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血肉性格 文 / 權延赤
他臉孔略顯瘦削。瘦削的臉型出枝角,男子氣足。單是相貌剽悍倒也罷,偏偏他又穿警服,腰上常佩槍,某種人見了不免心裡要犯嘀咕。但我們見面親,可以隨便」侃大山」。
你看銀幕上的「毛主席」表演得像嗎?
貌合神離,少了血肉和性格。
作為貼身衛士,你曾經很接近毛主席了?
吃穿住行,形影不離。
談話多了,便不能平靜。感覺毛澤東是人不是神。但他確確實實是偉人,極偉大的人。
衛士長李銀橋回來了。拿起我寫好的決心書:我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好毛主席。
「哈哈,你還能寫出一句活麼。一句話錯兩個字。」衛士長難得一笑,將滿頭黑髮那麼一甩:「走吧,跟我會見毛主席。
走進毛澤東書房,我一下子張大嘴巴:天哪,這麼多書!比我認識的字還要多千百倍,滿屋書架都要脹裂一般。毛澤東坐一張籐椅伏案閱讀。燈光炫目,他全身閃耀出麥芒一樣長短不齊的光,我不知是淚水折射的緣故,以為毛澤東真是全身放光芒。
「主席,他來了。」衛士長小聲報告。
「晤,你叫什麼名字啊?」毛澤東仍在看書。連問兩遍不聽見回答,便緩緩扭回頭。
我癡癡僵立,無聲無息。淚水像小河一樣淌。
毛澤東起身來到我身邊。大手輕輕按在我的頭頂上,將頭髮揉搓,就那麼隨隨便便一拍:「嘿。還是個娃娃呢。
於是,我醒了,光芒斂去,看清一張早已熟悉的面孔.本能地叫出一聲:「毛主席!」
「嗯,」毛澤東點頭,「你叫什麼名字啊?
「封耀松。」
「噢,那你是不是河南開封市那個封?」
「不是的。是一封信兩封信的封。」
「哈哈哈。」毛澤東開心大笑,手指頭按在我胸前第二顆鈕扣上,「不管你有幾封信,不開封你就看不見信噢。那是一個字。懂了嗎?」
我眨眨眼,不懂裝懂地點點頭。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媽媽幹什麼?」
「爸爸拉黃包車,媽媽在家裡。
「又是一個駱駝樣子麼。你自己過去幹什麼?」
「在點心鋪學徒。去年工會把我送到省公安廳警衛處學習。後來,廳長王芳帶我來到北京……」
「我是為人民服務,要考慮處理許多國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就顧不過來,想請你幫幫忙。你幫助我,也是間接為人民服務,我們是分工不同。這樣分工你願意嗎?」
我用力點點頭:「願意。
「嗯,那就看看我們誰服務得好。」毛澤東握住我手,輕輕搖。從此,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又該我值正班了。衛士張仙鵬囑咐:毛主席沒睡覺,你要注意呢。
我便有些緊張。衛士長說過,每逢大事,毛澤東常常幾天幾夜不睡,緊張疲勞過度,情緒容易起伏。衛士既要勸他吃飯睡覺,又不能影響他思考和工作。不但需要忠誠,還必須足夠機靈。否則.主席也有發脾氣的時候。
這天。毛澤東是在書房辦公,兩堆文件都疊有一尺高。他左手夾煙,右手抓筆,閱讀文件時眉頭稍稍聚攏,全神貫注。落筆批示前,有時要吮兩下嘴唇。
我輕輕走到主席辦公桌旁,捧走煙灰缸。好傢伙!光是煙頭也足夠我們四名衛士抽一天。那時,我不懂尼古丁,可也知道煙抽多了愛咳嗽,嗓子疼。便照衛士長教的辦法,將主席的煙掰斷幾支,半支半支地插入煙嘴。
我的目光落到茶杯上。照規律,一個小時左右續一次水……可是毛澤東已經端起茶杯。糟糕,沒水了。主席放茶杯的同時。眼皮掀了掀,目光在我臉上一觸即離,茶杯落桌有聲。我的心便跟著一震。忙去拿杯子。
「嗯。」毛澤東咳一聲。我的手一抖,縮回來。主席已經抓過去茶杯,眼皮耷拉著,目光順鼻樑而下,朝杯子裡望。放下那支改變山河的紅藍鉛筆,忽將三根指頭插入水杯,一摳,殘茶進了嘴巴,順勢用手背擦一下沾濕的嘴角,動作自然熟練,像老農民。
我目瞪口呆。
主席一邊咀嚼,一邊輕晃輕磕茶杯,一邊繼續看文件。喉嚨裡咕嗜咱響過一道吞嚥聲。目光剛離開文件,手指又進了杯子,把最後一點殘茶摳進嘴裡,茶杯便帶聲帶響放回桌上。
我趕緊拿起空杯出來換茶。
毛澤東喜歡喝龍井茶,一天至少換兩次新茶。我小聲報告衛士長:「主席喫茶葉了,是不是嫌茶水不濃?」
李銀橋毫不當回事:「喫茶怎麼了?在陝北就吃。既然能提神,扔掉不是浪費?
天漸漸黑下來。我注意到毛澤東穿了圓口黑布鞋的腳時而拍拍地。開始以為他坐久了活動活動血脈,次數多了,忽然想起什麼,忙去看看溫度計。真糟糕,才十三度。
那時,中南海的暖氣供應不好,室溫常常保證不了二十度。我望著黑下來的天悄悄琢磨,便琢磨出一個法子,出去灌了兩隻暖水袋。我在毛澤東的辦公桌旁蹲下,輕輕地,輕輕地將暖水袋捂到主席腳面上。那隻腳不再拍打地面,安靜了。我將主席的雙腿按摩一訖,然後撤身抬頭。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停住了。
在我的頭頂上,探出一張親切的面孔。紅紅的。目光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溫暖,望著我,望著我……忽然,那嘴角抽動兩下,眼睛變濕潤了:「好,很好,謝謝,謝謝你。」
我的眼圈頓時也濕了,輕輕退去一邊。
該給暖水袋換水時,我藉機提醒他:「主席,你該吃飯了。
毛澤東正在批寫什麼。頭也不抬說:「怎麼又吃飯了?我說:「你已經快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有這麼長時間了?」毛澤東把最後幾個字寫完,抬頭望望我,又望望窗外,想了想說:「嗯,那就搞點飯吧。」
毛澤東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吃飯,或在書房,或在臥室。由我用食盒提來,兩菜一湯,一碗二米飯(大米小米蒸在一起)。兩個小碟,辣椒和霉豆腐。除非有客,毛澤東吃飯手不離卷。他斜坐木椅,兩眼盯著報紙。大概是看到一篇好文章,那天的吃飯便生出特色:兩目有神,神色朝著報紙起伏變化。嘴巴無滋無味,單調地重複咀嚼動作。右手像一隻機械手,在菜盤和嘴之間運動,筷子始終落在一個盤子的一個位置上。結果,一盤炒空心菜只夾走少半邊,筷子便夾不著菜了。
我悄悄轉動菜盤,讓主席的筷子落在有菜的位置,又及時將葷素兩盤菜換個位置。
「嗯?」毛澤東嚼了幾口,突然一怔,目光轉向飯桌,露出警惕之色,似乎在說:「味道不對呀!」他想吐掉嘴裡的菜,我忙說:「是我把兩盤菜掉了個過兒。」
「嗯。」毛澤東鬆口氣,嚥下嘴裡的菜。「我說不對勁麼。剛才還咯吱咯吱的,一下子變那麼綿軟呢……」他的目光又轉向報紙。「主席,吃飯的時候不要看了,影響消化。」我這點知識是保健醫生教的。主席倒聽勸,放下報紙端起碗,三扒兩劃將飯送入口,便撂了筷子,拿著報紙朝辦公桌走去。我一把拉住他袖子:「主席,請你跟我出去走走。」
毛澤東盯住我,用鼻音長長嗯了一聲: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毛澤東在院子裡散步喜歡深呼吸,一呼一吸都帶了長長的聲響,有時胸腔裡也要哼出一道龍吟似的長音。他感覺這樣舒服。
「幾分鐘了?「毛澤東問。」別急,才五分鐘。」
「小封啊,動物裡什麼飛得最快?」
「大概……雁?夭鵝!
「不對,不對。告訴你吧,是一種雨燕,又叫山燕子。
「那我知道了,尾巴毛尖尖的像針。」
「那麼你說什麼動物飛得最高?」
「老鷹。」
「你是鷹鷲不分哪。飛最高的是鷲,這麼寫。」毛澤東抓住我一隻手,在掌心裡寫。我癢癢,忍也忍不住想笑。毛澤東便索性抓住不放,多寫幾遍,「別光笑,會寫了嗎?鷲,鷲,能在珠穆朗瑪峰上空飛,在世界最高峰的上空飛……」他一邊說一邊故意撓我的癢癢。
「鷲,鷲,我會寫了,會寫了。」我手心癢癢得拚命在回抽。
「現在幾分鐘了?
「我有一種感覺,你的表犯了路線錯誤,在倒退,在走回頭路。
「沒有。主席,我的表從來不會倒著走。」
「一、二。三、四……」,毛澤東開始散步,數到一百二十下,準備踏入書房的門,「現在十分鐘了。」
我說:「主席,你該休息了。」」
「不能睡喲。」毛澤東手指敲敲桌上的文件,「你服務得很好,我不把這些文件看完,就該輸給你了。」
交班時,我囑咐衛士田雲玉:注意點,主席還沒睡覺。
毛澤東這幾天心情愉快,與容國團奪回一項世界冠軍不無關係。恰好國內外沒什麼大事,高興了,他也玩幾下「衛生球·』。
那天下午,毛澤東在院子裡散步,我們三個值副班的衛士打乒乓球。毛澤東看見了,便走進來參加:「我也來玩玩小球吧。」
平心而論,我球藝雖然差,若認真較量,未必會輸給毛澤東。可是,我怎麼好意思贏他老人家呢?便規規矩矩把球送過主席那邊。
毛澤東打球可不規矩,像他指揮游擊戰。運動戰一樣,冒著出界和落網的危險,竭力將球打出變化:那球落得忽近忽遠,忽左忽右。我便奔跑不迭,應接不暇,流下汗來。
我送過去一個高球。毛澤東忽然瞪大眼,虛張聲勢盯住我的右案角。以毛澤東的球藝,能把球打在右案角並不容易,但我還是做好了萬一落案的接球準備。
毛澤東的球拍揮動一半,忽然抽回胸前。一推,只輕輕一推。乒乓球便奔我的左案角落來。球速很慢,可我的重心已經右傾,急切裡扭轉,便失去平衡,差點滑一跤,踉蹌著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球落在左案角上,接著又不慌不忙彈起來,朝地面墜落。
毛澤東哈哈笑,吮一吮下唇,眉目活躍出生動的表情:「聲東擊西,殺你個顧頭不顧尾。」
於是,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能使毛澤東高興,鬆弛一下過度疲勞的腦筋,始終是我們衛士的心願。
一盤球打完,李銀橋來了,招呼我們去搬沙發。
毛澤東書房裡的大沙發,準備搬去另一個房間。李銀橋指揮我們幾個衛士搬。沙發大、門小.試過幾次搬不出門.只好又放回原處。
毛澤東進來了,問:「怎麼沒搬出去?」
我說:「門大小,出不去。主席,乾脆就留在屋裡吧?」
毛澤東看著我們,在沙發左右踱步。時而望沙發,時而環顧書房,時而瞥一眼問.終於停住步,作嚴肅思考狀。我們有些不安。不知誰小聲嘀咕:「主席,要不然……」
毛澤東用手勢打斷,慢條斯理問:「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你們說說,是先蓋這間房子後搬來沙發呢?還是先擺好沙發再蓋這所房子?」
我們立刻赦顏地低了頭。
寂靜中,有人吃吃竅笑,小聲說:「蓋這所房子的時候,中國大概還沒有沙發呢。」
毛澤東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出去繼續散他的步。
「還愣什麼?搬吧。」李銀橋招呼一聲,我們便又幹起來。這次動了腦筋,不時變換方式,終於把沙發立起來,先出沙發靠背,在某一角度及時轉彎,將沙發搬出了門。
毛澤東在院子裡散步,不時笑著望望我們。沙發一出門.他便走過來問:「怎麼樣啊,有什麼感想?
我說:「沒錯,是先蓋房子後搬來沙發。」
毛澤東笑著說:「我也受到一個啟發,有一點感想。世界上幹什麼事都怕認真兩個字,共產黨就最講究認真。」後來,毛澤東去莫斯科訪問,表揚李銀橋的工作時,將這句話精練為: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當天,他在會見我國留學生和實習生時,公開發表了這一言論。
毛澤東帶我們去游泳池學游泳。他說:「中國那麼多大江大河大海大湖,你們都是旱鴨子可不行。
毛澤東站在池水中,讓我們衛士環繞他四周。老人家興致很高;下操一樣大聲喝令:「憋氣!
我們衛士立刻都憋了氣。有的鼓嘴,有的瞪眼。
「聽口令紮下頭去,別害怕——下去!」毛澤東一聲令下,撲通,率先將頭扎入水。
撲通通,我們跟著將頭扎入水。
片刻,毛澤東忽隆一聲冒出頭,見我們跟著冒出頭,便喊:「喘氣!再下去計
可是,我嗆水了。吭吭直咳)便想朝岸上爬。
「浙江人不去游水,該打屁股。毛澤東並沒有打我屁股,大手不輕不重打在我背上。我便咳得更歡,還夾帶著笑。只聽毛澤東喊:「莫用鼻子,用嘴喘氣。聽命令。憋氣!」
撲通通,我們又隨毛澤東將頭扎入水中。工夫不大又嗯隆隆冒出水面……
就這麼「撲通」「嗯隆」一番,我們幾個衛士竟都學會了游泳。真快!後來,我們隨他老人家游邑江、游長江、游湘江……毛澤東遊到哪裡,我們便跟到哪裡。
每次游過泳,無論室內室外,春夏秋冬。毛澤東必要曬曬太陽。老人家酷愛陽光。他說:「一個人哪,還是要多見光。曬太陽就是身體上的消毒,增強抵抗能力。」
毛澤東要開會去了,朝我吩咐:「你把鞋子給我弄來。」他老人家湖南口音濃,鞋子不叫鞋子,聽音是「孩子」。偏我又是浙江人,不知怎麼搞的就聽成了「桃子。
我撒腿就跑,跑到廚房。
「快,侯師傅,桃子,快找個桃子。主席要吃桃子。」
「桃子?桃子……」侯師傅急得團團轉,一拍大膽,想起什麼似地跑出去。真行,很快找來一個大桃子。
我捧著桃子跑到主席書房,氣喘吁吁。停步平息一下,才進去……
「主席,給。我把桃子遞過去。;
毛澤東放下手中那本《楚辭》,望往我發愣,。
我捧著桃子也跟著主席發愣。
忽然,毛澤東撲哧一笑。看看桃子又看看我,越笑越開心。
於是,我也嘿嘿窘笑。笑得很僵硬。
「鞋子,我讓你弄鞋子來。」毛澤東提起右腳,左手指著腳說。接著又忍不住笑。這一來,我也笑出了聲。笑得自然輕鬆了。
我給主席拎來那雙棕色大頭皮鞋。至於那個紅白水嫩的大桃子;自然落進我的肚皮。
會議剛開一半,李銀橋便皺緊了眉頭:「這麼說,主席已經兩天沒睡覺,只吃了一頓正經飯?」
「還喝過兩茶缸麥片粥。」有人小聲補充。
李銀橋的目光從幾名衛士臉上劃過,最後落在我身上:「小封,下一班是你吧?
「嗯。」我眉毛攢緊,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正是毛澤東發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和召開最高國務會議的前夕。每逢大事,主席那沒有規律的生活規律便被破壞得更無規律可言。
人們都知道,毛澤東有上午睡覺。下午和夜裡工作的習慣。其實不盡然。稍遇大事,主席的睡眠便不以時間為準,只依腦筋疲勞程度來決定了。全國全世界能有哪月哪周不出點大事呢?所以我們從來不統計毛澤東每天睡多少小時,那樣算不清。我們只計算毛澤東一星期睡多少小時。我的記憶中,毛澤東一星期睡眠不超過三十小時。有次睡了三十五小時,大家還高興得喝了酒。
毛澤東的飲食既隨便,又艱苦。簡直是太艱苦了!好了麼。四菜一湯。差了麼,一碗麵條。很多時候只是用搪瓷缸子在電爐上燒一缸麥片粥,就著生活秘書葉子龍做的霉豆腐喝下去,便算吃了一餐飯。二十四小時,他吃兩餐時候多,也有吃三餐或一餐的時候。這情況如今講給周圍人聽,他們多數不信。他們習慣拿身邊的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作比較。他們就忘了,若是這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真能以主席為榜樣,豈不是也可以變得偉大一點嗎?我們在毛主席身邊,他老人家人口的東西是必經我們之手的。在我跟隨毛澤東身邊的十來年中,他沒吃過任何補品。若一定說他吃什麼補品也可以:當他腦力消耗過度,飢餓感強烈時。必要吩咐一聲:「來碗紅燒肉吧?肥點的,補補腦子。」我來到主席身邊時,衛士長告訴了主席這個習慣。我離開主席身邊時,他仍是這個習慣。衛士中有個小李,現在在某公司任副經理,與外商少不了飯桌上的交道。他曾感歎:「唉,我經常一頓飯就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費喲……我是沒臉見他老人家了!」
李銀橋還在望著我,目光憂慮。焦急。沉重。嘴角嚅動,半天只喃喃出一句:「想想辦法,要想想辦法。」
怎麼想辦法啊?難道強迫主席吃飯睡覺?那樣主席是會發脾氣的,會把我趕走……
夜深了,我陪伴著主席,心裡一個勁咕膿。老人家已是三天兩夜了……
忽然,主席將頭朝上仰去,以手加額,揉著。捏著。張開嘴。深深地、深深地吸氣。我抓住時機,幾步趕到主席桌旁,小聲勸:「主席。您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飯了。給您搞點來吧?
毛澤東放下手,佈滿紅絲的眼睛望住我,倦吝已是無法掩飾。他沉重地歎口氣,搖搖頭又點點頭,勉強說:「不用搞了。你給我烤幾個芋頭來就行。」
我張了張嘴,毛澤東將手輕輕一揮,低頭又看又寫。我不敢說話了。經驗告訴我,這個時候多說一個字也會引得主席發脾氣。
我來到廚房,自己動手烤芋頭,不料還是驚動了侯師傅。他眨著兩隻焦急的眼,朝我嚷:「你胡鬧!主席一天沒吃飯了,你怎麼就烤幾個芋頭?我苦笑搖頭:「主席說讓烤兩個芋頭麼。你不胡鬧,你做飯你送。」侯師傅閉口無言。他也不敢惹主席生氣。
我烤熟了六個小芋頭,放在一個碟子裡端去。一進門.聽到鼾聲響亮。毛澤東睡覺打呼嚕很響。他斜靠床上的靠墊,左手拿文件,右手抓筆,就那麼睡著了。這種情況我過去不少遇上,不敢叫醒他。毛澤東睡覺極少極輕,一旦入睡,不容驚醒,驚醒了必定發脾氣。我把碟於放在暖氣上。防止芋頭涼。然後退到門口坐等。剛坐下眼皮就發沉,忙又站起來。站著不會睡著誤事。
十幾分鐘後,毛澤東咳嗽一聲。我忙進去,雙手捧了碟子,小聲說:「主席,芋頭烤好了。」
毛澤東放下筆和文件,雙手搓搓臉,說:「噢,想吃了。拿來吧。」
我將碟子放在辦公桌上,毛澤東過來坐好,拿起一個芋頭認真剝皮。輕輕搖晃著身子,吟誦他過去作的一首同: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我朝窗外望望。可不是嗎?天快亮了。他老人家剝出半個芋頭,便咬下一口,邊咀嚼,邊繼續剝皮,嘴裡嘟嘟囔囔還在吟。見他自得其樂,我便悄悄退出屋,立在門口等候。我太睏了,吹吹涼風可以保持清醒。
大約又過十幾分鐘,隱隱聽到呼嚕聲復起,我輕手輕腳走進屋。碟子裡只剩一個芋頭了,老人家頭歪在右肩一側已經睡著。
我踮著腳走過去,端起碟子準備退出。忽然感覺呼嚕聲與往常有異。探過頭去仔細打量,接著又揉一揉眼。天哪,毛澤東嘴裡嵌著半個芋頭,另外半個還拿在手裡,嘴裡那半個芋頭隨著呼吃聲微微戰慄著!我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忙再揉揉眼。放下碟子,輕輕地、輕輕地去摳主席嘴裡的芋頭。
芋頭摳出來了,毛澤東也驚醒了。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瞪住我,氣沖沖大聲問:「怎麼回事?」
「主席!」我叫了一聲,哭了。手裡捧著那摳出來的半個芋頭,一句話也講不出。
「唉,』』毛澤東歎了一口氣,「我不該跟你發火。」
「不,不是的,主席,不是因為你……這芋頭是從你嘴裡摳出來的。你必須睡覺,必須休息了。我求求你了……」
毛澤東勉強笑笑,抬起右手,手指在頭頂上劃兩個圈:「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呷。」他望著我說,「好吧,小封,我休息吧。」
為了使主席睡好,依照慣例,睡前我先挽他上過廁所,再幫他擦一遍澡。
毛澤東太疲倦,由於久坐血液不得流通,全身難受。我幫他擦背,他哼哼著說:「用點勁,好,再用點勁。」
大概是在外面灌了冷風,我感覺肚裡有股冷氣亂竄,便盡力往回憋。可是給主席搓背也須用力,於是,那股冷氣便失控丁。
我放了一個屁,聲音很大,臉也立刻跟著燒起來。在主席面前放這麼響的屁多不好意思呀?
果然。毛澤東緩緩扭頭,慢聲慢氣問:「小封哪.你在哪裡搞什麼小動作啊?
「對不起,主席。我,我放了一個……屁。」
「哎。不是屁吧?那是氣。折騰你們休息不好,應該我說對不起麼。」
「不。不是的。主席。是屁,不是氣。」
「不是屁,是放了氣。有氣放出來好。寧在主席面前丟醜。莫讓冷氣攻心麼。」
我撲哧一聲笑了。緊張侷促全消失,聲音也變得自然:「主席真幽默。你說是氣就是氣吧……
毛澤東也笑了,說:「活人哪個不放屁?屁者氣也,五穀雜糧之味也……」
從這一天起,我跟毛澤東就像家裡人一樣親近隨便了。
值班室的電鈴響了。我丟下手中的語文書,忙朝主席臥室趕去。
進城後,毛澤東和江青分居兩室,很少在一起三老人家的起居生活由我們衛士具體照料。
正如人們參觀中南海見到的那樣。毛澤東始終睡二張木板床。雖有五尺寬,大部分卻被書籍佔據了。後來我從電影中再見到那張床時,淚水便止不住流。床上的一切都和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進毛澤東臥室時見到的一樣。那裡外白布的被褥,用塊布包起來的蕎麥皮枕頭,補了又補的睡衣和毛巾被……
老人家躺在床上,斜依一個靠枕,正在讀報。全國性大報自不必說,其餘二十幾個省市自治區的報紙,主席每天都要過目一遍,看不完便在起床後接著看。在我的印象中,毛澤東的生活除了開會,接見,外出視察,剩下來的內容基本可以概括為看書、讀報。著書、批閱文件,就連理發的一點時間他也不浪費。他規定,理發只能用十分鐘,剃鬚只許用五分鐘。理發的十分鐘他也拿了書報閱讀,只有剃鬚的時候才釋卷。
我替主席涮一條毛巾遞過去。他放下報紙。用濕毛巾擦擦手臉。有時也隨心所欲地用這條毛巾擦擦身體的其他部位。他丟下毛巾,便繼續看報,直到看完那份報紙,仍然躺在床上不動,淡漠的目光凝視著前方某一點,石雕一般。
他在思考。他總是思考思考、思考……
忽然,他眸子裡閃出一道光亮,眼球輕輕轉動,深深呼出一口氣:「嗯,我起床吧。」
我幫主席穿衣。老人家喜歡穿舊衣服布衣服,穿著軟和。他的內衣褲由我們衛士縫補漿洗,外衣制限送王府井洗衣店洗。不經主席同意,沒人敢扔他一件舊衣褲,哪怕破得補不住。也沒人敢擅自替主席買新衣,買來會挨批。從1953年底到1962年底。主席沒添一件新衣。制服袖子磨破兩次,都是送王府井織補好後繼續穿。
毛澤東喜歡穿長筒線襪。穿到腳上,我才發現腳背上又磨破一個洞。我幫他脫下補,勁用大了些,一個洞變成了三十洞。
「主席,換雙新的吧?」我抬起頭問。
「嫌補著麻煩了?
「這襪子都糟了.
「我穿幾天磨破一個洞,你動一動手就弄破兩個洞,看來不能全怪我的襪子糟.
真拿他老人家沒辦法,越老越固執。我只好取針線將那破口吊幾針,重新幫他穿好。並且半認真半玩笑地提醒:「主席,接見外賓坐就坐,別老往前伸腳。」
「為什麼?」
「一伸就露出襪子了。家醜不能外揚。」
毛澤東笑了:「小鬼,就數你聰明!」
我把他的圓口黑布鞋拿過來:「走路也要小心,這鞋底磨得不比紙厚,踩了釘子就糟了。」
毛澤東不笑了,望著我認真說:「講吧,都是老話。不講吧,還真不行。這比紅軍時候強多了,比延安時期也強多了。艱難時期節約,可以說是逼的。富了還講節約,沒人逼就要靠自覺了。要靠思想覺悟呢。
我不免愧怍,齦顏地垂了頭。
我照顧主席洗臉刷牙。我在他身邊的十來年,老人家總是用清水洗臉,從未用過一塊香皂。手染了墨或抽污洗不掉,使用洗衣眼的肥皂洗。他也從未抹過什麼「霜」什麼「膏」什麼「油」之類。刷牙的牙刷也是用到幾乎沒毛才換。而且不用牙膏,只用牙粉。老人家說:「我不反對用牙膏,用高級牙膏。生產出來就是為了用。都不用生產還發展不發展?不過,牙粉也可以用。在延安就是用牙粉,我用慣了。」
毛澤東吃飯,我侍立一旁觀察。老人家不吃牛奶麵包,吃豆粥小菜。一雙毛竹筷子不時戳向辣椒和霉豆腐。每逢看到毛竹筷子。我總想起一個故事。
毛澤東外出,我們總要為他帶上毛竹筷子,有次去廣東,我忘了帶。住賓館,那裡全是象牙筷子。要吃飯了,我跑去廚房要竹筷子。服務員笑道:「竹筷子?我們大飯店哪能用竹筷子?我們全是象牙筷子。無奈,那就用象牙筷子吧。可是,毛澤東不高興了,說:「我們不用這麼高級的筷子。」我忙又找服務員,從服務員家裡弄來雙毛竹筷子,一長一短一粗一細,不配套。我不安地將筷子交給毛澤東。毛澤東一邊使用一邊說:「不錯。用著很好。象牙筷子太重,還是竹筷子好。」
飯後,毛澤東開始辦公。我替他沏好一杯龍井茶,又將兩支煙掰作四截,插入煙嘴。
毛澤東劇坐下,忽然想起什麼,右手抬起來,由裡向外輕輕一樣:「你去吧,上課去。」
我心裡一陣熱。毛澤東這幾天正忙,仍然沒忘記我們上課的事!
那是1954年,毛澤東把葉子龍和李銀橋叫去,提議辦中南海機關業餘學校。他說:沒有文化沒有知識建設不好社會主義。我身邊的人文化程度都太低,不學習不行。教育不普及,文化不提高,國家就富強不起來。他讓李銀橋從他工資中拿錢,由張管理員買來書包。筆墨、字典。作業本和課本,給負責他的警衛工作的一中隊和我們一組的衛士每人一套,並且以他的名義請來老師為我們上課。從1954年到1957年,我們都達到了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
現在是我值正班,怎麼好離開主席?我說:「現在我值班。不去了。回頭可以找人補。」毛澤東說:「你去吧,把暖瓶放這裡就行。你們年輕,不要把年輕的時間荒廢掉。」
還能說什麼呢?毛澤東極著重學習,他要求我們的事情他自己總是首先做到。那麼大年紀,為接見外賓需要,仍堅持學英語。他湖南口音重,普通話都講不好,學英語更困難。英文版的(北京週報)他每期必讀,一定要讀出聲,請老師幫助糾正口音。反覆練習。我勸他:「休息吧?他總說:「學一點總比不學好。
上課回來,我徑直趕到毛澤東臥室。主席辦公有時在書房。有時就在臥室。
第一件事就是給主席倒煙灰缸、換茶水。
毛澤東抬起頭,隨即伸出左手:「拿來我看看吧?」
毛澤東經常檢查我的作業本。我早有準備,忙將本子遞過去。毛主席先看了分數,喜形於色:「嗯,好。又進步了。」
我也高興,面有得意之色。作業本上,老師用紅筆給我打了一個大大的「5」。
可是,毛澤東還在看我的作業,看得很仔細。笑容漸漸消失,「嘿」了一聲說:「你們那個老師也是馬大哈呀。」
我緊張了,把臉湊過去看。那是我默寫的白居易的詩《賣炭翁》。毛澤東用手指甲在其中一行的下邊劃道:「這句怎麼念嚴
「心憂炭賤願天寒。
「你寫的是憂嗎?哪裡伸出來一隻手?你寫的是擾,擾亂的擾。怪不得炭賤賣不出價錢,有你擾亂麼。」
我臉紅了,抓撓頭皮窘笑。
「這句怎麼念?
「曉駕炭車碾冰轍。」
「這是轍嗎?到處插手,炭還沒賣就大撤退,逃跑主義。這是撤退的撤。」毛澤東抓起筆給我改作業,「虛有5分,名不副實。」
於是,我的5名變成了3分。
機關業餘學校有五位老師,其實我還有第六位老師,就是毛澤東。那五位老師每人只教我一門功課,毛澤東哪門功課都教過我。從查字典、四則運算,到地理。歷史。時事,他老人家都為我花了很大心血。即使平日裡寫家信,也常幫我改正鍺別字。那個「的。地。得」的用法,毛澤東就給我講過不止三遍。
這次來杭州,毛澤東住在劉莊賓館。據說這裡又叫水竹居,原為晚清劉學詢別墅。背山瀕水,環境幽靜。1954年以來經過著名建築師精心設計改建之後,夢香閣。望山樓、湖山春曉諸樓台水樹,尤具東方園林特色,被譽為西湖第一名園。
平日,老人家常詢問我爸爸媽媽怎樣?問我給家裡寫信沒有?這次來杭州,毛澤東便說:「小封啊,你回家看看吧。」他專門委託羅秘書買了東西陪我去探望父母。
從父母那裡回來,我立刻趕去主席休息的房間。因為又輪我值班了。何況,今天是1958年6月30日,明天是黨的生日。毛澤東要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今晚應該勸他睡一覺。
毛澤東坐一張籐椅,正在看報。我輕步走近,那是當天的《人民日報》。
「主席,我回來了。」
「晤。爸爸媽媽都好吧?」
「都很好。他們……」
我沒有講下去。因為毛澤東只瞟了我一眼便又將目光轉向報紙。他的神色告訴我,他正在思考,全部精力都聚集在那張報紙上,嘴唇嚅動著,像是唸唸有詞。聽不出念什麼,是一串串綿長而抑揚頓挫的哼哼聲,頭也不時輕晃幾下。工夫大了,我便有些困惑。主席雖然用兩手張開報紙,目光卻並未在上面流連。淡漠的目光始終對著一個位置。莫非出了什麼大事?我悄悄望報。張開的兩版,既沒有套紅,又沒有大塊黑體字,似乎全是一些「豆腐塊」。
然而,那報紙肯定有名堂。毛澤東將報紙精心折兩折,起身踱到窗前,停步深吸一口氣,又踱回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抬起手中的報紙看,很快又站起來走到床邊,躺下去,上身靠著靠枕。眼望天花板。接著又站起來踱步……
他顯出激動,且時時寬慰地舒口長氣。
他回到床上,半躺半坐,斜靠著靠枕。他又拿起那張報紙看,頭也不抬說:「你把筆和紙拿來。
毛澤東有躺在床上看書批閱文件的習慣。我拿了一張白紙一支鉛筆交給他。他將報紙墊在白紙下邊,鼻子裡唱歌似地哼哼兩聲,便落下筆去。不曾寫得四五個字,立刻塗掉。搖晃著頭又哼,哼過又落筆。
我從來不曾見主席這種辦公法,大為詫異,卻無論如何聽不出他哼什麼。
就這樣,毛澤東寫了塗,塗了哼,哼過又寫。塗塗寫寫,哼來哼去,精神頭越來越大。終於,我聽清這樣兩句: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莫非是做詩?我仍然不敢肯定。
毛澤東忽然欠起身,用手拍拍身後的靠枕。長期生活在主席身邊,我已善解他的意圖,忙過去抱被子,將他的靠枕墊高些。扶他重新躺好。於是,我看清了那張塗抹成一回的紙。字很草,天書一樣看不懂。
「主席,你哼哼啥呀?天快亮了,明天你還要開會呢。「我藉機提醒老人家。
「睡不著呀。毛澤東撤開稿紙,指點下面的報紙:「江西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不容易啊!如果全國農村都消滅了血吸蟲,那該多好呀。
我低下頭去看,那條消息是很小一塊」豆腐塊」。就是這樣一塊「小豆腐」主席也沒丟掉。看到了,激動了,睡不著覺,做詩了!
毛澤東繼續哼了寫,寫了塗,塗了又哼,哼過又寫。折騰有兩個多小時,輕輕一拍大腿,說:「小封哪.你聽聽怎麼樣?——綠水青山在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說實話,這兩首七律詩放我面前讀十遍,沒有註解我也未必能說出多少道道兒。但是,我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美感。「日行八萬里」、「遙看一千河」、「紅雨隨心」、「青山著意」、「天連五嶺」、「地動三河」這樣的句子,經主席那湖南口音抑揚頓挫地誦出,竟然使我著迷。朦朧中像在聽一首美妙動人的抒情曲,而像漫遊在神秘的童話世界中。我真心誠意他說:「真好。大好了!」
毛澤東望住我:「什麼地方好?」
我張了張嘴;說:「句句都好。」
「那你明白意思嗎?
「我……反正我聽著就是好。」
「告訴你吧,是我們的人民真好。太好了。
我說:「人民好,詩也好。
「嗯。」毛澤東欣然下床,轉轉腰,晃晃頭,做幾個擴胸動作,然後上廁所。
我說:「主席睡覺吧?下午還要開會呢。·」
毛澤東不語,眼睛閃閃發亮,在房間裡走了走,走到窗前。嘩啦!拉開了窗簾。一邊朝外張望,一邊自言自語:「天是亮了麼?亮了!
我也朝外望。東方的天際,火紅的朝霞像山一般踴躍,浪一般翻騰。
毛澤東沒有睡,走到辦公桌旁,抓起毛筆,蘸了墨又寫那二首詩,並且再修改一番。說:「你去把秘書叫來。」
我叫來秘書。毛澤東交代:「你把這個拿去謄謄。」
秘書拿走詩稿。毛澤東重又拿起6月30日《人民日報》.重又讀那條豆腐塊大小的消息。他一上午又沒睡,接著便去參加下午的會議。
夜深了,韶山賓館裡,毛澤東的臥室仍然亮著燈。
一般外出視察,主席往往改變上午睡覺,下午和晚上辦公的習慣。這天上午他就是七八點鐘起來繞村轉一圈,轉著轉著就上了村子對面的小山頭。山上有座孤零零的墳。毛澤東在墳前肅立,垂下頭去。我們才明白這是老人家父母合葬的墳。
也許是思念父母?毛澤東吃過兩次安眠藥仍然不能入睡。他靠在被子上吩咐:「小封,你把紙和筆拿來。
毛澤東又要做詩了。仍然是墊著報紙,用鉛筆在白紙上寫了塗,塗了寫,不時哼哼出聲。當哼聲停止,凝神默想時,我發現主席眼圈有些紅,濕漉漉的。老人家動感情了。我彷彿又看到他手指水塘說:「我小時候就在這個塘子裡游泳,那時候還沒有見過長江。
毛澤東輕輕合上眼。我看到他的胸脯在微微起伏,裡面像有什麼東面在咕噥。良久,他掀起眼皮,粗粗地呼口氣,繼續寫,繼續塗,繼續哼。像上次做詩一樣,反覆很久。
「小封哪.我起來吧。」毛澤東望著詩稿說。
我扶主席下床。老人家在屋裡走來走去,小聲吟誦:「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紅旗捲起農奴戴,黑手高懸霸主鞭……」
這一次,我感覺自己全聽懂了。彷彿三十二年的人民革命史,波瀾壯闊地從眼前掠過……隨即又消失,面前只立著凝思默想的毛澤東。
「主席,該休息了。」我小聲說。
毛澤東抓起毛筆,重新寫好詩稿,交秘書拿走後,又服一次安眠藥,然後才上床。
我便替主席按摩兩腿。每次睡前按摩,都是主席和我們拉家常的時候。大事小事隨便聊,發牢騷罵娘也可以。毛澤東常說:我需要一些這種隨便的生活,越隨便越好,總把我當主席我受不了。
「唉,人生易老啊。」毛澤東歎氣,「你已經不是娃娃了。銀橋肚皮都起來了。」
我撲哧一笑,在小水庫游泳時,毛澤東拍打李銀橋肚皮說:「你也有肚子了,快朝我看齊了。」為此,李銀橋揉著肚皮直犯愁。
我兌:「人總歸是要老的麼。銀橋不想老,我也不高興總當娃娃的呀。
「你自然不高興總當娃娃,總當娃娃便討不了老婆了。
我紅了臉低下頭。在中南海跳舞時,我認識了戰友文工團一位漂亮的女演員,談一段戀愛,剛吹了。這件事毛澤東全知道。曾多次關心詢問。
「我的衛士不發愁,要有信心麼。」毛主席輕輕拍打我的頭。
我說:「不發愁麼也不是什麼高興事了。
毛澤東放低聲音,像父親開導兒子那樣慢條斯理對我說:「老婆不是花瓶,不是為了擺著看。討老婆不能光挑長相,還是找溫柔賢惠的好。自己進步,又能支持丈夫進步,那多好啊!家裡和和睦睦,出去幹工作也有勁。你說呢?」
我赦顏地悶聲不響。
毛澤東笑了:「當然,挺精神的小伙子麼,硬塞給你個麻子當老婆。也是不行的。總要自己看著舒服才好。而且,彼此都要看著舒服。」
我撲啼笑。毛澤東也笑,笑得很開心。
毛澤東收住笑,換了一種嚴肅的口氣說:「一定要先看思想,看性格,其次才是長相。思想一致,性格合得來,婚後才會幸福。妻不然的話……」老人家稍稍停頓一下,眼神變得黯淡,歎了一聲,「唉,是要背包袱的。
我沒有做聲。聽衛士長講,毛澤東說過江青是他的一個「政治包袱」。
到了合肥,在省委組織的舞會上,我又認識了一位姑娘。看來我是到了該討老婆的年齡了。跳舞時心裡總發熱,渾身細胞充血膨脹。精力多得用不完似的。我從前不像這麼熱情活潑,現在卻被一致認為是「活躍分子」。很快我便同那位姑娘「談」上了。她是安徽省話劇團的一位演員。
我們幾名衛士間是無密可保的。小張。小田還有衛士長都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事情是我自己鬧到了主席面前。
那天,我們和毛澤東一道吹牛聊天。這種時候是無話不說,沒大沒小的。既可以貧嘴,也可以動手動腳。
我首先發難:「主席,今天我要打瞌睡你可別怪,要怪怪小田。昨夜裡他翻餅子,床板響一夜,吵得我沒合眼。」
毛澤東感情豐富,有時候很容易相信人。見我一本正經,便認真起來問:「是不是娘老子又病了?
這下子小田可通紅了臉。上次在北戴河,他接到家裡電報:「母病重速歸」。當時主席身邊人手少,不夠用。可是聽到這個消息,仍然命秘書從他稿費裡支一筆錢,幫助小田回家探母。小田回到家裡一看,母親紅光滿面幹活幹得正歡騰。一同,原來是想兒子拍了假電報。主席聽到實情後,不但不批評,反而感慨萬千:「兒行千里母擔憂啊。這回你們該懂了吧?所以說,不孝敬父親,天理難容。
田雲玉急得兩手亂劃:「主席,他造謠,造謠……」
我一邊笑一邊說:「娘老子沒病;是西子姑娘病了。那邊相思。這邊也睡不著。」
毛澤東隨我們一道笑,沖小田說:「好事麼,不愛不相思。
田雲王手指頭快捅住我鼻子了,叫嚷著說:「我們談兩年了,熱了涼,涼了熱,至於嗎?他才是發高燒呢。主席你還不知道?他來合肥又跳上了一個。」
「真的嗎?」毛澤東望住了我。
「沒錯。田雲玉搶著說,「這麼接著人家轉,轉暈了就甜言蜜語說悄悄話……」
我狼狽透了,周圍是一片笑聲。
張仙鵬說:「主席,我作證。小封跳舞跳上個對象,滿不錯的。」
我拔腿就逃,卻被主席下令,讓小田把我抓住拖回來。毛澤東問:「怎麼個情況吁?別搞封鎖。她叫什麼?」
我有些忸怩。張仙鵬便說出那姑娘姓名,並介紹說:「跟咱們跳舞的那個話劇團演員。
毛澤東根據張仙鵬的描述回憶一番,望住我說:「小封,你是不是速勝論呀?」
我搖晃著身子不做聲,那姑娘的舞姿總是在眼前晃。
「這個人好不好呀?她的情況你全瞭解嗎?」毛澤東把身體仰靠到沙發上,接著說:「不要一時頭腦發熱,要多瞭解瞭解。」
隔天,安徽省委書記曾希聖夫婦來看望主席。談過幾句話。毛澤東突然指指我說:「我們小封跳舞,認識你們這裡活劇團一個演員小X,這個人怎麼樣啊?」
曾希聖夫婦互相問詢,搖搖頭:「不瞭解。」
毛澤東說:「你看我們小封,又年輕又機靈,小伙子不錯吧?」
宵希聖夫婦笑著連連點頭:「主席身邊的人,那還用說嗎?」
毛澤東說:「,怎麼樣,幫個忙吧?你們本鄉本上的,幫助瞭解瞭解。
曾希聖夫婦說:「行。這事就交我們好了。」
當天晚上,他們就把情況瞭解來了。對主席說:「哎呀,不大適合。女方比小封歲數大,快大三歲了。」
「這不算大問題吧?」毛澤東望住我,「女大三,抱金磚。何況人家長得年輕。
我雖然不語,卻遺憾地低下頭。
曾希聖夫婦又說:「還沒講完呢。她已經生過小孩,是離過婚的……」
毛澤東又望住我問:「怎麼樣?小封。給你個拖個油瓶行不行啊?要說心裡話。」
我真難為情,可還是搖了搖頭。
毛澤東笑了,安慰一句:「關係還沒確定,還是自願為原則。」他對曾希聖夫婦說:「我身邊幾個小伙子都不錯的,總想選擇個漂亮點的,方方面面滿意些的姑娘。這樣一來呢,就有點對不住你們那位演員了。
曾希聖夫婦剛走,毛澤東便捅了我一指頭:「懂了吧?失敗主義不行,速勝論也不行,看來還得搞點持久戰。
然而,有毛澤東幫忙,我便不曾打持久戰。
上廬山後,江西省委書記楊尚奎夫婦來看望主席。談天中。毛澤東對楊尚奎的愛人說:「水靜啊,我身邊幾個小伙子你都見過了。你那邊老表很多麼,幫忙找一個吧?」
水靜笑著說:「行啊。就怕你的小伙子看不上,一個個都長得那麼精神。」
「小封,找個老表好不好啊?」毛澤東問。
不容我張嘴,葉子龍和李銀橋已經哄喊起來:「好啊,江西老表好啊。拉一個出色的來談談看吧。」
水靜眼珠朝上轉著略一思索,說:「你們一八七號樓的小鄭好不好?叫鄭義修,是省醫院的護士。能上廬山服務的,都是選了又選,方方面面都優秀才行。」
李銀橋跟著說:「能在主席身邊服務,也是選了又選,方方面面都優秀才行。」
毛澤東像辦完一件大事似的,朝沙發上一靠,把腿伸出去放鬆,便露出了補丁線襪。滿意地說:「小封,就這樣吧,接觸接觸看。」
於是,我和鄭義修同志談上了。廬山會議開得緊張激烈,我們倆悄悄密密談得輕鬆愉快。下山時,彼此已經有些戀戀不捨。
以後,每逢我陪主席散步聊天,主席總要問問:「小鄭給你來信了沒有呀?
「來了。」我把信遞給主席,請他看。回信也要請他看,請他修改。毛澤東每次都要認真幫我改錯別字,一邊改一邊說:「要加強學習。寫了錯別字人家是要看不起的。改過的錯字你要記住,下次不能再寫錯。」
終於。有那麼一封信毛澤東看過以後,笑了。說:「小鄭發信號了。你該朝前邁一步了,升升溫。這種事還是男的主動些好,姑娘總是要比小伙子顧些面子麼。」
於是,以後寫信我便加上了「親愛的」。毛澤東再問我小鄭來信沒有時,我的臉紅了,不自然地掏出信。毛澤東哈哈一笑,手在胸前劃一個弧:「不看了,不看了,大局已定,我等著吃你們的喜糖了。
1961年,北戴河會議期間,我和鄭義修同志結婚了。第二天傍晚,我們去看毛澤東。他滿面笑容,讓我們坐他對面。毛主席望住我愛人問:「小鄭,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比小封小三歲。爸爸媽媽幹什麼?
「退休了。我們兄弟姐妹都能照料他們。
「那好麼」要孝敬父母。連父母都不斷孝敬的人還肯為別人服務嗎?當然不會。」
我悄悄捅小鄭,她便起身走近毛澤東,剝一塊水果糖:「毛主席,請您吃我們一塊喜糖吧?
「好啊,甜甜蜜蜜。毛澤東把糖含入嘴裡,說:「你們結婚後要互相多關心多愛護,和和睦睦,白頭到老。
隨後,他和我們合了一張影。
上午十點多,風停了。陽光很好,但是天氣依然冷。我理正衣冠走進毛澤東臥室。
老人家又是一夜沒睡。
桌子上放著各地來電,特別是安徽。山東,各專區報來了死亡人數。飢餓的「盲流」一股一股在中國大地上游竄。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有一種求生的本能。尋找一切可以咽進去的東西,咀嚼,吞嚥。他們的胃口驚人,彷彿就是一塊銅鐵也能消化掉,變成熱力,來維持一個民族的生存,以求「有朝一日」……
毛澤東躺在他那張過於簡樸,但又很適合國情的木板床上。身上搭了三條補丁連綴的毛巾被,倚著靠枕看文件。
走到床邊,我發現他眼神憂鬱,目光黯淡,一動不動。他在沉思默想。
他老了。眼角發散出的皺紋刺得我心疼。頭髮一根一根悄然變白。半年多來,我幫他按摩時,他腳背和小腿的肌膚失去了彈性,按下去一個坑,久久不能平復。這是浮腫。老人家已經六七個月不肯吃一口肉。青黃不接的季節,他二十多天不吃一粒糧。常常是一盤子馬齒克(一種野菜)便充一餐飯;一盤子炒菠菜。便能支撐著工作一天。周總理一次次來勸:「主席,吃口豬肉吧。為全黨全國人民吃一口吧!「毛澤東搖頭:「你不是也不吃嗎?大家都不吃。」宋慶齡特意從上海趕來,親自送上門來一同兜螃蟹。毛澤東對宋慶齡始終保持著特殊的尊敬,所以收下了螃蟹。然而,宋慶齡一走,毛澤東便將螃蟹轉送了警衛戰士。
毛澤東若有所思地將文件放在身邊擺滿的書籍上,小聲說:「小封啊,我起來吧。」
我遞過去衣服,照顧老人家起床。他穿衣過程中,始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起來便走到沙發旁,坐下。由於營養不良,他體質下降。思考問題不再走來走去,喜歡坐著。
我理好床鋪,回頭望著毛澤東。他面對著我,卻並沒看我,好像面前是一片荒野。獨個兒神情鬱鬱,憂思重重。
「主席,我給你煮缸麥片粥吧?
毛澤東搖頭,手朝辦公桌上的煙盒指指。我幫他取煙。沒有折斷,整支遞給他。他下意識地在手中揉捏,依然在思考、思考……他吸氣時沒有聲響,呼氣又粗又重,清晰可聞。我感覺他呼出的氣濕漉漉的,他的心在流淚。昨天他拿著報告餓死人的電報,便是這樣呼氣,手臂輕輕抖。
嚓,我劃燃火柴,毛澤東吸燃煙,深深吸一口。那煙閃耀著往後燃去,一口氣幾乎燃掉三分之一長。毛澤東身體向後一仰。靠住沙發,憋了很久才吐出。於是,他被一團瀰漫的青煙籠罩。
煙霧中,傳出毛澤東的聲音:「小封,你去把子龍。銀橋。高智、敬先、林克和東興同志叫來。今天在我這裡吃飯。
下午。我們七個人同毛澤東圍在一張飯桌上吃飯。沒有酒。沒有肉,只是油和鹽多一些。毛澤東的竹筷子伸向菜盤,不曾夾住菜便又放下了,環顧我們七個人。於是,我們也停住了筷子。
「現在老百姓遭了災。你們都去搞些調查研究。那裡到底有些什麼問題啊?把情況反映上來。」毛澤東的聲音沉重緩慢,停頓一下又說:「人民公社。大辦食堂,到底好不好?群眾有什麼意見?反映上來。」
我們紛紛點頭。
毛澤東手指葉子龍和李銀橋:「你們下去,到山東去,廣泛調查研究。」
葉子龍和李銀橋小聲答應:「是。主席。
毛澤東又看看我:「小封啊,你去不去?
我說:「去。」
毛澤東點頭:「那好,那好。」
這時,他又環顧我們六人,目光變得嚴肅犀利:「要講真話,不許說假話。不許隱瞞欺騙!」
老人家顯出格外激動痛苦。我想起前年、去年隨毛澤東視察各地時的情景。不少頭腦發熱的負責幹部說假話,搞欺騙。毛澤東當時就批過一些人:「你們是放衛星還是放大炮?你們那個十萬斤,我當時就講了不可能。你們還是在報紙上捅出去……」
這一頓飯,毛澤東沒吃幾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吃不下去。我們也吃不下去,紛紛放了筷子。
夜裡、我用電爐子替毛澤東煮了一大缸麥片粥,勸他喝下。又勸他睡覺。
「睡不著啊!毛澤東搖頭。「全國人民遭災了,我哪裡睡得著啊!」
他靠在床上,我幫他按摩失去彈性的腿腳,一邊聽他講中國歷史上發生過的一些大災荒,聽他講當年紅軍吃樹皮咽草根的鬥爭生活,聽他講革命的道理和最高理想。
毛澤東伸出一隻手,撫著我後背說:「小封,我不放心哪。他們許多事瞞著我,我出去哪裡,他們都能作準備。你們要下去,你們能看到真實情況,要告訴我真實情況……」
我含著淚點頭:「主席,我一定說實活。
毛澤東下床,到辦公桌那裡坐下,寫了一封信。是用鉛筆寫在宣紙上的。這封信的內容,我大致記憶是這樣:
林克、高智。子龍。李銀橋。王敬先、小封、汪東興七同志認真一閱:
除汪東興外,你們六人都下去,不去山東,改去信陽專區,那裡開始好轉,又有救濟糧吃,對你們身體會要好些。我給你們每人各一份藥包,讓我的護士長給你們講一次如何用藥法。淮河流域氣候暖些,比山東好,1月2日去北京訓練班上課兩星期。使你們有充分的精神準備。你們如果很飢餓,我給你們送牛羊肉去。
毛澤東
12月26日,我的生辰,明年我就有六牛七歲了,老了,你們大有可為。
我們一行六人去了河南信陽。走前,毛澤東同我們集體合影。半年後我們回來匯報了真實情況:大辦食堂並不好。之後,我們又去江西勞動半年。到江西時。中央已下指示。取消大食堂。
一年後再見毛澤東,老人家又同我們集體合影,還與每個人單獨合影一張。出發前的合影與回來後的合影對比,毛澤東顯得蒼老了許多。皺紋多了,深了,頭髮白了不少。
1962年底,我離開了毛澤東,調回杭州市公安局警衛處工作。我拉住毛澤東的手哭了。我從一個不懂事的娃娃,成長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國家公安幹部,每前進一步,都有毛澤東的心血。我在老人家身邊長高幾寸,長胖幾十斤,學得了文化,明白了道理,增長了才智,還娶妻生子,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
但是,毛澤東說:「我也捨不得你走。可是,我也要為你的前途考慮啊……下去以後要夾著尾巴做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二十五年過去了。毛澤東的笑貌音容無時無刻不活躍在我心中。我始終覺得我是毛澤東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