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令爸爸許世友 文 / 權延赤
五個將軍一桌席。
許世友,我的頭皮剃得閃出神秘青光的父親,望著揭了蓋的茅台酒瓶,笑細了眼。兩隻血與火洗煉過的厚重的手掌親切地撫過胸腹,又兜回來交叉著手指滿懷喜悅地按在心口窩。幾十年後我想起那情景,便同時想起《少林寺》中的「名言」:「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他舒服地哼哼有聲。那盤子裡的辣子雞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苗條可人;汽鍋裡的辣子鴨,貴夫人一樣豐腴白嫩;還有鋪一身尖辣椒的紅燒鯉魚,瘋狂歌女一般張圓了略帶野性的嘴巴。於是,父親的哼哼聲便在我耳中有了詩意。他喜歡哼哼著吟詩,講述過負傷後那吟詩一樣的哼哼可以使人進入修煉的最佳境界,終於涅槃一般,美妙極樂無比……
我透過汽鍋上裊裊浮升顫動的水霧望著父親,那時的心情用成人後的語言來表達便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八歲奪過土匪的槍,八歲出家當和尚,十六歲學成下山,十六歲赤手殺人;戎馬六十年,七次參加敢死隊,八次負重傷,偏偏又能吟詩,親手寫出四十萬字文章留人間。我的傳奇的父親,他已經小山似地立起身,腿關節軋軋作響!
「人生得意須盡歡……」父親不清不楚地哼哼著,忽然乾脆響亮地罵一聲:「媽了個×的,開始吧。」
於是,滿桌粲然。酒未酣,興已起。
「牛首山上打來的野雞,長江水裡打來的野雞,魚是我自家池塘裡撈的,飯菜是我自己種地收穫所得。」父親將手在桌面上劃個孤,便將酒菜的腥香一陣風似地送入每個將軍的鼻孔,「只有茅台酒是花錢買的,算是我請客。」
將軍們都坐上首,我們幾個「小崽子」坐下首。貼近我的將軍方頭闊面,由於後面發生的事不宜提名,姑且叫他方叔吧。
「哈哈,」方叔笑了,指點著可愛的雞鴨魚:「許司令,許和尚,五戒十善你破了兩戒,難成正果囉。」
「少林寺的武和尚不在五戒中,自唐太宗便有定論。」父親掄掌一指,「來,斟酒。」
衛兵應聲出動,圓敦敦的瓷瓶小心翼翼捧在手,一個立正一杯酒,五個立正便將晶明透香的酒液注滿五個酒杯。
父親將一隻大白碗放在雞鴨魚圍拱的茶托中心,然後端起酒杯祝酒:「能喝不能喝,三杯以內倒不了人。三杯以內,滴酒罰一碗;三杯以外,各隨其便。」他左手示意大家起身,右手的酒杯便轉著圈碰去:「來,乾杯!」
一陣叮噹聲,現在想來頗有些楚文化的遺風,就是那種輕擊編鐘的音韻,正覺得悅耳,卻又傳來咕咚一聲吞響,父親已將空酒杯倒垂於手下:「喝酒能看出人是不是忠厚老實。」
忠厚老實的父親空酒杯裡沒落下一滴酒。
四個將軍面面相視,便有一位壯聲壯色道:「許司令不減當年,咱們也是條漢子。來,干了!」
四個將軍或咕略直灌,或長吸而盡,或如喝中藥般艱難下嚥,痛快不痛快,瀟灑不瀟灑先後乾了杯。
「吃菜,」父親豪興初起,「斟酒!」
衛兵又開始立正,衛兵又開始敬酒。誰也沒有正眼看這個衛兵。許司令的身邊自然不會有女人斟酒,也無須女人增添色彩。這裡的一切都如兵營一樣硬梆梆鏗鏘有聲,使文人領略到武威,使武人感懷金戈鐵馬的歲月……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父親早又舉起杯,「來來來,將進酒,杯莫停。干!」
父親粗壯的脖頸一伸,咕咚之聲如雷貫耳。懾於先聲奪人之氣,方叔怯酒了。別人剛剛干光第二杯,父親已經在灌第三杯。於是,方叔將杯中酒傾了一半在後勤部副部長的杯中,作勢作態吃干剩下的半杯。
父親本是仰面乾杯。方叔捕捉「戰機」,動作比打地道戰還隱秘。可是父親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歪靠著椅子,搖頭噴出一團團酒氣,「不忠厚不老實,不是條漢子!」
「不信你許司令長了三隻眼。」方叔決心不認帳。
「我多長四個眼呢!」父親摸完身子摸屁股,那裡不是槍眼便是刺刀眼。
「國民黨恩寵你。」
「嘿嘿,我就恩寵你。」父親傾身抓過雞鴨魚肉圍拱的白瓷碗,放置面前。茅台咕咕叫著鑽出細瓶口,又嘩嘩唱著在白瓷碗裡翻觔斗。父親那張臉便如鼓湧的酒花一般笑的粲然:「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你是自找喲。」
「倒吧,倒了我也不喝。」方叔親見地吮舔那油滋滋的野雞屁股,咬嚼得嘖嘖帶響。
「沒事,吹掉腦袋不過碗大個疤。」
「砍掉腦袋也不喝。」
「留下人頭干革命,留下這碗酒可不好做人。」
「不做人也不喝。」
「吭!」父親朝椅背上一靠,悶悶咳聲響。
於是,不起眼的衛兵脫穎而出,露臉了。
「首長,您還是喝下去吧。」衛兵在方叔身側立正,身體和身影活脫是三角板的兩條直角邊。
「媽的,我說許和尚沒有三隻眼麼。」方叔笑罵出聲:「原來是你這個小鬼搞特務盯梢。」
「首長,做人要忠厚,喝酒要老實。」衛兵正經得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方叔的臉便如燙過似的蛋殼一般紅將上來,又愛又惱地欣賞那無地自容的小衛兵:「啊哈,你也成個人物了!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講話?」他將那「直角邊」幾乎逼成了「斜面」,才心滿意足地念出解咒:「還不下去!」
「首長,你喝了我就下去。」不識抬舉的衛兵喃喃。
「混蛋,滾!」
「首長喝掉我就滾。」
「我揍你個……」方叔的手被人扯住了。一個將軍勸父親:「許司令,鬧過分了,鬧過分了。都快五十歲人了,不比當年在大別山。算了算了……」
父親靠在椅背上只是笑,看戲一般。那兩位將軍正在推他的小衛兵:「你怎麼沒眼色呢?下去下去,這種場合也是你好湊熱鬧的?」
衛兵只差哭了,卻頑強而又狼狽地笑:「總得讓許司令下台階呀。」他掙扎著抓起酒碗:「首長,讓我替您喝了吧。」
將軍們鬆開手,大眼對小眼,又共同對準衛兵。衛兵叉步擎碗,頭與碗相對運動,我的心便為這個運動配上了隆隆驚雷般的聲響。當兩片紅唇夾住雪白的碗沿兒,喉嚨深處那咕咚的響聲便在飯廳裡迴盪。他喝得太老實,沒有酒液流出兩腮。
他喝得忠實感人,碗底朝天了,咕咚聲仍在我們心中久久不去。
「是條漢子,好樣兒的!」方叔被感動得兩眼濕漉漉。
「來來,快吃口菜。」方叔疼愛地摟過小衛兵,扯下一條肥嫩的鴨腿朝他嘴裡塞。
衛兵嚼嚥下鴨腿,骨頭也沒吐。他用手掌抹嘴時,身子開始晃。方叔忙扶住:「哎呀,他要醉!」
說醉就醉,衛兵耍起酒瘋。又抓起一瓶茅台,嘩嘩往碗裡倒,直著舌頭嚷:「我打的——雞!我打的——鴨!首長吃雞又吃——鴨!不信首長就、就不喝我的——酒!」
方叔朝著廳外喊:「衛兵!衛兵!」
外面靜悄悄。方叔的衛兵不見了,父親的衛兵只剩這個醉漢,嘻嘻哈哈摟住方叔動彈不得。
「許司令,許和尚!」方叔叫喊,「你叫他滾!」
「皇帝見了醉漢還要讓三分呢。」父親緩緩起身。
我們的身邊亂了陣。將軍們勸不住,罵不得,誰能對一個醉漢講道理呀?偏這醉漢又會少林武功,又是酒後力量大得出奇,不知用了什麼擒拿術,方叔哎喲一聲張開嘴,那斟滿酒的白瓷碗便嵌入齒間,喉嚨裡響起匆匆的受壓迫的咕咚聲。
「許司令,不能胡來呀!」
「吭!」父親咳一聲,衛兵立刻從那張被壓迫的嘴巴裡撥出碗,這裡邊還剩半碗酒。
「許司令,許和尚!」方叔打一個嗝,喘一口氣;打兩個嗝,喘兩口氣:「今天我放不過你!」
「先把舊帳清了。這碗酒還剩下一半,我代勞了。」父親笑得開心友好,半碗酒三口喝個精光。
方叔怔了怔,仍然憤憤不平:「我砸你的桌子!」
父親把兒個酒瓶抱走,吩咐衛兵:「放開他,叫他砸。」
衛兵對方叔道:「首長,我滾。」話落手鬆,逃一樣跑走了。
方叔什麼也沒砸,大約是父親代勞半碗酒的緣故。他把頭扭來扭去喘粗氣,忽然拍響桌子:「許和尚,你別走,你給我過來!」
父親把酒瓶交給換上來的衛兵,笑容可掬:「我過來。」
「不禿不毒,你坐下!」
「我坐下。」
「一杯對一杯,今天我放不過你!」
「我不要你放,我等著。」
「斟酒!」方叔吼一聲,看來是真醉了。
「首長吃口菜我就斟。」衛兵磨時間。
「倒上!」「首長吃口菜。」
「你找打!」方叔起身未立穩,衛兵趨近桌旁,「我倒,我倒。」
衛兵替方叔斟了一杯「涼白開。」
「呸!媽的,是水!」方叔看來不算醉。衛兵管方叔斟了第二杯「涼白開。」
「呸!媽的,你許和尚還有酒沒有酒?」
「有酒有酒。」衛兵出去抽一支煙,回來給方叔斟了第三杯「涼白開」。
「嗯,好酒!許和尚,不喝的爬著走!」酒勁上頭,方叔真醉了,白水認作酒。當然,裡邊多少還是兌了一點點酒。就拿兌了一點點酒的白水跟父親叫陣,一杯對一杯地賭著喝。方叔坐在椅子上東搖西晃,扯南聊北,一會兒大別山,一會兒上甘嶺;一會兒說中了許和尚的奸計,下次赴宴須帶一個連的兵來;一會兒又講起那種不適合孩子聽的玩笑……
「去,你們都出去,吃完的走,沒吃完的端走吃。」父親朝我們大聲喝令。建軍和援朝稍示不情願,父親已經一手一個,將他倆拎起來,離門一米遠,扔一袋土豆似地把他們丟到大門外。
於是,那屋裡便越來越熱鬧……
事後,父親和方叔都說好久沒喝過這麼痛快的酒了。
「你父親的酒量可沒有遺傳給你。」我接過許桑園遞來的香煙,她幫我點燃。「那個小衛兵其實是監酒的角色,大概不少人吃過他的苦頭。」
「我見到這幾位叔叔伯伯吃苦頭,特別是總醫院的那位院長,我見他醉過幾次呢。」許桑園帶著回首往事的神情,靜過片刻,莞爾一笑:「那時父輩們正當青壯年嘛,跟我們現在年紀差不多。」
「總之夠魯的。」
「剛從朝鮮戰場下來,也難怪,沒仗打了。」
「可人們還不知道他會吟詩,又有文采。我看過他寫的兩本書,文筆真不錯呢。」
「等我長大懂事後,再不曾見到監酒的強人所難。」
「有人說五十五歲是個坎。」
「可他到老喝酒也從不認輸,從不耍滑。逢上酒量過大的,一杯對一杯,醉倒也不討饒。他說,我這輩子沒軟過,喝酒也不能軟。」
「這你可講錯了。那要看遇到誰。」
「遇到誰也不軟。」
「遇到總理就軟了。」
「我不信。」
「他喝不過周總理。」
「喝不過就倒嘛,也不會軟。」
「不但倒,後來一聽總理來了就逃……這些故事將來我是要寫的,那時你父親就不會雄赳赳氣昂昂了。」
「你別給他抹灰。」
「實事求是嘛。『九大』時你父親喝醉了,選林彪當接班人他遲到了。總理批評他,他最老實。好,不侃了。繼續我們的合作,你接著講吧。」
那年,我上小學了。
領回新課本、新作業本,小心翼翼擺滿一床。手摸摸,鼻子聞聞,忍不住將臉貼了上去。一種說不出的歡樂在心頭跳躍,像上禮拜偷喝了父親的酒一樣,身子忽然輕浮,便雲裡霧裡地飛起來……
「哎呀!」我尖叫著團身,兩手亂抓,像摟住石墩子似的,聽到一陣聒耳的哈哈大笑。
原來是摟住了父親的脖子。他那刮得精光的頭皮就在我眼皮上邊閃爍。
現在常有人說父親生得醜,我就不服氣。他們的印象來自父親的暮年。世上有幾個人年過花甲依然像周總理那樣英俊瀟灑?
青壯年時的父親是英武的。那時他的臉孔結實硬棒有稜有角,黑黝黝地洋溢出男性的光澤。兩道濃密的黑盾有力地彎在眼眶的稜骨上;他是雙眼皮,很深很迷人的雙眼皮。當我成為一個少女時常常遺憾自己沒有父親那樣動人的雙眼皮。他的眼珠烏黑晶亮,凝聚了強悍武勇的煙煙光彩。他的鼻子堅挺高直,我曾多次試過,可以把他和界尖扳彎,卻無法像姐姐的鼻子那樣按扁。他的嘴唇又紅又厚,肉嘟嘟地嘬在我嘴裡時,比嘬媽媽的奶頭還可心。他的耳朵大而柔韌,我的小手剛好握滿,將它轉圈揉動。
父親用一根指頭指點我的鼻子,說:「桑園,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童子兵了。」
「真的?」我睜大眼睛,高興地喊:「教我武藝!」
父親嘴角一抽,臉上笑出兩團黑油油的疙瘩肉。我忍不住放開他的耳朵,去抓那兩團疙瘩肉。這疙瘩是最近一年新添的,我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呢。
「學武的人要勤快,那就要看你勤快不勤快了。」父親雖然小心,手指頭還是碰住我的鼻子。我眼睛立刻一酸。但是我沒叫。既然當童子兵了,再不像花似地經不起父親的指頭一碰。
父親一輩子起床早,在院子裡舒身展腰、踢腿伸臂。活動開筋骨,遠處軍營的起床號才悠悠傳來。
和尚才肯起這麼早,我哪裡做得到呀!聞號起床只堅持了三天,逢了禮拜天,被子蒙了耳朵,身子蜷成一團兒,舒舒服服偷個懶。
起床出門,陽光早已佈滿庭院。父親正帶著警衛班戰士舞棍。聽說那是上乘的形意風火棍,當年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便是這種棍法。賀龍伯伯喜歡講三俠五義,父親喜歡講少林寺的和尚。有人傳說父親八歲就殺過人,才冤枉呢。八歲時他只是奪過一支土匪兵的槍,他可沒殺人。最後被逼入少林寺,當了八年小和尚。
我喜歡聽棍風嗚嗚,再配上戰士發力時那短促的吶喊,由不得人心族搖動,熱血翻湧。疏懶懈怠瞬間煙消,我立刻跑到樹蔭下,從搶棒架上用力抽出一根哨棍,拖拉著往警衛戰士堆兒裡鑽。卻聽父親一聲大喝:「站住!」
我嚇得一哆嗦,哨棍落地。
「許桑園,你當了幾天兵?」父親邊問邊走過來。
我在心裡搬手指頭,然後說:「三天。」
「你可起了三早啊?」父親在笑,可是忽然又一虎臉,「今天為啥偷懶?」
我知道他是裝著嚇唬我,我才不怕呢。
「今天我曬網。」
「什麼?曬網?」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媽了個×的,誰教你的?」父親罵起來。他高興時喜歡罵這句話,發怒時也喜歡罵這句話,我們兄弟姐妹從小都學會了這句罵人話。
現在父親絕不會是高興地罵人,我便有些怕了。
「你,你說的……」
「老子什麼時候教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你跟聶叔叔講的,」我眼裡含了淚,「三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父親怔了證,大概想起來了。眉毛像兩條黑蟲一樣往一起爬,爬成一團又猛地竄上兩邊額角:「我那是講什麼?我是講戰士們太累了……算了,我一下子也給你講不清。當兵的,思想工作下邊做,現在是上操。注意聽命令:立正!」
我頓時挺成一根棍。
「向後——轉!」
轉身間,陽光從樹梢上方箭一般射來,我立刻瞇下眼簾。
「一二三四五,今莫睡糊塗。念!」
「一二三四五,金佛睡糊塗!」
「朝著太陽念,念一百遍!」
「一二三四五,金佛睡糊塗!一二三四五,金佛睡糊塗!……」
我念得頭暈目眩,也不知夠不夠一百遍?父親舞罷棍走過來,側耳聽一聽,忽然眨巴起眼:「什麼,你念什麼?金佛睡糊塗?」
「你告訴我金佛睡糊塗。」
「哈哈哈!」父親大笑,伸一隻手把我拎上半空。我尖叫起來。父親在我臉上有聲有色地親一口,說:「你呀,真是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金佛怎麼會睡糊塗?今、莫!今天莫要睡糊塗。記住了嗎?」
此後,我再不曾睡糊塗。我們在家的兄弟姐妹六人,很快都學會了「一二三四五,今莫睡糊塗」。
於是,我們六個孩子不論上學的沒上學的,都成了許世友的童子兵。在我記憶的長河裡,童子兵的生活永遠蕩漾著漣漪,永遠是明光閃爍。每天總好像在等待著一種美好的、希冀著的東西。
那時,我們住在南京山西路人和街十一號。這兒曾是日本使館,院裡有池塘和草坪。每當軍號聲悠悠入耳,我們便會懷著雀躍的心情穿上衣服爭搶著朝大門外跑。
「立正!」父親打量著他的「半個班」,嘴巴一抿,顴骨上便鼓起兩團已被我們熟悉接受了的疙瘩肉,滿意地點點頭:「向右轉,跑步走!」
我們高唱著「我是一個兵」,踏著露珠晶瑩的青草地,繞著鬱鬱蔥蔥的池塘跑,太陽迎面微笑著露出半個橘紅色的臉蛋。父親開始喊:「一二一、一二—……」這種旋律在青草地和池塘上空遊蕩,在我們渴望成長的胸膛裡起伏。
可是,屁股後邊遠遠地傳來小妹帶了哭腔哭調的叫喊:「不麼,不麼,我不幹……」
哈,她想跑第一,卻落在了老後。
「立定!」父親突然下令,露出一絲親切,眼皮輕輕一眨,快速喊了一串口令:「向後轉!跑步走!一二—……哎呀,現在誰跑第一了?」
「我,我,我第—……」小妹揚起雙臂,尖聲叫著,激動、興奮、自豪,父親急迎幾步,小妹一頭撲進父親的懷抱,父親一把將她舉在空中,她一聲接一聲尖叫著,面孔興奮得通紅。於是,父親的面孔也變得像剛出烤爐的麵包一樣閃著黑紅的光波,迎著太陽放開粗憨的喉嚨:「經建第一,小經建跑第一嘍……」
草坪上有哨棍、鋼鞭、朴刀、弓箭和吊在樹上的沙袋。父親教建軍和援朝打沙袋、舞哨棍,教我少林紅拳,教華山使鋼鞭……
那天,父親叫人在池塘對面立起胸靶,彎弓射箭。那弓箭是體育界朋友送的,弓立起來比我還要高一截。我費盡力氣,一直未能把箭射過那個池塘。父親笑了,把弓抓過去,搭箭輕輕一拉,說:「遇事莫逞強,學藝莫急躁,學到知羞處,武藝才能強。」唆!那箭便流星般飛出,啪!釘在圓心右側一寸遠的靶標上。
父親皺皺眉,朝我們一噘嘴,搖頭歎氣:「唉,荒疏了,荒疏了!」
練武之後是洗漱。
我最愛看父親洗臉。他經常先「砂洗」,後水洗。房前有半缸砂,他用兩隻手朝裡一戳,便將整個手掌都插入砂子中。開始,他動作很慢,先要運口氣,然後「嘿」地一聲將手插入。漸漸地,頻率加快,情緒也亢奮起來,「嘿嘿」聲便連成一串,缸裡頓時翻湧起砂浪,那汗水便小河一樣順著漲紅的臉頰淌下來。
太惹人激動了。我們幾個孩子便圍上去,也憋一口氣朝砂子裡戳下手。轉眼間又哎喲喲地叫著紛紛縮回了手。父親手下那鬆軟的一缸砂,在我們面前卻突然堅硬起來,越插得猛越如碰壁一般狼狽。
父親無聲地笑。父親放聲笑會張大嘴巴,臉上的肉便如拉長的橡筋;父親無聲地笑會抿緊嘴巴,甚至嘟出厚厚的嘴唇,臉上的肉便如湯圓一樣鼓突起來,眼裡流出孩子氣的洋洋得意。終於,他用鼻子哼出家鄉酸溜溜的調子:「山南綠蔭蔭,山北雪銀銀,同是大別山,為何不同仁?」他「唉」地一聲停住唱,用食指輪次指點我們:「吃雞吃魚又吃鴨,缺少一肚子青菜屎。你們活得太安逸了。安貧者能成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你們吃香喝辣就是少了吃點苦喲。」
實在說,父親很有些出口成章的本事,可惜我們那時聽不大懂,只覺得新鮮上口,喜歡學舌,直到成人後才越想越明白父親的苦心。
有趣的是父親洗過臉後的一盆剩水,呈黯褐色,像化開的鹽水一樣黏稠。上面沒有香皂沫,父親是極少用香皂的,除非手上染了油墨不好除掉。他並不潑出去那洗臉水,而是放在草地上,朝我們搖頭晃腦,眼皮狡黠地上下眨動,詭秘的目光撩撥得我們心癢癢的,不知又要出什麼新花樣?
見我們都圍過來睜大好奇的眼睛,他抑制不住得意的擺動雙臂,熊一樣粗壯的身軀誇張地晃動著,原地雄赳赳一番,踏那麼七八個高抬腿步子,這才神情凜然,盯緊那盆水,背了手左走一圈,右走一圈,胸腹沉重緩慢地大起又大落。然後停下步,成半蹲式,胸腔裡起來一道龍吟似的顫音,身體向右傾去,左腿斜伸,右腿彎曲,抖抖地舉起右臂。天哪,右臂和右手已是筋肉暴凸,似乎凝聚了暴風驟雨雷鳴電閃之勢在其中!
「嘿!」
驚天動地一聲吼,簸箕大的大巴掌扇落下去,彷彿劃過一道黑色的閃電,那洗臉盆中「砰」地一聲悶響。我們這些「小崽子」在掌風掃蕩中發一聲喊,齊齊跳將起來:那一盆水竟如活了一般,黏黏的一團躍出臉盆,如疾風驅趕的雲片,似飛湧疾進的浪花,終於鋪成扇形,邊緣飛捲四濺著水珠泡沫,將陽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輝。
我們再次發出不同的怪叫,彷彿面前被人施過魔法一般出現一個神奇的新世界:那臉盆空空地在草地上兀自戰慄,而父親水淋淋的巴掌已經重新舉起,舉得莊嚴緩慢,像京劇演員亮相一般,兩腿沉重緩緩地站直,姿勢很像十幾年後一度風靡舞台的《紅燈記》中李玉和高舉紅燈的造型。
最初的驚愕一過,激動和興奮之情席捲了我們。一片尖叫吵嚷聲中,我們紛紛拿著臉盆裝滿水來試,辟辟叭叭地拍水聲攪得庭院沸沸揚揚,鴉雀驚遁。
父親得意地用兩手抓住襯衣襟扇涼,一邊踱步一邊唱起那酸溜溜的家鄉小調:
小和尚,
背籮筐,
拐個彎,
我騎上。
這時,他那黑白分明威風凜凜的眼中就出現一種落拓不羈的光彩。我們盡興拍水把自己變成了水猴子,盆子裡的水仍未拍盡。我從下面悄悄向上凝望著父親,只見他舔了舔嘴唇,他有吮舔自己厚唇的習慣,他又接著唱下去,調子帶了點村野的味道:
小雜種,
尾巴長,
爹吃杏,
罵啥娘。
這正是我的父親。時光倒流,我看到了像我這般年齡時的父親——
中午,在藍得耀眼的天空,陽光溶化了一般白閃閃的。中原腹地的高山,籠罩在艾蒿的苦澀氣味中。樹葉打卷,蟬鳴不止。有棍風嗚嗚,似要蕩盡窒人的署熱。通體黝黑的小和尚,閃展騰躍,喝聲陣陣,袈裟飄舞,汗氣騰騰。瞬間身停棒止,頓覺酷熱難當,蟬鳴難耐。小和尚黑眼珠溜溜兒轉,棍棒放於樹下,躡手躡腳閃出寺門。
寺外的溪河清幽碧澈,好不誘人。河邊一株大杏樹,紅艷艷黃橙橙的大杏纍纍成串。小和尚四下裡一瞄,縱身躍起,按住一枝碩果纍纍的枝條,摘了香朝嘴裡塞。鬆手時,杏枝彈起,又有幾顆熟杏撲撲落地。小和尚彎腰拾杏,卻不料早驚動草叢中打盹的幾個娃兒,探出頭揉眼察看。只見一個小和尚一邊吃香,一邊脫下袈裟僧衣,赤條條躍入河水。
於是,河邊草叢裡跳起四五個娃兒頓腳唱罵:「小和尚,背籮筐,拐個彎,我騎上!」
初時,那偷了份家甜杏的小和尚還有幾分羞愧難當,聽得罵狠了,便耐不住野性放開嗓子回罵:「小雜種,尾巴長,爹吃杏,罵啥娘!」
俗家娃兒們沒料到小和尚如此粗野,嗷嗷叫著,跳入河中圍攻上來,揮臂擊水將黑黝黝的小和尚裹在水箭中。小和尚被激得興發,奮起反抗,雙方激起的急流水箭衝撞交鋒,少溪河一時間變成水花翻飛,水霧朦朧的戰場。
「阿彌陀佛!」岸有和尚大聲宣佛號,是師兄來了。向俗家娃兒們賠禮道歉,喝斥小和尚回寺。
小和尚受到圓興師父嚴懲,跪在經堂做了一夜功課。第二天又被罰去淘米做飯。
「水仗打贏了?」師兄椰渝地朝他擠擠眼。
「他們人多,我反正也沒輸。」小和尚強頭強腦。
「遇事莫逞強,學藝莫急躁,學到知羞處,武藝才能強。」師兄說著,突然拍出一掌。那發面缸裡的半缸水忽然飛湧而起,跳出缸沿,劈頭蓋腦澆了小和尚一身……
小和尚就是我的父親許世友。
「我在少林寺練了八年才練出這點本事。」父親望著我們說,「也只能拍出臉盆裡的水,換了發面缸就不敢露醜了。」
「那你就教我們拍出臉盆裡的水吧。」我央求著。
「你們不能學了。現在跟那時候不一樣,那時候官逼民反,現在是建設社會主義,你們應該下功夫學文化才對。」父親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你講的許世友和我過去知道的許世友不一樣。」
「你知道的是許司令,我知道的只是父親。」
「他在我腦子裡已經生動起來,你幫我繼續生動下去吧。」
風雨已經過去,北戴河仍然驚魂未定地騷動著。嘩嘩的海濤聲深沉渾厚,有一種撼人心魄的氣勢。太陽艱難地爬起一桿子高,卻無法沖淡海深處冒出的陰森冷氣。巨浪悠悠捲起雪白的泡沫一道道追逐著撲向沙灘,在可怕的轟響中一下子吞掉了暗黃色的斜岸,便即又沉重地歎息一聲,無奈地吐瀉出來。不間斷地吞吐,使沙灘驚嚇得通體僵硬。
潮濕的海風中,忽地響起刺耳的尖叫:準確地說,那是嚇得走了魂的嘶叫。
我的父親,右手拎著已成半大小子的許建軍,左手拎著上了小學的許援朝,大踏步朝著海浪迎去。他要教兒子游泳呢。
建軍和援朝,像被虎豹攫住,似被蟒蛇纏繞,一切掙扎都是徒勞,叫得那份慘!建軍全身都在抽縮,睜大一雙驚懼的眼睛盯緊迫近的陰沉沉的大海,叫喊時,上顎骨同下顎骨不停地打顫。援朝猛烈地運動四肢,眼睛鼻子嘴同時淌下黏稠的液體,呼天唬叫喊救命。我們女孩子嚇得心驚肉跳,緊追著父親又時刻準備逃跑。父親的身軀是那麼粗壯剽悍,黑黝黝生鐵鍛鑄的一般,每一腳下去,僵硬的沙灘都要沉陷似地回進一大塊。我看到父親兩臂筋肉暴突,寬厚的脊背綻出黑寶石一樣閃光的肌肉,脊柱處深深一道溝,彷彿灌滿水就可以行船。
剎那間,父親已經追波踏浪沖入海中。
父親興奮豪邁的笑聲蓋過海潮的喧嘯,淹沒了建軍和援朝的呼號。他毫不費力地拎著他的兩個兒子,大潮襲來時,便將他們浸人苦水中,大潮退下時,便將他們拎出苦水,一任他們呼號、喘息、咳嗽、嘔吐……
他就是這樣教兒子學游泳。
父親終於把他的兩個兒子拖出苦海,擲在沙灘上,不無得意地說:「喝幾口水沒關係,再有幾次就學會游泳了。」
我的可憐的哥哥和弟弟,癱在沙灘上悲慘地抽泣、喘息、嘔吐。聽到父親的輕言笑語,建軍喘得更歡,援朝卻奮起一股反抗力量,爬起身,抓起兩團濕紗,盡畢生之力憤然擲出。父親似乎早有準備,那麼粗憨的身體,竟如狸貓一般靈活地跳到一邊,閃過一擊又閃過一擊,在兒子的追擊下朝著大海不緊不慢地跑。
援朝不斷抓沙,不斷投擲,卻始終未能擊中父親。他哭得更委屈更憤慨,夠得上嚎了。他傷心地停住步,因為再往前走一步就會重新落入苦海中。父親竟熱烈地投入大海的懷抱,往來馳騁,面對兒子在海水中直直地立起身來。直到我也學會游泳後才知道那是踩水。
「牛毛雜稅霸王鞭,茫茫苦海哪有邊?鐵板租子閻王殿,死也難來活也難。」父親在海水中悠悠地唱順口溜。他和我們在一起時總喜歡說一些順口溜、打油詩。對這類民間文學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後來,看過《喬老爺上轎》,他便挖苦我們「看你醜得像苦瓜,肚裡哪有才華?」看過《劉三姐》,他茶餘飯後常用渾厚的男低音唱過一段又一段。也不知記住了多少段?
我的一片苦心的父親,他有自己的經歷和習慣。他六歲便拿起放牛鞭,鞭繩用山榆皮編成,鞭上的紅布條條是從他娘、我的奶奶出嫁時的布襖上扯下來的。他吞盡生活的苦果,嘗盡流浪的辛酸,這使他在以後的任何困難面前,不會失去前進的勇氣。做父親的總希望按照自己的經驗來規定兒子的道路。他又在唱:「一年三百六十天,糠菜難得飽一餐……」他怕兒子沒吃過苦,他希望野蠻兒子的體魄。
可是,援朝在岸上兀自哭號叫罵,沒完沒了。於是,父親不再跟兒子嘻嘻哈哈,竟有些黯然神傷。
突然,大海裡響起一聲炸雷:「媽了個×的,你勁還很足嘛!」父親沖波踏浪撲上岸。援朝開始還迎上一步投沙團,馬上發現形勢不對,掉頭就跑。卻哪裡逃得脫?父親幾個縱躍便又將他拎在手中,老鷹捉小雞一般,又毫不留情地將他重新投入苦海中浸泡……
就這樣,他的子女先後都在哭號中學會了游泳。
我的父親,他把意志強加於我們的時候,他是懷了多麼美好感人的理想與希冀啊!
父親叫我們野蠻體魄,卻絕不允許我們恃強凌弱。記得建軍搶了同學一個皮球之類的玩具,被人家告到門上來。
那天,父親陰沉著臉回到家,把我們叫到面前。看到父親這種臉色,我們便有些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父親用手指點我們,他在同我們談話時習慣用小胡蘿蔔粗的指頭挨個指點我們一遍:「你你你……你們聽著,我不到八歲就打人,知道我為啥打人嗎?」
我望著父親,他曾經刮得青亮的頭皮已經長出半寸長頭髮,臉腮和下巴卻是青光閃亮。他的鬍子在山東曾被稱為「許鐵鬍子」,頂頂有名。據說有個戰士修槍托,找不到木挫,他就用鬍子替戰士將槍托挫光了。傳說難免虛構,卻也是無風不起浪,至少他的鬍子可以輕易挫傷我的臉,而且只需一下。現在他的鬍子天天刮得很淨,青幽幽泛出金屬的藍光,於是,那臉一旦沉下來,便實在有些駭人。
「不知道。」我的妹妹華山最受父親寵,她還敢壯起膽子回話。
「好,我告訴你們。我第一次打人是打了咱們家鄉一個地主的二少爺。為什麼打他呢?」父親眼皮一掀,一道灼人的目光突然掃向建軍:「因為他欺侮窮孩子,搶了他們的東西!」
許建軍身體猛一抽縮,挨鞭似的,轉身就跑,大喊一聲:「媽吔,救命啊——!」
父親輕易地把他捺在大腿上,屁股蛋正好鼓鼓地撅出來,像切成兩瓣的小西瓜。一股涼風從我們界尖上掠過,我們不由得朝後踉蹌,便覺眼前劃過一道黑影。
啪!父親掄圓的巴掌有聲有色地扇在哥哥的屁股上。哥哥的身體像簧板一樣彈直,鼓鼓的屁股一下子便不見了。我不由得想起那跳出盆外的一盆水,失聲尖叫:「哥哥的屁股打沒了,媽吔,哥哥……」
我沒頭沒腦撞了人,撞了一個屁股墩。便聽到母親的喊叫,她已經撲上去要奪回自己的兒子。可是父親一把便將她拒之千里,第二巴掌又實實在在扇到哥哥的屁股上。
「哎喲!饒命啊,饒命卜一」哥哥叫得比殺豬還凶。警衛班的戰士們衝了進來。母親驚慌地張揚著雙臂喊著:「攔、攔住他,搶,把建軍搶過來!」
警衛班的戰士都有幾下拳腳,衝上去四五個制住父親,奪過建軍。卻又不敢太無禮,奪過建軍便慌忙鬆開他們的許司令。
父親吼一聲,順手搶過一根短棍。母親嚇壞了,一推建軍:「快跑哇!」
建軍已經嚇得忘記哭號,受驚的兔子似的,唆地一聲鑽到床底下。父親提著棍子去撥拉,揮幾下木棍夠不著人,因為那是一張大床,哥哥已經蜷縮到犄角旮旯。
父親暴躁一番,終於放過了哥哥。
我仍在心驚肉跳,想像哥哥的屁股一定似那盤水一樣被拍飛了,沒肉了。可是,母親替他脫下褲子檢查時,肉一點沒少,反而又多了一倍似的,紅紅地閃著光。
「哎喲,哎喲,別摸了!」哥哥哀哀地哭泣,「我可怎麼坐下聽課呀……」
我便想像:如果父親打我一巴掌,我的屁股會不會也多一塊肉呢?
沒多久,我和華山逃學跑出去玩,被父親知道了。
「站過來!」父親皺起眉頭看看華山又看看我,我們怕死了卻乖乖聽他喝斥:「立正!」
我們倆趕緊挺胸直立。
父親再次打量我們。我們的嘴唇在抖,喉嚨裡已經跳出憋不住的低泣。父親出手如閃電,突然把華山拎起來,凌空就是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屁股上,比打沙袋的聲音清脆響亮得多。華山本能地叫起來,叫聲不像殺豬倒像殺雞,格外刺耳驚心。
我不逃不躲,老老實實在原地立正抽泣。馬上就該輪到我嘗那巴掌的滋味了。我可別叫得那麼難聽……
然而,父親似乎聽不慣那殺雞似的叫聲,一怔愣,旋即放開手。鼻子哼哼著踱幾步,斜著目光掃射我們。
我眼珠貼著上眼皮怯怯地望父親,哭腔哭調:「爸,還沒打我呢……」
父親將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一下更加粗糙的下巴,那之間便磨出「嚓」的一聲響。
「打一個就夠了。」父親寬宏大量地將那張八面威風的大巴掌揮過:「她是姐姐,所以打她!」
華山本已剩下低泣,聞聲嘴巴一咧。哇!以新的勢頭驚心動魄地嚎起來。她可冤枉透了!
「爸,你弄錯了。」我擦著淚說,「我是姐姐,華山是妹妹。」
「啊?我看了半天……」父親征愣著喃喃,華山趁機充分放開音量,哭得更痛快更熱烈。於是,父親沮喪地歎口氣:「亂彈琴,你怎麼當的姐姐?你比妹妹還矮了兩指頭!」他被華山哭得懊惱起來,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掌,罵出聲來:「媽了個×的,那一仗就打的不是地方,你媽生你也生的不是地方!」
母親生了我們六個子女。
姐姐生在經夫山下。父親在山南打,母親在山北生,仗打贏了,大姐也出生了。父親掛一身煙塵下來,怕他的「許鐵鬍子」傷了大姐,嘟山嘴唇的大姐臉蛋上一貼,說:「就叫許經夫吧。蠻有味的。」大姐參加工作後覺得味兒不對,改名許麗,這是後話。
哥哥許建軍也是在戰鬥中生的。周圍無山無林全是兵,父親說:「軍隊是搬不倒的山,就叫許建軍吧。」
我是老三,也是生在戰火中,與山無緣,生在一個叫做桑園村的村子裡,因此便叫了許桑園。
大妹仍是生在戰火中。戰鬥發生在山區,那座山叫華山,仗打贏了,大妹也因此得名叫了許華山。
弟弟生在抗美援朝期間,順理成章取名許援朝。
小妹生於1953年,國內開始大規模經濟建設。父親從朝鮮回來,說:「搞經濟建設了,就叫她許經建吧!」「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小妹說:「這年頭我也別『經建』了,還是去當小兵吧。」母親便對父親說:「改個名字也好。我給你生了半個班,總該有個隨我的姓吧?」於是小妹就姓了田,叫田小兵。
「山」高「園」低,妹妹華山比我這個姐姐桑園高出半頭便是天經地義了。也難怪父親要抱怨母親不曾將我生在山上。
回到屋,華山扒下褲子,紅紅一隻大手印烙滿她半個屁股蛋,半個紅火半個白反差強烈。從此我再不敢妄想嘗試那巴掌打屁股的滋味。
唉,沒能嘗試父親的巴掌實在是我一生極大的缺憾。
吃晚飯時,華山只敢用半個屁股落座。父親便不無懊悔地伸出那隻鐵砂裡練出的大巴掌仔細瞧,那巴掌的威力大約連他自己也估計不足。
他將巴掌的四個指頭收攏,剩一根食指依次指點我們:「你你……你們要記住,我只上了幾天學,是打了火把走幾里山路趕去識幾個字。我想上學上不起,只能握牛鞭。你們有了這麼好的條件,不好好學,反而逃學,天地不容啊!」
那以後,我們再沒逃過學,父親也再不掄巴掌了。
父親最後一次搶巴掌的情景,我還記得。
那次,大姐欺侮我和華山,把我們欺侮慘了。
大姐也怕父親找她算帳,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便逃回自己房間鎖了門。我和華山向父親哭訴告狀,父親果然怒火滿腔,腳步咚咚地趕到大姐門口。
「大丫頭,你出來!」父親常把姐姐叫大丫頭。
沒人應聲,只聽到拉動傢俱聲,砰地頂到門上。
「我看你是找死!」父親掄起了大巴掌。我興奮得全身抽緊,堅信父親的巴掌無堅不摧,會一下子拍碎那道門。
可是,父親的巴掌停在半空,僵持幾秒鐘,還莊嚴地側了臉望一望豎立肩上的張開了的巴掌,鼻子裡沉重地哼一聲,便將巴掌收了口來。用左手握住,似乎怕它不小心又會掄出去。
「許大眼兒,二混子,小麻雀,你們都給老子站過來!」父親大聲叫喊,他叫援朝許大眼兒,叫建軍二混子,叫小妹麻雀。聽到父親叫外號,我便洩了氣。他喊出外號來是不會再打人了。
我們按照父親的吩咐,環立在大姐門前,父親雄赳赳站在最前邊。
「反對壓迫!」父親舉起拳頭對著屋門吼。
我們精神頓起,舉起拳頭跟著喊:「反對壓迫!」
父親振臂,聲震屋宇:「打倒法西斯!」
我們興奮地跳起來:「打倒法西斯!」
父親舉起兩隻拳頭在胸前,打著拍子:「團結就是力量,預備——唱!」
「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我們唱干了淚,唱出了笑,唱得上下順氣通體輕快。
不久,我們房前那半缸砂消失了。父親不再練鐵砂掌,也再沒對人掄過巴掌。
「立地成佛了。」我調侃道。
「父親到歲數了。」桑園糾正。
「可我聽說他始終喜歡殺生。」
「他始終是名軍人。」
那是一個美妙的早晨,最初幾道橙黃色的陽光穿透城市的幽藍,將縷縷溫暖與即將消逝的夜的清涼交流在一起,使人心裡浮漾出甜絲絲的感覺。
歡樂的喧嚷聲中,我們紛紛鑽入吉姆車,駛出院門,駛向中華門外的牛首山。惺忪朦朧的城市被甩在身後,前邊是清麗新鮮的郊野。父親坐在前邊司機身旁,一出中華門便搖開車窗,醉人的清新空氣呼呼湧人,涼涼地灌滿車廂。
吉姆車可以多拉出一排座位。我們六個孩子和警衛員擠在後面兩排座裡,一路嘰嘰喳喳,開心極了。
在家時,父親只是指點我們打靶。倘若叫他來打,他便不屑地微微抬高泛青的下巴:「打死靶算不得兵。」我疑惑他會像射箭一樣射不住靶心,援朝和華山倒是經常能射中靶心!
吉姆車駛上荒野小路,兩側漸漸林木蔥蘢。這種車底盤比伏爾加軟,顫悠悠像一塊負重過度的簧板,遇上坎坷,底盤彭彭便響著碰了地。我們互相擠挨著望向窗外:林木疏散處,視線可以無遮攔地落在牛首山。
牛首山雙峰聳立,狀如牛頭,每當望見它我便想像它是被孫悟空砍下來的牛魔王的腦袋。這時父親叫喊:「許大眼」、「二混子」,問我的兩個兄弟看沒看過《說岳全傳》?
「知道嗎?那時南京城叫建康,牛首山叫牛頭山。金兵十幾萬人攻打南宋,金兀朮率幾萬大軍佔了建康。岳飛岳武穆就在牛頭山上設立營壘。先命精兵百餘人乘夜黑混入金營,擾亂敵兵。金兵大亂,自相攻擊,岳飛乘機率三百騎兵,二千步兵飛馳南門新城,奮勇砍殺,大敗金兀朮。金兵逃到靜安鎮,就是現在的江寧鎮,準備渡江逃竄。岳飛又在清水亭阻截……」
我們望著牛首山靜靜地聽父親講故事。他的這種故事特別多。正聽得入神,一個意外的事變發生了。
砰!車廂裡忽然一聲爆炸,震耳欲聾。
「啊!」我們齊聲驚叫,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擠成一團。小妹乾脆鑽進警衛員的懷抱,顧頭不顧腚地撅著屁股簌簌發抖。耳朵裡嗡嗡聲久久不逝,我聞到一縷火藥味。
司機條件反射一般在爆響中踩下剎車,我們在慌亂抽縮中又滾成了團兒。
響起開門聲,警衛員跳出車外。我們正要擁擠著朝外爬,卻聽到父親平淡柔和的聲音傳來:「岳飛在清水亭再次大破金兵,險些捉住金兀朮,一舉收復了建康。如今,岳飛破金故壘就在牛首山後。」
我們嚇暈了,便聽得雲山霧罩。只見父親拉栓,朝槍膛裡吹氣;又見警衛員四面張望,爾後俯身朝車裡問:「司令員,打、打住了?」
父親並不下車,努努下巴說:「你去找找看嘛。」
我們終於定下神。是父親在行車談笑中,隨手開了一槍。
「掉在哪邊?」警衛員又問。
「那邊。」父親順了槍筒朝那片林子一指。
警衛員便撒腿跑去。我們擠下車,嗷嗷叫著跟著跑。林子裡靜悄悄濕漉漉,草葉上露珠晶瑩,遠遠望去,像綠毯子上敷了一層銀粉。我們跑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新鮮的綠痕。
我們放慢步子,目光匆匆地掃過草叢樹木,誰都想首先發現奇跡。
「爸,啥也沒有呀!」「二混子」建軍首先不耐煩地喊叫起來。
「還遠點!」父親跳下車,左手拄腰右手揚起槍:「再往前,往前,就是那塊了!找細點,許大眼兒,找不著就別回來!」
援朝本來就眼兒大,如今瞪得更大。我們排成一行,像梳子一樣慢慢往前梳理,不放過每一棵樹,每一叢草。
仍然一無所獲。
我和小妹洩氣地停了下來,索性摘黃花,用石頭打野果子玩。我們姐妹中,小妹長得最漂亮。她常舉出證據:故事裡總是最小的姑娘最漂亮。當她插了一頭山花時,真像童話故事中的仙女,叫人又愛又嫉妒。
警衛員仍然深信不疑地尋找著,遙望汽車的方向計算著,然後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朝樹上望,終於盯住我們打野果子的樹頂笑。他朝手上摔口唾沫便抱了樹竄上去。
「給我摘果子,要那一枝,一枝都摘下來。」小妹伸著手指叫喊,卻見警衛員冷不丁扔下一個黑物件。嚇得小妹尖叫一聲跳開身。
呀,一隻野雞!脖子根還在淌血,把漂亮的羽毛都染紅了。小妹欲抓不敢,我用指頭捅了一下,便有些叫人心驚的毛哄哄的滑膩膩的感覺。不容我蹲下身選定下手之處,「二混子」一陣風似地掠過,抓了野雞便歡呼著朝父親跑去過功。「許大眼兒」緊跟身後追著歡呼,試圖搶過那只野雞。我和小妹如夢初醒,也跟著追,跟著叫:「我的,我的,我們先發現的……」
第一次收穫使我們興致陡漲,隨父親登上牛首山。於是,砰砰叭叭的槍聲便攪亂了這一片靜土。
華山和援朝的槍法來到山上便全然不濟。援朝儘管還是「許大眼兒」,卻是眼大漏神,氣喘吁吁見不著獵物,見到了也手抖得端不起槍。父親和警衛員倒是滿山野奔跑跳躍,不時砰砰放兩槍。我們難得追上一次,只要追上便能拿到新獵物。
夕陽順著斑駁的雲排朝著地平線悄悄滑落,父親開始吆喝我們回家。我們喜氣洋洋地滿載而歸。翻撿堆在車下的獵物:六隻免,十幾隻野雞。怪不得我們家有吃不完的野味呢,原來都是父親獵到的。
回到家,父親將一半獵物送警衛班,一半交炊事員老王叔叔。然後抓起電話給聶叔叔、高叔叔等幾個酒友打電話。若是有老戰友從外地來南京,他的情緒會更加高漲。衝著電話:「叫你來你就來,不來我去捉你來!哈哈哈……」
叔叔伯伯們都說,父親餐桌上的野味好吃,只是酒不好喝。
我的戎馬一生的父親,吃飯缺不了三樣東西:辣椒、烈酒和野味。
一日三餐,父親的飯桌上常備辣椒醬,辣椒油和炸好的紅辣椒。不論什麼炒菜,少了辣椒便不香。而且常對我們說:「辣椒刺激人嘛!」辣椒象徵革命!能吃辣椒的人才會革命性強。」幾十年後我才明白,父親這樣說是受了毛主席的影響。
他離不開酒,但只喜歡喝茅台酒和古井酒。早晨可以不喝,中午晚上必喝六杯。在他晚年,醫生說得多了,減為四杯。但是來了客人,至少要加倍。
野味是餐桌上不能少的酒菜。父親說,一隻雞不如一條鴿子腿,一條鴿子腿不如一隻鷓鴣眼。怕萬一斷了頓,家中養許多鴿子。他還買來魚苗放塘裡養,自己和司機一道編網捕撈,從不肯用街上賣的網。他說自己編網撈上來的魚吃了才有味。父親總是把自己劃入自然之列。當他拿了自己手工編織的漁網走向池塘時,腳步便帶了孩童般的雀躍和欣喜。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次他奮力拋出漁網時,身體像舞蹈家似地探向前,兩臂優美地送了出去。單腿支撐著傾斜的身體,正當他為自己舞蹈化了的姿態陶醉之際,不料腳下的泥土在重壓下沉落流失,他「哎哎哎」地叫著,兩臂慌亂地划動,便聽「撲通」一聲,龐大的軀體將一塘池水砸了個波湧浪掀,在警衛員的驚叫聲中,父親興奮地哈哈大笑。
父親水淋淋地爬上岸,一邊揪扯纏在身上的水草,一邊朝炊事員老王叔叔喊:「今天不吃別的,光吃魚,我保證你們吃著最有味……」
我的農民出身的父親,戎馬生涯不曾改變他對田園生活的眷戀。他在院子裡種了麥子、玉米、茄子、冬瓜、白菜、瓢兒菜,自己上糞,自己澆水,自己採摘,親自送廚房,這飯這榮才吃著有滋味。
有一種野味我們始終不喜歡吃,葛根、楊桃以及我早已忘記名稱的各種野菜。父親並不強迫我們吃,但他自己有癮,隔段時間吃不到就犯饞,而且一吃就很多。一邊吃,一邊給我們講他當年在木蘭山打游擊和長征路上三過草地的故事……
現在回想起來,從我的父親身上,可以感覺到農民樸拙、敦厚,軍人的武勇強悍和當過少林寺和尚的淡泊超脫。他早飯不喝牛奶,喝稀粥;不吃雞蛋點心,吃鹹菜饅頭。他不願穿便眼,總是一身軍衣,或者在部隊穿的粗布襯衣襯褲。喜歡穿草鞋。在城裡、機關穿草鞋太惹眼,便用硬布條編「草鞋」,自己編自己穿。不是為了標榜艱苦樸素,而是穿習慣了,舒服。他一生未穿過細線襪或尼龍襪子,只穿過高筒布襪子。襪底用針線密密麻麻納過一遍,又硬又結實。裡面還要用白色裹腳布裹了腳。
他喜歡深山老林,不喜歡都市生活。一星期至少要去野外過一天,否則准生病。我們體內流淌著的野性,大約同自小便跟隨父親出獵殺生有關係。
父親只要一出動,必得狼狐雞兔滿載而歸。他常常半夜來到長江,登上小艇。父親可以在寒冷的江風中一臥幾個小時,捕捉獵殺野鴨。那時沒有什麼綠色和平組織,也不懂什麼保護生態平衡。有時一次就要獵殺幾十隻上百隻野鴨,大部分留給艇上的官兵,其餘帶回家分贈戰友和身邊的工作人員。有人說:南京城來了個許司令,方圓百里便沒了飛禽走獸。這話確實不假。
於是父親的出獵便越走越遠,一直打入安徽境內。
記得那天發現了一隻山狸子,父親立刻命令警衛員分路包抄。我們追不上,便利用新學的幾何原理,選擇直線奔跑。
跑過一個山包,不曾望到山狸子,卻看到了持槍瞄準的警衛員。順槍口瞄準的方向望去,哈,一叢小樹在刷刷搖動,那搖動的所在恰是朝著警衛員瞄準的方向。
我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等待槍響的那一刻。
這一刻就要到了。樹叢晃動了一下,忽然響起喊聲:「別開槍,是我!
這是父親的喊聲。
然而,就在喊聲響起的剎那,我們分明聽到「叭」的一聲脆響,接著便是警衛員驚恐絕望的大叫「哎呀!」
我們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裡,瘋狂地喊著:「爸爸——」連演帶跑地撲向父親隱身的那片樹叢。
沒跑幾步,樹叢裡又一聲槍響。
「叭!」
槍聲中,警衛員身體一跳,扔了槍,像跌落的鳥一樣撲倒在地。
我們卻跑得更急更猛,邊跑邊一聲接一聲地呼喊,「爸爸——」那短短的時間裡真是萬念躍動,似乎父親已經不行了,因為警衛員是彈無虛發的水平。似乎父親在血泊中報復了警衛員一槍……
「爸爸!爸爸!」
樹叢裡響起「二混子」和「許大眼兒」淒慘的叫喊。我已跑得頭暈眼花,胸膛似要爆炸一般。聽到這叫聲,便又生出悲槍的一般邪勁,摔一個跟頭爬起又跑,不顧一切地撲進那叢樹林。
「爸爸!」我尖叫著,看清了我的父親。他仍然坐著,我的心浮起一絲希望;但他分明坐在血泊中,又使我驚懼得近乎絕望。「爸爸!」我叫著,撲到了父親身上。
父親雙手緊緊捏在大腿根,皺著眉頭,忽然朝我們咧嘴一笑:「不要緊。」
我們一齊「哇」地大哭起來。正哭得熱鬧,頭上響起怯怯的顫音:「司、司令員……」
臉色蒼白的警衛員,渾身顫抖地立在父親面前。
「好了個×的,笨蛋!」父親低低地罵一聲,便放開嗓門道:「還不給老子捏住腿!」
我們除了哭再沒有別的本事。警衛員比我們強不到哪裡去,大概父親那一槍把他嚇破了膽吧?他在父親身邊蹲下,那姿勢像是隨時準備逃跑的架式,抖抖地伸出雙手去替換父親的手,捏緊父親的大腿。
「捏緊!你的勁都哪去了?」父親瞪一眼警衛員。
警衛員重新蹲下,咬牙切齒地捏住父親的大腿根。
父親吐了口唾沫。他戒煙早,沒有痰,只啐唾沫,啐出去便無影無蹤,找不到痰痕。
「哧啦!」父親撕開了褲腿。我們分明看到腿上那個彈洞,不大,卻血糊糊地嚇人。
父親將手指朝那彈洞裡探進去,深深地,深深地探進去。黏稠的血隨著他手指一次次地探入,一股股地被擠出來。父親的神色嚴肅而坦然,額上卻沁出一層黃豆大的汗粒,隨著手指在傷口裡活動時的咕嘰咕嘰駭人的聲響,聚成條條細流順下巴淌落到腿上。
「好了個×的,撈不著麼。」父親罵一句,又啐一口。
「司、司令員,別、別擔了……」警衛員一副哭腔哭調。
那一刻,我們全驚呆了。父親傷的這麼重,還要打獵呀?
在這短暫的驚愕和靜寂中,父親兀自將手在彈洞裡摳索,不時摳出白肉紅肉,立刻又被淹沒。我們呆立著,一時間感到驚心動魄。
「司令員,不能摳,快去醫院吧!……」警衛員臉孔痙攣著,流著淚,哀哀地央求。
於是,我們都以新的勢頭放聲大哭,圍攏成一圈,抱著父親哭喊:「到醫院去吧!」「爸爸,快到醫院去吧。
「孬種!」父親皺著眉頭環顧左右,「掃興!」
他扯下褲腿上一塊布,紮了傷口,扶著警衛員立起身,朝石灘裡一指:「二混子,去把那只山狸子撿回來!」
父親把手一揮,一瘸一拐地朝來路返回。嘴裡兀自在罵:「好了個×的,掃興!本來找點瓜瓤兒就能糊住傷口……」
建軍和援朝從石灘那邊拾回一隻嘴裡仍在滲血的山狸子。我望警衛貝,警衛員望山狸子。父親中彈後仍能躍起身來打中山狸子,警衛員卻誤解了那一槍面撲倒在地。
至少我在驚恐之下,油然升起一種自豪和滿足。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我已經能夠鮮明地想像出他當年的戎馬生涯:七次參加敢死隊,八次負重傷!
父親被送進醫院治療,我們先回到家裡。
炊事員老王剝山狸子皮,剝到血糊糊的傷口時,我一陣哆嗦,想起父親的傷口。我移開目光,卻遇到山狸子僵癡悲涼的黑褐色眼球。又一陣哆嗦,我生出惻隱之情,不忍地說:「多可憐呀,咱們勸勸爸爸別打了。」
炊事員老王叔叔在我出世前便跟隨著父親,一直到父親去世。他說:「懂啥?你爸爸少年時就開始殺壞人。殺惡霸地主,殺土匪漢奸,殺日本鬼子,殺國民黨兵,又殺美國兵。現在天下太平不能殺人了,再不叫他殺點狼狐雞兔還算什麼將軍?還活不活了?」
我的喜歡殺生的父親,負傷後一星期,就又拿了槍一瘸一拐地「出征」了……
「壯哉,上將軍!」我擲筆感歎,痛快酣暢地吸掉一支煙,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就不講父親走麥城?」
「因為他沒有走麥城。」
「大串聯時我在南京見過那幅標語。」我諧謔地朝她擠擠眼睛:「許和尚倉惶出逃。」
「放屁。」桑園罵得乾脆痛快,「是撤退!」
那天,門衛來電話,保衛幹事接過電話後向父親報告:「司令員,有人要見你……」
「不見!」父親吼一聲,在屋裡背著手繼續踱步。他喜歡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特別是心情煩躁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後,他情緒一直不穩定,時而激動,時而迷惘,時而緊張憂慮。看到他時常臉色陰鬱地駐足凝神默想,我便隱隱覺得父親在不知不覺地衰老。他的軀體開始越過結實、粗壯的界線,令人心痛地朝著臃腫發展。眼窩出現浮腫的虛肉,兩腮該有稜角的地方漸漸被多餘的垂肉遮掩。
但他的眼神仍是凜然不可欺的。
「是陶勇的四個孩子。」保衛幹事小聲補充。
「嗯?」父親一怔,迅即朝我們揮手:「你們去,快接他們進來。」
陶勇將軍是父親的金寨老鄉,同時參加革命。他擔任東海艦隊司令員,受到殘酷迫害,被投入井中淹死了。他的愛人朱蘭阿姨漂亮無比,風度迷人,一直是我們女孩子羨慕的偶像。她為陶司令生了八個子女,現在沒有參加工作的四個孩子都失魂落魄地跑到我家,像一群在暴風雪襲擊落難的迷途羔羊。他們惶惶然穿過庭院,來到父親房間,立刻放聲大哭:「許伯伯,救救我們吧!」
那悲慘惶懼的哭喊,我至今不能忘記。
父親的眼圈一下子紅了,他極少有這種表現:像一個多情善感的老媽媽一樣,撫慰了這個又勸說那個……
驀地,父親眼裡掠過一道犀利的波光,兩隻手又背到身後,急踱一陣步,叉腿屋中央,聲震屋宇:「不要怕,這裡就是紅色保險箱!」
他胸膛起伏著又繼續踱步,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並且打定了主意。下令將有關負責人叫來,說:「陶勇和我一塊出來革命,外面說什麼我不管,他落了難,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偏要管!」
「這種形勢……不好管哪。」
「管定了!」父親吼一聲,喘息有頃,又說:「放地方不行,會遭造反派迫害。要放進紅色保險箱,叫他們統統參軍!」
「今年不招兵啊……」
「我的部隊招!媽了個×的,把那些落難幹部的娃娃都給我招來,鎖進我的紅色保險箱!」
毛主席曾稱呼這些大軍區司令為「各路諸侯」,不無道理。父親一道命令,四十名落難幹部的子弟都穿上了軍裝,跳出「革命風暴」,被保護在「紅色保險箱」中。十幾年後父親去世,陶勇將軍的兒子張小勇曾趕到父親的靈櫃前,撲通跪倒,連磕三個響頭,磕得大地跟著發顫!他放聲大哭,比我們這些親生子女還要哭得驚心動魄。
我和小妹田小兵,也在這一年參了軍,與陶勇將軍的四個子女一道進入「紅色保險箱」。
父親沉重地對我說:「我是希望你們考高中,考大學。可是現在的形勢,看來是不可能了。到地方去,你們都要遭殃,所以還是參軍吧。我是從士兵打上來的,你們也要從最底層幹起。路要靠自己走,好自為之吧。」
就這樣,我在大別山裡的一二六醫院當了一名護理員,每天挑水、送飯、拖地、倒便盆……開始了我走上社會的獨立生活。
一二六醫院是南京軍區總醫院的後方醫院,根據「山、散、洞」的要求,建在大山裡,有打入山體的地下坑道,可以安置上百個病床,坐落在六安縣的響洪甸水庫附近。
不久,父親便來到我們這個醫院。不是「走麥城」,而是早有計劃的撤退。
那時,上級嚴令: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作為軍人,父親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只能選擇「撤退」的應急辦法。
那天,父親在南京AB大樓召開工作會議。這是原來蘇聯專家的辦公樓。會前獲悉,造反派要來衝擊。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嚴令,是無法阻擋造反派衝擊的。父親事先佈置了幾輛吉普車,停在樓後小山上。那山種滿桃樹,固樹得名叫做桃山。
會議開到半截,造反派果然趕來衝擊。警衛只許伸臉不許伸手,怎麼可能攔擋得住?造反派輕易衝進了大門。於是,父親便指揮與會者從桃山撤出。
坐上吉普車,父親半是惱怒,半是詼諧地罵道:「桃山、桃山,媽了個X的,逃娘的山裡去!」
就這樣,父親從南京乘吉普車,風塵僕僕一天,駛入大別山。在路口,他喝令停車,跳下來察看一下地形,下令:「封鎖!把機槍都給我架起來,敢登這個坡的,格殺勿論!」
父親佈置完畢,驅車進山。不久,便有四五個人追來,似乎發現不對頭,遠遠停了車,沒敢上坡。因為他們看到路口排列開的黑洞洞的機槍,還看清了一行大字:軍事禁區,不得靠近。
這幾個人是造反派的探子。
後來,造反派的隊伍追到六安縣。從山上望下去,像黃螞蟻和藍螞蟻組成的游蟻兵,浩浩蕩蕩,聲勢不凡。據路口的戰士講,大隊人馬舉的標語喊的口號都是「打倒許世友!」「活捉許和尚!」
那幾個探子投進造反派的大隊人馬中,浩浩蕩蕩的隊伍立刻停住了,到底還是不敢試探「許和尚」的決心和手段,喊過一陣口號,便悻悻而去。
從這一天起,我的父親開始了「武裝割據」的生活。
一二六醫院,對內叫醫院,對外叫部隊。父親在醫院內外確實部署了一批部隊。
醫院有四棟大樓,每棟樓之間有地道連通。父親住第四棟樓的三層,正是我服務的那棟樓,正好領導決定由我來給父親做護理員。
又氣又累,父親一到便生病了,卻不肯休息,集合他的警衛班,親自教練少林拳。「呀——嘿!」的發力聲打破了醫院的清幽寧靜。
第二天我去看父親時,那情景至今想來仍感到滑稽。上到二樓,醫生護士們正在跳忠字舞。可是頭上的樓板一個勁震響,攪得舞蹈始終跳不整齊。
上到三樓,練武的發力聲和跺腳震聾發聵。父親在大廳裡親自訓練他的警衛班。以後天天如此,二樓跳忠字舞,三樓練少林拳。
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天的晚上,我去看望父親,見警衛班的戰士們又排列在大廳中,成演武隊形。我從這些虎威虎勢的戰士的後面走過,一進門便覺得氣氛異常。
秘書悄悄說:「中央文革來電話了,小聲點,司令在打電話。」
我已經聽到了父親打電話的聲音。北京那邊的聲音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卻格外清楚,至今記憶猶新。那對話大致是這樣:
「我有錯誤,在歷次召開的軍區黨委會議上做過檢查。」父親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幾分委屈和憤懣,「但我是忠於毛主席的,燒成灰也是毛主席的人!」
「……」
「我是司令員,都做過檢查,跟他們沒關係,我已經做了檢查。如果中央認為不行,我可以繼續檢查。」
「……」
「我的錯誤可以由組織上審查,不允許造反派搞人身攻擊!」父親聲音陡地強硬起來,兩眼火爆爆地掃向我站立的門口,我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剎那間門外大廳裡響起吼聲,警衛班開始操練,樓板發出地動山搖般的震顫。
父親的兩道黑眉像兩條粗大的毛毛蟲一樣在額上蠕動,爬成一團,陰沉著臉聽了幾十秒鐘對方的講話。
「我不去!」父親突然衝著話筒叫喊:「組織上審查可以,去接受人格污辱不行!我許世友要命有一條,受辱不答應!」
「……」
「沒什麼,我的衛兵要操練!」
「……」
「沒什麼意思,他們天天操練,組織上可以審查,一天沒斷過,軍人就要常備不懈!」
「審查可以,誰對我進行人格污辱也不行!國民黨不行,造反派也不行!污辱我人格這個矛盾就要轉化!」
「……」
「就是要轉化!敢污辱我,我就打死他!沒什麼冷靜不冷靜,我參加過七次敢死隊,我怕什麼?敢來就打死?」
「……」
「我造反還是他們造反?」
「……」
「我這是軍事要地,保密機關,誰也休想來!我這兒就是有部隊,他們是聽從我命令的,是保護我的。」父親將話筒拿開一些,警衛戰士演武的吼聲雷一般傳入。他又對話筒叫喊一聲:「我不同意,誰也休想來!」
父親把電話摜下,從牙縫裡罵一聲:「媽了個X的!」
父親要去看看演武的警衛戰士,剛走近門口,身子忽然一晃,忙去扶牆。
「爸爸!」我呼喊著,衝上前扶住了他。他臉色蒼白,身體軟軟地靠住我。我和工作人員忙將他扶到床上。醫生緊張檢查;血壓高,心臟也不好,還有感冒。
我知道,他雖不怕死,卻包袱很重,已經快承受不住這種壓力了。因為這不是跟國民黨鬥,而是大有對抗中央之嫌。他寧死也不敢戴對抗中央這頂帽子的。
父親病倒了。不斷有消息傳來,有喜也有憂。
造反派堅持揪斗許世友,決定在廣場開萬人批鬥大會。周恩來親自派調查組赴江蘇,並交待說:「不許揪許世友,如果揪的話,我一小時就趕到南京去!」
南京軍區空軍聶鳳智司令員是跟父親一道進入大別山的,造反派讓他回去接受批鬥,大概上邊也有人發了話。他考慮再三決定回去接受群眾批鬥。
「不能回呀!」父親勸說:「那些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我已經考慮再三,情況不同,我還是回去的好。」
聶司令員回去了,結果很慘,被裝進麻袋裡打,被扔在火車廁所裡,一次次批鬥,受盡各種污辱,落下一身病。父親事後曾難過地說:「那麼好的一員戰將,就叫這群兔崽子毀了,媽了×的!」
記得1969年10月的一天,父親病得很重,在房間裡生起小火盆。幾年前,他在嚴冬裡還去長江打鴨子,在八卦洲上靜臥幾個鐘頭不當回事。可是現在才十月份,他已經受不住大別山的秋涼了。
我同袁魯生、張丹義一道看父親。袁魯生的父親袁仲賢是父親的老戰友。父親一生只介紹過兩個人參加共產黨,袁仲賢就是其一。張丹義的父親陶勇,和父親更是一道參加革命的老戰友。
父親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們,招了招手:「來吧,過來,坐這兒,都坐吧。」
我們在父親的病床前依次坐下,我望著父親,心裡有些酸楚。不因為他形容憔悴,而是感到他的精神有些垮了。他何曾用過這樣沮喪的語氣講過話啊!
「唉,我年紀大了。」父親歎著長氣,傷感地望著我們,兩眼暗淡,「桑園、阿胖、毛頭,」父親叫著我們的名字。阿胖是袁魯生的小名,毛頭是張丹義的小名。父親聲音沙啞地說,「現在又生一病……如果我不行了,千萬不要把我送火葬場……」
「爸爸!」我不忍聽下去,心裡難過極了。
父親用手勢阻止我,嚴肅認真地盯緊我說:「你們一定要把我埋到我的父母身邊。我生沒有盡孝心,沒辦法回家,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忠孝不能兩全時,我選了忠。死後不能盡忠了,我去盡孝。我要守到父母身邊……」
父親的兩眼潮濕了,紅潤了,閉攏了。
我的眼睛也濕漉漉地朦朧了。我已經記不起奶奶的面容,卻能憶起一個場面,那場面便在朦朧中浮出。
「世友,給俺買張車票送俺走吧!」被父親接來供養在家的奶奶,清閒享福的日子沒過十天,便全身難受地提出請求。
「走?去哪兒?」
「回家。」
「這兒不是家?」父親睜大眼,有些急:「娘,是俺還是兒媳沒照顧好你老人家?」
「不,你們都挺好。是俺命不好,生就受苦的命,俺實在享不了這份福啊。」
「娘,你拉扯我長大不容易,我早早參加了革命,光是拖累你老人家,可一天孝心也沒盡過。現在好了,你,你就不能讓兒子盡盡孝……」
「俺那菜園子,現在……唉,還有十幾隻雞鴨,世友,俺得回去,還有一擔棉花沒有紡呢!」
「娘,不行,俺這幾天忙,沒時間送你。你再住段時間吧,等我忙完了……」父親希望奶奶多住幾天適應這裡的生活,不料奶奶第二天便病倒了,而且越病越重,什麼藥也不起作用。
父親慌了。奶奶堅持要死回老家去。父親只好派工作人員護送奶奶回老家。工作人員回來後報告:「老人家一回到家鄉,第二天病就好了,喂雞又喂鴨,接著就上了紡車……」
奶奶再也不曾來我家。她勞作吃苦一輩子,雖有當將軍的兒子,卻始終連顆雞蛋都捨不得吃,最後倒在紡車上,那車上還留有半個線穗沒有紡完!
奶奶病故的電報發到部隊,父親軍務在身,未能趕去訣別。他痛苦地朝著家鄉的方向跪下磕頭,淌下遺憾和內疚的淚水。
我大忠大孝的父親,在意氣沮喪之標,懷疑生命不久,便莊嚴地向我們三個女孩子首次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實行土葬,與父母葬在一道。
多少年後,他正式向中央寫了請求:「我一生自幼離家參加武裝鬥爭,報孝老母不足。活著盡忠祖國,死後盡孝老母。死後別無要求,願與老母合葬。」
對此,有各種不同議論。想到父親生活的那個歷史階段和他特殊的人生經歷,大多數人,包括毛主席和鄧小平,都能夠理解他的這一選擇。
黨中央派出赴江蘇調查組不久,毛澤東在上海召見了我的父親。父親聞訊,立刻振作起來,似乎什麼病也沒有了。聽主席身邊的衛士講,父親在上海一見到毛主席,衝前兩步,撲通跪倒在地,響亮地磕了一個頭。
毛澤東快步趕近,雙手攙扶,說:「世友同志,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個樣子呀?」
父親放聲大哭,訴說委屈。毛澤東主席扶他起來,撫著他寬厚的脊背說:「南京部隊黨委是可以信任的,不准揪許世友同志,這是我的意見。軍隊要保持穩定,我們還是要依靠人民解放軍的!」
之後,毛主席將父親接入中南海,保護起來。每談起這段經歷。父親總要含淚囑咐我們:「毛主席對我的愛護,是我終生難忘的。我一家人世世代代不能忘!」
「跪主席,跪母親,一忠一孝。」我露著咀嚼的微笑。
「父親生在清朝,長在民國,學在少林,然後投身革命……」
「不用解釋,我不但理解,而且很受感動。許司令不但傳奇,而且可敬可愛。『文化革命』中跪拜主席的可以找出許多,敢『武裝割據』的大約只有許世友將軍。」
我陪同父親回到南京山西路人和街十一號。
家被造反派徹底抄過了。院門兩側刷滿「打倒許世友」的大字標語,院子裡像辦了「大字報園地」。進樓門,迎面一條「活捉許和尚」,至於「絞死」、「油炸」、「槍斃」更是鋪滿過道、地毯,塗遍玻璃牆壁。瓶瓶罐罐自然破碎一地。我抱著戳滿窟窿的裙子問警衛:「你們為啥不開槍呀?」
「不叫開,這是軍令。」警衛怪滑稽地聳一聳肩。
「那你們也可以攔住麼,你們不是會武功嗎?」
「不許動手,只許我們伸臉。」
「伸出臉去挨打呀?嘻嘻。」我笑了。
「沒打耳光,只把我們的頭按在沙發上,不許抬。」年輕的小警衛吐口痰,輕鬆地說:「害得我落枕好幾天,脖子動不了。」
父親見到了這副劫後景象沒有生氣,反帶一臉輕鬆的笑,大約見過毛主席,身上沒了壓力緣故,腳步恢復了矯健輕捷,匆匆往屋裡走,一路走一路淡淡地評論:好麼,抄的多點,資產階級的東西就可以少點……」
他不看臥室,不看辦公室,逕直奔向廁所。那是他專用的衛生間,裡面有個小櫥子。我們將那衛生間又叫儲藏室,父親個人的全部財產都藏在裡面,準確地說,是藏在那個小櫥子裡。
「哎呀,糟了!」父親一進衛生間便叫苦不迭,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拉開櫥門,淒慘地大叫一聲:「這群酒賊喲……媽了個×的不得好死!」
我和警衛戰士忍不住都笑了。
父親一生,除了酒沒什麼財產。那儲藏室的小櫥子裡,滿滿裝的全是茅台酒和古井酒,在大別山時,他便惦念著這一櫥酒,現在果然被抄得一乾二淨。父親傷心地一屁股坐倒,不願起來了。
母親已察看過各處,惱火地趕來說:「跟中央告他們去,東西全抄沒了!」
「可惜了我的那些酒喲!」父親只顧望著空酒櫥傷感。
「沒抄走的也全毀了,什麼也沒留下!」母親並不在意那些酒,她心疼地撫摸一隻皮箱上的四五個洞眼。
「我的茅台酒,我的古井酒,全被他們貪污了,這群不講政策的酒賊,一瓶都沒給我留!」
「不能就這麼完了,我得向中央報告。」母親怨憤難平。
「算了算了,你不要鬧了,你告誰去?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說不清,反正是一群酒賊。」父親揮了揮手。
然而,周總理來了電話,關心地問父親:「世友同志,聽說你的家被抄了,嚴重嗎?」
「可惜我的那些酒嘍,」父親傷心地說:「總理呀,全被他們貪污了,一瓶也沒給我留下。」
「哈哈哈,」周總理在電話那邊開懷大笑,「不要緊麼,世友同志,我送你兩瓶茅台酒。」
我們的家搬到了中山陵八號。
記得搬家後,我每次回家探親都可以看到房間佈置上的一些新變化。
第一次回家,剛進客廳便大吃一驚,以為走錯地方誤入了博物館。客廳正中擺了一個其大無比的地瓜,我這輩子再沒見過那麼大的地瓜,據說有幾百斤重。其他各種農產品標本,鐵礦、煤礦,各種金屬標本擺滿一屋。
原來,父親擔任了省革委會主任,管工農業生產,所以家裡有了這種新變化。
父親正與一位將軍談話,神采飛揚,興致勃勃。我立時感到,工作和事業使父親變得年輕了。父親見到我只是隨意招呼一下,又繼續他的談話。
他蹺起來二郎腿,右腳上下顛動。我便看到鞋底處有杯口大的一塊白。定睛細瞧,天哪,是露出的襪底。
父親只有這一雙皮涼鞋,是母親先斬後奏替他買的,強迫他在公開場合穿。可是磨了這麼大個洞,竟沒人發現。真不知此前已出過幾次洋相了。
我的小妹田小兵來拉我敘姐妹情,我悄悄說:「小兵,你看爸的腳,露襪子了,你快告訴他,別蹺二郎腿了。」
小兵望一望,噗哧笑了。輕輕繞到父親身後,耳語幾句。父親放下腿,哈哈笑得很開心。
「怎麼了?」客人莫名其妙。
「沒什麼。」父親做個手勢請客人起身,「娃娃叫我給你講講這些豐收成果。咱們搞武的人也要懂生產才行。」
於是,父親開始介紹地瓜、各種標本的產地和那裡的生產形勢,又請客人參觀了一番他那「博物館」裡的全部展品。
客人走後,父親對我們說:「我全省走了個遍,鞋底能不穿嗎?形勢很好哩!」
父親兩腮上的垂肉已經消退,重新變得緊繃結實。他高興時,眼裡又閃出那種我所熟悉的落拓不羈的波光:「八月裡來桂花香,紅軍游擊到我鄉,孝感花園打一杖,小郎哥呀!繳獲槍支無其數,還有八挺機關鎗……」他得意洋洋哼著歌,取下心愛的槍,吆喝著,「走,桑園,打幾隻雞兔歡迎你!」
那天飯後,父親給警衛人員講課,秘書一定要我去聽聽。我去了,父親正在講昆明軍區司令員譚甫仁被刺殺的事,用指頭指點著警衛人員問:「你們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樣?是不是也要嚇得逃命呀?」警衛人員都暴雷一般回答:「我們不會逃!」父親說:「不要光嘴上說得好聽,鬧不好到時候也許還要我這個司令員會保護你們呢。」父親稍停片刻,又說:「不過,要對付我也沒那麼容易,不信你們試試,你們出去,看能不能一下子找到我?去,都出去。」
我們迷惘、疑惑,又好奇。紛紛退出門。不待站穩,屋裡響起一聲:「來吧,找我看!」
我們又都擁進屋,咦?屋裡空蕩蕩!大家迅速查看了門後、床下、沙發後,都沒見人。小小的屋子,都藏哪兒去呢?
「哈哈!」一聲笑,父親喘息著說:「不那麼容易吧!」
我們同時蹲下身,才看清父親是在桌子下,身體緊貼桌子底層,張開四肢懸在上面。匆忙中還真不易發現呢!
「這就是練過功的好處!」父親鑽出桌子,臉憋得通紅,卻笑得心滿意足。
第二次回家探親,一上樓便見廳裡一幅裱好的書法傑作掛在正面牆上。那是一首詩:
贈君一法決狐疑,
不用鑽龜與祝著。
試玉要燒三日滿,
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
一生真偽復誰知。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詩,毛主席親自推薦給我的。」父親很自豪地一拐厚嘴唇,顴骨上便出現了我所熟悉的黑油油頗富光彩的疙瘩肉。他抬臂指點詩句:「據說樺樹還是楊樹,須長七年以後才能看出來。玉要燒三天才能辨真假,人比這些東西更要複雜多了喲!」父親深深吸口氣,雙臂猛一沉,又吐出去。他哼兩句《劉三姐》:「財主囂,半夜舉起殺人刀……」他哼歌總是別有一番韻味,那是從胸腔裡不拐彎地噴出的粗音,每次哼一個音,一個音便哼到底,中途不彎不拐,再哼第二個音。每個音都貫穿首尾,由許多不變的音組成變化的整體旋律。我們時常跟父親逗趣:「爸爸唱不出圓,只能唱出多邊形。」
其實,多邊形若有無數個邊,就成了圓。父親是直性子,沒有那無數「邊」,所以不成圓。
他盯住我睜大眼,微顫著頭說:「林彪這個人當初多謙虛呀?拿著個小紅本本……嘖嘖嘖!」說著,他背手在廳裡蹁步,不時獨個兒地搖搖頭,兀自感慨不已。
漸漸我得知,當中央九屆二中全會在迷霧環繞的廬山之上召開時,林彪的一夥人吵吵嚷嚷堅持要設國家主席,毛澤東決心反擊,便召集一批人在他住處開會。毛澤東將他扭轉乾坤的大手覆在父親操槍舞刀的手上,深動感情地說:「你摸摸,我手是涼的,腳也是涼的。我只能當導演,不能當演員。你回去做做工作,不要選我做國家主席。」
我的忠心耿耿的父親,回來便四處做工作,大會小會上舞動大刀一樣揮著那只沉重的手臂:「要毛主席當國家主席,違背他老人家的意願,又不利於黨的事業,是完全錯誤的。有人堅持設主席,那是另有陰謀,我們要將其戳穿!……」
父親的忠心,毛澤東是深信不疑的。一次會議上,毛澤東曾問:「中央出了修正主義怎麼辦?」父親應聲道:「我就起兵造反!」1973年底毛澤東接見各大軍區負責人時,毛澤東望著問:「世友,世友在哪裡?」父親立正報告:「我在這裡。」毛澤東招手:「你過來,坐前邊來。」父親從後排坐到前排。毛澤東說:「漢朝有個周勃,是蘇北沛縣人,他厚重少文。《漢書》上有《周勃傳》你們看麼!」
父親不曾讀過《周勃傳》。會後他叫秘書找來這本書,讀過之後暗暗吃驚。
林彪在陰謀敗露、倉惶出逃、自我爆炸之後,父親迅速動手收拾了他在華東的幾個死黨。現在毛主席又提出防止有人篡黨奪權,是說什麼人呢?他讀過《漢書·周勃傳》後,曾朦朧地給我們講過:「周勃跟隨劉邦平定天下,建立了漢朝,後來呂後的私黨諸呂要篡漢奪權,周勃等人把諸呂消滅了……」
正是由於此,父親後來堅定地站到了粉碎「四人幫」的一邊。聽父親講,在黨的十大召開時,張春橋曾怪聲怪氣對他說:「南京長江大橋通車典禮的紀錄片,你的鏡頭很突出嘛。你是要在華東搞『以我為核心』吧?」
「放你的狗屁!」父親一拍桌子,粗魯地罵開了。那時全黨只有一個核心,張春橋這頂帽子扣上頭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的厚重少文的父親叫喊起來:「影片不是我拍的,我他媽看也沒看過。我不要『以我為核心』,你才要『以我為核心』哩!」
張春橋做一副表情擺擺手,那意思是:算了算了,我犯不著認真跟你吵。
黨的十大主席台上,父親坐江青右邊,張春橋坐江青左邊。記者分段給主席團拍照,原來把父親和江青拍在一張照片上。江青審查時叫道:「我不要和許世友在一起,這張不行!」以後就發表了她同張春橋並肩而坐的那一張。事後有人意味深長地對著報紙感慨:「江青是要文不要武哩!」
十大結束不久,便開始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我的差點戴上「在華東搞以我為核心」帽子的父親,被調到廣州軍區工作。
「厚重少文,這是你父親不曾被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腳的一個重要原因。」我發表見解。
「他一定是這樣認為。」我點頭贊同,「不過,他對調去廣州不會很高興吧?」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許桑園教訓式地指點我,然後說:「當然,也有不習慣之處……」
「廣州亂,資產階級東西多。」父親告誡我們的神情,就像小時候給我們講狼狐鬼怪的故事一樣,「你們不許上街亂逛亂買東西,問了就跟我出去打獵!」
打過預防針,父親才帶我們來到廣州。廣州當時最高級的賓館叫東方賓館,他一次沒進過。叫他去住他就罵娘。廣州的名萊是「龍虎鬥」,他一次沒吃過。請他吃一次他還是罵娘。便再沒有人敢獻這份慇勤。
父親的廉潔儉樸在廣州是留了好名。父親曾問:「桑園,你看我臉凶嗎?」我說:「不凶。」父親說:「可是有人說我臉凶。」我說:「那就多笑笑嘛。」父親把眼一瞪,做個「凶相」,說:「笑?嘿嘿,不笑他還想違法亂紀哩,一笑不是更要投其所好嗎?共產黨的官有時候就得臉凶,凶得他心驚肉跳,老鼠見了貓一樣,不敢偷油水,不敢向你買好。」
我理解父親。在南京時,一位副市長要給父親送匾,為父親祝壽。他拿了尺子來客廳量尺寸,碰上父親一張凶臉,那次真的是罵得粗魯,凶得嚇人,此後再也沒人敢提祝壽的事了。
但也有不理解父親的時候。我結婚時,母親為我備置了兩床絲棉被。父親煩躁地皺起眉頭說:「花那麼多錢幹什麼?搞資產階級的一套!」
我不平地反駁:「兩床被子算什麼?還不如你一禮拜的酒錢呢!」
父親一怔,吮了吮唇。他的工資差不多全買酒了,沒什麼積蓄。他不再說我的絲棉被,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我和你媽那時候就兩床軍被,一樣養了你們六個崽兒。你們還談什麼戀愛,嘰嘰咕咕!我們那時是組織介紹,見面五分鐘,互相問問對方情況,願意不願意?都願意,那就結婚。五分鐘結婚,痛快乾脆,像你們嘰嘰咕咕玩半天虛呢……」
我也聽得目瞪口呆。
我生了兩個女兒,很受父親寵愛。便想藉機沾點光:「爸,是不是一個月給我三十元補助?我給你養了兩個外孫女嘛。」
「你不要想好事。」父親不悅地瞪我一眼:「算算你們工資,完全養得起。怎麼總想搞剝削呢?以後不要跟我說這種話,我不想聽!」
父親身邊只剩了援朝一個兒子在家,可也被他趕出了門:「你們都大了,自力更生,自己過日子去吧!」
我們只能在休假時看望父親。他獨自按照自己的習慣生活。他仍然嗜酒,肝區常常作痛,他便繫緊腰帶。他仍堅持打獵,常常哀歎廣州沒什麼東西好打,只能打到大田鼠。他不屑吃鼠類,打了便送給老百姓。廣東人愛吃鼠,得到父親給的大田鼠,便高興得過年一般。
父親的餐桌上,越來越難得出現一盤野味。
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結束後,我去廣州看望父親。保健醫生說,他指揮作戰,由於疲勞,身體浮腫,血壓高,正在休息。
我見到父親時,他雖然面部浮腫,但還是精神抖擻,嗓音洪亮,眼睛熠熠放光。顯然,能夠在晚年繼續為國盡力疆場,對他來說是生平一大幸事。
「媽了個X的,我在廣州只能打老鼠,到了南寧還是打老鼠。」父親揎臂捋袖,意氣軒昂,講話時表情像說書人一樣生動:「越南人面對面打不過我們,就鑽地道,把毛主席的地道戰學去了。媽了個X的,地道戰是毛主席的專利,打地道戰我是他們的祖宗,抓老鼠我是一抓一窩啊。」父親伸出一手做掏摸動作,接著腦袋向後一仰,哈哈大笑。
父親滔滔不絕,講孫子兵法,講毛主席的軍事思想,也談到克勞塞維茨、杜黑和吉德裡安等等我聞所未聞的軍事家的軍事理論。我的厚重少文的父親,在他的晚年,很是注重讀一些書。讀了不少軍事理論著作,也讀一些科技文藝書籍。因為毛主席在1973年底曾和父親談過一次話。毛主席問:「世友同志,你看過《紅樓夢》沒有?」父親說:「看了。」毛主席說:「《紅樓夢》要看五遍才有發言權,要堅持著五遍。」父親接受軍令一樣回答:「堅持照辦。」
從此,《紅樓夢》便常跟隨父親,外出也不離。
父親還讀了哥白尼的《天體論》和布魯諾的《論無限性、宇宙和各個世界》。其中文合印本還是毛主席親手交給父親,請父親閱後轉給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
和父親交談中,我驚訝地發現:「哎呀,爸爸,你怎麼像個文官了?想當儒將啊?你還做起詩來了!」
父親是在做詩,而且還練字。他的詩確實文如其人:「戎馬倥傯精神爽,戰鬥一生談笑間……」檔次似在順口溜和律詩之間。
「主席曾勸我搞點文,文武結合。」父親臉上顯出追憶往事的莊嚴。每當他回憶起毛主席,總會出現肅然之情。「主席說,你們只講武,愛打仗,還要講點文才行啊!文官務武,武官務文,文武官員都要讀點文學。」
父親講這些話時,目光仰視著空中的某一點,似乎毛主席正在那裡望著他。他的眼圈忽然紅了,默立很久很久。他雖在養病,仍是穿著軍裝,帽子也戴著不曾脫下。他就像士兵一樣軍容整肅地立正於想像中的毛主席面前。他的一生是在毛澤東指揮下東征西討、殺伐過來的,他對那位戰無不勝的統帥的敬仰、熱愛和崇拜之情,我們這一代人是很難全部瞭解和體會到的。
我心裡莫名地泛起一陣酸楚,我以為,喜歡回憶往事也是一種衰老的表現。
「唉。」父親歎息一聲,眨眨濕潤的眼睛。強打起精神說:「來,桑園,跟我殺一盤!」
軍棋擺在茶几上。父親運動棋子時,仍然痛快乾脆,落地有聲。可是,他的話卻不像他走棋那麼威風凜凜:「還能不能再打一仗哦……讓我再打—……」他舉起棋子,眼神忽然黯淡下來,出了一陣兒神,稀里糊塗將棋子裝進兜裡,長歎一聲:「唉,也許只能寫寫回憶錄了……」
我喊道:「爸爸,你要輸了,你怎麼把司令揣兜了?」
父親怔了怔,茫然掏兜,掏出那個「司令」放在鼻子前邊望著望著,忽然露出一種沮喪的苦笑……
父親終於離開了他的大軍區司令員的崗位。
上級請父親去北京,住玉泉山。他不願住北京,仍住南京。仍是整月整年地在外奔馳。他不要小轎車,只要一輛北京吉普。視察部隊,觀看軍事演習,教練戰士打拳刺殺。他尤其迷戀大別山,穿一雙草鞋走遍那裡的山山水水,身邊始終不離一桿槍。
他越老越胖,腰帶卻系越緊。長期飲酒使他的肝硬化,肝區疼痛得厲害。然而他離不開酒。在三○一醫院住院,醫生不許他喝酒,結果他連飯也不吃了。他是吃不進去。醫生只好允許他一次喝一杯。有一杯酒他就能吃飯。
他總喜歡到軍營裡去,只有到了軍營,他才會出現青春的活力,臉上放出片刻恢復青春的光澤。可是他忽然不去了。因為他沒有了軍裝。當舊式軍裝和新式軍裝混穿的階段結束後,他徹底病倒了。
1985年9月中旬,父親病重,我帶了孩子趕回南京看望父親。
我穿便衣來到父親房間。病床上的父親,仍是一身沒有領章的舊軍裝,沒了帽徽的舊軍帽。他眼泡浮腫,淚囊腫脹,兩腮垂肉鬆弛。我的粗獷剽悍的父親,年齡和歲月竟將他折磨成這副慘樣兒!我的大女兒冬寧在病床前立正,高聲向姥爺問好,祝願他身體早日恢復健康。可是他毫無反應。他的目光從他的外孫女身上掃過,彷彿掃過一片空曠無人的荒野……
我的曾經叱吒風雲、八面威風的父親,他本是最喜歡冬寧的呀!我的心泛酸,趕緊扭開臉。
我哭了。
父親肝硬化後期,轉為癌。兩腿已不能走路,血氨高,缺鉀,電解質紊亂,輕度肝昏迷。每天往靜脈裡推注葡萄糖和人體球蛋白,靠打針維持生命。
母親整天守在父親身邊,用匙子刮蘋果餵他。一點一點,像喂嬰兒一樣。父親吃得比嬰兒還費力,劇烈的嘔吐使他難將食物嚥下肚。
華山想喂父親吃點素菜豆腐,父親仍是一吃就吐。不但肝區疼,而且全身搔癢。那是血氨刺激皮膚的緣故。大姐許麗便幫父親抹風油精解癢。
醫生說,如果父親肯住進醫院,接受手術,是可以延長生命的。可是父親一條也不答應。
父親昏迷時,我對醫生說:「送醫院吧,趁他昏迷。」
「不行。」醫生搖頭,「他醒過來會發脾氣,大家都完蛋。」
「那就輸液!」
「他醒來會拔掉針管。」
父親清醒過來,我附耳勸他:「爸,到醫院動手術吧,哪怕輸輸液也好啊!」
「我,我起來。」父親艱難地說。我扶他坐在沙發上,他沉重而軟弱的身體坐穩時,他喘,我也喘。
「桑園,我的時間不久了。動手術、輸液,就,就不能動彈了。」父親在嗓子眼裡喃喃,虛弱又堅定:「我受不了,我要動,我要動一動,不動不行,不動受不了……」
他軟軟地抬起臂,手指並擾著扇動一下:「來、來幫我一下,我要出去,見,見見陽光……」
父親一生酷愛大自然。直到停止呼吸,只要頭腦清醒便不安於門在屋子裡,堅持要去戶外,堅持和陽光、清風、白雲、花草、樹木在一起,和大自然在一起。
我和援朝、華山,把父親抬出戶外。他瞇細了眼,將臉緩緩仰起,朝向太陽,靜止不動了。他的軀體輕輕起伏,臉上悄悄流出一絲愜意的淺笑……凝固了。
我傷心地皺著眉頭問醫生:「他時間不久了,不能想辦法再讓他站起來一次嗎?」
醫生猶豫片刻,說:「除非給他一杯酒。」
我便不再言語。父親是肝癌,再給一杯酒?
那是父親去世前的一天。天高雲淡,陽光明媚,空氣鮮得醉人。
父親顯得格外的清醒和精神。華山便想喂父親吃下一點飯。可是,飯一入口,精神的父親又狼狽了,嘔吐不止。
我忽然動了靈機,將酒杯用茅台酒潤濕,然後遞給父親。父親接過那洋溢著酒香的空酒杯,眼睛剎那間閃出了光芒,嘔吐立刻停止,灑杯抖抖地舉在鼻孔前吸吮著。我正感到一絲歡樂,更加驚人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我的臥床已久的父親忽然挪動身體,兩腿奇跡般地移下床,試探著要站起來!
「爸爸!」我驚喜地叫著,撲上去扶住他。工作人貝和我的弟弟妹妹也都上前幫忙。於是,我的父親又像小山一樣站立起來了!
「我感覺可以。不要,不要你們。」父親移動腳步,向衛生間走。我們不放心地上前攙扶,卻聽出他的聲音帶了煩躁:「不要2我自己……上廁所。」
父親幾十年確立的權威,儘管到了他如此衰弱的時刻,仍然沒有一個人敢斗膽違拗。我們都不安而又乖乖地鬆了手。
父親緩緩地緩緩地走進衛生間;緩緩地緩緩地關住門;撞鎖停滯了三秒,終於跳出「咯嗒」一聲響。
我們守候在門口,疑惑不安地看著表:一秒、二秒……一分。二分……
不安和焦慮起來越沉重地壓在我們心上。我們挨掌,我們踱步。我們嘀咕。已經一刻鐘了,工作人員終於叫起來:「不行,要出事!」
我開始敲門,越敲越重,始終聽不到回音。工作人員接過母親遞來的鑰匙,打開門衝了進去。
滿屋的酒香!
父親的酒櫥打開了,可以看到那排列整齊的酒瓶子。父親倒在地上,倒在醇香的酒液中。那開了蓋的茅台酒瓶仍在父親手中,歪倒著靜靜朝外流淌漿液。
「爸爸!」我呼喊著,同大家一道將父親抬回床上。
父親臉上仍然帶著滿意而剛強的笑,嘴唇翕動著,我湊向前去,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許世友,就是許世友。許世友能喝酒,一息尚存,就不能,變成不能喝酒的……別的人。」
父親性情剛烈,至死也沒人敢動他那一櫥酒!
第二天,他又顯出格外的清醒。讓我們把他抬出屋,抬上麵包車。他要去梅花山行獵!
我們明白,他已不久於人世。一個人應該把他的終點與他的起點連接起來,我們不能拒絕他的要求。
汽車駛出中山門。秋涼氣寒,四野空曠。隨著汽車的顛簸,父親開始嘔吐,身體抽搐著憋紅了臉頸。醫護人員都在皺眉,小心翼翼勸他回去。
「不,不,往前,往前開……我行。」
忽然,他忍住了吐,憋得濕潤的雙眼陡地閃出亮光,車窗外是鍾山!
父親嘴角哆嗦,目光哆嗦,呼吸變粗,變得亢奮。
車廂裡靜極了,靜極了。於是,我們聽到了父親用心臟擊節誦出的詩聲:
「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主席、主席、主席的詩!」
父親連呼三聲主席,將頭依在了車窗玻璃上,只剩顫抖的呼吸聲。
父親對毛主席感情極深,就連他現在的名字也是毛主席給取的,他原名許仕友,參軍後,將做官的「仕」改為士兵的士。在一、四方面軍會師後,毛澤東對擔任軍長的父親說:「你還是叫世友吧,你應該做世上所有勞苦大眾的朋友。」就這樣,父親叫了許世友。
汽車輕輕地、輕輕地行駛,父親又開始劇烈嘔吐。他不肯回頭,梅花山已經在望,他示意拉開車窗,用手摀住嘴,目光凝視著色彩斑斕的群山,似要尋找什麼對他來說最可珍貴的紀念。
秋風蕭瑟,寒意襲人,悲雁哀鳴,林寂山冷。父親的兩手哆嗦著摸索,摸索那只心愛的獵槍,想端起來。
手臂勉強抬高半尺,槍口不曾抬及車窗,又是一陣劇烈嘔吐。
汽車速度似乎慢得不能再慢了,靈車一樣悲壯地逼近大山。父親吐過之後便大口大口喘息。懾於他那剛烈的性情、倔強的脾氣,他不張口,沒人敢替他拿槍。
喘息稍緩,他再次試圖舉槍。槍身一點一點向窗外伸去。突然,他震顫著,兩臂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斬斷了,猝然跌落下來,連同那只心愛的槍。
他臉色蒼白,猛烈喘息,大汗淋漓,卻依然強著脖子不甘不休地瞪視窗外。
漸漸地,他眼圈變紅、變濕,泛出一層水簾,水簾又凝聚成淚花,沿著眼眶轉啊轉。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堅持,竭力想讓那淚花轉回去。他失敗了。他生平第一次徹底失敗了。撲嚕嚕,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立時久蓄的淚水一瀉而下……
「爸爸——!」我呼喊,我痛哭,我的英雄一世的父親啊,你的淚要比你的血更令我驚心動魄,更令我痛苦萬分!
父親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刻。
我和嫂子、弟媳、表弟、表妹幾個搞醫的輪流值班。除了記錄體溫、脈搏、血壓、呼吸之外,主要是幫他翻身。他翻身特別勤,工夫稍長便無法忍受。
他未能登上梅花山,只剩下翻身這一種運動。
檢查報告很快送來:腹水中發現大量癌細胞,腎功能已經衰竭。
我本被安排白天休息,夜裡值班。可是,下午忽然來叫我,我心裡咯噎一下,明白父親不行了。
趕到父親床前,他正大口大口喘氣,胸膛劇烈起伏。嘴唇抽搐,似乎不甘心,似乎有無法按捺的慾望要表達。我撲上去:「爸爸!爸爸!」他在說什麼?我俯下身側耳細聽:
「翻、翻、讓我再翻……一次……身!」
我用自己顫慄的心聽到父親最後一個請求。我托住他沉重的身軀,那身軀痙攣著正變僵硬。我顫抖著,瘦小的手臂在這座山面前顯得多麼軟弱無力啊!
然而,我鮮明地感受到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沒錯,那力量正來自父親漸漸僵硬下來的身體。他的膀子一晃,彷彿恢復了當年在少林寺練就的千斤神力,帶動那冷卻下來的僵硬的身體一轉,實現了生命的最後一次運動。
父親停止呼吸,鬆弛安靜下來。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這是1985年10月22日16時57分。他身後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錢財,只留下半櫥酒,五隻槍,四雙草鞋和兩把刀。其中一隻小口徑步槍,送給了我的女兒他的外孫女冬寧。
父親的墓前擺了一桿槍。
一瓶醇香的茅台酒澆奠在父親安息的土地上,澆在那只彈無虛發的步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