利巴忘乎所以,他說起這方面的經驗總是一套又一套,「是女人必吃這一手,你得明白無誤地告訴她,說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是為了她。」

    朱利巴討好女性的最大法寶,是讓女人堅信他向別的女人獻慇勤,只不過是為了要掩飾他對你好的真相。在朱利巴的猛烈攻擊下,顧氏姐妹神魂顛倒,都到了非他不嫁的堅決地步。很顯然,朱利巴自己也陷入到了巨大的困惑之中,一方面,他對男孩子們繪聲繪色講述自己的故事,介紹自己的成功經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與大家一起商量,討論下一步應該怎麼樣。顧氏姐妹現在是擱在砧板上的兩條魚,是已經燒好的兩盤菜,朱利巴既想表現得像個小流氓一樣,照單全收,把姐妹倆都佔為己有,然而骨子裡又是非常的膽小,前怕狼後怕虎進退維谷。事情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我們七嘴八舌地還討論他究竟應該對誰下手的時候,顧氏姐妹已經等不及了,她們突然大打出手,你罵我不要臉,我罵你下賤,兩人撕扯成一團,然後在怒不可遏的顧代表率領下,直奔朱利巴宿舍。

    耿直的顧代表似乎絲毫也沒有考慮到影響,他一腳踹開了宿舍大門,上前一把揪住朱利巴的耳朵,像拎隻兔子似的使勁往上拎。我們沒有一哄而散,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看著熱鬧。隨著顧代表手上不斷用勁,朱利巴拚命地護著他那可憐的耳朵,一次次地往上躥,他的腳一次次離地,腳底下彷彿裝了彈簧一樣。顧氏姐妹與我們一樣也成了旁觀者,她們氣勢洶洶,而且都很自信,希望今天朱利巴能給她們一個準確的交待。

    顧代表惡狠狠地說:「小兔崽子,你還真有一手,槍法倒不錯,想一槍打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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