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間一切盡在臉上 文 / 葉兆言
九十年代初期,有個叫蕭全的小伙子拿著照相機找上門來,說要為我拍些照片。隨身還帶著一張何立偉兄的介紹信,大意是這位「蕭大師」人不錯,屬於哥們朋友一類,千萬不要搭狗屁架子,老老實實聽其擺佈。朋友之間的戲稱通常表示親熱,我一邊讀信一邊笑,很自然地就和蕭全熟悉了,一見如故,無話不說。蕭全當時孩子氣地帶著一些照片,用活葉板夾著,像倒賣郵票的小販一樣讓人欣賞他的作品。拍得好是不用置疑,這些照片成了他的身份證明,幾年後,反反覆覆在報刊上出現,還精印過一本圖片集,影響不小。
我不喜歡被攝影,那是一件很尷尬的事,但是我在翻閱《中國表情》這本圖片記錄集時,感到很激動。所選的那些照片有的已經見過很多次,譬如蕭全拍的那張顧城夫婦合影,這讓我想起早就逝去的一個時代。記得二十年前,有一次和北島聊天,談起他主編的一本民間刊物中有幾首顧城的詩,我說自己很喜歡,北島說,你知道,我這可是從他一大堆詩中間挑出來的。我沒法忘記北島當時的表情,他那時還說不上大名鼎鼎,手抄的詩集《陌生的海灘》正在年輕人中悄悄流傳。差不多同時期,我去一家旅館拜訪公劉先生,無意中說起了顧城,他也笑著說這孩子的詩太多了,說自己和他爹是朋友,讓他寄些詩來看看能否發表,一寄就是十幾首,並說這些不能用,手頭還有,要多少有多少。
顧城後來成為殺人犯屬於另外一個話題,我忘不了的是顧城的寂寞歲月。到八十年代中期,顧城躋身十佳詩人,去成都領獎,也正是在這時期,蕭全為他們夫婦拍了那張後來廣為流傳的照片,照片上的詩人毫無躊躇滿志的得意,更多的卻是一種苦澀憂鬱。據說他當時曾有這樣的話,那就是一直在研究吃什麼樣的食物最省錢,因為寫詩幾乎養不活自己。
我不想計算九個印張的《中國表情》一共收入多少照片,這是個不小的數目,也不想評價這本書的裝幀精美和文字有趣,因為這是一本好書所必須的。只是想趁機說一兩個讓人深深留戀的往事,借題發揮。很顯然,在這些固定的表情後面,掩蓋著大量耐人尋味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探索人類心路歷程的密碼,是以往歷史的一部分。「世間一切盡在臉上」,人們只記住想記住的事情,同時,也有意無意地急於忘記。忘記是人類的天性,好在這本書中有一大堆悲歡交集的「表情」記錄,它們隨時隨地會跳出來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