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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玻 璃 樽(上) 文 / 葉兆言

    木木和呂武並沒有看到那六個人如何從樓頂上跳下來。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天裡,我們看到了很多驚險,偏偏漏掉了這最壯觀的一幕。過後的許多天,以及未來的許多年,人們都將眉飛色舞地議論著這件事。我們與大樓裡的其他人一樣,成了俯首帖耳的俘虜,排著隊,在台階上將手伸進臉盆裡,沾上血一般的紅顏料,然後被押往操場。很顯然木木是太小了一些,混跡其中十分扎眼,一個手持鐵棍的傢伙走到木木面前,拎著我的耳朵,將我拽到隊伍外面,氣乎乎地說:

    「毛孩子一個,走一邊去!」

    木木的耳朵被拽得很疼,眼淚很自然地也流淌了下來。我並不想就此和呂武分開,在七爺家,呂武常常欺負木木,現在,木木卻視他為自己的親哥哥,一步也不願意離開他。木木很倔強地又跑回隊伍,又一次和呂武站在一起。快到操場的時候,有人認出了呂武,說這不是呂文的弟弟嗎,你怎麼也會受蒙騙,和該死屁派的人攪到一起去了。由於呂文在好派中大名鼎鼎,那人把呂武喊了出去,胡亂地問了幾句,假模假樣地訓了一通,就把我們給放了。

    我們很輕易地就獲得了自由,我跟在呂武後面,趕緊找地方將手上的紅色顏料洗去。這是一個十分怪誕的結局。呂武心愛的日本軍刀不明不白地沒有了,從此再也沒有下落。在此後的很多天裡,呂武悶悶不樂地坐在角落裡,什麼人也不願意搭理。好派取得了全面的勝利,立刻乘勝追擊,失敗的屁派被定性為反動組織,一位早就隔離審查的省委副書記被認定是這個反動組織的黑後台。大規模的武鬥改變了文化大革命的方向,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開始被分化瓦解,一部分人感到了沮喪,看不到前途和出路,另一部分人興高采烈,鬥志昂揚。「文革」初期被打倒的牛鬼蛇神,譬如木木的父親李道始,譬如當過偽警察的歷史反革命陳鴻儒,此時已從被革命的對象,悄悄過渡成了看客。雖然很多人還被關在牛棚裡,但是與一開始的暴風驟雨相比,他們的日子好過多了。

    自從武鬥結束以後,很少再見到呂武趾高氣揚的模樣,他變得有些憂鬱,即使在別人眼裡,他後來變得很成功,娶了一位標緻的美國姑娘做老婆,成了有錢的大老闆,錢多得別人已經無法想像,他的表情裡仍然還有幾分沉重,仍然還有幾分憂鬱。很快,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那些在運動中沖衝殺殺的年輕人,此時不管是好派屁派,統統都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多少年以後,知識青年浩浩蕩蕩的上山下鄉,它的意義遭到了質疑,然而在當時,幾乎沒什麼人會想到它的不好。呂武的哥哥呂文興沖沖去了遙遠的雲南,呂武自己卻去了相對近一些的安徽。知青上山下鄉掀起了一股熱潮,人們在轟轟烈烈的熱鬧中,似乎還來不及去想它的嚴重後果。與許多知青狂躁的興奮相比,呂武自始至終對這一活動都很冷漠。

    上山下鄉對年輕人最大的誘惑,是突然展現了一個全新的機會,它可以讓年輕人獨立,讓年輕人掙脫父母的束縛。然而呂武不願意離開這座城市,不願意離開戲校大院,或者乾脆說,他不願意離開張小燕。即使呂武自己也說不清,他究竟是為了愛張小燕而不願意下鄉,還是不願意下鄉而愛上了張小燕。這兩件事互為因果,因為不願意離開張小燕,呂武對突如其來的上山下鄉運動充滿怨恨。因為不得不走了,呂武更加堅定不移地愛上了張小燕。那年頭的愛情還有點古典色彩,在最後的日子裡,呂武開始給張小燕寫情書,一封接一封地寫,從國際大好形勢到國內最新動態,什麼都寫到了,惟一不敢涉及的字眼,就是直截了當的愛。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男女之間的愛是個不太好的字眼。愛是有階級性的,人們應該無條件地愛黨,愛領袖,愛自己的階級兄弟姐妹。扮演信使的木木偷看了呂武的每一封情書,那種信根本用不著封口,而且絕對不怕有第三個人過目。張小燕對呂武的情書愛答不理,她總是在第一時間裡,匆匆把那信看完,然後笑著把信還給木木,告訴他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木木親眼所見的第一次愛情,顯得有些荒唐和茫然。那時候,張小燕自己正陷於對馬延齡的瘋狂愛情中不能自拔,與經驗老到直奔主題的馬延齡相比,情竇初開瞎繞圈子的呂武顯得太幼稚。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張小燕和馬延齡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風言風語在戲校大院到處傳播,張小燕早已聲名狼藉,只有呂武一個人還在堅信她的清白。

    隨著離城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呂武一天比一天更沮喪。最後,他終於給張小燕寫了一封措辭十分低調的信,在這之前,連他也不明白自己在那麼多信中究竟說了些什麼。呂武很傷感地告訴張小燕,說他馬上就要奔赴安徽農村,想到他現在差不多就是一個孤兒,因此希望她能去碼頭上為他送行。呂武的意思有些模稜兩可,既好像是懇求張小燕,又好像只是通知張小燕。正是在這封信中,呂武第一次表達了對她的信任,說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些到處流傳的謠言。在信的結尾之處,呂武表達了自己最強烈的願望,這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張小燕也能去他所在的農村插隊,他們將並肩戰鬥在廣闊的天地裡,在那裡大有作為,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正式動身的前一天黃昏,由於張小燕還沒有正式表態,呂武再也按捺不住,他帶著木木,冒冒失失地跑到張小燕家,在離大門四五米遠的地方,讓木木放開嗓子喊張小燕出來。我的喊聲驚動了張小燕的繼父張繼慶,這個五短身材鬍子拉碴的男人從門口探出頭來,很不友好地瞪了我們一眼。呂武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問張小燕在不在家,張繼慶又瞪了他一眼,回過頭去,說:

    「小燕,有人找你。」

    張小燕有些不太情願地從門背後露出腦袋。她顯然早就聽見木木的喊聲,也明白隱藏在我聲音背後的確切含義。她只是故意要在呂武面前搭搭架子,不想被我們一喊就跑出來。她光彩照人地站在門口,既不招呼呂武進去,也不問我們為什麼喊她。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從窗戶裡探出了半個頭來,討好地問呂武有沒有吃過晚飯,並歡迎我們到屋子裡去坐坐。

    呂武不願意到屋子裡去,直截了當地問張小燕:「我明天就走了,你來不來送我?」

    張小燕硬邦邦地說:「我幹嗎送你?」

    湯若冰在一旁插嘴:「小燕,怎麼這麼說話?」

    張小燕說:「我怎麼說話,又不要你管。」

    呂武無話可說,只好又問了一句:「你到底來不來?」

    張小燕說:「不是說了嘛,我幹嗎要去送你?」

    因為有湯若冰和張繼慶在一旁毫不掩飾地看著熱鬧,張小燕半真不假的樣子,讓呂武覺得非常尷尬。他扭頭想走,張小燕追了過來,說你們既然來找我,為什麼不把話說完。呂武帶些賭氣地說,說什麼,你根本就不想讓我說。張小燕說,那好,現在我讓你說了,還有什麼話,你快說呀。呂武說,我現在不想說了。張小燕於是就笑,呂武被她笑得有些來火,拉了我就走,我們真的走了,張小燕便追在後面。天正在黑下來,追了一會兒,張小燕不耐煩了,說:

    「喂,你們要去哪?」

    呂武說:「我也不知道去哪。」

    張小燕撲哧一聲又笑了,呂武也笑。木木跟著一起笑,呂武回過頭來,說你笑什麼。他現在已覺得身邊的木木有些多餘,對他擺了擺手,想打發我走。張小燕說幹嗎要攆木木走,我就喜歡他和我們在一起,我就喜歡三個人在一起。呂武無話可說。接下來,我們在戲校大院裡漫無目的地轉著圈子,終於到了已經沒有了玻璃的花房附近,張小燕突然心血來潮地說:

    「我們到花房裡去,怎麼樣?」

    呂武說:「花房裡黑!」

    張小燕說:「黑有什麼關係。」

    花房裡果然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我們摸黑爬了進去,弄得一身灰。過了一會兒,習慣了黑暗以後,藉著天窗裡射進來的那點亮光,總算能看清一些周圍的輪廓。外面的天正在不可阻擋地黑下來,很快黑暗控制了這個世界。好在花房裡堆了許多木頭,站在木頭堆上,呂武和張小燕的個子高,可以很輕鬆地把腦袋伸到屋頂上,接下來的時間裡,呂武突然發現他並沒有什麼話要說,張小燕也不真想聽他說什麼。他們在一種無言的狀態中,仰望著剛剛升起的明月,花了很長的時間欣賞月亮。

    張小燕笑著說:「我們真傻,看月亮在哪不行,非要跑到這黑洞洞的地方來!」

    萬里無雲,月光如洗,月亮看上去很大,星星不知道都躲到哪去了。兩個人在月色中挨得很近,張小燕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那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芳香。呂武有些侷促不安,心咚咚直跳,好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一樣。張小燕平靜如水,抬頭看著明月,突然問呂武去了安徽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又問他究竟在安徽的什麼地方。她印象中的安徽,完全是一個虛擬和想像的省份,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是安徽人,被槍斃的親生父親也是安徽人,她自己卻從沒有去過安徽。呂武很認真地作著回答,不厭其煩,一遍遍地解釋。木木已經完全被他們忘卻了,這兩個人心不在焉,一直在說,好像有多少話要說,又好像並沒有多少話要說。他們想到什麼說什麼,你問我答,我問你答,磨蹭了很長很長時間。月亮不知不覺地從這頭移到了那頭,最後張小燕說,她肚子餓了,並問呂武餓不餓,因為剛剛匆匆忙忙地跑出來了,晚飯還沒吃呢。

    第二天呂武去安徽,張小燕並沒有去送他。他指望她會來,因此拒絕了別人送他的請求,結果一直到船開,呂武都在盼著她的出現。碼頭上很亂,到處都是堆著的行李,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各種顏色的網線袋裡裝著臉盆,裝著熱水瓶,裝著蓆子和新買的鋁鍋。有人在若無其事地說笑,有人在抱頭痛哭,還有人在大聲地喊著,這顯然是在找誰。就在前一天,有一位母親哭著喊著,從碼頭上跳到江裡去了。人們到現在仍然議論這事,雖然剛過了一天,關於這件事情的真相,已經說不清楚,有說是不小心掉到江裡去的,有說是不想活自殺的。汽笛一陣陣長鳴,東一堆西一堆的人聚在一起,呂武在不相干的人堆中徒勞地走過來走過去,發現自己從來也沒有這麼孤苦伶仃過。他感到一種真正的失落,巨大的悲哀像江水一樣滾滾而來,突然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跳到江裡去,結局會怎麼樣呢,張小燕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直到將近三十年以後,呂武仍然為張小燕沒有去送行耿耿於懷。這是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很長時間裡,他都在等張小燕的道歉,寄希望她解釋原因,說出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哪怕編造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小故事。輪船溯江而上,結伴而行的知青男男女女擠在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毛主席語錄歌。大家都很興奮,一個瘦瘦高高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傢伙,在轟轟作響的機器聲中,用深沉的男中音,引吭高歌林副主席為毛主席語錄寫的序,序很長,他一字一句唱著唱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呂武在這種熱鬧中,越發感到鬱悶,他開始有些怨恨張小燕。剛做知青的那段日子裡,這種怨恨像梅雨季節的潮濕空氣一樣圍繞在身邊,他一遍又一遍尋找著百思不解的答案。

    這以後,在經歷了歲月的洗禮以後,呂武對女人的不合常理,終於有了一套自己的成熟看法。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想,張小燕都不應該不去送呂武,她似乎根本就沒有理由失約,可是她就是沒去。女人有時候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女人總是不按常理出牌。九十年代後期,呂武並沒有像大家想像的那樣,因為文化上的差異,和他的那位美國妻子分手離婚,恰恰相反,在獨生子女已成為基本國策的前提下,這對中西合璧的恩愛夫婦,在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以後,又添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呂武現在是一個拿著美國護照的中國人,他們到處都有房產別墅,四海為家,想在哪兒過日子都行。他已經賺了太多的錢,可是仍然還想到國內來淘金。在美國,呂武曾是個很不錯的新聞節目製作人,回到國內,原來他所擅長的那一套已經不適用,於是就投資拍電視肥皂劇,什麼賺錢拍什麼,看準了機會便大賺一把。呂武還投資辦了「丹鳳影視藝校」,這是一個與戲校合辦的項目,他從當年戲校的一名普通家屬,搖身一變為擁有最大股東的董事長。

    所有認識呂武的人,都相信他有太多的故事,而故事中有許多精彩篇章,差不多都是從去農村當知青才開始的。呂武的母親死得很早,呂校長一直沒有續絃,呂校長死了以後,呂武事實上是靠七爺養著。由於七爺沒有固定的收入,很長一段時間裡,七爺、呂武,還有木木一起過日子,依靠的是木木的生活費。木木的生活費成了三個人的惟一生活來源。林蘇菲再婚不久生了一個女兒,她換了個單位,調到廣播電台工作。每到發工資的日子,七爺便迫不及待地去造反派那裡領木木的生活費。這筆錢自然是從李道始的工資中扣除,除此之外,七爺還尋找各種借口,跑到林蘇菲的電台去借錢。林蘇菲當時也不寬裕,可是木木畢竟是她兒子,明知道七爺有勒索的意思,明知道借了不會歸還,也只好硬著頭皮借錢給他。

    呂武的成功與自己敢於冒險,敢於打架鬥毆分不開,在當知青的短短幾年裡,他以極快的速度墮落,沒多少時間就成為不可一世的人物。戲校大院的孩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出過兩名響噹噹的惡霸,前期是呂武,後期是馬小雙。呂武曾是許多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雖然他的年齡在知青裡,差不多算是最小的,但是很快就以自己的英勇驍戰,稱雄一方。有時候,惡名遠揚也很讓人羨慕。七十年代初期,呂武的名聲如雷貫耳。木木剛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裡有一個喜歡打架的魔頭,聽說木木住在戲校大院,便問他是否認識「驢子」。「驢子」是呂武的綽號,因為呂和驢音接近,知道了木木和呂武的關係以後,這魔頭當即表態,日後誰要是敢欺負木木,他絕不答應:

    「敢動驢子的人,真是他媽的找死!」

    呂武一度甚至是在為戲校所有的孩子壯膽,大院的孩子差不多都會狐假虎威,動不動就把「等驢子回來再收拾你」掛在嘴上。「驢子」的威名遠揚,雖然遠在他鄉插隊,可是一想到他隨時隨地就會回來,惹是生非者便不寒而慄。他的英雄事跡讓許多孩子仰慕。1972年的秋天,回城已無親可探的呂武在體育場和綽號叫蔡包子的打架,兩人大戰三百回合,從體育場這一端打到那一端,又從那一端打回來。上百號的人在一旁觀戰,最後兩人終於打累了,頭破血流氣喘吁吁,於是握手相約,三天後繼續老地方較量。三天以後,兩人沒有繼續決鬥,而是英雄惜英雄地成了好朋友。蔡包子後來被一個無名小卒背後捅了一刀,刀插在背上,拔不下來,捅刀子的人掉頭就跑,蔡包子跟旁邊經過的人要了件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刀柄,然後步行去醫院,在急診室門口,蔡包子像樹樁一樣動彈不得,他很從容地站在那兒,突然倒了下來,從此就再也不曾爬起來過。

    因為惡名在外,呂武不止一次陷入被人追殺的困境。他闖的禍也太大了一些,到處惹事,到處樹敵。有一次,去縣城看電影,知青與當地的地痞流氓發生了衝突,呂武上前不由分說,手到腳到,轉眼之間,便把對手從電影院高高的台階上踢下去,當場跌斷兩根肋骨。後來才知道,斷了兩根肋骨的這個人,是縣革委會主任的小舅子。在打架鬥毆中,呂武差不多永遠佔上風,那次大規模的武鬥已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呂武從中得到的經驗教訓就是,要打就要打贏,要打就要心狠手辣,寧願在戰場上可恥地逃走,也絕不繳械投降。打架必須動腦子才行,呂武成了真正的高手,不只是能打,出手狠,出手快,而且還擅長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迅速撤離。呂武從來沒有參加過長跑比賽,他知道自己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在比賽中,拿個很不錯的名次。

    呂武沒有死在農民的釘耙之下,完全是因為他像兔子一樣能跑。他不止一次陷入寡不敵眾的境地,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知青常常要和當地的農民發生衝突,在這類衝突中,知青未必老是佔著上風。有家有小的農民通常都要讓三分,但是真把老實巴交的農民兄弟逼急了,操起農具群起攻之,也絕不是鬧著玩的事情。憤怒的農民曾經將呂武他們住的房子夷成了廢墟,因為呂武一夥,在當地差不多已是一群作惡多端的活土匪,他們不僅見誰打誰,而且偷雞摸狗,無惡不作,有一次甚至為了招待幾位來訪的女知青,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主人的面,將農民的一隻才養了兩個月的小豬宰了吃。

    一段時期內,呂武同時遭到來自兩方面的圍剿,地區專門發了紅頭文件,要求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徹底根除三害,這三害分別是賭博、偷竊和為非作歹的「驢子」。把呂武寫在紅頭文件中,並與賭博、偷竊並列三害之中,是後來呂武忍不住就要吹噓的一件事。如果不是躲避及時,呂武很可能被當地公安機關捉去勞教,而來自另一方面的威脅,則是他的對手一再公開揚言,要不惜一切代價取他的性命。常常有形跡可疑的人,來呂武所住的那村子瞎逛,有一天,一胖一瘦兩個男人,拎著磨得雪亮的鐮刀,在天亮時衝進呂武他們的房子。兇手對呂武的情況顯然是熟悉的,他們直撲呂武的房間,隔著又黑又髒的蚊帳就是一陣猛砍。如果那天呂武在自己的床上睡覺的話,他必死無疑,恰巧他半夜裡偷偷溜出去和吳玉花約會。吳玉花是鄰村的姑娘,是那一帶公認的美人,正準備嫁給公社書記家去做兒媳婦,臨出嫁前,她覺得有些心裡話要對呂武說,便安排了這次約會。事實是,真見了呂武,情迷心竅的吳玉花既沒有讓呂武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也沒說什麼心裡話,然而,恰恰是這次沒有實質內容的約會,救了呂武的一條小命。

    結果兩名兇手將住在另一個房間的小陸砍個半死,為了給小陸報仇,呂武派人到處打聽兇手的下落,把幾個與此事有關的嫌疑人一一收拾。由於樹敵太多,積怨太深,這類事最後都不了了之。呂武得罪的人太多了,他的惡名傳得很遠,提到他就搖頭歎氣,據說當時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子是真心喜歡呂武,有當地土生土長的姑娘,也有從各個城市來的女知青,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嫁給呂武,因為誰都相信,要是真嫁給他,很可能不久就會成為小寡婦。他的名聲實在太壞了,有時候連呂武也相信自己活不長,因為有太多的對手惦記著要和他算賬。那段時期,儘管人家都很怕他,儘管沒人敢當面與他公開叫板,但是呂武就像過街的老鼠,人人都有打他殺他的用心。呂武知道自己已經惡貫滿盈,如果他橫屍街頭,老百姓一定大放爆竹,拍手稱快。他們居住的房子就是在傳說呂武已死的情況下,被周圍的農民瞬間裡夷成了廢墟。

    在街上行走的時候,呂武總是像捧骨灰盒似的抱著一個軍用書包,緊貼著牆走,動不動地就回頭。呂武的軍用書包裡,永遠擱一塊紅磚,一把菜刀,一根九節鞭。晚上睡覺,這書包就是他的枕頭。形勢最緊張的日子裡,甚至不敢躺床上睡覺,因為他不能指望再次遭到襲擊時,還會有上一次的幸運。在自己的房間裡,他佈置了各式各樣的機關,虛掩的門上面放著臉盆,床前的凳子上放著鐵桶,惟一的那扇窗戶底下,挖了個一尺多深的陷阱,彷彿越南戰場上對付美國大兵,在陷阱的底部還埋著削尖的竹子。呂武為自己留下的逃生之路,是懸樑上的一根繩子,身手矯健的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這根繩子從屋頂的天窗逃之夭夭。

    就在呂武迅速走向墮落的時候,留在城裡的張小燕也越來越聲名狼藉。那時候,戲校大院的父母們都有共同的擔心,擔心自己的兒子會成為呂武,擔心自己的女兒會成為張小燕。張小燕突然出落成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人們驚奇地注意到,張小燕體形迅速發生變化,文化大革命剛開始那陣,她看上去像根豆芽菜,細細的,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有幾年工夫,該發育的都發育了,該豐滿的都特別豐滿,就像樹上熟透了的紅蘋果,隨時隨地都會跌落下來。

    張小燕和馬延齡之間的關係,再次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流言蜚語越來越有鼻子有眼睛,有人在這個城市另一端的小公園裡,看見過他們坐在一起說話,腦袋挨得很近,正悄悄地商量著什麼事情。還有人說他們在江邊的沙灘上散步,因為時間已經晚了,被巡邏的民兵正好逮著,於是被抓進指揮部審問,從馬延齡口袋裡搜出了尚未用過的避孕套。儘管馬延齡對他們之間的關係矢口否認,但是戲校大院的人心裡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馬延齡的老婆張素芹沒有打傘,渾身濕漉漉地來到張小燕家,她神情沮喪,站在門口,以最後通牒的口吻,讓張小燕以後再也別去找馬延齡。

    張小燕蠻橫地說:「腿長在我自己身上,要找誰,就找誰。」

    張素芹更蠻橫地說:「天底下的男人多得很,你愛找誰找誰,就是不要找我的男人。」

    張小燕不理睬,張素芹不依不饒。

    張小燕最後說:「你說是你的男人,就是你的男人了,別做夢了,你男人根本就不喜歡你!」

    張素芹扭頭就走,不一會兒,她拎著馬延齡的耳朵,又一次出現在張小燕家門口。張素芹長得人高馬大,反襯出馬延齡的弱不禁風。她氣勢洶洶地說:「不要臉的小狐狸精,把你說過的話,再說一遍。馬延齡,你聽好了,聽聽這不要臉的女流氓,到底是怎麼說的。」

    雨繼續嘩嘩地下著,看熱鬧的人不是很多。馬延齡十分惶恐,他的耳朵顯然很疼,但在這樣尷尬的場面中,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保持體面,只好一遍遍訴說自己的耳朵快被她扯下來了。張素芹得勢不饒人,繼續拎他的耳朵,同時惡狠狠地對張小燕喊著:「你不是很囂張的嗎?喂,把說過的那話,趕快再說一遍!」

    馬延齡哭喪著臉,說:「不要鬧好不好,不要鬧好不好。」

    張素芹說:「是我喜歡鬧,是我神經病。」

    馬延齡說:「我們之間一點事都沒有,人家還是小姑娘,你何苦這樣大鬧呢。」

    張素芹說:「小姑娘?真沒見過這樣的小姑娘?」

    馬延齡終於讓耳朵得到一個解脫的機會,他藉機想溜,張素芹厲聲威脅說:「馬延齡,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敢跑,我跟你沒完,我今天就死給你看,你信不信!」

    馬延齡連聲說:「我信我信,我太相信了,你放心,我不跑,肯定不跑,我怕你行不行。你是我的姑奶奶,你狠,你厲害,想拿我撒氣,就儘管撒吧。有話我們回家說行不行?」

    張素芹說:「憑什麼回家說,我今天和這個小女流氓沒完。」

    馬延齡說:「好吧,就算她是個小女流氓,你罵也罵了,氣也撒了,還想怎麼樣?」

    張素芹說:「我要你也罵她小女流氓,你罵,你現在就罵。」

    馬延齡愣了愣,息事寧人地說:「好好好,我罵我罵,她是小女流氓,你滿意了吧,可以回家了吧!」

    張素芹仍然不依不饒,繼續大罵張小燕。罵了一陣,又把張小燕的母親連在一起臭罵,什麼女特務,什麼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小老婆,反正能上綱上線的詞都用了。張素芹惡狠狠地堵在張小燕的家門口,足足罵了一個多小時,因為是在雨中,渾身上下早就濕透了,她穿著一件白汗衫,沒有穿胸罩,凸起的乳房和黑黑的乳頭清晰可見。圍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說「罵」這個詞還不準確,更多的時候,張素芹是在數落,是在聲嘶力竭地向別人控訴。張小燕體弱多病的母親羞愧難當,捂著臉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張小燕像一尊門神一樣地坐在門口,她故意把一架老式的電子管收音機打開,把音量調到最響,若無其事地聽著,欣賞著裡面的樣板戲《紅燈記》。

    誰也不知道這場面會怎麼樣收場。張素芹沒完沒了地罵著,馬延齡一臉無辜地在一旁陪著。張小燕盡量不去看馬延齡,可是她忍不住還是要看他。張素芹歇斯底里地喊著,說你這個小婊子真不要臉,到這個時候,還對我男人做媚眼。張小燕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不慌不忙地進了廚房,找到了菜刀,然後走出來,突然像頭小豹子一樣衝向張素芹。如果不是馬延齡即時將張小燕攔腰抱住,憤怒至極的張小燕非把張素芹剁成肉泥不可。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罵人,張素芹早已是強弩之末,張小燕的這一手不僅讓她措手不及,而且確實也把她給嚇著了。眼看著馬延齡快拉不住張小燕,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也跑出來,幫著去拉張小燕。

    張小燕咬牙切齒地喊著:

    「張素芹,我要是不殺了你,我不是人!」

    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喊張素芹快跑。張素芹還有些猶豫,張小燕已經擺脫了馬延齡和湯若冰的糾纏,舉著雪亮的菜刀直撲過來。她一看形勢不好,扭頭就跑。馬延齡和湯若冰又一次將張小燕抱住,將她按倒在地上,奮不顧身地去搶奪那把菜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菜刀奪下來。大家看張素芹已經走了,都過來勸慰張小燕。馬延齡在爭奪中,手上被割了一個小口子,血開始湧出來,他忍著疼,不敢在此是非之地多耽擱,因為湯若冰也趁勢突然傷心地哭起來,呼天喊地,說不想活了,說憑什麼要如此欺負她們母女。

    事情到此還不肯收場,馬延齡剛剛離去,張小燕的繼父張繼慶從火葬場下班回來,看到湯若冰母女在那哭成一團,頓時勃然大怒。他的個子並不高,但是人很結實,滿臉的絡腮鬍子,加上他在火葬場成天與死人打交道,生氣時的模樣十分嚇人。他讓張小燕還是拿著那把菜刀,自己回屋找了把很大的管鉗子,領著她直奔馬延齡家興師問罪。雨突然停了,在一幫看熱鬧的簇擁下,張繼慶上前一下子就將馬家剛插上的門砸開了。

    「姓馬的,我今天要把賬跟你算算清楚,」張繼慶高高舉起巨大的管鉗子,把馬延齡和張素芹夫婦逼到了角落裡,怒不可遏地說著,「你佔了我女兒的便宜,你老婆還要他媽的鬧,難道好事都給你們佔了不成。今天不砸死你們,我就不是人。今天非得出人命不可!」

    馬延齡差一點要跪下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發誓,我我我和你女兒一點事也沒有。」

    「我他媽砸死你。」

    「小燕爸爸,我真的和你女兒沒有事,我發誓。」

    「你發誓?」

    「真發誓,我真的敢發誓。」

    張繼慶不相信他,回過身來,問張小燕他說的是不是實話。張小燕不吭聲,馬延齡於是撲通一聲真跪了下來,斬釘截鐵地說絕對沒有這事,完全是他老婆瞎猜疑。千錯萬錯,都是張素芹不好。張繼慶滿腔怒火,沒有發洩的地方,回過身來,舉起手中管鉗子,用力一掄,一面大櫥的鏡子連同裡面的襯板,被打得粉碎。這一下子還不過癮,又向放在五斗櫃上的兩個熱水瓶砸過去。張小燕突然惡狠狠地說:「爸,打死那個壞女人,這個壞女人最壞了。」張素芹聽到這話,嚇得殺豬似的喊救命,張小燕看張繼慶愣在那不動手,便奮不顧身地衝過去,舉起手中的菜刀,朝她腦袋上就是一記,張素芹頭一歪,那一菜刀砍到了肩膀上。

    張繼慶和張小燕被帶到派出所關了一天一夜。這事鬧得很大,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也沒有怎麼樣。張小燕的那一菜刀,因為是砍在了肩胛上,刀卡在骨頭裡,並不像想像得那麼嚴重,送到醫院縫了幾針。兩樣凶器都被沒收了,派出所的同志趕到醫院,問張素芹究竟希望要什麼樣的結局,如果真像她認定的那樣,早在兩年前,她男人馬延齡就和張小燕有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那麼根據有關法律,與不足十六週歲的女孩發生性行為,必須以強姦論處。換句話說,這事情要是真的落實下來,她男人或許就應該送去坐牢。張素芹的刀傷顯然很疼,她咬牙切齒,說寧願讓馬延齡坐牢,因為坐牢是他罪有應得。

    派出所的同志說:「能大義滅親是好事,可是得有證據,一定要有確鑿的證據。」

    張素芹問要什麼樣的證據,難道肩膀上活生生地讓那小妖精砍了一刀,還不叫做確鑿的證據。

    派出所的同志笑起來,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說:

    「捉賊要見贓,捉姦要成雙,這種事要想鐵板上釘釘,想要確鑿無疑,恐怕就得把他們活生生地摁在床上。」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張素芹發誓一定要拿到通姦的證據。她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挨上一刀,不能就這麼輕易地便宜了姦夫淫婦,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段時間內,捉姦成了張素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成了一個不懈的狩獵者,成了一個兢兢業業的業餘偵探。為了拿到證據,張素芹不擇一切手段,不計任何後果。她先採取的是縱容方式,欲擒故縱,故意挑逗馬延齡,往性慾的爐灶裡添足乾柴,又故意在最後的關鍵時刻,不讓他的企圖順利得逞。她別有用心地挑起了男人的慾火,然而光冒煙不著火,無論馬延齡如何進攻,她都是禦敵人於國門之外,堅決不讓他與自己有什麼實質性的接觸。張素芹相信,一旦馬延齡的忍耐超過了臨界點,他很自然地就會去找張小燕。

    這一奇招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張素芹突然發現自己很愚蠢,因為這顯然是在做好人好事,是在成全別人,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自己辛辛苦苦的耕耘,而別人正中下懷的收穫。天網恢恢,畢竟也會有疏漏的時候。有一天,張素芹十分沮喪地來到廠醫周潔芸所在的醫療室,拿出一個用過的並且用線紮了口的避孕套,請她幫著對裡面的內容做出鑒定。周潔芸是張素芹的親密女友,她們之間無話不說,沒有什麼秘密不可能共同分享。周潔芸的丈夫是現役軍人,因為長年分居,她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常有著獨特的見解。周潔芸小心翼翼地剪開線頭,很認真地通過顯微鏡進行觀察,然後回答張素芹的疑慮。張素芹的疑慮顯然有其道理,那橡皮薄膜裡的液體,無論數量還是濃度,都離一個健康的正常指標相去太遠,尤其是針對已經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性生活的男性,這問題就顯然更嚴重。正確的答案只有兩個,一個是馬延齡可能有病,另一個就是他把自己寶貴的東西,用到不該用的地方去了。

    「其實不用顯微鏡,也一眼就能看出是怎麼回事,」周潔芸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著,表明自己在這方面太有經驗,「我男人剛回來探親的時候,那玩意濃得跟剛擠出來的牙膏似的。」

    醫務室裡現在就兩個人,周潔芸發現張素芹十分專注,長時間地伏在顯微鏡上,細心觀察著馬延齡的精液。她略有些同情張素芹,因為飽受夫妻分居之苦,與有一個不忠實的丈夫相比,顯然要幸運得多。張素芹沉浸在嫉妒的烈火中,周潔芸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就算是真有什麼問題,事實的真相真像她們判斷的那樣,這恐怕還不能算是通姦的證據。

    「為什麼不能算?」

    「當然不能算。」

    「為什麼?」

    周潔芸有些為張素芹的固執焦急,擔心她執迷不悟,會惹出更大的笑話。好在張素芹自己從牛角尖裡鑽了出來,她表情沉重,顯然很無奈地說:「我知道不能算,如果能算,我早直接送到派出所去了。」周潔芸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胡亂地想幫著出主意。說到最後,張素芹說:「我就不信,會沒有辦法。」幡然醒悟的張素芹決定改變作戰方針,變消極被動為積極主動。她接下來採用的戰術是嚴防死守,步步緊逼,像影子一樣地跟著馬延齡。既然在爐灶裡添柴禾的辦法不管用,乾脆就釜底抽薪,張素芹把每個夜晚都變成了狂歡的節日。她決心用游擊戰加上持久戰把馬延齡徹底拖垮,讓他累得筋疲力盡,讓他腦子裡的邪惡念頭都化為烏有。

    很快,每個即將來臨的夜晚,不僅不能給馬延齡帶來絲毫歡樂,而且變成了他的末日。張素芹的戰術收到奇效,在她有條不紊的打擊下,面對強大的重點進攻和全面進攻,他徹底地敗下陣來。他的膝蓋開始打顫,腰酸背疼,說話底氣不足,晚上睡不著,白天不想醒。馬延齡開始到處向人抱怨,控訴她的反常行為。為了躲避張素芹的糾纏,有一天晚上,他甚至賴在工宣隊的辦公室不肯回去。雖然說家醜不可外揚,一個男人承認自己不行是件很尷尬的事情,可是馬延齡決定把自己的苦水全部都倒出來。他滿臉無辜的樣子,活像一名離家出走的孤兒,又彷彿一頭在明亮的玻璃上亂撞的蒼蠅。工宣隊的劉師傅和鞠師傅十分有耐心地聽他控訴,一邊聽,一邊忍不住想笑。

    馬延齡非常委屈地說:「你們別笑了,真的,你們一笑,我都想哭。」

    劉師傅和鞠師傅讓他這麼一說,沒辦法不笑,於是就真的笑起來,很放肆地哈哈大笑,他們已經憋了半天,索性笑個痛快。

    馬延齡沒有哭,只是苦笑,解嘲說:「我現在想哭都沒有眼淚。」

    馬延齡說:「就是一頭獅子也吃不消天天這樣!」

    已經五十歲出頭的劉師傅是工宣隊的負責人,在那段時期,他差不多就是戲校的最高領導。雖然時間已很晚,可是劉師傅對今天的這場談話依然興致勃勃。馬延齡的苦水終於倒得差不多了,捧起辦公桌上的一個大搪瓷缸,也顧不上是誰白天喝剩下的茶水,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劉師傅看著他,見他似乎不想再往下說了,便語重心長發表自己的看法:

    「你老婆鬧得是過分了一些。」

    馬延齡說:「豈止過分了一些,鬧得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趁鞠師傅去上廁所,劉師傅壓低了嗓子,突然問馬延齡:「你和那個叫張小燕的小丫頭,到底怎麼回事?」

    「跟你說實話,這都是我老婆造輿論。」

    「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有什麼事,我就是想,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劉師傅,我們都是男人,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要是你有了我那麼一位老婆,還會有心思去找別的女人。」

    劉師傅沒有辦法就這個問題做出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話鋒一轉,很嚴肅地說:「這還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所以這個思想工作,確實很重要。小資產階級真是個很大的染缸,所以我們一直在提醒小鞠師傅,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要有繼續革命的鬥志,千萬不要在資產階級的染缸裡,紅的進來,黑的出去。老實說,階級鬥爭,複雜得很,像小鞠師傅吧,你們學校裡就有人想用美色引誘他。」

    馬延齡轉過頭去看鞠師傅,鞠師傅正好從廁所裡回來,聽到這話,立刻顯得很不自然,他聳聳肩膀,想辯解什麼,劉師傅擺擺手,不讓他往下說。馬延齡有些雲裡霧裡,劉師傅把已經岔開的話題,又找了回來,說張素芹反應的情況,工宣隊認真地研究過,他們也不是完全就相信她的話。劉師傅告訴馬延齡,革委會組班子的時候,考慮到要三結合,曾經考慮過他,可是既然他老婆再三反映他有作風問題,就不能不慎重考慮。

    一直不曾說話的鞠師傅插嘴說:「並不是說就相信你老婆的話,我們是要考慮群眾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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