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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綠色與背叛 文 / 葉兆言

    我童年的記憶一度淹沒在人造綠色海洋之中。那時候,所有的人都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一個個穿著土法印染的綠軍裝,左臂上帶著鮮艷的紅袖標,紅袖標上印著黃字。紅袖標和黃字點綴著扎眼乖戾的綠軍裝,在成片的綠色背景下,到處掛著大喇叭,空氣中蕩漾著語錄歌,流動著含糊不清的口號。引吭高歌和振臂狂呼是一種最常見的流行時尚,印象中的那個漫長雨季剛步入初夏,天氣不太熱,是一種很壓抑的沉悶,灰濛濛的,濕漉漉的,九歲的木木整天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戴著一圈皺巴巴的紅袖標,在綿綿細雨中瘋狂奔跑。

    這身很酷的打扮與瘋狂的歲月十分合拍,我喜歡那套剛剛趕製出來的軍裝,即使晚上睡覺也不願意脫下來。彷彿置身於硝煙瀰漫的戰爭年代,彷彿到處都是槍林彈雨。不分男女老幼,大家中了邪似的都一身綠。一時間,布店裡和這種綠顏色接近的布被哄搶一空。空曠的草地上生了火,一個廢棄的大汽油桶被臨時鋸開,架在半空中當作一口大鍋,一批接一批的白布放進桶裡去染色。戲校大院成了生產軍裝的後勤基地,張小燕家囤壓的幾匹白布終於找到了最好的銷路,人們蜂擁而去。張小燕的父親張繼慶在火葬場工作,她的二大伯在城南開了家專做回民殯葬生意的壽衣店。用於裹屍的白布被成批地染成草綠色,然後掛在空地上晾乾。縫紉機精疲力竭地高速運轉,所有會做衣服的裁縫,能做一些針線活的女人,無一例外都在加班趕做軍裝。染料刺鼻的氣味瀰漫在潮濕的空氣中,土法印染不僅有顏色的美中不足,而且從一開始就毫不含糊地褪色,在穿上新軍裝的第三天,我的母親林蘇菲突然吃驚地發現,自己兒子木木撒出來的尿都是綠的,她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大跳,連哭帶喊地大聲招呼我父親。

    我的父親李道始當時在看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研究一篇社論,林蘇菲的尖叫嚇得他趕緊扔掉手中的報紙。李道始向我飛奔而來,十分麻利地扒掉我的褲子,然後幸災樂禍地看著木木,不懷好意地竊笑,最後忍不住笑出聲來。雨水和汗水成了催化劑,嚴重的褪色染綠了內衣,甚至滲透了汗衫短褲,把人也給染綠了。我成了一個綠色的小精靈,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成片的綠色斑紋,結果為了讓兒子恢復正常,母親替木木洗澡的時候,差點把我的皮膚給活生生地揭去一層。母親的驚叫幾乎引來全院的觀眾,木木那時候已經知道害羞,我孤立無援地站在浴盆裡,彷彿犯了什麼大錯誤一樣,眾目睽睽之下,像一隻宰後在熱水裡涮過準備褪毛的小公雞。母親一邊替我搓洗,一邊不住聲地埋怨。

    此後的許多年裡,我對自己的那玩意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只要有機會,木木總是忍不住悄悄地觀察自己醜陋的小寶貝,躲在被窩裡用手電筒研究。這是一種可笑的下意識行為,即使在熟睡中,我也會情不自禁地用手護住自己的小鳥。它起源於父親李道始的恐嚇,只是為了報復,李道始一趟趟飛奔去老虎灶為兒子拎洗澡的熱水,他竟然威脅說那難看的綠顏色已無可救藥地陷入陰囊的皺褶兒中,從此再也不可能洗掉。他說木木的那玩意以後永遠都會像只綠鸚鵡,春天來臨的時候,梅花開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那只綠鸚鵡便會展翅飛翔,離我而去。

    父親李道始給兒子起名的時候,他很矯情地告訴母親,說我們既然都那麼喜歡屠格涅夫,就從屠格涅夫的小說人物中,為兒子取個名吧。我正式的名字叫李林,它由父母雙方的姓組成,而「木木」卻成了我的暱稱。天真的林蘇菲絲毫也沒有想到,這個暱稱是一次情感的走私,因為父親的真實用心,恰是紀念自己的初戀情人。據說這位青春的偶像美麗動人,當年與眾不同的最大愛好,是成天捧著屠格涅夫的《木木》不肯丟手。李道始是戲校的文學系主任,曾編過幾個有影響的劇本,他和母親結婚以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培養她讀屠格涅夫的小說。林蘇菲不明白為什麼他要給兒子取個啞巴的名字,不過她一向有些崇拜父親,只要李道始喜歡,兒子叫什麼並不重要。

    漫長的雨季到了尾聲,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中透出來,我又開始不安分起來。木木又穿上綠軍裝,既然我對這套服裝是如此入迷,林蘇菲不得不用最殘酷的辦法進行處理,她將衣服扔進鍋裡煮,像煨骨頭湯似的還加了半匙子鹽,然後放在池子裡用已經餿了的淘米水浸泡,用鹼性最強的肥皂反覆搓洗。經過她加工處理的一套新軍裝,轉眼之間就飽經風霜面目全非,成了一件充滿歷史滄桑感的舊衣服。這種野蠻的處理方法行之有效,立刻在戲校大院的母親們那裡得到推廣,原先那種絢麗奪目的綠色再也不復存在,嚴重的褪色不只是讓新衣服變舊,而且由於褪色的不均勻,看上去更像是用於沙漠作戰的迷彩服。

    這一天是我和「小眼睛」最忙的日子,根據張小燕的安排,木木負責通知全院的小孩趕到花房去集中,「小眼睛」的任務則是在約定的時間裡,把他的奶奶騙到司令部門口。大院西北角的花房是我們少年時代的遊戲天堂,我們的司令部設在這裡。提起這個大玻璃花房,它一度名聲赫赫,美譽遠揚,甚至比戲校的名氣更大。一位軍人出身的副總理對養花有著特殊的愛好,他來這座城市視察的時候,專門到戲校做客賞花。那天,副總理看了昆劇班同學的匯報演出,然後由呂校長陪同,在一群尚未卸妝如花似玉的女學員簇擁下去花房參觀。

    戲校的大玻璃花房,早在民國年間就有了,它是一家洋行老闆的私產。除了這寬大明亮的玻璃花房,戲校一大半的宿舍區,也都為這位專與國民政府做石油生意的買辦所擁有。呂校長向副總理說著花房的輝煌歷史,一邊說,一邊笑。這時候,花房裡看熱鬧的觀眾人滿為患,有人竟將架子上的花盆擠落在地,結果生了氣的七爺板起臉往外轟人。外面的大草坪上,有幾位男學員正在練武功,一個接一個地翻著斤頭,兩位女學員在一位老師的指點下,練習甩長長的水袖,看熱鬧的人群又來到了草坪上,隔著花房的大玻璃繼續往裡看。花房裡,副總理興致勃勃地欣賞著七爺的盆景,他在這方面非常專業和內行,最後語重心長地說: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副總理對戲校的綠化環境給予了很高評價,很長時間內,戲校的教職員工都在苦思冥想,認真琢磨著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副總理這番話,究竟有什麼深刻的含義。雖然只是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可是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地引用,顯然要認真地動一動腦筋。事實上,玻璃花房並沒有因為副總理的參觀,獲得進一步的發展,相反,在文化大革命前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便有人為它的資產階級屬性提出了質疑。還沒有等到「文革」正式開始,花房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蕭條和衰敗,先是七爺不再過問花房的事情,沒有七爺給花木施肥澆水,修剪換盆,花房裡的珍貴品種便接二連三地枯萎。

    給花房帶來致命破壞的是南平房的一場火災。火苗從東面開始燒起,幸好是在白天,全戲校的人都衝出來救火。為了減少損失,位於最西端堆放演出道具的庫房,成了眾人搶救的目標。等到火勢蔓延到西頭的時候,庫房的道具大都搬了出來。成片的南平房轉眼變成了廢墟,結果堆在露天琳琅滿目的演出道具,不得不臨時送往花房存放。千奇百怪的道具對孩子的誘惑不言而喻,那些變化莫測的臉譜面具,各種顏色的假鬍鬚,假的卻看上去十分逼真的十八般兵器,古代的大刀長矛狼牙棒,現代的三八大蓋和袖珍的勃郎寧手槍,好玩的東西應有盡有。在火災的第二天,全院孩子已被各式各樣的假兵器武裝起來,摹仿電影上的情節,分別組成了游擊隊和偽軍,那些老套的戰爭故事不斷重演,在操場上殺過來殺過去,結果呂校長不得不下令,立刻收繳孩子偷盜的武器。

    為了防止再次偷盜,花房的大玻璃窗統統被釘死,這種防盜的直接後果,是只要打碎一塊玻璃,就能非常輕易地鑽進去。木工緊接著採取了第二道防盜措施,索性用木板將花房完全釘死,然後在門上加一把巨大的鐵鎖。可惜這種防範仍然不起作用,木板不但不能阻止頑皮的孩子進入花房,恰恰相反,它比透明的玻璃更能隱藏我們的蹤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撬開了一塊木板,把它變成一扇不易察覺的活動小門,有人的時候,我們假裝在花房前的草坪上玩耍,沒人的時候,便一個接一個像魚似的鑽進花房。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說開始就開始了,對於我們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來說,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最大好處,就是大人一下子都沒什麼心思來管我們。上中學的哥哥姐姐走南闖北,到全國各地進行革命大串聯,各種名目的造反組織如雨後春筍,喜歡板著臉做出師道尊嚴模樣的呂校長,現在開始愁眉苦臉,一向秩序井然的戲校處於混亂之中。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買誰的賬。我們成了節日裡的頑童,玩得昏天黑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像開了鎖的猴子,無法無天,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花房成了孩子們的秘密司令部,我們悄悄建立了自己的造反組織,為它取了一個很時髦的名字,叫「紅小鬼」戰鬥分隊。

    這一天是孩子們最興奮的一天,大家已經密謀了許多天,準備批鬥「小眼睛」的奶奶唐老太。唐老太是居委會主任,因為她平時老是管教大家,嘮嘮叨叨說一大堆誰也不愛聽的話,我們決定要對她進行一次毫不留情的批判,要給她一個致命的打擊。紙糊的高帽子已經準備好了,掛在脖子上的木板也準備好了,張小燕特地從家裡帶來一根很細的鐵絲,這根細鐵絲勒在唐老太肥胖的脖子上,一定夠她老人家受的。批鬥會的地點就安排在花房前面的草地上,考慮到唐老太不肯輕易就擒,我們決定讓「小眼睛」將他的奶奶騙出來。我們的年紀還很小,但是已經知道運用計謀。我們經過精心策劃,考慮到了種種的可能性,然後就十分激動地等待這一偉大時刻的到來。

    木木只是這群孩子中很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色,我一本正經使用著我們這個詞的時候,那個我們根本不把木木放在眼裡。儘管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什麼重用,我在我們中還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跑著龍套。木木被任命為通訊員,這個角色的任務就是馬不停蹄地到處招呼人。把戲校大院的小孩召集在一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木木必須先從大孩子那裡領到任務,然後挨家挨戶地去通知。那些害怕自家小孩在外面闖禍的家長,一聽見木木呼喚的聲音,便情不自禁地要罵出聲來。

    孩子們陸續在草坪上集中,張小燕和張小蝶姐妹已經到了,馬大雙和馬小雙這對雙胞胎兄弟也已經到了,還有「大眼睛」劉毅,有王叔平,有魯輝,一共是十多個小孩,個個摩拳擦掌,只等著唐老太的出現。張小燕的年齡最大,很自然地成為這場批鬥會的領導和指揮者。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當時的那身打扮,瘦瘦高高的個子,束著一根粗粗的人造革皮帶,背著一個軍用黃書包,腳上是軍用黃球鞋,白淨的臉上一陣陣泛紅。木木終於圓滿地完成任務,興沖沖趕回去和同志們會合。張小燕並沒有當眾表揚木木,而是出乎意外地解下腰中的皮帶,在我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顯然她意識到木木會為此感到委屈,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

    「知道我為什麼要抽你?」

    我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不過根據張小燕的臉部表情,事情沒什麼大不了。她和顏悅色地把木木拉到一邊,說有話要單獨對木木說。我們走到玻璃花房的另一邊,張小燕猶豫了一下,悄悄地問木木去馬延齡家的時候,有沒有看見馬太太張素芹。馬延齡是大雙小雙的父親,我不知道張小燕為什麼會對這感興趣。木木看了看草坪上的雙胞胎,問張小燕為什麼不直接去問他們。張小燕很神秘地說,她現在是在問木木,因此必須是木木老實做出回答。木木說我去馬家的時候,沒看見張素芹,只看見馬延齡在扯繩子晾衣服,他好像剛洗了一大盆衣服。

    「那個女人今天上白班,不應該在家的。」張小燕若有所思地說著。

    我當時根本不可能知道張小燕為什麼會對張素芹感興趣。反正木木也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草坪上男孩子的打鬧聲讓木木感到心裡癢癢的。這時候,我們看到唐老太在「小眼睛」的帶領下,正朝這邊走過來。「小眼睛」在前面走得飛快,唐老太跟在他後面嘮嘮叨叨。我們的神經開始繃緊了,木木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興奮。

    已經記不起驚心動魄的批鬥會如何開場的,唐老太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立腳未穩的唐老太還想擺出居委會主任的架勢,準備教訓眼前這群桀驁不馴的小孩子,我們已經一哄而上,像一群野狗一樣將她團團圍住,扔石子似的用一連串革命的口號砸她。她完全被弄蒙了,想奪路逃跑,可是剛邁出去幾步,便被馬大雙和馬小雙各揪住一條胳膊拖回來。不甘示弱的唐老太破口大罵,又是跺腳,又是扭屁股。我們不由分說,往唐老太的脖子上掛木牌,然後再給她帶上紙糊的高帽子。由於不知道唐老太的正式名字,我們只能用黑墨汁胡亂寫上「唐老太」三個字,而經過反覆推敲研究的罪名,是「腐化墮落分子」,然後按照當年的流行做法,用血一般的紅墨水打上叉。

    唐老太經過一番無效的掙扎,不得不跌坐在地上。我們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很快就發現要拉起她如此肥胖的身軀,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成了一堆肉,一堆喘著粗氣的肥肉。她的囂張氣焰已不復存在,剛開始,還氣喘吁吁,威脅說要告訴我們的父母,漸漸地,連恐嚇自己孫子「小眼睛」也是有氣無力。她反覆說著回去再和「小眼睛」算賬,說要揭他的皮抽他的筋,還要敲斷他的腿。說到後來,她大約覺得這麼對牛彈琴和尚唸經毫無用處,於是抱著胸前的木牌,像唱山歌一樣乾嚎起來。

    「小眼睛」大約也覺得我們擺開的陣勢過於龐大,他傻乎乎地怔在一旁,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並不擔心回家會怎麼樣,反正挨一頓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既然想討同伴們的好,他大義滅親,做出這種犧牲也是死得其所。再說「小眼睛」也並不喜歡他奶奶,唐老太在家裡作威作福,耀武揚威,全家人對她都是敢怒不敢言。現在,束手就擒的唐老太已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威風,張小燕突然解下腰中的皮帶,朝她臉上就是一下,這一皮帶不僅讓唐老太止住了乾嚎,在場的所有小孩都嚇了一大跳,甚至張小燕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

    「敵人不投降,」張小燕突然變得很憤怒,「就叫她滅亡。」

    唐老太咧了咧嘴,又準備乾嚎,張小燕毫不手軟地又給了她一皮帶。

    「敵人不投降,就要她徹底滅亡。」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條,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就是一句話——」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我們七嘴八舌,群情激奮。唐老太大約意識到孩子們要動手了,突然把胸前的木牌舉了起來,護住自己的臉。她的這一行動變成一種邀請,立刻招來一陣歡快的拳打腳踢,又矮又胖的唐老太像充足了氣的皮球,在草地上滾作一團。紙糊的高帽子滾到了一邊,木牌成了盾牌,又好像是烏龜殼的一部分。我們變得很興奮,大家並不爭先,卻多少有點恐後。唐老太痛苦地呻吟著,我們知道她覺得疼痛,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她越疼,我們越高興,她越痛,我們越歡喜。「小眼睛」被眼前的暴力場面驚呆了,他衝過來,猶豫著是否也應該趁亂在他奶奶身上踢上一腳,他的腳已經舉了起來,但他還是有些害怕,結果只是氣勢洶洶地踢了一下那木牌,然後受驚地跑開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老太身上,沒人注意到「小眼睛」的逃跑。

    孩子們的革命行動,把碰巧路過的大人也嚇得不輕。一對新婚夫婦先還在遠遠地看著熱鬧,可是一旦我們真的都動起手來,他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力,是流血,是孩子們的激情遊戲。事實上,我們誰也沒有下死勁兒踢打唐老太,大家一個個表現得很野蠻,可是內心深處多少還是有些慌亂。唐老太平時是孩子們的冤家對頭,她總是在大家玩得最高興的時候,跳出來宣佈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在檢查衛生的日子裡,她板著臉東家走到西家,探頭探腦指手畫腳。為了公共廁所的一扇門被人踢壞,她能頑強地守在那裡,用歹毒的詛咒罵上幾個小時。唐老太在戲校大院裡人見人恨,人見人怕。勇敢是人的天性,怯弱也是,即使大家對她恨之入骨,即使我們扮演暴徒的時候,仍然還保持著對她的幾分畏懼。

    不管怎麼說,唐老太的氣焰已經被孩子們徹底撲滅。孩子們將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現在,唐老太失去了負隅頑抗的能力,可憐兮兮地呻吟著,變得十分老實十分聽話。我們決定乘勝追擊,在張小燕的率領下,開始對她進行強有力的聲討。我們的批鬥會搞得有聲有色,絲毫不遜於社會上成人之間進行的這類場面。究竟是孩子摹仿了成人,還是成人摹仿了孩子,或許永遠是個說不清的話題。我們情緒激昂精神飽滿,一遍遍地喊口號,一聲聲地喊打倒,隨心所欲地給唐老太安上罪名,給她扣上了一頂又一頂聳人聽聞的大帽子。大家一個勁兒地嚷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她老實交待,弄到最後,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讓她交待什麼。

    這場批鬥會如何收場已記不清,惟一能清晰記住的是後果嚴重。張小燕不知從哪弄來了半臉盆染衣服剩下來的顏料,走過去,對著唐老太的腦袋,從頭澆到腳。唐老太像龍蝦一樣蜷著身體,在地上打著滾,終於濕漉漉從地上帶著恥辱爬起來,彷彿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似的抽泣著,一路嚶嚶地哭回家。孩子們極力追究唐老太的罪名,是當年她竟然和日本鬼子睡過覺。儘管木木當時的年齡,對「睡覺」的確切含義還不是很清楚,但是在張小燕的提示下,認定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是一件很反革命的反動行為。對於我們這幫孩子來說,和日本鬼子睡覺就是漢奸,就是壞女人,就是女特務,就是賣國賊。唐老太在抗日戰爭開始的時候,曾被兩名日本兵強暴過。一老一少兩名日本兵端著刺刀,笑嘻嘻地跑到難民營裡找花姑娘,唐老太當時已經懷孕六個月,因為行動不便成了受害者。她被按倒在一棵雪松樹下,被兩名日本兵輪番糟蹋,結果身上沾滿了剛落下來的松針。

    「小眼睛」的父親阿炳是早產兒,據說早產的重要原因便是因為這次污辱,他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雖然在戰後的軍事法庭上,唐老太很英勇地站出來作證,然而這畢竟是一段不願意被人提起的痛心往事,更何況又是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揭開傷疤。在後來的日子裡,很多人都知道這樁往事,但是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對她提起。性情剛烈的唐老太回到家便失聲號啕,轟轟烈烈地尋死覓活。她幾乎立刻恢復了往日的威風,把能想到的仇人挨個罵遍,然後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泥,換了身新衣服,找出一截舊電線,往門框上一掛就上吊。舊電線吃不住她的重量,她剛將凳子踢翻,人已經咚的一聲栽倒在地。巨大的聲響把躲在隔壁的兒子媳婦嚇得不輕,「小眼睛」的父親阿炳意識到出了事情,他飛奔出來,哭著喊著,手忙腳亂地解開那截還纏在唐老太脖子上的舊電線,他的媳婦金鳳卻衝出大門,歇斯底里地喊起救命來。

    當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尖厲的呼救聲在空氣中迴盪,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碗筷,趕到唐老太家去看熱鬧。「小眼睛」的母親金鳳平日是個沉默不語的女人,在唐老太的壓迫下,她一直是個受氣的小媳婦,現在,人們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唐老太分明已經脫離危險了,她為什麼仍然站在黃昏中尖叫不止,誰也聽不清金鳳究竟在喊什麼。她的聲音銳利而且刺耳,像半夜裡貓叫春一樣,王叔平的母親有些看不下去,她跑過去試圖阻攔金鳳,但是勸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過分的驚嚇已讓金鳳完全失去控制,她只是自顧自地站在門外繼續尖叫,不時地發出怪異的聲音。由於「小眼睛」的爺爺死得早,唐老太很早就為兒子找了這個童養媳金鳳,從進門第一天起,金鳳就沒停止過受唐老太的氣。唐老太作為一個惡婆婆的形象有目共睹,多少年來,誰只要從她家門口經過,就一定能聽見她在咒罵金鳳。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壓迫深,反抗重。唐老太永遠是在用各種刁鑽古怪的惡毒字眼罵金鳳。金鳳剛做童養媳的時候只有九歲,她生活在唐老太殘酷虐待的陰影下,直到十八歲才第一次發育來月經。

    雖然有許多人進行了勸慰,唐老太在批鬥會的一個星期以後,又一次上吊自盡。這次用的是一根很粗的麻繩,即使她的重量再增加一倍也絕無問題,因為是在半夜裡進行的,等到「小眼睛」的父親發現,人已經冰涼了。與上一次失去控制的大喊大叫不一樣,這一次金鳳卻成了啞巴,她神色恐怖地看著模樣猙獰的唐老太,一聲不吭一言不發,緊咬的牙齒在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阿炳抱著母親掛在半空的大腿失聲痛哭。天色已經大亮,「小眼睛」被父親的哭聲驚醒,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出來,他首先看見自己奶奶紅紅的一截舌頭,伸出來好長,掛在她的嘴邊,然後才意識到奶奶還吊在空中,像幅畫似的嵌在門框中晃蕩。

    唐老太上吊前的那幾天,她無數遍地洗澡,一遍遍地擦肥皂。綠色的染料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皮膚上,怎麼也洗不乾淨。她無數遍地咒罵兒媳金鳳,認定她是這件事情的幕後主謀。在最後的日子裡,唐老太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了兒媳身上,在洗澡的時候,她讓金鳳過來替她搓背,可是當兒媳的手剛用上勁的那一刻,唐老太突然轉過身去,十分響亮地就是一記耳光。金鳳一個後仰跌翻在地上,然後爬起來就向外逃跑。那幾天,唐老太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赤條條地站在浴盆裡,門也不關,衝著兒子和孫子大喊大叫。唐老太記恨兒媳金鳳最惡毒的一招,就是唆使自己的孫子「小眼睛」與她為敵。「小眼睛」是唐老太的心肝寶貝,他小小的年紀,越來越忘恩負義,越來越不像話,他往她喝茶的搪瓷杯裡吐唾沫,動不動就在她肥胖的後背上打冷拳。無論唐老太對寵愛的孫子說什麼,這小傢伙都是堅決不往心上去,有一天,為了阻攔他出去玩,「小眼睛」十分氣憤地罵唐老太是地主婆。在「小眼睛」幼小的心靈中,自己的奶奶竟然和電影《白毛女》中的黃世仁他媽完全一樣令人憎恨。

    唐老太上吊的前一天晚上,把這幾日一直躲著自己的「小眼睛」喊到了面前,打開一個包著的手絹,從裡面拿出十五元錢,說是給他過年買爆竹玩。「小眼睛」仍然有些扭扭捏捏,一方面,他覺得過年還很遙遠,另一方面,他對自己把奶奶騙出去被批鬥,多少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在那時候,十五元錢可是很大的一筆財富。唐老太顯得很平靜,似乎有什麼話想對「小眼睛」說,可是最後什麼也沒說。她臨了摸了摸孫子的頭,不耐煩地喊他離去:

    「時間已經不早了,趕快去睡吧。」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唐老太的自殺成為戲校大院裡的大事情。畢竟人命關天,我們這幫孩子頓時成了逼人致死的罪魁禍首。唐老太身上染料留下的顏色,與被打時落下的青紫已經有些分辨不清。派出所來人進行調查,家長被喊去問話,最後便是讓孩子們互相坦白交待,互相檢舉揭發。由於張小燕事先做了安排,在回答派出所的問話時,木木一口咬定是王叔平喊他去參加批鬥會。張小燕曾把大家偷偷地召集在一起,關照我們必須互相往不同的人身上推諉,說只要這樣推來推去,大人就拿我們這幫孩子毫無辦法。法不制眾,槍打出頭鳥,張小燕一再強調絕不能讓罪名落到一個人的身上。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跌入已預先設計好的圈套,雖然木木一口咬定是王叔平的主謀,事實卻是所有的孩子都異口同聲,咬定發起這次批鬥會完全是木木一個人的策劃。就連「小眼睛」也信誓旦旦地這麼說,他一口咬定是上了木木的當,是木木讓他將唐老太騙出來的。孩子們統一了的口徑,把我活生生地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小壞蛋。我不知道大家為什麼要這樣出賣木木,更不知道他們背著木木,已不止一次在私下裡商量對策。我成了一個犧牲品,成了一頭替罪羊,木木有口難辯,木木有冤無處伸,完全被有組織有計劃有陰謀地給出賣了。雖然我委屈得一次又一次大哭,可是木木越是傷心地大哭,大人們就越覺得他是因為心虛,是因為意識到自己闖的禍太大了。孩子們的父母也站出來說話,紛紛作證說確實是木木跑去喊他們的孩子,他們雖然不知道整個事情的過程,但是知道起因。他們親眼看見木木叫張三喊李四,王叔平的母親為我的表現驚歎不已,她瞪著無神的大眼睛,說自己怎麼也不相信,像木木這麼大的孩子居然能領著大家做這種事。王叔平的母親說,我也不相信會是木木的主謀,不過,明明白白是他來把我們家王叔平喊出去的。這一點千真萬確,這一切都發生在她眼皮底下,可是木木卻非要說是她家的王叔平喊他出去,這就太厲害了,也就看出這孩子太有心計。

    「你說這小傢伙要是說起謊來,還真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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