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射日 第四章 文 / 葉兆言
為了要把羿送到孩子學校,吳剛又失眠了。他元氣剛剛恢復,又再次感到筋疲力盡。造父的建議得到家庭中大部分女人的贊同,這些女人並不包括嫦娥,也不包括吳剛的那些女兒。吳剛的孩子都喜歡羿這個弟弟,並不覺得羿的離奇古怪有什麼不好。要把羿送走,最高興的莫過於二氏,她雙手贊成把羿從這個家攆走。從一開始,她就對羿有著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嫦娥在家裡沒有說話的地位,只能暗暗地抽泣。自從聽說要送羿去孩子學校,她就沒有停止過流淚。巨大的悲傷籠罩在她心頭。想到過去的這一段時間,她與羿一直相依為命;想到羿給她帶來的那些快樂,這些快樂即將化為幻影,嫦娥不由得有一種心碎的感覺。吳剛看到嫦娥沒完沒了流眼淚,心裡有些不樂意,悻悻地說:
「哭也沒用,你哭了,我還是要把他送走,我就是要把他送走。」
吳剛內心也捨不得把羿送走。他嘴上雖然很凶,心裡卻像嫦娥一樣不好受。他把羿叫到了自己面前,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希望他不要怪罪自己:「孩子,不是我要把你送走,說老實話,這個事也不能完全怪我。我也是沒辦法,不能不把你送走,你懂不懂你爹我說的話?」羿只會眨巴著眼睛傻笑。他是個啞巴,身高雖然已像六七八歲的孩子,卻連一個最簡單的詞都說不出來。吳剛歎了一口氣,說:「你要是能聽懂你爹我的話,你就點點頭。」羿仍然是傻笑,不知道吳剛在說什麼,他爬到了吳剛的身上,伸出手去抓他的鬍子,用勁拉著。
吳剛說:「你不管去什麼地方,你還是我的兒子。」
吳剛又說:「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兒子,你這個兒子,我都是認定了。」
第二天,吳剛讓羿美美地吃了一頓,帶他去後山的冰窟。臨行前,嫦娥抱著羿痛哭了一場,哭得死去活來。說起來都讓人感到難以置信,經過了這一夜,羿似乎又長高了不少,現在,他的小腦袋已到了嫦娥的胸口那裡。嫦娥抽泣著,但是無論她怎麼哭,怎麼痛苦,羿都是只會傻笑,動不動就格格地笑出聲來。這時候,女卯女辰女巳也聞訊趕出來,摟住了羿一起痛哭。
吳剛做出不耐煩的樣子,說:「哭,哭,就知道哭!有什麼好哭的?」他嘴上這麼說,卻故意多留給她們一些時間。吳剛知道男女的最大區別就是女人喜歡哭,她們高興的時候是哭,不高興了,也是哭;除了哭,什麼正經的事都幹不了,女人都是哭死鬼投的胎。吳剛把吳能吳用以及其他幾個兒子都叫了過來,說你們幾個好歹也是兄弟一場,都跟羿道個別吧。幾個兒子都過來了,圍著羿有些依依不捨,卻不知對他說什麼好。
吳剛說:「好了好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你們哥幾個,用不著在這個時候哭鼻子掉眼淚。」
離別的時候終於到了,嫦娥傷痛欲絕,女卯女辰女巳大聲嚎叫,羿卻像沒事人一樣,完全無動於衷。吳剛說:「兒子,我們上路吧。」羿立刻顯得很興奮,彷彿是要帶他去什麼好玩的地方。吳剛說:「真是個傻兒子,事到如今,還不知道自己這一去,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來了。」說完了這話,吳剛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要流下來。
路過孩子學校時,吳剛有心帶羿先去轉一圈。雖然已經為無數男孩做過閹割手術,對於手術是否成功,他仍然沒有把握。吳剛決定讓羿先看看學校的環境,如果手術成功,這裡日後便是羿的歸宿之地。不久前做了閹割手術的那些孩子,目前都在後山的山洞裡靜養,還沒有來得及送到這來。他們現在能看到的孩子,都是從原來的學生營轉過來的,他們有的已經很大了,到明年就可以隨著有戎國的男人一起出征。
「羿,看見沒有,以後你就會和他們一樣,」吳剛指著那些正在練習搏殺的學生,「以後你會像他們這樣,成為最勇敢的男人。」
吳剛說完就不吭聲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在欺騙羿,閹割了的男人,自然不能再叫作男人了。一想到這個,吳剛就感到說不出的歉意。羿對他所看到的一切毫無興趣,使勁拉了拉吳剛的手,示意他繼續往前走。
「你著什麼急呢,」吳剛有些哭笑不得,「我馬上就要把你的那個玩意割了,你急什麼呢?」
羿突然張開嘴,咿裡哇啦叫了起來。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羿仍然咿裡哇啦。
吳剛歎了一口氣:「光長個子有什麼用,又不會說話,有能耐,你就叫我一聲爹。」
羿咂巴了半天嘴,突然冒出了這個字:「爹。」
吳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羿大聲嚷起來:「你、你真的是在喊我爹?」
羿的發音十分清晰,又叫了一聲:「爹!」
「真是在叫我爹,這小子是在叫我爹!」吳剛很激動,沒想到此時此刻,竟然出現這樣的奇跡,「我馬上就要把你的那玩意割了,你偏偏到這時候才想到叫我爹,你、你早幹什麼了?」羿似乎覺得叫爹挺好玩,一聲接一聲地叫著,一邊叫,一邊樂。吳剛看了看四周,見沒什麼人影,便放開喉嚨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責怪羿:「你到現在才想到叫我,你早幹什麼了,早幹什麼了!」吳剛彷彿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這一哭,就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