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節 文 / 權延赤
曾經被常發叔從火中救出的我,正當盛年,被家鄉人灌倒了。第二天,市文聯主席王棟來看我。我銳氣全消,捏著額頭說:「服了服了,你算得上一尊酒神。」王棟比我更惶恐:「不敢當哪,這兒有閻王,我不過是小鬼,敢充哪路神仙?」
他說的閻王是元寶山區宣傳部長馬達。五十有五,回族。紅臉膛,大鬍子。馬達下巴微揚,一副當仁不讓的神氣。
隔天,馬達在元寶山請我喝酒,有新名堂。大八仙桌上用三錢盅排成兩條對角線,一條線48盅,斟滿老窖。他說:
「權書記是我老上級,先敬他。來,你子代父干。」
我干一盅。他連端48盅,喝乾一條對角線。然後又敬我:「來,這次是歡迎你回故鄉。」我干第二盅,他不慌不忙又喝光48盅一條線!抹一把紅嘴唇:「坐吧,吃菜。」
喝到深夜,我又倒了。彷彿只是朦朧一瞬,睜開眼:天已泛白。
馬達一臉倦色,幾分不滿。他說英雄喝醉酒打虎,狗熊喝醉灑打老婆,娘子喝醉酒才打滾呢。他指點我的鼻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常發叔要是像你這樣,早該哭死了。可他總是笑。」
「唉,我本是個孤兒。」馬達換了莊重的神情講,「替台吉牧馬放羊,11歲遇上你常發叔,被他帶到革命隊伍。那時正在搞土改,咱們昭烏達出了一件大事……」
父親的目光從幾位蒙族青年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孟和烏力吉身上。這位入黨十天、剛被任命為師政治部主任的優秀青年,信心十足地笑了:「政委,你放心。烏爾塔和我從小就是朋友,阿爾登哥跟我沾親帶故,我一定能說服他們不叛變。」
父親眨眨眼,沒有做聲,轉身走向窗前。窗外是七月陽光照射下的草原,空氣裡瀰漫著艾篙的苦澀味;幾片白雲飄逸多姿地浮游在藍得耀眼的天空上,一邊讓自己的身影在綠草花叢上漫步。這醉人的景色與傳來的消息有多麼不協調!
隨著土改運動的深入,不可避免地傷及了與大地主大牧主大喇嘛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內蒙古自治軍第四師。入夏以來,嘩變叛亂的消息不斷傳來。為改造這支部隊而派去的政治幹部已經被殺20多名,基本都是患誠於革命的優秀蒙族青年。在剛剛開闢工作的少數民族地區,這一損失無疑太慘重了。早晨,公安處徐處長又來報告35團叛變的消息,孟和烏力吉主動提出去做說服工作。
我的父親想起半年前去35團談判的情景,那次就是孟和烏力吉先去做了工作……
「政委,難道你信不過我?我已經參加了共產黨l」
我的父親猛轉身,看到孟和委屈不平的神情。他緩緩搖頭:「不是這個意思。孟和同志,我們相信你。我們更需要你。你不能去。業喜扎拉森、道布清,他們已經都犧牲了。這是一場政治鬥爭,是階級鬥爭,不能用私人的親情友情去論處。」
「唉,你還是不瞭解我們蒙古人。」孟和不屑地搖頭:「放心,政委,絕對沒問題。他們是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護我生命的朋友兄弟,他們怎麼會要我的命呢?」
「政委,他說的沒錯。」常發在門口插兩句話,「草原人只講義氣,兩肋插刀,根本不像內地人那麼陰險,玩心計……」
「你懂個屁!」父親大罵。他對常發叔不像對蒙族青年那樣注意禮貌,「斯琴是怎麼死的?」
屋裡出現了尷尬的沉默。斯琴這位蒙族青年,入黨後被派往37團任指導員。連長擾是他的親叔叔。37團叛變時,斯琴不同意。叔侄倆吵起來。他叔叔沒兒女,他這一家只有斯琴一根苗。然而,斯琴還是被他的叔叔親手打死了。這件事震動了昭烏達草原,並被詳細記入地方志中。
「嗯,」孟和輕咳一聲,說,「斯琴的叔叔是有名的二虎子,那是特殊情況。政委,我們總不能看著他們叛變不取去做工作吧?我的安全絕沒問題,他們就是不聽我的,頂多也是把我轟走,絕不會傷害我。」
父親沉吟片刻,說:「你一定要去,要答應我兩條才行。第一,先不要到35團,先去白音布同我們20軍分區步兵二團聯繫,以二團為依靠,弄清情況,去得去不得給我來封信再走。第二,讓常發跟你一道走,做你的警衛。一旦遇險,要聽他的。」
「行,政委,我照你說的辦。」孟和烏力吉痛快答應。
「常發,我講的話你聽到了?」父親轉問我的常發叔。
「放心,政委。」常發雙手拍打腰際的駁殼槍,「這種買賣我熟。」
孟和烏力吉同我的常發叔一道走了。父親心神不定,第二天一早又派他的警衛員陳發海趕去步兵二團探聽消息。三天後,陳發海一路催馬帶回來不幸消息:孟和烏力吉同常髮根本沒去二團,直接奔了反叛的35團。當天,孟和烏力吉便被殺害,我的常發叔還沒有死,被關押起來迫降……
父親失悔頓足,大罵我的常發叔。罵聲未絕,已經抓筆在手,疾寫兩封信,交陳發海送步兵二團和新近拉過西拉木侖河的卓盟縱隊。父親對陳發海說:「常發這傢伙不能死,死了我會難過一輩子。」
在赤峰市北的林西縣,幾位老人對我感歎:「唉,孟和就是吃虧在兩肋插刀,槍響了還不以為真……」
他們本是喝著「馬家燒鍋」談話,酒菜是幾頭蒜。這在草原上很平常,一如內地人喝茶嗑瓜子聊天。
阿爾登哥始終陰著臉,烏爾塔即便笑也顯得很勉強。只有孟和烏力吉仍像朋友一樣熱情自然。幾句閒話扯過,他轉入正題。「阿爾登哥,我們蒙古人重信義。你是給權政委起過誓的。」
「你不要說了。」阿爾登哥眼裡網著紅絲,「我三叔死了。死得很慘。」
孟和垂了頭。那些造反的奴隸將牛糞放入兩個洋鐵桶,燃著火,然後掛在阿爾登哥三叔的胸前背後,驅趕著在草原上跑,直到皮焦肉爛而死。
「克旗死了幾百人,這是實情。群眾運動麼,一下子起來了,不可能完全控制住。權政委晚上聽到消息,連夜派人去阻止。亂打亂殺並不是共產黨的主張……」
阿爾登哥將右手一揮:「說也晚了。我哥哥已經走了。」
他的哥哥,塔拉巴大喇嘛已經投向國民黨。
蒙古人只有跟共產黨才有出路。投國民黨是不行的,朝克圖的例子就是證明。」
孟和講的朝克圖是名反叛後投奔國民黨的連長。隊伍一進國民黨軍佔領的開魯城,自治軍的軍旗就被撕毀。朝克圖火了:「共產黨不好也叫我們打旗,國民黨連旗也不叫打了!」連夜退出開魯城。隊伍走到鳳凰山,被國民黨追兵包圍,一場激戰,落個全軍覆滅。
阿爾登哥陰沉了臉,一杯一杯住嗓子裡灌酒。他摔了杯子說,「我拿定主意了,我反共產黨!」
孟和說:「共產黨是真心解放我們蒙古民族的。」
阿爾登哥說:「你別替共產黨說話。孟和,你得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斃了你!」
孟和烏力吉哈哈大笑:「你斃我?除非你不是蒙古人。」
阿爾登哥咬牙切齒:「你以為我不敢斃你?你不跟我走我一定斃了你!」
孟和笑得更響亮更天真:「哈哈哈,我們睡一張炕上的炒沙子,現在你斃我?」他掀了眼皮望阿爾登哥,接著又望烏爾塔:「還有你,你敢斃我?」
在昭烏達盟,嬰兒是放在炒過的沙子上,拉過屎尿只須換沙子,是一種科學衛生的育嬰辦法。阿爾登哥曾與孟和睡過一張火炕的炒沙子上。至於烏爾塔,他還吃過孟和母親的乳汁。孟和的母親曾兩手托著雙乳說:「你們不是親兄弟,應該勝過親兄弟。」
然而,阿爾登哥被酒精燒紅的兩眼瞪圓了,吼道:「成吉思汗捉了合撒兒,敢說他就不是聖主嗎?」
合撒兒是成吉思汗親兄弟。孟和烏力吉也瞪起了眼:「成吉思汗可沒有殺合撒兒,仍然給了他一千多百姓!」
「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殺了你!」阿爾登哥咆哮著拔出槍,邊打開機頭邊往孟和烏力吉腦袋上捅。旁邊一人卻比他迅猛。身影一晃,搶先一步將槍筒戳在阿爾登哥太陽穴上。
「不許動!」我的常發叔出手如閃電,吼聲中已奪下阿爾登哥的槍,惡狠狠瞪起兩隻眼睛,虎視那些蠢蠢欲動的衛兵:「媽了個x的,誰敢動一動,老子先崩了這個兔崽子!然後再收拾他。」
烏爾塔被我的常發叔鎮住了,摸槍的手垂下來。於是,其餘幾名衛兵也都怔怔地僵在原地不敢動。
「孟主任,我們走!」常發叔扭住阿爾登哥做人質,準備擺脫。可是,意外之事發生了。孟和烏力吉不曾走,反而說:「放開他,我看他敢斃我?嚇唬三歲小孩子行了!」
「他真可能下毒手呢!」
「你不瞭解,我把槍交給他手裡他也不敢!」孟和一心要勸說阿爾登哥。他大概深信阿爾登哥只是威脅不是動手,現在誰無畏誰就有力量,誰就能勝利。他怕常發攪亂他做說服工作,下令:「把你槍收起來,我跟他們談。」
我的常發叔猶猶豫豫收起槍。見孟和充滿自信心,便稍稍鬆口氣,打算坐下。不幸的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阿爾登哥突然抱住我的常發叔:「上啊!」隨著這聲吼,烏爾塔和一群衛兵蜂擁而上,我的常發叔縱有天大本領也難逃這一劫,很快被五花大綁起來。他跳著腳罵,只能徒勞地挨幾記嘴巴。孟和也罵,還能沉住氣。他為內心的信念所鼓舞,深信這場鬧劇總會結束,最壞不過把他和常發拴在馬背上趕走。
阿爾登哥和烏爾塔都用槍比住孟和烏力吉。
「我問你三遍,你不跟我走我就斃了你!」阿爾登哥兩眼紅得嚇人:「說吧,跟不跟我走?」
孟和冷笑:「不走。」
「你走不走?」阿爾登哥一隻腳跺得咚咚響。
孟和玩笑一樣側了頭斜睨阿爾登哥:「不走。」
「我問你最後一遍!」阿爾登哥眼晴紅得像要流出血來,發急發狠地咆哮:「你到底跟我走不走?」
「不走。」孟和說得輕鬆,還晃了一下頭。
叭!短促的一聲槍響。孟和烏力吉身體一震,緩緩扭轉身,驚愕地望住烏爾塔。「是你嗎?」
叭!又是一聲槍響。孟和烏力吉的身體僵持三秒鐘,慢慢地慢慢地轉回身,望住阿爾登哥,嘴角一抽,沒說出話,卻淌下一縷血。他就那麼怔怔地張著大眼倒在炕上了。
我的常發叔也是怔怔地望著這幕活劇發愣:烏爾塔開一槍,阿爾登哥開一槍。這不合蒙古人的情理,也不合江湖的規矩和道德,可是轉眼都成為事實。
「我看你是條好漢。」阿爾登哥朝我的常發叔逼過來,槍口對準他的眉心:「你跟不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