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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周梅森

    炸藥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現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藥房門框上的那扇塗著黑漆的沉重鐵門,支開了一道大約半米寬的縫,鐵門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頂上懸著一盞昏黃的電燈。門口沒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門口的時候,沒顧著多想,就一頭鑽了進去。開初,他並不知道是炸藥房,也沒想到要把炸藥房裡積存的炸藥全部引爆。

    事情的發生完全是偶然的。

    當時,他只顧著逃命。大巷裡有人追他,起先是兩個提著煤鎬的傢伙,後來,又多了兩個端槍的礦警。這四個傢伙也許是看到了掛在罐籠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來,送給日本人。

    其實,一回到東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臨的危險,在沒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東平巷裡那些卑鄙無恥的傢伙已經開始四處搜捕他了,他們認定:這次暴動是孟新澤和他領導的。一個好心的朋友勸他也像孟新澤那樣躲起來。他沒躲,他只把破柳條帽的帽簷拉低,把手中的電石燈燈火擰小,還試圖矇混上井。

    最初的混亂時刻,那些想抓他的人,還沒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認識他的人沒有多少。後來,那些恢復了統治權威的礦警、日本人要弟兄們按原來的煤窩子,在巷道裡分段集合,準備上井。他發現不對勁了,才沿著東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東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發現了,他被迫鑽到了那條通往炸藥房的矮巷子裡,這才意外地發現了炸藥房,發現了炸藥房無人看守。

    跨進炸藥房大門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身子一歪,差點兒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電石燈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具屍體周圍散落著不少的炸藥塊——顯然,在暴動發生的時候,有些弟兄打死了這個炸藥房看守,可能還拿走了一些炸藥。

    炸藥房裡很黑,懸在巷頂上的那盞電燈只把光線照到炸藥房的二道門門口。二道門也是厚鐵板做的,鐵板上還密密麻麻鉚著許多鋼釘。

    他進了二道門以後,想起了那盞昏黃的燈。他覺著那盞燈的存在對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盞燈滅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門口的一堆沙子上發現了一柄軍用小鐵銑。他抓過銑,舉起來,把燈打碎了。

    這時,那幾個追他的傢伙衝了過來。

    他拼出全身的力氣,扛動了頭道鐵門,「光當」一聲,將鐵門關上了,繼爾,又從裡面拴上了鋼銷子。

    銷子剛插死,槍托、煤鎬擊打鐵門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光光當當」的擊打聲中,還夾雜著一些惡毒的咒罵:

    「姓祁的,開門!快開門!」

    「狗日的,再不開門老子就用炸藥炸了!」

    「讓日本人用機槍來掃,把這雜種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藥,就用這炸藥炸!」

    是門外那幫卑鄙的傢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藥的用途!那幫傢伙可以用炸藥來炸門,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藥來幹一些他想幹的事麼?!

    他哈哈大笑了,對著光光作響的大門吼:

    「狗操的,你們炸吧!老子就等著你們炸哩!你們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過之後,他不再答理他們,逕自跨進了第二道鐵門,不慌不忙地提著燈進了炸藥房。他想弄清楚,這炸藥房裡究竟有多少炸藥?他能不能把這座地獄炸個粉碎,一舉送上西天?!

    引爆這些炸藥的念頭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他像個將軍一樣,在炸藥房裡巡視』。

    巡視的結果,他很滿意,房內的炸藥整整齊齊碼了三面牆,足有二百箱,導火線也不少,一盤壓一盤,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電石燈往炸藥箱上一放,用肩頭把盤在一起的導火線扛倒了,而後,扯開其中的一盤,插到了炸藥箱的縫隙間,接下來,又扯開了第二盤,第三盤,第四盤。他還打開了一箱炸藥,將箱內用油紙包著的炸藥塊全倒了出來,每段導火線的頂端插了一塊炸藥。幹這一切的時候,他很歡愉,彷彿早年在自家的田地裡幹農活似的,幾乎沒感到死的恐懼。

    死的恐懼對老祁來說已不是個陌生的東西了,戰場上的事——不去說,光在這閻王堂,他就經歷了三次。一次是二四0煤窩的冒頂,一次是東小井老洞透水,最後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對著高橋的指揮刀和狼狗。實際上,他應該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哩!這一次,他只不過是給從前已經歷過的死做個徹底的總結罷了!

    把炸藥、導火線擺弄好之後,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盤腿坐在乾燥的洋灰地上,眼盯著面前的炸藥和導火線,不無自豪地想:

    這一回,他將氣氣派派,轟轟烈烈地死!他的死將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攪,他奪得了對生命的裁決權和自主權!這樣的死·對於一個軍人,對於一個男子漢來講,是值得驕傲的!

    門外那幫卑鄙的傢伙似乎覺著不對勁了,他們不再惡狠狠地砸門,不再惡毒地咒罵,也不敢再用炸藥和機槍進行恐嚇,他們軟了下來,像娘兒們一樣求他:

    「老祁!老祁!出來吧!不要再幹傻事,你可千萬別幹傻事!』,

    「是的,老祁,不為自己,您也為我們大夥兒想想!」

    「老祁,開門吧,我們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們求您啦!」

    ……

    老祁慢慢將臉轉向了大門,身子卻沒立起來。他沒發火.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恐懼:

    「夥計們,想開點!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今日裡咱們的大限到了?命該如此,誰也甭埋怨誰了!」

    門外一個傢伙竟哭了起來!

    「老祁,你想想我們!想想井下的弟兄們,這些炸藥只要一炸,弟兄們就全完了!」

    「你們……弟兄們?你們算是什麼東西?你們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個世界推進地獄!你們都是些不知禮義廉恥的混賬王八蛋!你們沒有資格活下去!」

    這惡毒而凶狠的話,他說得極為平靜。

    沒人能說服他。

    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他。

    那幫只顧自己的無恥之徒該死,那些不願反抗,甘心跟著他們跑的傢伙該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漢子,那些不願做牲口的中國軍人一定會同意他的決定,轟轟烈烈地死上一回。這樣轟轟烈烈的死,是軍人的絕好歸宿,它將證明一種屬於軍人的不屈精神!

    他鎮靜地提起電石燈,點燃了擺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導火線。瞬時間,導火線「吱吱」燃燒起來,乳白色的煙霧在炸藥房迅速瀰漫開來……

    導火線燒了一半的時候,煙霧從鐵門的縫隙鑽了出去、。

    門外的幾個傢伙嚇慌了,他們放棄了一切自以為是的念頭,拔腿往大巷裡跑,老祁清楚地聽到了他們一路的驚叫聲和急匆匆的腳步聲。

    老祁又一陣開懷大笑。

    笑畢,他取下鋼銷,「光Ⅱ當」拉開了大鐵門,他對著大鐵門,對著他想像中的貴州高原,對著他無限懷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來忠孝難兩全,今日裡,不孝兒為咱這苦難的國家先走一步了……」

    面頰上,淚水雙流……

    是日八時三十八分,大爆炸發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裡的二百餘名第二次投降的戰俘大部喪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馬場、料場被徹底毀壞,炸藥房周圍兩里內的所有巷道和煤窩全被震毀,遠離地下的大井架也損壞了,爆炸後呈十二度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彷彿鬧了一場地震,許多建築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王紹恆剛跨出罐籠。他走下了井台,先是發現腳下的地面在震顫,沒過多大工夫,又看到了從井口裡噴出來的濃煙氣浪。他一下子嚇傻了,竟軟軟癱在地下起不來了。

    兩個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將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牆邊。矮牆邊已聚了不少人,大約有三四十個。最早上來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們也等著押解。矮牆上站著日本兵,矮牆對面的絞車房平台上支著機槍,周圍的高大建築物上佈滿了礦警和日本兵。

    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來了。龍澤壽提著指揮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橋正忙著向那些剛上井的日本人和礦警瞭解下面的情況,高橋不時地大聲喊叫著,用鬼子話罵人。

    這時,地面又劇烈地顫動了一陣子,大井口的煙霧湧得更凶,彷彿那深深的地下躺著一隻吞雲吐霧的巨獸。

    大家一時都沒意識到那是井下炸藥房的爆炸,不但王紹恆和他的弟兄們沒有意識到,就是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也沒有意識到。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張望。他們還用詢問的目光互相打量著,嘰裡咕嚕說了些什麼。

    困惑持續了大約五六分鐘。

    在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想到炸藥房爆炸之前,王紹恆已想到了這一點,他認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賣了!

    他被井下的那幫亡命之徒出賣了!

    那幫傻瓜不想活,競也不讓他活!他們根本不應該這樣做!根本沒權力這樣做!可他們竟做了!這幫喪盡天良的東西!

    他料定這是孟新澤幹的事,孟新澤是他的剋星,是他命運的對頭,這個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幹出這種不顧後果的事,他真後悔在井下沒能一槍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時候趁著混亂打死他,面前的事情會結束得很漂亮。到現在為止,日本人確乎沒殺一個戰俘哩!日本人多少總還是講些道理的!

    他想活。真想活。進了閻王堂之後,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動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憑著自己的謹慎小心,機警地躲過了一次次災難,萬萬想不到,最終卻還是被災難吞沒了……

    明晃晃的太陽在對面的矸子山上懸著,把矸子山頂的那個鋼鐵籠架照得白燦燦的。鋪在山上的鐵軌像兩根閃光的繩子,把山頂上的鋼鐵籠架和腳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一隻蒼鷹在迎著太陽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幾個孩子在矸子山上抬炭,他們在向這邊看哩。

    這一切多好!他的太陽,他的蒼鷹!

    然而,再過十分鐘,或者五分鐘之後,這一切都將從他眼前消失!他將因為井下那幫亡命之徒的亡命之舉,成為大日本皇軍槍下的冤魂!他會像一個落在石頭上的雞蛋一樣,讓生命的漿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頭看太陽。

    他把太陽想像成雞蛋的蛋黃。

    「活著,該多麼好!」

    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誰不讓他活?除了井下那幫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剋星孟新澤,還有誰不讓他活?他順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經參加過的現在還在進行的這場戰爭,歸根結底是凶殘的日本人害了他,是這場戰爭害了他……

    就在這時,高橋站在井台上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龍澤壽的指揮刀舉了起來,又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迎面架在絞車房平台上的機槍響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塊堅硬的石頭落去。在對面平台上的機槍響起來的一瞬間,他突然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舉起了握緊的拳頭,聲嘶力竭地叫道:

    「打倒……」

    許多聲音跟著吼了起來:

    「打倒……」

    機槍聲把這最後的吼聲淹沒了。

    當整個地層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瑟瑟發抖的時候,孟新澤醒來了。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隻骯髒發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這有些怪哩!他原來不是躺在煤幫邊一片乾燥的煤屑上的麼?他怎麼會躺在黑水裡?這黑沉沉的地下又發生了什麼災難?

    他帶著本能的恐懼向煤幫邊爬,兩手四下摸索著他的燈。當濕漉漉的腦袋碰到了煤幫的時候,燈摸到了。

    燈又一次點亮了。躍動的燈火像一輪縮小了好多倍的太陽,把許多關於光明的記憶一股腦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來,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想:也許日本人正在這地層下進行著大屠殺,也許日本人已進了東平巷,也許日本人就在二四二O煤窩附近搜索他!是的,他們決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他們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屍體!

    他當即決定向上爬,爬得離洞口遠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間褲帶上的懷表,判明了一下時間,然後,把燈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給他的煤鎬一提,貓著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約五六十米,洞子變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幫還倒塌下來,貓下腰也過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這洞子不會有什麼大危險——耗子老祁和田德勝都到這洞子裡來過,如果洞子裡有髒氣,他們早就把命丟了。

    他爬了好一會兒,當中還歇了兩次,最終爬到了洞頂的緩坡上,緩坡上果然有個黑沉沉的水倉,水倉裡的水接著頂。他撥開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後,仰面朝天在緩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頭上的頂板,頂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頂板下,沒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腦袋向兩側一轉,又注意到:煤幫兩側也沒有任何支護物。他一下子認定:這段洞子不是今天開出來的!

    他翻身爬了起來,顫抖的手裡提著燈,沿著煤層向下摸,摸了一陣子,又轉回頭往上摸,一直摸到水倉口。煤層在這個地段形成了一個不起眼的「∼」狀,水倉恰恰在那個∼的下凹處!這說明這條洞子是沿煤層打的,下凹處的積水如果放掉的話,洞子也許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奮起來,渾身發顫,汗毛直豎,眼中的淚奪眶而出。他一邊抹著臉上的淚,一邊想:只要他在這不到五米長的緩坡上開一道溝,把洞頂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許就會像一輪早晨的太陽似的,從一片黑暗之中跳將出來。

    這念頭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瀰漫的思緒,只用心靈深處那雙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著的太陽。他要在他的太陽照耀下,創造一個生命的奇跡。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陽。

    小褂一甩,電石燈往煤幫邊上一放,他掄起救命的煤鎬,在腳下的緩坡上刨了起來,動作機械而有力,彷彿整個生命都被一個不可知的神靈操縱著。在連續不斷的煤鎬與矸石的撞擊聲中,他的意識一點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潑到地上的水,先是順著地面四處流淌,繼而,全部滲進了骯髒的泥土裡……

    不知刨了多長時間,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開掘出的水溝上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馬上又把時間忘掉了——時間對他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又彎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樣,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幫兩邊扒。

    手扒出了血。

    他終於刨到了水倉邊上,水倉裡那漫了頂的黑水「嘩啦」一聲,瀑布般傾瀉下來,一路喧叫著,順著他開掘出的水溝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裡。

    黑水在他身邊流了好一會兒,彷彿一條歡快的小溪流。後來,在水溝裡的水漸漸又淺下去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冷風的吹拂……

    風!

    有風!

    他猛然站了起來,戴著柳條帽的腦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頂板上。

    他昏了過去。

    還是那清涼的風把他吹醒了。他爬起來,在水溝邊潮濕的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舉起燈對著水倉照。他看到水倉的水離開了頂板,那涼風正是從水面和頂板之間的縫隙中吹過來的!

    他毫不猶豫地跳到水裡,迎著風向前走,開始,黑水只沒到他的腰際,繼爾,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幾乎沒到他的嘴。燈點不著了,他把它擰滅了,高高舉在頭上,讓燈盞貼著頂板。大約走了不到十米,水開始下落,整個洞子開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擋住風,點亮了燈。

    熾白的燈光撕開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塊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現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隻他從未見過的大籮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邊不到兩尺的地方,筐裡還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幾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萬沒想到,抓到手裡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嚇得一抖,身子向後縮了縮。

    身後是水,是地獄,他沒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邊,用腳在煤筐上碰了碰,煤筐一下子無聲無息地散了。

    他由此認定,他已從日本人統治的礦井裡爬了出來,進入了一個前人開過的小窯中。這種事情並不稀奇,西嚴鎮的土地上清朝末年開過無數小窯,他們挖煤時就常碰到當年的一些采空區。

    他又舉著燈向前看,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臥在距他五步開外的一片泥水中,圓凸凸的腦殼上繞著一團辮子,彷彿一隻烏龜趴在一條盤起來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著爬的姿勢,它的一條腿骨筆直,腳骨蹬到了泥裡,另一條腿骨彎曲著;兩隻手,一隻壓在胸骨下面,一隻向前伸著,五個已經分離了的手指摳進了煤幫裡,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點。

    他斷定這骨骼的主人是一條男子漢,是一條屬於久遠年代的男子漢!他在這裡開窯,在這裡下窯。在這裡遇到了死神,又在這裡和死神進行了較量!他能用一個男子漢的思維方式推導出這個已化作永恆的男子漢的故事。他一下子覺著,他從這具年代久遠的男子漢的骨骼上窺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個男子漢跟前,在他身邊坐下了。他把電石燈的燈火擰得很大,懸在那個男子漢的腦袋上照。

    「夥計!夥計!」

    他癡迷地喊,彷彿面對著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麼。

    那骨骼似乎在動,一些骨節在格格響。

    他又向後退了一步。

    突然,一陣風把燈吹滅了,這條原本屬於歷史的老邁煤洞重又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響得更厲害,彷彿一個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掄著拳頭罵人。

    他卻一點不害怕。他完全麻木了。

    擦火柴點燈的時候,火柴燒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顫,才從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過來。

    他最後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從歷史的地層,向現實的地面走。

    他從黑暗的地獄,向希望的太陽走。

    那些屬於歷史的物件全部被他遠遠拋在了身後,拋在一片永恆的黑暗與平靜中。他不屬於過去的歷史,不屬於永恆的黑暗,他只屬於今天,他那騷動不安的生命在渴望著另一場轟轟烈烈的爆炸。

    爆炸聲接連不斷地在他耳邊響著,機槍在噠噠噠地叫,飛機的馬達聲像雷一樣在空中滾動,身邊的空氣發熱發燙。「五·一九」,災難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

    機槍,注意機槍!只要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

    永存……

    頭腦亂哄哄的,精神又變得恍恍惚惚。他什麼時候把燈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沒覺著疼。當頭腦清醒的時候,他覺著很危險,他想,他應該唱支歌,大聲唱,用這支歌來控制自己的思維和判斷能力。

    他扯開喉嚨唱那支熟悉的軍歌: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媽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詞,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又從頭唱: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還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

    他盡情而放肆地大罵。

    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

    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腦袋出了點什麼問題,他不願和自己的腦袋為難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頭接著尾,尾連著頭,唱到最後,他也弄不清哪是頭,哪是尾了。

    他唱著這支被記憶閹割了的殘缺不全的軍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著這支殘缺不全的軍歌,刨開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著這支殘缺不全的軍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磚牆前。

    他木然地從磚牆上爬了過去。

    磚牆外是一片亂墳崗子。一些跳動的螢火在破敗的墳頭上飄。遠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滿希望,充滿生機的大地。

    他爬過砌在窯口的那堵磚牆,栽倒在一個長滿雜草的墳堆上。一塊從黃土、雜草下凸露出的棺木硬硬地硌著他搓板似的肋骨。兩隻烏鴉被驚起了,撲騰著翅膀向空中飛。

    突然飛起的烏鴉,將他從麻木的狀態中喚醒了,他這才意識到,他創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從地獄中爬上來了。

    他一陣欣喜,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他瘋狂地笑著,頭在墳頭上拱著,像個飢餓的羊似的,用嘴啃墳堆上的青草。他從青草苦澀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繼爾,他默默哭了。他覺著真正的他並沒有從地獄裡走出來,他的軀體,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獄裡,留在了那段已成為歷史的永恆的沉寂中。走出來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沒有血肉,沒有感情,沒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與死並沒有明確的界限。陰陽輪迴,反反覆覆,顛來倒去,誰也說不清誰何時生,誰何時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帶著這些紛紛雜雜的關於生死的念頭,倒在墳頭上睡著了,枕一片黃土,蓋一天繁星,——其實,他並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賬的腦子已指揮不動混賬的軀體了。

    醒來的時候,從那眼破窯裡又爬出了一個人,那人一身污泥,滿臉漆黑,像個鬼,他沒去仔細辨認那人的面孔,就撲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

    「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目的命真大!」

    他這才認出,那人是田德勝。

    「老田,你!你也活著!」

    「對!對!我造化也不小!那幫混蛋要抓我,我東躲西躲,最後躲到你這兒來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問:

    「那些弟兄們呢?」

    田德勝叫道:

    「滾他媽的弟兄們吧!你活著,我活著,這他媽的還不夠麼?!」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勝的肩頭,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字:

    「走!」

    曠野茫茫,一片靜寂。夜風在墳頭上,在草叢間,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蕩來蕩去。一些早凋的枯葉在腳下滾。他們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墳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盡頭的黃泥大道。

    這時,他眼前又浮現出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蠻橫地告訴自己:明天,將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遠方的大道盡頭,隱約出現了一個小村莊。狗的狂吠一陣陣隨風傳過來……

    游擊隊?嘿!哪來的游擊隊呀!有人說暴動的時候根本沒和游擊隊聯繫;還有人說,聯繫了,游擊隊沒來,誰知道呢?!暴動過後,日本人花了半年時間才恢復了礦井。他們對炸死在井下的戰俘蠻敬重的,對我們這些倖存者的態度也好多了。他們不能不承認: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中國軍人中也有不少硬漢子哩!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了,閻王堂被汪偽政府接收,這時候,我們才聽說,那次暴動還是跑出去了幾個人,就是從那條老洞子跑出去的。這幾個人在當地老百姓的掩護下,進了山,嗣後,幾經輾轉到了重慶,重慶當時的報紙登過他們的事……

    1986年8月於南京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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