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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周梅森

    狼狗高橋歪斜著身子依在竹涼椅上吃刨冰,鐵勺把搪瓷茶缸裡的刨冰屑攪得沙沙響。兩個日本兵沒吃」他們電線桿似的立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對著弟兄們的胸脯子。高橋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牆投下來的一片陰影中,他臉上、脖子上沒有一絲汗。兩個日本兵也站在陰影的邊緣,只有頭頂微微曬了些太陽。

    是中午一點多鐘的光景,太陽正毒。

    六號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陽下罰站,彷彿一群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黑鬼。他們回到閻王堂,連臉也沒撈著洗,就被高橋太君瞄上了。

    高橋太君不相信張麻子死於煤頂的冒落,認定這其中必有陰謀。

    在高橋太君的眼裡,這個被高牆電網圍住的世界裡充滿了陰謀,每個戰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帶有某種陰謀的意味。而他的責任,就是通過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這些陰謀撕碎、捅穿、消滅!

    張麻子昨日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這不是陰謀還會是什麼?他們怎麼知道告密者是張麻子呢?誰告訴他們的?他要找到這個人,除掉這個人,他懷疑戰俘中有一個嚴密的地下組織,而且在和外面的游擊隊聯繫,隨時有可能進行一場反抗帝國皇軍的暴動。

    這懷疑不是沒有根據的。四月裡,西嚴炭礦的火藥庫炸了,戰俘中間便傳開了一些有關游擊隊的神奇故事,一些戰俘變得不那麼聽話了。這迫使他不得不當眾處決一個狂妄的傢伙。那傢伙臨死前還狂呼:「你們這些日本強盜遲早得完蛋!喬錦程、何化巖的游擊隊饒不了你們!」他們竟知道礦區周圍有游擊隊,竟能叫出喬錦程和何化巖的名字!這都是誰告訴他們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涼椅上換了個姿勢,陰陰的臉孔正對著那群全身烏黑,衣衫褸襤的陰謀家們,高橋太君臉上的皮肉抽動了一下,極輕鬆地規勸道:

    「說嘛!唼?統統地說出來,我的,大皇軍的既往不咎!說出來,你們的,通通回去睡覺!」

    沒人應。

    站立在暴烈陽光下的彷彿不是一個個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燒焦了的黑木樁。

    高橋太君從涼椅上欠起了身子,按著涼椅的扶手,定定地盯著眾人看。看了一會兒,慢慢站了起來,駝著背,抄著手,向陽光下走。

    他在王紹恆排長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說,張麻子的不是被冒頂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膽說!」

    王紹恆垂著腦袋,兩眼盯著自己的腳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窩子裡出事時,我的不在現場,跟班礦警可以作證!」

    「你的,以後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事嗎?你的不知道有誰向你們通風報信嗎?唼?」

    王紹恆艱難地搖了搖頭:

    「我的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頂,經常發生。昨夜,是張麻子放頂,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嚕!」

    高橋太君一聲怪叫,一拳打到王紹恆的臉上,王紹恆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裡出了血。

    高橋兩隻拳頭在空中揮舞著,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們的陰謀,我的通通的明白,你們的不說,我的曬死你們!餓死你們!困死你們!」

    高橋太君又回到涼椅上躺下了。

    一場意志力的較量開始了。高橋太君要用勝利者的意志粉碎戰俘們的陰謀。戰俘們則要用他們集體的頑強挫敗高橋的妄想。

    戰爭在他們中間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著。

    他們作了戰俘卻依然沒有退出戰爭。

    劉子平排長希望這一切早些結束。

    當高橋走到王紹恆面前,逼問王紹恆時,他的心驟然發出一陣狂亂的跳蕩。他忘記了懸在頭上火爐般的太陽,忘記了身邊眾多弟兄的存在。他覺著自己是俯在一間密室的門口,竊聽著一場有關自己生死存亡問題的密談。王紹恆站在孟新澤後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著眼睛能瞥到王紹恆半邊臉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紹恆小山一樣的鼻樑,他甚至能聽到王紹恆狗一樣可憐的喘息。高橋的腳步聲在王紹恆身邊停下時,他側過臉,偷偷地去瞧高橋腳下烏亮的皮靴,他希望這皮靴突然飛起,一腳將王紹恆踢倒,然後,再喚過兇惡的狼狗,那麼,今日的一切便結束了,他的一樁買賣就可以開張了。

    他知道王紹恆的怯弱,斷定王紹恆鬥不過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橋太君的眼力。高橋這王八別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紹恆,便足以證明他窺測人心的獨到本事。

    他不恨王紹恆,一點也不恨。他和王紹恆沒有冤隙,沒有成見,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他甚至可憐他。他決不想借日本人的手來折磨一個怯弱無能的弟兄。當那個惡毒的念頭突然出現在腦際的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其實,按照他的心願,他是極希望高橋太君好好教訓一下田德勝的。田德勝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著力氣和拳頭經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勝是個不怕死的硬漢子,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無法粉碎他頑蠻的意志!高橋太君從那畜生嘴裡掏不出一句實話!

    突破口在王紹恆身上!

    王紹恆應該把那個通風報信者講出來!

    他揣摸王紹恆是知道那個通風報信者的。王紹恆和孟新澤都是一O九三團炮營的,素常關係很好,孟新澤的一些謀劃和消息來源必然會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紹恆面前的,他只要把這個人供出來了,事情就好辦了……

    王紹恆竟不講。

    愚蠢的高橋竟用一個拳頭結束了這場有希望的訊問。

    王紹恆混賬!

    高橋更混賬!

    這一對混賬的東西把本應該結束的事情又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了,他被迫繼續站在這殺人的烈日下,進行這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

    身上那件沾滿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臉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過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溝。腳下乾燥的土地濕了一片。頭上暴虐的烈日繼續烘烤著他可憐的身軀,彷彿要把他軀體內的所有水分全部搾乾.使他變成一條又臭又硬的干鹹魚。那種生了黑蟲的干鹹魚他們常吃,有時會連著吃一兩個月呢。

    夠了!

    他早就受夠了!

    他不願做干鹹魚,也不願吃干鹹魚!他要做一個人,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權利,享受生活中應有盡有的一切。

    嚥了口唾沫。

    身後「撲通」響了一聲,悶悶的。

    他判定,是一個弟兄栽倒了。

    響起了皮鞭咆哮的聲音。他大膽地扭頭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著搖搖晃晃立了起來。

    那弟兄沒有開口的意思。

    看來,高橋太君今日要輸。高橋太君知道有陰謀,卻不知道陰謀藏在哪裡。他為高橋太君惋惜,也為自己惋惜。

    逃亡計劃劉子平是知道的,他認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電網、機槍、狼狗。在井下逃,更屬荒唐,豎井口,風並口,斜井口,日夜有礦警和日本人把守,連個耗子也甭想出去。說是有游擊隊,他更不相信。共產黨喬錦程的游擊隊不會冒著覆滅的風險來營救國軍戰俘的——儘管國共合作了,他們也不會下這種本錢。何化巖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來營救,也須打個問號。高橋不是一再說游擊隊全被消滅了麼?!五月之後,不是再沒聽說過游擊隊的事情麼?退一步講,即使有游擊隊.有他們的配合,弟兄們也未必都通逃出去。倘或雙方打起來,最吃虧的必是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顆流彈,送了命,這場逃亡的成功與否,便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世界對他劉子平來說,就是他自己。他活著,呼吸著,行動著,這個世界就存在著,他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這是個極明確極簡單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發了和日本人做一筆買賣的念頭。他認為做這筆買賣擔的風險,要比逃亡所擔的風險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發了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會把他原有的自由還給他,他的生命就將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這念頭使他激動不已。

    希望像一縷誘人的晨曦,飄蕩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謹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筆大買賣,買賣成交,他能賺回寶貴的自由;買賣做砸了,他就要輸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間折斷箭弓,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顯出自己的價值。

    張麻子競走到了他前面,競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驚:原來,想和日本人做這筆人肉買賣的並不是他一個!他拿別人的性命做資本,別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資本哩!

    張麻子該死。他參加了處死張麻子的行動。在田德勝砸死張麻子之前,他和兩個弟兄死死壓在張麻子身上。他用一雙手捂著張麻子的嘴。他對張麻子沒有一點憐憫之情,——事情很清楚,張麻子是他的競爭對手。

    過後想想,卻覺出了張麻子的可憐。張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劉子平在張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麼,死在田德勝鐵銑下的就該是他了。

    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做這筆大買賣也和逃亡一樣要擔很大的風險哩!一時間,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頭。他不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自然,也不願死在自己弟兄的鐵銑下。

    任何形式的死,對生命本身來說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為日本人對張麻子的死不會過問,不料,日本人竟過問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幾個小時的告密念頭又頑強的浮出了腦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個通風報信者,為他的買賣掃清障礙。

    這個通風報信的傢伙會是誰呢?礦警孫四?監工劉八?送飯的老高頭?井口大勾老駝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實,送飯的老高頭,井口的老駝背,與他都沒有關係。他告密也不會去找他們。他要知道的,是礦警孫四和監工劉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沒有機會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卻有機會向孫四和劉八告密。只要這兩個人靠得住,他的買賣就能做成功……

    腦袋被紛亂的念頭攪得昏沉沉的。

    這時,西嚴炭礦的汽笛吼了起來,吼聲由小到大,持續了好長時間。熾熱的空氣在汽笛聲中震顫著,身邊的弟兄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太陽。太陽偏到了西方的天際上,是下午四點鐘了。這不會錯,西嚴炭礦的汽笛歷來是準確的。西嚴炭礦的窯工們是八小時勞作制,每日的早晨八點,下午四點,深夜零點放三次響,這三次放響,唯有深夜零點的那次與他們有關。他們是十二小時勞作制,深夜零點和中午十二點是他們兩班弟兄交接的時刻。

    不錯,是放四點響。

    這就是說,他們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曬了三四個鐘頭!這就是說,一場徒勞無益的意志戰快要結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結束了。

    劉子平排長一廂情願地想。

    王紹恆斜長的身影被牢牢壓在腳下的土地上動彈不得。四點鐘的太陽依然像個脾氣暴烈的老鰥夫,揮舞著用熾熱的陽光織成的鋼鞭在王紹恆和他的弟兄們頭頂上嘯旋。陽光開始發出嗡嗡吟吟的聲響,王紹恆覺著自己挺不住了,腦門上一陣陣發涼,眼前朦朦朧朧升起旋轉飛舞的金星。

    仍沒有結束的跡象。

    高橋躺在竹涼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乾瘦而白皙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汗跡,幾個日本兵將三八大蓋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著煙。南面一至五號通屋裡的弟兄已發出陣陣鼾聲。

    這一切強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這不合理!這太不合理!他不該在這六月的烈日下罰站!出事的時候,他不在現場嘛!日本人不該這麼不講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場。

    高橋是條沒有人性的狼,是個該千刀萬剮的混蛋,如果有

    支槍,他不惜搭上一條性命,也要一槍把這混蛋崩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高橋不講道理,早就知道這電網、高牆圍住的世界裡不存在什麼道理,可他總還固執地按照高牆外那個自由世界的習慣思維方式進行思維,還固執地希望高牆外的道理能在這片狹小的天地裡繼續通行。狼狗高橋的思維方式和戰俘營裡的野蠻秩序,他都無法適應。他不斷地和他們發生衝突,又不斷地碰得頭破血流,每當碰得頭破血流時,他就變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樣,絕望而煩躁,恨不得猛然撲向誰,痛痛快快咬上幾口。

    只有這瘋狂的一瞬,他才是個男子漢。然而,這一瞬來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沒等他把瘋狂的念頭變成行動,湧上腦門的熱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怯弱的娘兒們。

    他時常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慚,高橋站到他身邊時,他怕得不行,兩眼瞅著自己的腳背,不知咕咕嚕嚕說了些什麼。彷彿鼻子下的那張嘴不是他自己的,彷彿他的大腦已喪失了指揮功能。高橋的拳頭落到他臉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識到:他並沒講什麼對弟兄們不利的話,才感到一陣欣慰。

    他不能出賣弟兄們,不能把逃亡的計劃講出來!他出賣了別人,也就等於出賣了自己!逃亡計劃流產,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個逃亡計劃連在一起的。

    他卻無法保證自己不講出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到陽光下,已是三四個鐘頭了。這三四個鐘頭裡,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兩條乾瘦的腿發木、發麻,青紫的嘴唇裂開了血口,體內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陽的熱力蒸發乾淨。被高橋打倒在地時,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這樣睡著,直到高牆外的戰爭結束……

    恍惚之中,兩團旋轉的黃光撲到了他身邊,兩隻從半空中伸下來的鐵鉗般的手抓住他肩頭,抓住他胳膊,將他豎了起來.他聽到了高橋野蠻無理的叫喊:

    「……曬死你們!餓死你們!困死你們!」

    不!他不死!決不死!活著,是件美好的事!再艱難,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榮的死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活著,便擁有一個世界,擁有許多許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戰爭結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滾越多,像傾下了一天繁星,高牆、房屋和涼椅上的狼狗高橋都他媽騰雲駕霧似地晃動起來。耳鳴加劇了,彷彿有成千上萬隻蜜蜂同時飛動起來,嗡嗡嗜嘈的聲音響成一片……

    眼前驟然一黑.維繫著生命和意志的繩索終於崩斷了,他「撲通」一聲,再一次栽倒在被陽光曬熱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撲來了兩個日本兵。

    他們試圖把他重新豎起來。

    卻沒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裝死的不行!」

    高橋吼。

    兩條貪婪噬血的黑蛇一次次撲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結實可靠的大鎖,鎖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後來,從昏睡中醒來,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他竟熬過了這頓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錚錚的男子漢。

    他感動得哭了……

    最終下令結束這場意志戰的,是閻王堂最高長官龍澤壽大佐。

    龍澤壽大佐是在王紹恆排長被拖到六號通屋台階下的時候,出現在弟兄們面前的。他顯然剛從外面的什麼地方回來,刻板而威嚴的臉膛上掛著汗珠,皮靴上沾著一層浮土,軍衣的後背被汗水浸透了,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隨著他走動的身體,前後飄蕩著。

    他走到高橋面前時,高橋筆直地立起,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個躬。

    他咕嚕了一句鬼子話。

    高橋咕嚕了一串鬼子話。

    孟新澤聽不懂鬼子話,可能猜出高橋和龍澤壽在講什麼。他腦子突然浮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拼著自己吃一頓皮肉之苦,立即把面前的一切結束掉。

    不能再這麼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們的逃亡計劃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曬得煙消雲散!這僵持著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潛浮著可能爆發的危險。

    他要向龍澤壽大佐喝一聲:「夠了!陰謀是莫須有的!逃亡是莫須有的,大佐,該讓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個閻王堂裡,孟新澤只承認龍澤壽是真正的軍人.龍澤壽不像管他們的高橋那麼多疑、狡詐,又不像管七號到十二號的山本那麼陰險、毒辣。龍澤壽喜歡用軍人的方式處理問題。有一樁事情給孟新澤的印象極深:去年五月間,龍澤壽剛調到閻王堂時,有一次和孫連仲集團軍某營營長章德龍談高牆外的戰爭。談到後來,雙方都動了真情,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龍競毫無顧忌地把龍澤壽和帝國皇軍痛罵了一通。龍澤壽火了,冷冷拋過一把軍刀,要和章德龍決鬥。決鬥就是在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進行的,弟兄們都扒著鐵柵門向外看。章德龍是條漢子,軍刀操在手裡,馬上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軍人。他揮著刀,撲向龍澤壽,頭一刀就劃破了龍澤壽的獨臂,龍澤壽兇猛反撲,終於在一陣奮力的拚殺之後,將章德龍砍死。後來,龍澤壽在高牆內為章德龍舉行了葬禮,他對著那些日本兵士,也對著站成一片的戰俘們說了一通話:

    「他不是俘虜!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他死於戰爭!獻身戰爭,是一切軍人的最終歸宿!」

    龍澤壽大佐脫下帽子向章德龍營長的遺體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澤從那開始?認識了龍澤壽。他恨他,卻又對他不無敬佩。龍澤壽敢於把軍刀拋給章德龍,讓章德龍重新投入戰爭,便足以說明他的膽識、勇氣和軍人氣質!其實,他完全可以用高橋的手法,像掐死螞蟻似的將章德龍掐死,他沒有這樣做。

    高橋還在那裡用鬼子話囉嗦。

    龍澤壽的眉頭皺了起來,極不耐煩地聽。一邊聽,一邊在高橋面前來回踱步,間或,也用鬼子話問兩句什麼。

    後來,事情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

    沒等孟新澤從人群中站出來,高橋繃著鐵青的臉走到了弟兄們面前,很不情願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覺!以後,哪個再想逃跑,通通的槍斃!回去!回去睡覺!」

    直到這時候,孟新澤才長長吐了口氣,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實處,他不無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們又勝利了。

    回到屋中,見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著鋪了,他像條被打個半死的狗,曲腿趴在地鋪的破席上,身上叮滿了蒼蠅。

    孟新澤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費力地昂起了腦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顯然有話要說。

    孟新澤囑咐弟兄們看住大門,把耳朵湊到了老祁的嘴邊:

    「老祁,你要說啥?」

    老祁低聲問:

    「和……和外面聯繫上了麼?」

    孟新澤搖了搖頭。

    「得……得抓緊聯繫!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們中間有鬼!」

    孟新澤悄悄說:

    「鬼抓到了,被弟兄們送到陰曹地府去了!」

    「是誰?」

    「張麻子!」

    老祁點點頭,又說:

    「今日下窯,再派個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個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進去了,摸了幾十米,感覺有風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們謝你了!」

    老祁臉上的皮肉抽動了一下,說不上是笑還是哭:

    「這些話都甭說了!沒……沒意思!」

    這時,守在門口的弟兄大叫起來:

    「飯來了!飯來了!弟兄們,吃飯了!」

    老祁和孟新澤都住了口。

    送飯的老高頭將一筐頭高粱麵餅子和一鐵桶剩菜湯提進了屋,弟兄們圍成一團,狼吞虎嚥吃了起來。

    咬著鐵硬的高粱餅子,喝著發酸的剩菜湯,弟兄們都在想著那條洞子……

    「那是一條什麼樣的洞子?它的準確位置在什麼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溝通麼?」

    躺在地鋪上的劉子平排長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他憑著兩年來在地層下得到的全部知識和經驗,竭力想像著那洞子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容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個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個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個洞口能通向自由?這是急待搞清的。另一個急待搞清的問題是:這條有風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溝通了別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無意義了……

    興奮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著的生命在這突然擠進來的一線光明面前變得躁動不安了。他怎麼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看灰濛濛的屋頂。

    屋頂亮亮的。夏日的太陽把黃昏拉得很長,已是六點多鐘的樣子了,掛在西天的殘陽還把失卻了熱力的光硬塞到這間青石砌就的長通屋裡來。屋頂是一根根擠在一起的大圓木拼起來的,圓木上抹著洋灰、蓋著瓦,整個屋子從裡看,從外看,都像一個堅固的城堡。黃昏的陽光為這座城堡投入了一線生機,給劉子平排長帶來了許多美好的聯想。他想起了二十幾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親帶他在長白山原始森林裡看到的一個濕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虜,進了這間活棺材,那個早晨的景像他時常憶起。那日,他和父親從伐木廠的木板屋中鑽出來,整個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突然間,太陽出來了,彷彿一隻調皮的兔子,一下子躍到了半空中,銀劍似的光芒透過參天大樹間的縫隙,齊刷刷地照到了遠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牆般的樹幹上。他驚奇地叫了起來,彷彿第一次看到太陽!

    那是永遠屬於他的自由的太陽!

    升起那輪太陽的地方,如今叫滿洲國了。

    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作為一個有血氣的男子漢,他在國民政府最高統帥部的指令下,在眾多長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參加了這場由「滿洲國」漫延到中國腹地的戰爭。隨整個軍團開赴台兒莊會戰前線時,他從未想過會做俘虜,更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兒莊會戰中,他和他所在的隊伍沒打什麼硬仗,但,台兒莊的大捷卻極大地鼓舞了他,他認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將贏得這場正義的戰爭。

    然而,接踵而來的,是災難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關大潰亂的情景,給了他永生難忘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日軍業已完成對徐州的大包圍。徐州外圍的宿縣、黃口、肖縣全部失守。豐縣方面的日軍攻勢猛烈。津浦、隴海東西南北四面鐵路被日軍切斷。最高統帥部下令撤退……五十餘萬國軍相繼奪路突圍,潰不成軍,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亂之中。堆積如山的彈藥、糧秣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熊熊燃燒,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晝。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狂轟濫炸,一顆炸彈落下.弟兄們倒下一片。突然而來的打擊,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亂了.連找不到營,營找不到團,團找不到師。從深夜到拂曉,崩潰的國軍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腦向城外湧……

    他也隨著人的海洋向城外湧。長官們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們找不到了,他糊里糊塗出了城,糊里糊塗成了俘虜。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個小地方,據說是歷史上著名的古戰場。和他同時被俘的,還有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一百餘名弟兄。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潰的日子。從這一日開始,戰爭對他來講已不存在什麼實際意義了,求生的慾念將他從一個軍人變成了一條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條狼。

    五月十九日夜間,當那個和他一起奔逃了幾個小時的大個子連長被飛起的彈片削掉半個腦袋時,他就突然悟到了點什麼,他要做一條狼的念頭,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萌發的。誰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個被削掉半個腦袋的蒼白如紙的面孔。那時,他一下子明白了:對自己生命負責的,只能是他自己!他決不能去指望那個喧鬧叫囂的世界!那個被許多莊嚴詞藻裝飾起來的世界上,充滿了生命的陷阱。

    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不管是做一條狼還是做一隻狗,都沒有什麼不合情理的。這是一條世人之間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約和真理。

    腦子裡又浮現出那一串固執的問號:

    「那條洞子走得通麼?它是不是通向一個早年采過的老井?老井有沒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並不是目的,告密只是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這個最大值,他是不願去告密的!他並不是壞人,他決不願有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應該得到的那些東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夕陽的餘輝像潮水一樣,漸漸退去了。漫長的黃昏被夜幕包裹起來,扔進了深淵。高牆電網上的長明燈和探照燈的燈光照了進來,屋子裡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個身,將臉轉向了大門。

    他看到了一個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將身子平放在地鋪上,呆呆地看圓木排成的屋頂。他還想尋到那個混漉漉的佈滿自由陽光的早晨。

    卻沒尋到。

    在靠牆角的兩根圓木中間,他看到了一個圓圓的蜘蛛網,蜘蛛網上佈滿了灰,中間的一片軟軟地垂了下來,要墜破似的。掛落下來的部分,像個凸起的烏龜殼。他又很有興致地尋找那只造成了這個烏龜殼的蜘蛛,尋了半天,也未尋著。

    幾乎失去希望的時候,卻在蜘蛛網下面發現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絲上,一上一下的浮動著,彷彿在做什麼遊戲。

    他腦子裡突然飛出一個念頭:

    「蜘蛛是怎麼幹那事的?」

    沒來由地想起了女人,飢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許多女人的面孔像雲一樣在眼前湧,一種發洩的慾望壓倒了一切紛雜的念頭……

    他將手伸到了那個需要發洩的地方,整個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彷彿不是睡在散發著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發出有節奏的搖晃聲.身下那個屬於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著。

    手上濕了一片。

    沒有人發現。

    將手上沾乎乎的東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時候,他無意中看到,靠牆角的舖位上,兩個擠在一起的身影在動。遮在他們身上的破毯子悄無聲息地滑落到腳下,半個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來移去。

    他明白他們在幹什麼。

    他只當沒看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睡著了。他在夢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說的那個洞子,那個洞子是通向廣闊原野的,他獨自一人穿過漫長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陽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幾年前長白山裡的那個濕漉漉的早晨。

    被尖厲的哨音喚醒的時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夢境中,身邊的項福廣輕輕踢了他一腳,低聲提醒了他一句:

    「老劉,該你值日!」

    他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兩牆角的尿桶邊,和田德勝一人一頭,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裡的尿,田德勝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邊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時候,狼狗高橋踱著方步從北崗樓走了過來,彷彿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頭又猛然浮了出來,他大聲咳了一聲。

    腦子裡又浮現出那一串固執的問號:

    「那條洞子走得通麼?它是不是通向一個早年采過的老井?老井有沒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並不是目的,告密只是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這個最大值,他是不願去告密的!他並不是壞人,他決不願有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應該得到的那些東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夕陽的餘輝像潮水一樣,漸漸退去了。漫長的黃昏被夜幕包裹起來,扔進了深淵。高牆電網上的長明燈和探照燈的燈光照了進來,屋子裡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個身,將臉轉向了大門。

    他看到了一個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將身子平放在地鋪上,呆呆地看圓木排成的屋頂。他還想尋到那個混漉漉的佈滿自由陽光的早晨。

    卻沒尋到。

    在靠牆角的兩根圓木中間,他看到了一個圓圓的蜘蛛網,蜘蛛網上佈滿了灰,中間的一片軟軟地垂了下來,要墜破似的。掛落下來的部分,像個凸起的烏龜殼。他又很有興致地尋找那只造成了這個烏龜殼的蜘蛛,尋了半天,也未尋著。

    幾乎失去希望的時候,卻在蜘蛛網下面發現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絲上,一上一下的浮動著,彷彿在做什麼遊戲。

    他腦子裡突然飛出一個念頭:

    「蜘蛛是怎麼幹那事的?」

    沒來由地想起了女人,飢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許多女人的面孔像雲一樣在眼前湧,一種發洩的慾望壓倒了一切紛雜的念頭……

    他將手伸到了那個需要發洩的地方,整個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彷彿不是睡在散發著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發出有節奏的搖晃聲.身下那個屬於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著。

    手上濕了一片。

    沒有人發現。

    將手上沾乎乎的東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時候,他無意中看到,靠牆角的舖位上,兩個擠在一起的身影在動。遮在他們身上的破毯子悄無聲息地滑落到腳下,半個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來移去。

    他明白他們在幹什麼。

    他只當沒看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睡著了。他在夢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說的那個洞子,那個洞子是通向廣闊原野的,他獨自一人穿過漫長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陽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幾年前長白山裡的那個濕漉漉的早晨。

    被尖厲的哨音喚醒的時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夢境中,身邊的項福廣輕輕踢了他一腳,低聲提醒了他一句:

    「老劉,該你值日!」

    他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兩牆角的尿桶邊,和田德勝一人一頭,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裡的尿,田德勝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邊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時候,狼狗高橋踱著方步從北崗樓走了過來,彷彿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頭又猛然浮了出來,他大聲咳了一聲。

    高橋在他身邊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幾乎未加思索,便低聲叫道:

    「太君,高橋太君……」

    正要說話時,三號的兩個弟兄抬著尿桶遠遠過來了。他忙把要說的話咽到了肚裡。

    高橋產生了疑惑:

    「嗯,你要說什麼?」

    那兩個弟兄已經走近了。

    沒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樣子,猛然將濕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高橋面前。

    「八格呀嚕!」

    高橋一個耳光極利索地劈了過來。

    顯然,高橋已悟出了些什麼,打完之後,又叫道:

    「你的良心的壞了壞了的!我的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高橋將他帶進了北崗樓。

    一進北崗樓,他跪下了:

    「太君,高橋太君!我的,我的有事情要向你報告!」

    高橋笑了:

    「明白!明白!你的說!說!」

    他想了想,卻不知該怎麼說,一瞬間,他覺著很惶惑。他是怎麼了?他原來並沒想到要告密,怎麼一下子競主動找了高橋,他該講些什麼呢?那個洞子他是不能說的,那個洞子是屬於別人,也是屬於他的,別人的東西,他可以拿來送給日本人,他的東西,卻是不能送給日本人的。他要說的,應該是與他無關的事——與他無關,而又能使他獲得好處的事!一時間,這種事卻又想不出來。說弟兄們要逃跑?怎麼逃?有什麼證據?

    他無疑犯了一個聰明的錯誤。他一直尋求一種穩妥的告密方式,卻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賭注。

    他有些後悔。

    「嗯!你的說,快說!」

    「太君!太君!他……他們……他們要逃!我知道,我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他含含糊糊地說。

    高橋很高興,搓著手,踱著步。

    「說,說下去!」

    「具體情況,我……我、我還沒弄清楚,只是聽他們議論過,說……說是要和外面的游擊隊聯繫,在……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

    他編了一個逃亡的方案。

    「哦?誰在和游擊隊聯繫?」

    「不……不……知道!」

    高橋端著瘦削的下巴,想了一下:

    「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我報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站起來,正要向高橋鞠躬的時候,高橋一腳將他踢到了門外……

    捂著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隊伍中,他不再後悔了,他興奮地想:今日這突然而來的機會,他利用得不錯,他沒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為自己留下了一條退路,又向日本人討了好,如果那條洞子走不通,他就甩開手做這筆大買賣。

    院子中,月光很好。

    高橋太君照例在月光下的高台階上訓話。

    一切全和往常一樣……

    身陷囹圄,我卻老是想著二十七年五月間徐州戰場上的事,做夢也盡做這樣的夢,有一次,在井下依著煤幫打了個盹,一個惡夢就跳出來了。我夢見日本飛機扔的炸彈把我炸飛了,腦袋像紅氣球一樣在空中呼嚕嚕地飄。我嚇醒了……

    人呀,落魄到那種地步,真沒個人模樣了。要說不怕,那是瞎話!要說沒有點別的想法,那也是瞎話!那工夫,有的人真當不了自己的家哩!腦瓜要混蛋不知哪一會兒。日本人越是發狠,弟兄們就越想逃,可能不能逃出去,都挺犯嘀咕的。逃不成怎麼辦,半道送了命怎麼辦?命可只有一條哇!有人想告密,想討好日本人,也是自然的。

    這時候,弟兄們都聽說了那條洞子的事,都一口咬定那洞子是通向地面的,那個洞子給弟兄們帶來了多少熱辣辣的希望喲,可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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