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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別太糟蹋自己 文 / 葉兆言

    去年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天忽然熱了,小學同學湊在一起,搞了次聲勢浩大的聚會。多少年沒見過面的同學,突然以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重新面面相覷,說不出好奇地相聚在公園。在這重溫舊夢的日子裡,每人照例都要說幾句話,輪到我,知道我已經混成了作家,指定要多說幾句。我結巴了半天,說:「你們好好混,誰混闊了,我在報紙上寫文章吹捧你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胡說八道。當時確實就是這麼說的,嘴稀里糊塗一張,就說了,如今一想到,便為這話起雞皮疙瘩。嘴常常是不聽大腦的使喚。我究竟想向多年不見的同學說明什麼呢?說明我們寫文章的就這麼不是東西,說明我們除了會拍馬屁,什麼正經事也幹不了。

    真是莫名其妙地在糟踐自己。我從來沒為什麼混闊的人寫過文章,今後也不會寫。今後要寫什麼,是說不清的話題。可是不寫什麼心裡明明白白。真正的作家用血和汗在耕耘,那些混闊的人和我有什麼狗屁關係。我所傾心的對象是那些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我所關心的,是人類的簡單的感情,是人類的普遍處境。我為那些喜歡我作品的讀者寫作,寫作是我存在的方式和結局。

    常常有人很認真地問我,你最好的小說是什麼,我習慣的回答都是沒有最好的小說。我挖苦自己的小說時絕不嘴軟,我形容它們臭不可聞,說這篇小說和那篇小說不能看,說自己不過是為了拿幾個稿費。過分的謙虛,過分的糟踐自己,以至於那些想表揚我的人不知所措。

    今年夏天,在一次和文學青年的對話中,一個青年寫了張小紙條給我,她說你不用回答什麼問題,你挺好,真的挺好。我直到現在,都在為這張只有短短幾句話的紙條所感動。這是一個讀過我小說的人寫的紙條,她明白作家和讀者最好的對話,是直接閱讀他的作品。別太相信作家嘴裡說的話,作家要能把話都說清楚,也就用不著再寫小說了。作家總是有太多的話要說,總是說不明白,因此唯有沒完沒了地寫下去這條絕路。我是個職業小說家,卜說就是我的生命,沒有了小說,我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讀者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感謝他們的閱讀活動,感謝他們的理解甚至不理解。小說的意義就在於作者和讀者的共同努力,就在於通過文字的橋樑,走向我們共同的彼岸。

    (原載10月22日南京《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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