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王蕙玲
一九六二年的一月,華盛頓飄著雪,陰濕入骨,一個難熬的冬天。瑞荷獨自從外邊回來,他的手笨拙得怎麼也捉不住鑰匙,弄了半天也打不開公寓門,不禁罵了一聲該死。總算開了門,鑰匙還插在鎖眼裡也不管,他就急急忙忙進屋拆信,一面找眼鏡。瑞荷一個月前在從美國西岸獨自搬回東岸的半路上中風復發,現在行動還有些遲緩吃力。
信是張愛玲寫的:「瑞荷親愛的,今天收到你的新年賀卡,還有我寫給霏絲的第一封信也被退回來了,郵戳日期是十一月四號,再寄給她得花十八塊港幣,還要坐巴士,所以我打算自己把信帶給她。」霏絲是瑞荷的女兒,張愛玲希望能和她相處愉快,畢竟自己也曾在繼母手下生活過,雖然同病未必相憐,但總應該做些努力。
瑞荷終於收到張愛玲的信,他既高興又鬆了一口氣,窗外雪紛紛地下著。他反覆讀著信,猜測著張愛玲寫信時的情景。
張愛玲是坐在香港小旅社房間的地上,拿床當桌子來寫信。窗外是另外一棟大樓的背脊,遮住了所有的陽光。房間陰暗狹小,可以聽見遠處汽車喇叭聲,警笛聲,鄰居的麻將聲,喧鬧的廣東大戲聲,電視節目、吵架罵人的聲音,亂哄哄地攪在一鍋裡。而張愛玲在這樣的境地裡卻可以對瑞荷問這樣寫意的問題:「看來你這個新年過得不錯!你穿什麼顏色的燈心絨襯衫呀?」
灑脫之後仍然是現實的問題,張愛玲一向擅長讓這兩者互不干擾:「你切記,要找一個小一點,便宜一點的房子,可以沒有傢俱,但不要爬太多樓,廚房可以分出去,最好有一個像樣的廚房工作台。」
這時,旁邊大樓有人從上層砸了東西下來,下面的人叫罵,上面的人也回罵。張愛玲只抬了一下眼,不感興趣,她小小的英文字,像串珠子一路往下滾:「總之,我相信我們的好運氣會在六三年的下半年開始,但我現在每天還在為該怎麼度過六二年而失眠!我恐怕要從紐約轉機回華盛頓,我甚至在想該不該去一趟彼得堡,把那口箱子搬到華盛頓。那兒還有些東西可以變賣,但我一想到花的旅費恐怕還要超過能賣的價錢,又打消了念頭!你當初如果按照我說的把東西都編號,現在要托人替我們運來,也還有可能!我期待著三月就能回去和你團聚,如果我能訂到二月三十號的機票。」
瑞荷看到這裡微微蹙眉,他笑著搖頭,知道張愛玲犯了糊塗,她怎麼可能二月三十號這天回來?」
張愛玲在信裡繼續說:「為了我們倆,隨後的六個星期盡量過得高興點。如果你還在擔憂自己的病,就會毀掉所有的好心情。吻你的耳朵,它們還在你吃飯的時候扇動嗎?這些天你吃什麼?好好照顧自己。我愛你。Eileen」
瑞荷把信折疊成小方塊,握在手心裡。他想念她,忍受著等待的煎熬。窗外的冬雪,使他想起五年前的三月,一樣的雪季,他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認識愛玲的情景:
他拿蘋果引鹿,張愛玲踽踽從樹林間走來時,她的驚奇和歡喜……
他和張愛玲在樹林漫步,高談闊論,他把張愛玲的手放進自己衣袋裡……
張愛玲在滑雪板上迎風,開懷地笑……
張愛玲在火車站送他,慼慼的眼淚……
他真的愛這個女人,卻無力保護她,必須讓她孤身在外,為他們的生計奔波。
張愛玲撐著傘站在香港天星碼頭渡輪上,隔水遙望對岸。她重返亞洲,為了籌措旅費返美,滯留在香港。此時距離她離開中國,整整十年。她望著身旁,彷彿可以看見三十歲的她正與自己比肩而立。那是一九五二年她剛剛離開中國時,同樣的渡輪上,她望著海水,彼岸在蒼茫的雲霧中,僅有一線微微起伏的輪廓。然而她的未來是連輪廓也沒有,她甚至不知道她會去到美國,會在那裡認識一個男人,並且與他結婚。
她走到甲板上坐下,掏出筆來寫下她此刻的心情,寫在一張沒用的樓房招租廣告紙上,她節儉的天性在異國,在窘迫的生活壓力下愈加鮮明。她聽見有人吹薩克斯管,那是一個正在旅行的美國男孩,那海水的鹹味,薩克斯管的聲音,把她帶進了第一次搭天星碼頭渡輪的記憶。
那年她才剛過二十歲,和炎櫻一起搭渡輪。濕熱的夏風,青春的生命,她有更多更多的未知,卻也有更遠大的希望,海水對她來說是無窮盡的明天。她剛從窒悶的家庭裡掙脫飛出來,鬆開胸膛,終於吸到一口青春甘甜的空氣。炎櫻在她身邊只是隨著音樂扭臀歌唱,那身影張愛玲也還記得。
如今她站在這裡。二十年,她彷彿是一口氣就來到了這兒,時間之於她始終是一種無名的憂患,二十年這樣匆匆。她彷彿曾經實踐了一小部分的希望,但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營謀生活,憂慮未來。直到此刻她三度重返香港,這憂慮仍然沒有擺脫,甚至更深重。因為此刻不光是她自己一個人,她心頭還必須記掛她貧弱的丈夫瑞荷。
瑞荷在圖書館一角讀她的信,臉上有些不以為然,有些惟命謹遵,彷彿妻子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討論家務事:「瑞荷親愛的,收到你的信和房子的藍圖讓我很開心,那就是我心裡想要的房子。昨天我已經寫完《紅樓夢》劇本的第二部,我的眼睛因為太長時間的工作又開始流血!宋淇說他對《紅樓夢》太瞭解,所以他不能決定我的劇本,必須交給他們那位沒讀過《紅樓夢》的老闆來做決定!為了我們下半年的生活,我決定等到三月十六號,但是到那時候情況也許和現在一樣,我不可能在劇本一通過就馬上拿到錢,去付我的飛機票。
親愛的,一想到還要繼續下去整個月的沉悶和孤獨,我就垂頭喪氣,那使我可怕地變老了。惟一能安慰自己的,是知道我們的家在等著我。不過別為房子添置任何東西(日常花費除外)。你知道多置一樣東西都會打亂我的預算——也許除了一隻二手的玻璃水果搾汁機。我急需的有,一套外出服,另外一套夏天的外出服,一件家居長袍,以及一副眼鏡——不超過七十塊錢,可是要等兩個星期,這意味著我得預付費用。我提過把母親的箱子從彼得堡運來,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感情,而是想在華盛頓變賣裡面的東西,好補助我們的生活。不過這還能等。高興點,可愛的傢伙。吃些好東西滋養自己。你的熱情讓我很快樂,我似乎還能看見你像只大玩具熊一樣坐在地板上,在喬的電爐前。給你我所有的愛。Eileen」
瑞荷後來在他的日記裡寫道:「好極了,她喜歡我描述的公寓!只是她被那部香港電影纏住了,不得不等著拿到錢。她已經很累了!又孤單又疲倦,想回家,最遲三月中。這信好像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無論是收到愛玲的信還是寄信給她,都是一種快樂。」瑞荷蹣跚的步伐因為有張愛玲的來信而顯得有活力,他在等他心愛的妻子回來。
可是瑞荷一時的心血來潮幾乎讓張愛玲招架不住,她匆匆忙忙地寫回信,打消他不切實際的想法:「你千萬不要來紐約接我,我說過我沒有興趣到紐約玩,我只想住在那裡!特別是現在的情況,我一聽到你要陪我在那裡過幾天好日子,我就快要心臟病發作,當然我想到的是錢!我的腳和小腿因為擠在飛機狹窄的座位裡腫脹,到現在還沒有退,我需要一雙大一點的鞋子,但我想等到農曆年打折的時候再去買!我和宋淇借了點錢,這真是難受的事,我不願意這樣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紐約的事,就別提了!我現在只狂想著六三年好運是和我明年春天完成《少帥》這部小說的計劃有關!事情往往不是現在便是永遠都不可能。我覺得我現在充滿寫作的情緒!無論如何,請相信我的直覺,我們會有美好的前景!」
張愛玲計劃中的美好前景始終沒有到來,老朋友宋淇的態度使她顯得困惑而苦惱:「瑞荷親愛的,宋淇今天找我,帶著怒氣,態度冷峻,他們認為我為了趕時間,交出來的劇本太草率,好像我欺騙了他們!宋說在我走之前他們會付給我新寫的那一個劇本的錢,言下之意是我為《紅樓夢》寫的上下兩個劇本的錢,他們不會給我!我說我願意在回美國之後重新修改,他也沒有表示意見。他們擔心邵氏公司會搶先拍攝《紅樓夢》,似乎有意要放棄這個案子,這一個月以來我一直都被籠罩在這不確定的痛苦中——這是我付出三個月的辛苦工作和為下半年生活的奮鬥!我還欠他們幾百塊,是我在這裡看病的花費,我原本想用《紅樓夢》的錢來還!」
張愛玲的痛苦只能在信中,在萬里之外向丈夫傾訴,她的身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能安慰,連自己的身體也背叛了她:「我失眠!我的眼睛又開始流血!元宵節前一晚,我獨自爬到屋頂陽台,望著夜空那一輪又紅又大的月亮,在這裡我沒有一個朋友了!幸好船公司的退票錢有著落,我可以付清我的回程機票錢。親愛的!當我在失眠的夜晚,一個人獨自站在屋頂上,想到這整個世界竟沒有人能讓我傾訴,不知道你是否能感覺到我在這裡孤立無援的心情!我愛你,愛玲!」
霏絲陪瑞荷到機場,接鎩羽而歸的張愛玲。瑞荷癡癡地望著出關口,手裡還拿著花,霏絲則是一臉不耐煩的模樣。終於張愛玲出來,瑞荷上前擁抱她,兩人停在那兒許久,彷彿世界停轉,只剩下他們兩個。半晌瑞荷才想到女兒,為她們做介紹。張愛玲客氣地感謝霏絲幫忙照顧瑞荷,霏絲的語氣卻顯得僵硬:「他是我父親!」
張愛玲下面的話似乎被噎了一下,從見面起她們之間說話就總有些不順暢的地方,只能靠瑞荷打圓場。
瑞荷帶張愛玲回他們的新公寓,張愛玲掃視著房間時,瑞荷就看她臉上的表情,畢竟多了些新傢俱。他有點心虛地說:「我沒有買什麼東西!只有一張床,我們需要一張床!霏絲說這是一張好床!櫃子是我父親的!我還給你買了一張松木的書桌!後來又看到這個松木的書架,都不貴,而且很耐用!你可以在這裡完成你的《少帥》!」
瑞荷盡心的佈置,費力的解釋,讓張愛玲感動,最後她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頭說:「我喜歡!如果你看見我在香港住的地方,你就知道這兒是天堂!」
瑞荷禁不住要再一次擁抱他善解人意的小妻子,笑著說:「不!在你沒回來之前不是!你在這裡,才是天堂!」這彷彿是張愛玲在她孤獨的道路上惟一能得到的溫暖擁抱,不再想香港老闆的輕蔑,繼女霏絲的冷眼。經過香港這一段煎熬,張愛玲對瑞荷的愛感受更深,她願以全身心的奉獻作為回報。
回家的生活安穩又甜蜜。去圖書館成為兩個人每天生活的重心,他們一人一張桌子,各自埋首寫作。工作結束後,買簡單的食物,抱著書一起回家。偶爾會碰到有人在自家庭院前出售舊物,瑞荷總喜歡在攤前駐足。他喜歡買東西,通常不考慮是不是用得到,這時候張愛玲就要使勁把他拖走,他們的生活不允許有額外的浪費,但這樣的拉鋸也是生活中的趣味。但往往走到半路,張愛玲會停下來,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腳尖,那表示她的思想正在劇烈鬥爭,而後她會讓瑞荷回頭去買那件小東西,她對她所愛的人從來沒有吝惜。
瑞荷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他開始大小便失禁,張愛玲每天數次地更換床單,跪在浴缸邊用手逐件清洗。半夜在書桌前打字,她也會忽然停下來,屏住息,直到聽見瑞荷沉沉的鼾聲,這才放心繼續打字。她為這一趟亞洲之行寫了篇旅行報告,雜誌寄來三百塊美金的稿費,是她幾個月辛勞的總值。
瑞荷努力不要成為她生活中的負擔,他拖著腳在廚房裡煎香腸,打蛋的時候手抖個不停,卻儼然一派廚師的架式。一九六四年冬,一個下雪的晚上,瑞荷買了東西,蹣跚地走回家,他在路上被雪滑倒了,再也沒有站起來。張愛玲睡在臥室床邊的一張行軍床上照顧他。她聽見瑞荷在暗夜裡哭泣,喃喃咒罵,她只能抱著他的頭,輕聲地安慰。瑞荷的眼淚流個不停地問:「我們的好運在哪裡?」張愛玲沒有回答,她心裡也在問。兩年前在香港期待的未來,始終沒有來。
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兩年,張愛玲終於得著了一個掙錢的機會,她向霏絲求助時,她木著一張臉,不肯在她暫離時替她照顧瑞荷,霏絲有些生氣地說:「你不能這樣把他留給我就走人!我已經做了一切我能做的,我有舞蹈課要教,我還有兩個孩子!況且,他需要你!」
張愛玲急切地解釋說:「我們需要錢!我們現在搬的公寓連暖氣都沒有,有我也付不起!我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怎麼度過!我現在申請到邁阿密大學的駐校作家,這是我惟一的機會可以去賺點錢!」
霏絲明白繼母說的有道理,但潛意識裡認為張愛玲是為了要擺脫責任,所以也不肯輕易鬆口:「我有我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只能做到這樣!你在當初和他結婚的時候應該曉得他的健康情況!但他比我預期的要壞得更快!」
張愛玲知道霏絲始終懷疑她嫁給瑞荷的動機只是為了居留的身份,這讓她氣憤又難過,霏絲也彷彿在暗示張愛玲不會照顧瑞荷,太過縱容他導致他的健康越來越壞。張愛玲沒有再說一句話,她不再向任何人求援,她用頑強倔強來承擔她所選擇的一切。這一年她四十六歲。
等到霏絲再來公寓時,張愛玲已經帶著瑞荷搬走了。公寓裡只剩下幾個紙箱,還有張愛玲留的一張字條:「我帶不走所有的東西,這幾箱垃圾麻煩你幫忙處理——最後一件事!」霏絲很難過她這樣把父親帶走,但也無能為力。她蹲下來翻翻紙箱,裡面竟然都是父親的手稿和日記,她心疼地抱怨說:「她把它丟在這裡當垃圾!」她把箱子拿起來,保存了很多年,包括記載著張愛玲的部分。
一九六七年秋天,瑞荷最終撒手人寰,他被蓋上白單子,由醫院的護理人員推走。一位護士過來同情地拍拍張愛玲的肩問:「瑞荷太太,你還好吧?」
張愛玲相當冷靜,她的眼是乾澀的,搖頭說:「我沒事!」
直到她坐在醫院門口等計程車,才恍然有了點感覺。她身旁放了一個紙箱,是醫院裡搬出來的東西。她手裡挽著一件瑞荷常穿的燈心絨襯衫,那領口已經磨破,上面沾滿他的煙味。張愛玲深深地嗅那氣味,,這氣味觸到她心的最深處,瑞荷走了!她把臉埋進衣服裡,她雖然卸下這不勝負荷的重擔,但當下她在這世界便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或傾訴的親人了。偌大的世界,絕對的孤獨,儘管她早已經預備這一刻的到來,但是同樣的,她一生中無論多早為生命的殘破憂患預做準備,當那一刻來臨,她還是要痛哭一場。
在這種心情下,她完成了小說《半生緣》。她用清醒的眼睛看自己:一個走完了大半生,孤單地流落異鄉的女人。就像小說的女主人公曼楨那句痛徹心肺的話:「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彷彿也正是張愛玲凝視自己命運時心中的喟歎。
張愛玲獨個兒住在加州的Kingsley公寓,幾乎與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交往。她的老朋友莊,拜託住在洛杉磯的建築商人林式同照拂她。林式同第一次去見她時剛剛下班,只拿著一張地址,還有一牛皮紙袋的資料文件。他找到張愛玲住的305室,敲了敲門。裡面彷彿有動靜,卻沒有人應門,他再敲一次,並且自我介紹,以免她獨居不敢隨意開門:「張女士!我是莊先生的朋友,我姓林!他托我拿東西給您!我跟您通過電話!」
林式同聽見屋裡有的動靜,又過了半天,聽見一個緩慢輕柔的聲音帶著一點抱歉的口吻應答:「我衣服還沒換好!請你把東西擺在門口就回去吧!謝謝!」
他當下有些納悶,也只能應一聲好,便把東西放在門口,自己往電梯走。他聽到有開門關門的聲音,回頭一看,剛才留在房門口的黃色信封袋已經不見了。這給林式同留下極其神秘難解的印象。
門裡的張愛玲正忙著拿殺蟲劑噴灑房間每一個死角,也不放過門邊的鞋子,想了一會兒,她把用完的殺蟲劑丟進廚房的垃圾袋,鞋子也丟了。
垃圾袋子裡已經有用完的兩瓶殺蟲劑。廚房冰箱敞著,裡面亮著燈,架上的食物已經被清空了。張愛玲打開凌亂的衣櫃,先把衣服都從衣架上拿下來,要徹底清潔衣櫃,但是又疑心,可能連衣服裡都藏有跳蚤,於是把衣服丟進浴缸,打開熱水轉到最燙,企圖殺死跳蚤。隨即她想到有些質料不能遇熱水,趕緊伸手去撈,但水太燙,最後這些衣服如同剛才鞋子的命運一樣,濕漉漉地被丟進一個大垃圾袋裡。她十分懊惱。
她穿著浴袍待在浴室裡,對著鏡子把可能藏跳蚤的頭髮拉起來,忍著痛,一縷一縷地剪掉。然而這也不能完全驅散她的疑心,索性離開了似乎處處潛伏著危機的公寓,在好萊塢街道上重新尋覓安身之所……
她的郵箱地址未變,但因為離得遠了,只能一兩個月才去拿一次信。狹小的郵箱裡塞滿了書報雜誌文件,卡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小郵局老闆相當不滿意,看著張愛玲怎麼都抽不出來信,也只袖手旁觀,還要抱怨:「我們不可能老是這樣為你個別服務!你該換一家離你近一點的郵局!」張愛玲的理由是她沒有時間寫信通知別人她的新地址。生命被這樣無休無止的瑣事填充,像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她所厭惡憎恨的虱子。
好萊塢金色的太陽,黃禿的山脈,乾燥的空氣,使人感覺每一樣東西的水分都在快速地蒸發。張愛玲乾瘦的身軀卻充沛著意想不到的精力。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大多是手提袋和紙袋,在汽車旅館櫃檯前駐步,要了一個房間。她的眼睛迅速打量著這旅館的辦公室,廣告上說是新開的,但是看起來很陳舊。經理解釋說是剛買下的旅館,不過房間都重新整修過。
張愛玲說話聲音很輕很客氣,但是態度很堅持,眼睛也盡量避免接觸對方問:「我可以看一下你們的營業登記嗎?」經理聽了愣住,有點不耐煩,但還是把營業登記從後面牆上摘下來給她看。她迅速看著,點一點頭,表示認可。
她去到附近的購物中心買東西,提著兩個大紙袋,手裡另外還抱一個回到汽車旅館。最初接待她的經理眼睛一直盯著她看,因為她這次回來頭上是一頭烏黑的假髮,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回到房間,把新買的毛巾拖鞋套到腳上,覺得很滿意,於是把腳上惟一剩下的一雙寬條涼鞋也丟進垃圾桶。
她打開電視,讓房間裡充滿聲音,接著處理稿件,還有郵局領回來的信件。好幾個手提紙袋堆在房間的牆角,那就是她所有的行李。她把凡是手寫的信封(朋友與她聯絡的信)都丟進一個大紙袋。把打字的信封(賬單或通知單之類)堆成一堆先拆來看。街上和旅館裡拿回來的廣告紙散滿床頭小桌和床上,拿來打草稿用或計算用。因為隔壁一對男女沒完沒了地親熱,她又找經理換了房間,滿臉不耐煩的經理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古怪的中國老太太。
她常吃中國餐館送的外賣,但送餐的墨西哥人從來見不到她。門帶著鏈鉤,錢從裡面遞出來,他拿了錢,把食物掛在門把上。張愛玲直到確定陌生人走了,才開門拿進來。公路邊的快餐店成了張愛玲的辦公室,《惘然記》就是從那裡一筆一劃編出來的,她寫道:「這些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期間三十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最近有人從圖書館裡的舊期刊上,影印舊作,擅自出書,稱為『古物出土』,作為他自己的發現,就拿我當北宋時代的人一樣,著作權也可以據為己有。口氣中還對我有本書裡收編了這幾篇舊作表示不滿,好像我侵犯他的權力,身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竊盜罪似的!不得不亂壞憬淮,不然讀者看到雙胞案,不知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我在盜印我自己的作品!」
年過六十的張愛玲,對於自己的作品像當年一樣地在意,對於捍衛自己的文字她從來沒有放鬆過。這樣的毅力,是從她的性格灌注到她對寫作的終生投入,不管她寫多寫少,成功失敗,她永遠把自己擺在第一線上。
張愛玲提著大袋小袋的「行李」,在各個汽車旅館之間流浪。她穿長風衣,戴假髮,兩手提紙袋,肩背皮包,腳上穿著毛巾拖鞋,這已經成為她在日落大道搬家的基本裝備。這是她能負荷的行李,也是現下惟一擁有的東西。然而她看起來並不狼狽,倒是從容中帶一點匆忙,和城中一般要趕著上班工作的人臉上的神情沒有兩樣。
她樂於「享受」不斷搬遷的生活,直到在某家汽車旅館遭竊,小偷拿走了整個袋子,裡面有她的美國公民身份證以及收入證明,還有她對前來調查的警察所報告的,她「這幾年做的工作」!
警察想問得具體些:「什麼樣的工作?」
張愛玲心頭刀剜一樣,真是有無從說起的痛苦:「一部小說的翻譯稿!一部中國小說!」
「有多少?我是說遺失的文件有多少頁?」
張愛玲又痛苦地看警察一眼,他絕對不會明白的,但她不得不盡量數字化地回答:「我不確定!我是從一九六七年開始做的!差不多十八年!」警察果然聽得一頭霧水,也只能照著把它記錄下來。
很久很久,張愛玲坐在警察問案的地方,一動也沒動,怔怔望著這奇怪又陌生的房間。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在做什麼?這十八年她在做什麼?弄丟了《海上花》的英譯稿她就彷彿像是心被摘去了一樣,又像是時間再一次跟她開一個大玩笑,所有她的努力,多半都注定了白忙的命運。
一九八五年四月,林式同第二次去見張愛玲,距離送文件那次已經一年半了。這回是在一家汽車旅館簡陋的會客區。林式同早到,他對於要見張愛玲,心裡感到強烈的好奇。剛到約定好的時間,張愛玲就出現了,頭上包著灰色的方巾,身上穿著一件同樣接近灰色的燈籠式的罩袍,她行動很敏捷,身體又輕盈,彷彿是飄著出來的。一來就朝一張能避過旅館經理的椅子坐下,朝林式同點頭笑一笑。林式同直覺上懂得,張愛玲有保持身份隱密的顧慮,所以他在談話中就不再直接稱呼她張女士。
張愛玲問他住得有多遠,隨即為上次的事情道歉:「時間真是可怕!我每天都在跟時間做戰!所以我也特別不願意浪費人家的時間!」
林式同連忙讓她放心,說道:「你不用這麼客氣,莊跟我是老朋友!他托我要照顧你,結果你一件事也沒有交代我,莊打電話來問我都不好意思!」
張愛玲直接切入正題:「現在要麻煩你了!我申請房子的收入證明還有證件都丟了,現在要找房子很困難,目前暫時還住汽車旅館,如果哪天有需要,恐怕要請你幫忙。」
林式同表示沒有問題。他很好奇張愛玲的通訊地址,便問:「你一直都住在汽車旅館?」
張愛玲回答得一本正經,絕對不像是在開玩笑:「是為了方便!不乾淨可以馬上搬!我在躲跳蚤!那是一種南美洲跳蚤!生命力特別強,殺蟲劑都沒有用!」
林式同聽得發愣,但他已經學會面對張愛玲不多發問。張愛玲站起來說:「耽誤你太多時間!下次我有需要,就不客氣,直接給你打電話了!」
林式同也趕緊站起來,原來會談已經結束,牆上的鍾只走了一格,五分鐘。張愛玲叫他開大概四十分鐘的車來這兒,只是想見見他這個人。林式同出門上車,張愛玲在旅館門口送他,和他揮揮手。他倒車,從後視鏡看見她還站在門口送他,風吹著她的衣角飄飄然,那淺灰色加上頭巾讓她看起來像一個修道的人,瘦長的身影,出塵的遺世獨立。他看見她腳上穿的還是一雙浴室裡用的毛巾拖鞋。
張愛玲後來住進洛杉磯Lake公寓,房號是322。她在一九八八年寫給老友夏志清的信上訴說自己的近況:「志清,多謝你來信問候!這以來,總是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了午夜,最後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所以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誕行徑。直到昨天才看到你一九八五年以來的信,相信你不會見怪!也許你想我為什麼這樣莫名其妙,不趁目前此間出版界的中國女作家熱,振作一下,倒反而關起門來連信也不看!倘使病廢,倒又發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實上,我是enslavedbymyvariousailments(受俘於慢性症),都是不致命而要廢時間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濟,做點事歇半天!過去有一年多接連感冒臥病,荒廢了這些日常功課,就都大壞!好了就只顧忙著補救。光看牙齒就要不斷地去兩年多。到現在都還在緊急狀態中。收到信只看賬單和時間緊迫的業務信。以至你的信和久未通訊的炎櫻的,都沒拆開收了起來。」
她的右肩膀裹著繃帶紗布,還要弄微波餐,又只能用單手,相當狼狽。她對跳蚤仍有揮之不去的陰雲,為這個,一九九一年七月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搬到林式同家附近的Rochester公寓206房。廚房抽屜裡都是塑料餐具,身外之物可以說到了最簡的程度。她有時抱怨自己的皮膚毛病和牙齒,林式同安慰她:「牙齒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沒事了!」
張愛玲微怔著,若有所思地說:「身外之物還丟得不夠徹底!」
這一年張愛玲七十歲了,用的假髮也從全黑轉為黑灰白相間更符合年齡的顏色。閒暇時佇立在鄰近商店櫥窗前看剛換季的新裝,就像當年和表姐站在霞飛路前挽著手看櫥窗一樣,她的神情還是充滿欣賞和嚮往的樂趣。這個世界對她還是充滿了滋味,甚至可以縱容自己享用一客胡桃冰淇淋!
她不讓任何人進她的房間,又常常忘記帶鑰匙,要請伊朗女經理為她開門,順便喃喃地發幾句牢騷:「門實在太容易關上,太難打開,還有浴室設備也不好。」惹得女經理很不高興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房子你是來看過的!」
張愛玲堅持她的道理,辯白說:「有些問題是使用才會發生的!看是看不出來的!」女經理要進去幫她察看一下,她又一口回絕說:「不用了!我還可以將就!」
她也許是怕被人見到屋裡的凌亂,對有潔癖的張愛玲來說,這是很羞恥的一件事。一回家她就摘掉假髮,換上裹頭的頭巾保暖。衣櫃裡還有三四頂造型接近的假髮,有的是架在玻璃瓶插的舊報紙捲上,這是她的創意。假髮下她自己的頭髮很短,一看即知是自己剪的,因為不會讓別人看見,所以也不管美觀的問題。
她喜歡把常用的東西擺在眼睛看得見不用廢力氣去找的地方。所以廚房很雜亂,檯子上擺了很多東西,包括新出的保養皮膚的雅頓時空膠囊,她仍然有許多衣服和化妝品。
屋子裡電視始終開著,即使她出門也不關,一回來就有人的聲音迎接她,但真實的電話鈴響卻會嚇她一跳。電話是林式同打來的,他要到上海出差,問張愛玲有沒有事要托他辦。張愛玲在電話這頭怔了很久。上海——恍如隔世,是她前生的記憶,那裡的人和事在看她,也許像看一個幽靈一樣。她掛了電話,窗外的夕陽正好照進她的房間,房裡東西稀少簡陋到彷彿剛搬完家還沒有打掃。電視裡新聞播報員連珠炮的英文越來越遠,張愛玲坐在她那張貼牆放的行軍床上,彷彿是坐在姑姑公寓的床上,也是夕陽金光燦爛地照進來,她的耳朵裡幾乎已經聽見了叮叮噹噹的電車聲,市場裡熱鬧的上海話。按著記憶,她正去買菜。幽幽長長走不完的弄堂,臨街窗口飄出來的紹興戲,這些片段在她腦海裡淡入又淡出,直到夕陽的光影從臉上漸漸移去,她感到黑夜的寒冷。
她在燈下,從凌亂的紙箱裡翻找,把一個防水的牛皮紙袋打開,裡面放著她的相簿。翻開相簿,第一張就是她三歲時肥嘟嘟的臉。再來是弟弟,祖母,母親,她和姑姑……她和炎櫻的青春歲月……都像昨天,甚至比她自己真實的昨天做了些什麼還要記憶清晰。
她知道已逝去的,也知道即將來的,她只是站在中間張望著,掙扎著。那天晚上她把所有的照片按照時間次序排在地上。好像還少了點什麼,她去好萊塢的照相館。戴著假髮,嘴唇塗上淡銀色的唇膏,一張「主席金日成猝逝」的報紙捲成一卷貼在臉頰邊。她是拍照老手,從年輕時就知道如何在相機前表現自己,現在年紀大了,也還是有當年玩弄鏡頭的幽默。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家人的照片,證明她當天還活著。其實這倒也不是擬於不倫,有詩為證: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它現時待張愛玲還好——當然也可以隨時撕票。
張愛玲又病了,有氣無力地躺在行軍床上。超市送貨員提著三袋東西上樓,按地址找到206房敲門:「我是VonsPavillions的送貨員!」他又敲了一次門,聽見裡面有動靜,很緩慢。門開了一條縫,張愛玲一隻手把錢遞出來,另一隻手拿東西,她沒有露面,門自動又重重地關上。
她緩慢地移動到廚房放東西。想對賬單卻沒有眼鏡,還得到浴室拿,鏡子裡映出形容憔悴的自己,她不忍卒睹,只快速地瞥了一眼就走開。她做這一點事就已經很累了,躺回行軍床上,外面太陽很好,但是她不能走出去。她隨便選了個電視頻道,棄置在那裡當做背景聲音。
她累了,要睡著了。天光在她臉上移動。她看見七歲的自己站在父親面前大聲地背誦《陋室銘》……天色暗一點的時候,她似乎又睜開眼來一次,彷彿瑞荷在旁邊喊她起床:「Eileen!」
翻動身體,她又要睡去。姑姑公寓的電梯咕咚一響,她驟然驚醒,睜著眼,誰來了?她沒換好衣服,要躲起來。她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躲進母親那一口大箱子,藏在裡面。一聲溫柔的呼喚飄來,是母親的聲音:「小瑛!」
那是世界對她最後的一聲呼喚。恍惚中她又像在船上,正飄洋過海來美國的途中,海水的光蕩漾在她身上,遠洋輪船的汽笛聲從遙遠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