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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玻璃樽(下) 文 / 葉兆言

    到了九十年代後期,呂武投資的丹鳳影視藝校一度成為媒體追蹤的熱點。呂武永遠是讓人羨慕的對象,永遠勝人一籌。「文革」前,他被保送的那所外語學校實際上是變相的貴族學校,當時流行的一首歌是「亞非拉,人民要解放」,呂武選擇了阿拉伯語,在大家的想像裡,充滿朝氣的呂武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去越南的叢林,就要去非洲的戰場。不同的年代裡,呂武總是處於不同的有利地位,他總是處於無心插花柳成蔭的境地,在大學裡,他讀的是考古,後來讀研究生,他又學了哲學,無論是考古還是哲學,他都談不上有什麼興趣,更談不上有什麼成就。上大學是為了離開農村,讀研究生只是不願意老戴著工農兵大學生的帽子,他一輩子似乎都在努力改變自己所不願意的處境。研究生還沒畢業,他就去了美國,在美國又改行學了新聞,一邊打工,一邊和一位台灣女孩談戀愛,最後又和一個地道的美國女孩結了婚。

    有一天,我應邀去參加呂武舉辦的一個小型宴會。事先,呂武打電話過來,讓我找幾個戲校一起長大的孩子。我喊了「小眼睛」,喊了王叔平,喊了張小蝶。在是否要通知張小燕這一點上,木木有些猶豫,於是打電話問呂武,徵詢他的意見。呂武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因為你的美國老婆在,不知道心直口快的張小燕會說什麼。

    呂武笑著說:「反正我老婆不懂中國話。」

    「不懂可能更麻煩。」

    「這話什麼意思?」呂武在電話那頭有些遲疑,突然表示贊同我的意見,「倒也對,不懂會更麻煩。」

    木木和呂武都相信,如果張小燕到場,她很可能會人來瘋,利用呂武的美國太太不懂中國話,趁機胡說八道。張小燕的口無遮攔是出了名的,她什麼樣的話都能說出口。我們在電話裡談了一會兒張小燕,我知道他會對這話題有興趣,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情況,通通都告訴呂武。那天的電話打了很長時間,因為我是用手機給呂武打電話,頗有些心疼電話費,但是呂武遲遲不掛電話,就只能這麼漫無邊際地說下去。

    或許是在美國待了很長時間的緣故,呂武的那頓宴請非常一般。反正他現在已經太有錢了,根本用不著憑一桌豐盛的菜餚來擺闊。因為有妹妹張小蝶在,我們閉口不談她的姐姐張小燕,接下來張小蝶和一個叫吳茉莉的先走了,大家藉著酒勁,一起去由戲校招待所改建的丹鳳賓館喝台灣茶。呂武就長住在丹鳳賓館,等他的美國老婆去了另一間房間,我們開始肆無忌憚地大談張小燕。呂武首先要王叔平證實,張小燕當年是不是真說過這樣的話,那就是誰要敢打張素芹一個耳光,她就讓他嘗嘗女人的滋味。

    王叔平說:「唉,我當時還真的就差點打張素芹一個耳光。」

    我們在一起肆無忌憚地說著。時間已抹去了大家的年齡差異,現在,我們這些在一個大院裡長大的孩子,一個個的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成了中年人,都有家有小,都有些發胖。就連比我小五歲的小老保,也混在我們一起胡說八道。我們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呂武提醒在場的人注意,年輕時的張小燕很像一個電影演員,說他有一次在香港去看成龍的片子,突然發現其中的女主角,活脫就是當年的張小燕。外形像,說話的樣子也像,反正一舉一動都像,整個就是當年的張小燕再生。大家好奇地問這個女演員是誰,呂武愣了一陣,羞答答地報出了名字。

    呂武說張小燕長得很像舒淇,說他看的那部電影叫《玻璃樽》。雖然呂武已經義無反顧地涉足娛樂界,但是他對影視這一行仍然還有些陌生,或者換句更準確的話說,是不屑。電影開始前,呂武聽旁邊的人在議論,說女主角是個三級片演員,而且拍過不少色情照片。事實上,他並沒有把這些話往心上去,而是在很認真地琢磨,玻璃樽的「樽」究竟是個什麼玩意。等看完電影,呂武說他終於弄明白了兩件事,一是英雄不看出身,三級片的演員也挺會演戲,一是所謂的玻璃樽,其實就是普通的玻璃酒瓶。除了呂武,在場的人誰也沒看過這部電影,因此也不可能為張小燕像不像舒淇展開討論,為了不拂呂武的意,大家都說他如果這麼認為,那就肯定像。呂武覺得大家有些勉強,說不管你們怎麼想,反正我就是覺得很像。

    「小眼睛」在電腦公司工作,對舒淇有所瞭解,說想看到她還不容易,網上有許多她的裸體照片。正好呂武手邊就有台能上網的筆記本電腦,王叔平和小老保因為從來沒看過舒淇的電影,也沒看過她的照片,便很著急地唆使「小眼睛」上網搜索。結果不到十分鐘,「小眼睛」便在網上找到一個色情網頁,上面全是舒淇的照片,赤裸裸的,擺出了各種姿勢,要害部位清晰得讓人瞠目結舌。由於是大家在一起看,邊看,邊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張小燕確實有幾分像舒淇,尤其是笑的時候,露出那一排很齊整的牙。有一句玩笑話,大家都想說,可是誰也沒有說出來。既然張小燕長得像舒淇,那麼張小燕脫光了的模樣,自然也就和這差不多了。我們都知道呂武喜歡張小燕,他大約是大院男孩中惟一真心喜歡她的人,此時這麼糟蹋張小燕,拿她開玩笑,他可能會不高興的。

    從呂武處回家,木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網搜索剛看過的那個網頁。一個人偷偷地瀏覽色情網站,幾乎每個上網的男人都這麼幹過,可惜我當時的手氣特別不好,怎麼也登錄不上去,想和「小眼睛」聯繫,手頭又沒有他的電話號碼。情急之中,我很冒昧地給呂武掛電話,他的電話卻一直占線。後來木木突然想明白了,呂武此時一定也在網上,他在幹什麼呢,當然是在欣賞舒淇的玉照。因為無法登錄要去的網站,木木只好到已熟悉的色情網站去轉一圈,結果仍然大失所望。此時此刻,我的腦海裡充滿了色情意味的聯想,當年的情景迎面而來,說老實話,能否找到舒淇並不重要,木木渴望想看到的是張小燕。我想看到張小燕不穿衣服的模樣,因為此時的舒淇已經不再是舒淇,已經定格成另外一個女人。以色情圖片形式出現的舒淇,赤條條地向我們展露的是別人的身體,那是我們童年記憶中熟悉的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那是我們曾經渴望,卻從來也沒有真正親眼看過的身體。我敢說,當年戲校大院所有的男孩,都曾有過這樣的美好夢想。

    呂武下鄉後的第二年,張小燕突然心血來潮地要去看他。張小燕讓木木陪她一起去,她選中我的理由,是木木有呂武的地址,而且可以跟林蘇菲要錢。張小燕帶著我一起去城北找林蘇菲,林蘇菲並不贊成兒子去安徽看望呂武,可是為了盡快打發木木離開,她毫不猶豫地從皮夾裡抽出兩張五塊的人民幣。那天林蘇菲與老潘有些不愉快,兩人剛吵過嘴,她不願意讓老潘看見木木,一個勁兒地叫我快走。

    在當時,十塊錢足夠充當我和張小燕的路費,張小燕因此很高興,這時候她已經初中畢業,經濟上還沒有任何來源。我們坐的是一種最便宜的大統艙,這是我們第一次坐船,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新鮮事。我們和別人一樣,到甲板上去散步。江風習習,很有些涼意,因為是黃昏,我們正迎著落日。紅紅的夕陽非常好看,張小燕帶著木木,差不多把輪船的每個角落都跑遍了。在船尾,兩個年輕人很親密地摟在一起,在當時,這樣的情景並不多見,因此張小燕一本正經地讓我別亂看。木木很調皮地做了個鬼臉,故意發出一聲怪叫。

    張小燕在木木的膀子上捏了一下,說:「小傢伙別不學好。」

    木木狡辯說,不學好的是這兩個年輕人,說他們竟然躲在這耍流氓。張小燕笑著說,人家這是談朋友,是談戀愛,怎麼能說是耍流氓。木木老氣橫秋地說,當然是耍流氓,你看那男的,手摟在那女的腰上了。張小燕說,不摟在腰上,難道還摟在屁股上。張小燕最後也笑了,說摟屁股上,那就真是耍流氓了。我們為此快樂了好半天,張小燕突然隨口問木木,她問我喜歡不喜歡她的妹妹張小蝶。我說不喜歡,自從小學六年級以後,班上的男女生突然都不講話。在這個年齡階段,異性之間都跟有仇似的,誰要是流露出喜歡哪個女孩子,那將是一件最醜陋的事情,將立刻遭到全班同學的攻擊。張小燕問木木為什麼不喜歡張小蝶,她說她妹妹長得挺好看的,除了個子矮一些,沒什麼不好呀。木木說我就是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你別傲氣,我妹妹才不會喜歡你呢,」木木沒想到張小燕接下來會冒出這麼粗魯的一句,「神氣什麼,毛還沒長長呢,別在這冒充大人。」

    木木彷彿腦袋被敲了一下,裝著沒聽明白她的話。

    張小燕得寸進尺地說:「怎麼,說得不對?」

    木木的臉漲得通紅,張小燕的臉也紅了。

    張小燕突然停止了她說的話題。張小燕以為她問的話讓木木難堪,沒想到木木此時很樂意借此話題大膽地露一手。我那時候已經十三歲了,正處於該長毛,偏偏還沒有長毛的階段。暑假裡學校組織游泳,在更衣室,男孩子常常為誰已經長毛了喋喋不休。這種突然的變化既讓大家好奇,更讓大家興奮。我們班男生中,最早長毛的是王寶林,有一天,有人突然發現了這個秘密,結果在游泳的時候,「小眼睛」突然像宣佈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似的大聲喊起來:

    「王寶林,長毛了!長毛了,王寶林!」

    因為游泳池裡還有女生,王寶林惱羞成怒,臉漲得像豬肝一樣,哭著要和「小眼睛」拚命。「小眼睛」嬉皮笑臉地在前面跑,王寶林憤怒地在後面追,兩人圍著游泳池繞圈子。事實證明,無論什麼樣的事情,領先不一定就是好,有了王寶林的教訓,那些最先發育的男生再也不願意去游泳池,甚至都不敢去公共浴室。隨著時間推移,發育的男生多了,人多則勢眾,被譏笑的,反而是那些還不長毛的男生。為了使自己不成為譏笑對象,木木一直在偷偷地觀察自己的隱秘之處。有一天,「小眼睛」近乎賣弄地向木木展示他剛長出來的絨毛。作為同班同學,我們天天一起上學放學,成為非常親密的好朋友。我們沒完沒了地說著悄悄話,一起分享了無數關於性的秘密。

    我差一點要把「小眼睛」向木木賣弄的故事告訴張小燕。木木還想告訴她一些男孩子們在一起經常議論的話題。我想告訴她,說班上的孟繁英和體育老師有一腿。體育老師和孟繁英一起上館子吃小餛飩,班上的許多男生都看到的。孟繁英長得很難看,屁股特別大,奶子非常結實,體育老師滿臉都是青春痘,一天到晚用兩個五分的硬幣捏鬍子。他不光是喜歡孟繁英,而且喜歡孟繁英她媽。同學們都相信,體育老師把她們母女兩個都睡了。我既想向張小燕證明自己像個小流氓一樣,已知道不少事情,又害怕她真以為自己是小流氓。木木想表現得老氣橫秋一些,想向張小燕證明,自己已經不小了,但是這些念頭只是在腦海裡打轉,張小燕早就把話題轉移開了。在張小燕的眼裡,木木太稚嫩了一些,她根本就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們天不亮的時候下了船,我在睡夢中被叫醒,然後濛濛``地跟著張小燕,小心翼翼走過跳板。碼頭上空空的,只有一盞黃黃的路燈,一座小破屋,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在值班。四處一片漆黑,張小燕不敢走夜路,便和木木一起坐在碼頭上等天亮。黑咕隆咚的,我覺得有些冷,而且根本就沒睡醒。張小燕也覺得冷,不住地哆嗦著。碼頭上就一條供旅客休息的長椅子,她讓木木躺下去接著睡,自己就坐在邊上休息。到天亮時,我發現自己的頭正抵在張小燕的腰上,她斜靠在那裡,似乎也睡著了。

    張小燕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現木木的口水流在她的衣服上,有巴掌大那麼一攤,她驚叫了一聲,做了個要打我的手勢。然後我們就沿著一條大路往下走,走到另一個小碼頭,準備坐另外一種小的內河拖輪。碼頭旁邊就是一個小集市,趕早市的人已經來了,亂哄哄的,一個個扯足了嗓子說話。我們站在一個餛飩擔前,各人吃了一碗小餛飩,因為餓了,都覺得那餛飩特別好吃。張小燕一邊吃餛飩,一邊問路。

    在上船前,張小燕想方便一下,到處找不到公共廁所。問人,說這根本就沒有。又問船上有沒有,被問的人笑起來,說船就那麼大,自然更不會有。張小燕於是想到野地裡去解決問題,可是這很不好辦,她覺得總是有人盯著。她嘗試著走進一片菜地,假模假樣地蹲了一下,最後還是不敢,只能搖著頭,苦笑著走出來。

    「怎麼辦呢,」她自言自語,拉著木木在碼頭附近沒頭蒼蠅似的亂轉,「難道這兒的人都沒有屁眼,難道就都不上廁所?」

    在我們轉悠的時候,不止一次看見有的男人就在路邊堂而皇之地辦事,對此,張小燕表現出極大的憤慨,她既罵這些男人不文明,又羨慕做男人畢竟要省事得多。開船的時間也越來越近,我們不得不上船。這一次,又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船,船在彎彎的小河裡繞著圈子,兩岸都是綠茸茸的麥地,油菜還沒有開花。下了船,張小燕已經迫不及待,她快速地向田野深處走去,木木不明白怎麼回事,傻乎乎地緊追在後面。張小燕說,木木,跟著我幹嗎,站在那別動。她像一頭驚慌的兔子一樣,在田野裡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只好又繞回來,繞到離我身邊不遠的一個墳堆那裡,拉下褲子就幹起來。

    陽光燦爛,風景如畫,張小燕從墳堆後面探出腦袋來,說:

    「木木,你他媽不許偷看。」

    木木根本就不可能看見。因為離得太近,急切的尿聲倒是清晰可聞,而且持續時間是難以置信的漫長。漸漸地,沒有聲音了,但是張小燕還是遲遲不從墳堆後面走出來。本來很簡單的事情,似乎並不簡單。天知道張小燕在幹什麼,她似乎已經永遠消失在墳堆裡面。木木終於等得有些不耐煩,回過頭去,對著野草叢生的墳堆大聲地喊起來。

    張小燕繫著褲子走了出來,她笑著說:

    「你喊什麼!」

    我抱怨說:「這麼長的時間,上一堂課都足夠了。」

    張小燕和木木突然出現在知青點,讓呂武感到十分意外。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處於絕望之中的呂武已把張小燕忘得差不多了,這時候,他正和一個叫娟娟的上海女知青打得火熱。寂寞無聊的鄉村生活,急需通過和異性的交往來打發,於是娟娟就成了呂武最好的寄托。娟娟是個胖胖的白皮膚姑娘,瞇細著小眼睛,盯著人看的時候非常專注。她穿一件帶著紅色小點的花外衣,收拾得很乾淨,說話時帶著濃重的上海口音。

    在一開始,相互帶有敵意的張小燕和娟娟說話似乎很投機。她們說著笑著,張小燕問這問那,娟娟很耐心地回答。呂武在一旁有些尷尬,插不上嘴。好在與呂武同住的還有兩個知青,都是能說會道的傢伙,很快就把氣氛渲染得十分熱鬧。娟娟住在鄰村的知青點上,與呂武分手,發現他沒有送自己的意思,便主動提出來讓呂武送她。她故意對另外兩個知青說:

    「平時不要送,他倒屁顛顛非要送,今天來了女朋友,就搭起架子,真是來了個新人,立刻就忘了舊人。」

    呂武讓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帶著張小燕和木木一起去送娟娟,趁機也讓我們參觀她的知青點。大家依舊一路歡笑,踏上去鄰村的路。這兩個村子相距不遠,沿著一條不太寬的田埂,走一會兒就到了。張小燕對女知青點充滿好奇,東看西望,什麼都忍不住要仔細打聽,最後感歎說如果不是母親死活攔著,她早就做了知青,想想做知青多好,自由自在。娟娟說,不要說傻話了,真做了鄉下人,就知道這自由自在沒什麼好。張小燕不在乎地說,留在城裡也沒什麼好,她才不稀罕呢。娟娟說,那好,我們交換,你來當知青修地球,我留城裡,幹什麼都行,就是當不了工人,去菜場賣賣菜也好,畢竟是城裡人。

    那天給木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娟娟的那個知青點養的一條草狗。我自始至終都在逗那條草狗玩,剛到的時候,這畜生還認生地衝我們一陣亂吠,可是呂武惡狠狠罵了一聲,它便立刻老實了。很快,木木一摸那狗的腦袋,它就趴在地上伸懶腰,在原地打滾。娟娟的知青點有五個上海人,三男兩女,與呂武都很熟,那三個男的很快加入了談話,因為是添了陌生的女孩子,大家的興致很高。張小燕和娟娟相互都有些嫌棄對方,動不動就拿呂武撒氣。玩到天快黑,我們再次踏上歸程,我已經能記得來的路,因此走在前面,張小燕和呂武走在後面,一邊走,一邊說著話。到家時,呂武的兩個同伴已經做好飯了,我們就在煤油燈下吃晚飯,吃完了,還是聊天,與過去相比,呂武變得很健談,精彩的笑話一個接著一個。

    最後就是燒水洗腳,睡覺,呂武讓張小燕獨自一人睡裡間。張小燕看那麼多人都擠在外間,便提議讓木木和她一起睡。呂武不答應,說男女有別。張小燕笑起來,說木木才多大的一個毛孩子。呂武又說這你不用管了,他自然會安排好的。打發了張小燕,外間的這些人開始為如何度過這個晚上發愁,呂武他們的床是由兩張單人硬板床拼在一起,彷彿農村的大炕,平時三個大男人就這麼擠著睡,現在拆開了,一張給了張小燕,餘下的三個大男人加上我,只有一張從裡屋搬出來的小床,根本就沒辦法睡覺。臨了,只好橫過來靠牆上睡,在每人的腳跟頭放一個方凳,活生生地受了一夜罪。

    張小燕第二天才將自己此行的真實目的說出來。一直喜氣洋洋的呂武,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立刻情緒低落,立刻愁眉苦臉。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張小燕千里迢迢趕來,只是為了招兵買馬,讓呂武幫她回去教訓馬延齡的老婆張素芹。儘管不久以前,張小燕已經用菜刀在張素芹的肩膀上砍了一刀,但是她顯然還不解氣。張小燕與張素芹不共戴天,張小燕和張素芹你死我活。她們之間的仇恨,比山高,比海深。只要能夠懲罰張素芹,張小燕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能夠懲罰張素芹,張小燕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可以。只要能夠懲罰張素芹,張小燕願意上刀山,下火海。

    一提到張素芹,張小燕就怒不可遏,就咬牙切齒,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呂武,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氣。」

    張小燕說:「這次非要讓張素芹那女人吃些苦頭。」

    張小燕說:「我要讓張素芹知道我的厲害!」

    張小燕說:「我要讓她毀容!」

    張小燕說:「我要讓她變成聾子,變成瞎子,變成啞巴!」

    呂武支支吾吾,不作正面回答。

    張小燕說:「我就指望你了,呂武,我知道你一定肯幫忙。」

    「我當然肯幫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這話我還要聽。」

    呂武面露難色:「可這人是個女的。」

    「女的怎麼了?」

    「我呂武怎麼可以動手揍女人?」

    張小燕不以為然,嘴一撇,有些不高興:「為什麼不可以?」

    「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去動手打個女人,那還不給人笑話?」

    呂武最終不得不答應張小燕的請求,從一開始,他就很勉強,可是在張小燕的死糾活纏下,也實在找不到什麼借口拒絕。既然呂武喜歡張小燕,他又怎麼可能拒絕她。到第三天,為了省下幾塊錢的路費,我們翻過一座山,走了幾十里路,通過呂武一個叫小陸的朋友,搭上一輛長途貨車。是那種運輸活鴨子的敞篷大卡車,這車一路顛簸,翻山越嶺,走了十幾個小時。等開到目的地,坐在卡車後面的呂武和木木,幾乎已經被熏得完全窒息。我們又饑又渴,揚起的灰土塞滿了牙縫,舌頭一舔就覺得磨牙。那鴨子的臊味,鑽過鼻孔喉嚨口,直撲肺部,像是在肺葉上刷了一層又厚又膩的油漆。這以後的幾天裡,我們的喉嚨口老是源源不斷地往外冒鴨臊味。

    正是這次災難性的旅程,讓呂武改變了主意。回到戲校大院以後,呂武一再拖延張小燕的報復計劃。張小燕天天跑過來糾纏,她甚至拉著呂武去偵察過地形。張小燕說,如果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不好意思公開教訓張素芹,可以躲在暗處,等張素芹下夜班回來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暴打她一頓。然後再迅速離開,回到插隊的地方,誰也不可能會想到這是他幹的。

    呂武對張小燕一味敷衍,後來實在躲不過了,攤牌說:

    「明人不做暗事,你真要是這麼恨她,我替你把她男人狠狠揍一頓,保證叫馬延齡鼻青臉腫,滿地找牙,你信不信?」

    「誰要你逞這個能,我就要你打那女人,」張小燕氣鼓鼓地說,「什麼明人不做暗事,不敢就說不敢,別給我找借口。我告訴你,別人我誰也不想打,就要打那個女人!」

    「打女人,我真下不了那個手。」

    張小燕非常失望,是一種非常痛心的失望。讓她最失望的,是呂武害怕繼續糾纏,竟然不辭而別,偷偷地逃回插隊的地方。如此怯弱的行為與呂武的威名不符,結果憤怒的張小燕把滿腔的怨恨,都撒到了木木身上。她從木木那裡得知呂武已經走了的消息,憤怒之下,非常失態地扇了木木兩記耳光。突如其來的兩記響亮耳光,彷彿從萬里晴空滾落下來的驚雷,彷彿黑夜裡炫眼奪目的閃電,一下子就把我給打悶了。雖然張小燕當時就低聲下氣向木木道歉,可是我還是孩子氣地哭起來,眼淚撲落撲落直往下掉。再也沒有什麼比不明不白的兩記耳光更讓木木感到丟人,結果張小燕花了很大力氣,賠了許多不是,最後自己也哭了,才把木木哄得不流眼淚。

    張小燕正是從那以後,變得越來越邪惡。她又一次成為戲校孩子中間的女魔王。比她年齡大或與她一般大的孩子,不是下鄉當知青,就是留城進了工廠,只有張小燕彷彿永遠準備待業在家。張小燕喜歡和那些比她年齡小的男孩一起玩,對於那些處於青春期最不安分的男孩來說,張小燕的最大魅力在於無所顧忌,在於她敢想敢說敢做,敢於做出赤裸裸的挑逗。她知道如何控制和駕馭那些男孩,讓他們屁顛顛地圍著她轉,心甘情願聽她的調度和使喚。

    幾乎所有的男孩與張小燕之間,都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王叔平初中畢業的那一年,每到星期四上午,這一天是他父親的休息日,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父親的自行車偷出來,然後在戲校大門東側的楊柳樹下與張小燕匯合,氣喘吁吁地將她一直送到郊區的文物倉庫。這是一段很遠的路程,中途還必須時刻擔心不能讓交通警察看見。付出如此艱辛勞動的代價,只是張小燕斷斷續續地給王叔平看一些裸體素描。這些素描出自馬延齡之手,都是用鉛筆畫的,是毫髮畢現的寫實風格,而畫中的人,自然也就是張小燕本人。讓一個男孩看自己的裸體畫,是一個很大膽的犧牲,在那個封閉的年代,這樣的犧牲足以讓任何一個青春期的男孩賣命。

    王叔平只要將張小燕送到目的地就行,剩下的事情再也不用他操心。他現在該做的,就是趕快騎車回去。文物倉庫原來是一座頗有些歷史的古廟,「文革」初期被抄的大量文物,像垃圾一樣都堆在這裡,本來是想集中銷毀的,後來有了一道中央的命令,這些價值連城的文物,便被堆放在不同的大殿裡封存起來。馬延齡當年的一個學生朱浩被發配在這看管文物,所謂看管,其實就是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門房。朱浩養一條巨大的狼狗,平時閒得無任何事情可做,那年頭根本沒有人會想到去偷文物,於是一門心思琢磨古畫。朱浩後來成為鑒定文物的大專家,成為國寶級的權威人物。文物界對他的迷信,已經到了神奇的地步,尤其是對古代名畫的判斷,通常他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說是假的,絕對真不了。

    星期四是馬延齡與張小燕秘密幽會的時間。朱浩除了迷古畫,最大的業餘愛好是成人之美。儘管張素芹對馬延齡防範森嚴,可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男人會跑到一座野外的破廟裡風流快活。由於不通公共汽車,對於不會騎車的張素芹來說,郊外的這座古廟實在太遙遠。既然這裡真的藏著許多古代名畫,張素芹對馬延齡躲在這臨摹古畫便深信不疑。隔一段時候,馬延齡就讓張素芹看一幅仿古作品,對美術知識只是一知半解的張素芹決不會想到,這些畫其實都是馬延齡學生的功課。

    馬延齡最初告訴自己的學生,他只是想找個隱秘的地方進行人體寫生。在當時,對著裸體模特畫畫,傳出去將是一件聳人聽聞的大事。馬延齡誇大了自己對藝術的執著,朱浩很快就發現老師真正的興趣,根本不在什麼寫生上面。每到星期四,這座破廟的某個大殿裡,便會傳出連菩薩聽了都會皺眉頭的淫聲蕩語。星期四是馬延齡和張小燕的節日,他們忘乎所以,就在朱浩的耳朵根裡盡情狂歡作樂。這期間惟一的一次意外,也是有驚無險。有一天,張素芹突然從天而降,領著省革委會的一位副主任乘著小轎車冒冒失失來訪。這次突然襲擊的起因,是馬延齡的一幅內容為「世界人民大團結」的參展油畫,被當時主持中央工作的某位領導同志選中,作為訪問非洲時送給對方元首的見面禮,由於這是一件很有榮譽的事情,結果這位來自軍區的省革委會副主任,一定要親自拜見馬延齡,要當面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砰砰砰的敲門引起了一陣陣狼狗的狂吠,緊接著便是張素芹的尖聲叫喊。幸好是狼狗拖延了時間,當馬延齡的學生將咆哮著的狼狗拴好,張素芹領著省革委會副主任喜氣洋洋地跑進來。幸好張素芹並不知道馬延齡在哪一間房子裡作畫,赤身裸體的張小燕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慌亂中搶了畫架上的草稿,一頭鑽進菩薩的大肚子裡。馬延齡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躲進另一尊菩薩的肚子。張小燕的衣服還擱在十分顯眼的地方,馬延齡急得差點叫出聲來,他將衣服飛快地裹成一團,塞進另一尊菩薩的肚子,然後開門就往一個小院子裡跑。他腦子裡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這就是一定把張素芹引開。

    偏偏張素芹那天絲毫都沒有起疑,因為是坐公家的小轎車來的,她顯得很興奮。朱浩一邊偷眼看師娘,一邊忍不住對老師做了一個鬼臉。省革委會副主任挺著將軍肚,笑著上前與馬延齡握手,感謝馬延齡為省裡增了光,為促進世界人民的友誼,做出了自己應該做的貢獻,他用很濃重的鄉音說:

    「亞非拉人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

    馬延齡怔了好半天,費了好大勁,才弄明白怎麼一回事。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這位首長,更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些什麼,就一個勁地傻笑。這只是一次有驚無險的小插曲。省革委會副主任相當於後來的省委副書記,他對文藝並沒有太多瞭解,可是既然分管文教工作,很願意結交文化人。接下來,在一種十分親切的氣氛中,在馬延齡的帶領下,他興致勃勃參觀了張素芹說的所謂臨摹古畫,由於對這些仿古作品說不出什麼好來,他時不時地點點頭。馬延齡很快從驚恐中緩過勁來,他神采奕奕,談笑風生。見面活動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省革委會副主任突然提出要去廁所,馬延齡立刻屁顛顛地帶他去後園。後園早已是一片廢墟,他們進去的時候,一群喜鵲驚飛起來。馬延齡率先做出示範,他往前走了幾步,一邊回頭說話,一邊很放肆地掏出自己的傢伙。一種異樣的冰涼感覺讓馬延齡嚇了一跳,但是他很快又鎮定下來,裝出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地回頭看著省革委會副主任。馬延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安全套還沒有來得及取下來。

    成功的偷情暫時抵消了張小燕對張素芹的刻骨仇恨。那一段時候,每個星期四的黃昏時分,馬延齡都用自行車匆匆將張小燕馱到公交汽車站,而且必須趕在最後一班車發車之前。他將情意綿綿的張小燕送到車上,給她兩角錢買車票,然後自己重新回到那座破廟裡去。通常情況下,每個星期四的晚上,他都要住在這裡,將自己的身心好好地收拾一番。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周密,一切都是恰到好處。

    張小燕要在公共汽車上挨過漫長的四十分鐘,差不多穿過了整個城市。為了不使張素芹生疑,回到戲校的張小燕,一時間變成了非常聽話的女孩子,她遵循著馬延齡的安排,在星期四的這個晚上,盡可能地讓自己在張素芹的眼皮底下出現。張小燕對馬延齡的癡迷曾讓許多人百思不解,她死心塌地地聽從他的擺佈,像一頭套上了韁繩的小母馬一樣溫順老實。離馬延齡家不遠有一盞路燈,晚飯以後,一定有幾個人坐在這裡打撲克,張小燕常常在這一天的晚上去看人玩牌,看到時間很晚才回去睡覺。她的腦子並不好使,看別人打撲克,往往都不明白別人為什麼會這樣出牌。

    這一年的梅雨季節很短,天氣突然開始變熱了,溫順聽話的張小燕的情緒,也開始有些捉摸不定。她的脾氣隨著氣候的變暖,開始變得暴躁起來,成天和家人吵架,與母親湯若冰吵,與繼父張繼慶吵,與妹妹張小蝶吵,與可能遇上的任何人大吵特吵。毫無理智可言的激烈爭吵,一直持續到呼嘯的警車將張繼慶從戲校大院帶走為止。那段時候,張小燕的表現真是驚心動魄,她的情緒喜怒無常。除了歇斯底理地和家人吵架,張小燕突然變成一個非常極端的女孩,她老是利用自己年齡上的優勢,唆使戲校大院的這個孩子打那個孩子,又唆使那個孩子欺負另一個孩子。

    也就是在那個火熱的夏天,張小燕徹底地墮落了。她懷孕墮胎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到處都在議論這件事,猜測誰是真正的肇事者。張小燕立刻臭名昭著,她作為一名壞女孩開始名副其實。沒有什麼比女孩子未婚先孕更駭人聽聞。所有的家長都反對自己的孩子像狗腿子一樣地跟在她後面跑,但是大人越反對,孩子們就越願意和她在一起。張小燕越壞,張小燕越墮落,對男孩子來說就越有神秘感。暑假開始了,在將近兩個月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孩子們不可能像囚徒一樣被關在家中,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做,小孩也有小孩的事要做。張小燕在擺佈男孩子方面,又一次顯出了她的手腕。

    在當時,無論誰順從了張小燕的安排,就有機會看到馬延齡為她畫的裸體素描。這些裸體素描是張小燕的魚餌,屢試不爽,可以讓任何一個意志堅定的男孩上鉤。剛開始,張小燕向大家展示的,還都是一些撕去了腦袋的素描,但是僅僅是這些不完整的身體,已足以讓男孩子震撼,足以引起情不自禁的咂口水聲。張小燕從來就不是個智力正常的女孩子,一方面,她不想讓大家知道畫中的人是誰,另一方面,又樂意他們去猜謎,並且時不時地給他們一些帶有色情意味的暗示。

    很快,最後的羞恥之心也不復存在,張小燕直截了當地告訴大院的那些男孩,那就是她,她就是這個樣子。她原汁原味地販賣著馬延齡的話,說裸體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藝術,告訴大家,一絲不掛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女人。多少年以後,戲校大院的男孩長大成人,重新回憶當年的情景,沒有一個人不覺得張小燕有些傻,有些缺心眼,可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時確實一個個也鬼迷了心竅。那是一個極端封閉保守的時代,為了多看幾眼紙片上的張小燕,誰都願意心甘情願聽從她的驅使。張小燕肆無忌憚地撒野,充分釋放著身上的邪惡本能。那一段時候,她差不多就是邪惡的化身,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沒有人懷疑她不是個女流氓,沒有人相信還有比她更女流氓的女流氓。在張小燕的教導下,大家發現大膽學壞,其實要比學好更容易,也更有意思。

    張素芹成為戲校大院男孩子共同的敵人,在張小燕的直接教唆下,針對張素芹的惡作劇,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一招比一招更陰損。起先還只是向她扔小石子,接下來乾脆發展到用報紙包了大便,躲在黑暗中,猛地朝她臉上摔過去。漸漸地,對張素芹的小打小鬧,已經不足以讓張小燕解恨,她開始與社會上的流氓沆瀣一氣,非常下流地勾結在一起,成了禍害一方的女混世魔王,是派出所掛了號的著名人物。她的壞名聲不再只局限在戲校大院。對張素芹的騷擾持續了好幾年,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兩年以後,也就是一九七二年的深秋,有一天張素芹下夜班回來,經過戲校操場的時候,兩個蒙面大漢將她撲倒在地,用一塊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塞進她的嘴裡,在對她進行了一番放肆地猥褻羞辱之後,把她半裸著綁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人發現。

    這樣的惡性事件沒有理由不懷疑與張小燕有關,甚至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否捲入了其中。張素芹是張小燕不共戴天的死敵,根據這樣的出發點,張素芹吃什麼樣的苦頭都是活該,受什麼樣的罪都是報應。張小燕拍手稱快,張小燕幸災樂禍,張小燕恨不得衝到大街上去痛痛快快地喊上幾嗓子。張小燕希望張素芹下地獄,希望她走在大街上被汽車撞死,經過大樹時被樹倒下來壓死,打雷時被雷電劈死,吃飯時被米團噎死,打針時青黴素過敏,睡覺時做噩夢,乘公共汽車錢包被偷。張小燕希望天下所有的倒霉事,都集中到張素芹一個人身上。

    惟一能相信張小燕清白的,是張素芹的兒子馬小雙,因為在事件發生的那幾天,他一直和張小燕在一起,形影不離,如漆似膠。只有馬小雙才能確鑿無疑地知道張小燕與這次襲擊毫無關係,他知道她根本就分不出身來策劃這件事情。這時候,十七歲剛出頭的馬小雙從不良少年中殺開一條血路,打跑了那些成天圍在張小燕身邊亂轉的流氓阿飛,一舉成名,成為稱霸一方的少年英雄。馬小雙成了不折不扣的征服者,作為勝利者,他毫不含糊地將比自己大四歲的張小燕據為己有。張小燕生來就是做壓寨夫人的命,生來就是要讓那些小流氓為她競爭,為她你死我活。那些年頭裡,張小燕名震半個城市,她走馬換將不停地變換著男朋友,誰的勢頭大,她就和誰在一起,或者換句話說,她和誰在一起,誰的勢頭就大,誰就是山大王。

    張素芹遭襲擊的那天上午,馬大雙首先想到的,是應該去通知自己的雙胞胎弟弟馬小雙。他冒冒失失地去敲張小燕的房門,當時的張小燕借住在離戲校大門不遠的地方。馬大雙一邊使勁敲門,一邊狂呼馬小雙的名字。

    馬小雙說:「你急什麼,我他媽還在床上。」

    馬大雙說:「你他媽趕快起床!」

    馬小雙說:「我他媽就不起來。」

    馬大雙說:「你再不出來,我踹門了!」

    馬大雙一腳將門踹開,馬小雙和張小燕赤條條地正躲在被子裡。張小燕迅速將馬小雙從身上推開,撈起身邊的枕頭就向馬大雙扔過去。怒不可遏的馬大雙衝向張小燕,用力將蓋在他們身上的被子掀了,馬小雙觸電一般地跳起來,於是雙胞胎兄弟打成了一團。張小燕慢騰騰地穿著衣服,說:

    「打,直管往死裡打好了,誰也別停手!」

    張小燕又說:「你們真有種,到外面去打,外面地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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