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走下聖壇的周恩來

正文 遇險履險 文 / 權延赤

    周恩來端莊、高雅、細緻。

    他的翩翩風度和彬彬有禮,他溫馨的目光和極富魅力的微笑給人印象太深了,以致不少人忘記了他那更深沉也更基本的性格特徵:喜歡挑戰,勇於冒險。

    早在他領導上海工人的第三次武裝起義時,他就喜歡上最前線。炮彈近在咫尺地爆炸,他及時臥倒而倖免於難。糾察隊員勸:「總指揮,這裡太危險。」他淡淡地說:

    「我喜歡危險。」

    他一生都是輕描淡寫論危險。五四運動時,請願代表遭逮捕,他平靜地說:「被捕不算什麼,用不著緊張,依照計劃進行就是了。」他推開軍警的槍,強行闖入直隸省公署的衙門口,被逮捕,度過半年鐵窗生活,末了只說一句:「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逐步走上職業革命家的道路。」

    前幾年,我們幾位曾經工作在周恩來身邊的老人共同議了議,議出周恩來出生入死的遇險履險竟達22次,其中絕大多數是在他擔負了重要領導職務之後。在我們黨和國家的領袖人物中,像他這樣多方面地頻繁地遇險履險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沙基慘案」,英、法軍警突然打出第一排槍時,周恩來身邊挽臂而行的同志,一左一右都倒下去犧牲了。老天執意把身為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來留給中國人民。

    在搜捕刺殺廖仲愷的兇手時,蔣介石突然改變口令,提前戒嚴,使驅車前往司令部的周恩來遇到迎面射擊。司機看到對面舉槍的剎那,出於本能打方向盤準備躲閃,射向周恩來的子彈連續鑽進司機的頭部,老天再次為中國人民留下了周恩來。第四次反「圍剿」

    後,6架國民黨飛機突然來到紅軍總政委周恩來的頭頂扔下炸彈,周恩來大喊一聲「臥倒!」撲過去將亂跑的18歲的肖華壓在身體下邊,這樣一來,老天不但再次為中國人民留下周恩來,也不得不留下18歲的肖華,讓他最終當上人民軍隊的總政治部主任……歷史上,傑出人物都有許多大難不死的經歷,而被後人津津樂道。其實,這不全是運氣,更不是什麼天意。大難不死自有不死的道理,偶然性裡深藏著必然。每當這種時刻,傑出人物的全部勇氣、智慧和力量都要在有限的時間裡最大限度地本能地發揮出來,這種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顯示出的英雄本色,使人們無法不為之折服。

    比如「勞山遇險」,就是一次在猝發的槍彈面前的大難不死……一輛軍用的敞篷卡車在延安南門外駛上依山修築的黃土公路,這路是通向西安,也通向談判。

    卡車駕駛樓裡,坐著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昨日他同毛澤東談話一整天,現在要去西安同國民黨代表顧祝同、張沖談,然後還要上廬山與蔣介石談;談國共合作,談聯合抗日。

    一路黃塵滾滾,車上笑語陣陣。車廂裡有張雲逸、孔石泉這樣的著名將領;有頭戴禮帽身穿西服的周恩來的副官陳友才,有負責護送任務的特務隊副排長陳國橋,連同警衛戰士,連同記者、翻譯,連同司機,這一車共有25人。他們中的多數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像這樣坐著「輪子」進西安這一古都市,生平還是第一道,難免心動神馳,笑語不斷。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延安城裡潛伏著的土匪坐探馮長鬥,已經在前一天將情報送出。

    毛澤東生前談警衛工作,特別舉過這個例子,批評警衛形式張揚,而缺乏警惕性。

    這是1937年的4月25日,那時延安地區的土匪還很多,有數千之眾,夜聚晝散;抓起刀槍便打家劫舍是土匪,拿起橛頭又晃身一變成了農民,不好收拾。其中人數多危害大的是李清伍這股悍匪。

    李清伍是河南人,隨父母逃荒來到延安府黃龍山麻洞川老溝村。他自小耍槍弄棒,是個不安分的人,長大後成了土匪一個小頭目。1935年陝北紅軍佔領甘泉,將其隊伍收編為甘泉縣獨立營,他被任命為教導員。這位教導員不懂共產主義也不懂三民主義,只精通吃喝嫖賭抽,借東北軍圍攻陝北紅軍之機,殺了甘泉縣蘇維埃政府主席,與國民黨臨鎮民團團總姬延壽相勾結,重操土匪舊業,四出燒殺搶掠。他也打劫東北軍的車,也打劫紅軍的車,就為了搶錢搶財物。接到坐探馮長斗的情報後,他就率了100多名土匪連夜翻過龍盤山,埋伏在了勞山腹地。

    勞山自西向東,隔開延安和甘泉兩縣,是黃龍山的一條支脈。在黃土高原那波狀起伏的地貌裡,這山雖算不得高,但由於有千溝萬壑,滿山都是梢林荒草,那地形便顯出奇突驚險。卡車吼叫著,喘息著,沿勞山北麓的坡路,從一道溝谷爬上一道山梁。過了梁就是甘泉縣境,卡車一頭扎進了那簸箕形的山坳坳裡。

    「砰!」一聲脆響,在曠谷裡引來顫動的回音。

    「什麼聲音?」陳友才本能地去摸手槍。

    「好像是甩鞭子。」劉久洲張望著說。「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後,蔣介石收斂了反共氣焰,也講了團結抗日的話。延安到西安,沿途駐紮著已成友軍的東北軍和西北軍,至於土匪,在我們清剿之下躲都躲不贏,難怪警衛員沒有馬上想到是槍聲。

    可是,卡車忽然怒吼加力,朝著正前方的十多丈高的大壩梁子猛衝直闖。原來那「砰」的一響也傳入了駕駛樓,周恩來在卡車衝入山坳坳時就感到這是塊險地,異常的聲響乍起,他便馬上想到敵情,一邊朝外觀察,一邊向司機下令:「沖,加大油門,衝上那個壩梁!」

    話音末落,又是「砰砰」兩槍。

    司機也意識到了情況危急。衝過那道壩梁自然可以擺脫敵人,他將油門一踩到底,卡車吼叫著噴出黑煙,直衝大壩梁。

    可是,壩樑上忽然炒豆一樣叫響了,埋伏在壩樑上的土匪,機槍步槍同時掃射,這些土匪槍法還准,剎那間司機便倒在駕駛座上,身上多處冒出血來,卡車輪子也打癟了,車頭一歪,嘎然而止。

    不等車停,幾乎是在對面槍響的同時,周恩來已然飛身跳下車。車前窗被子彈打出一串洞眼,卻未能傷及他一點皮毛。他貼身車頭,朝車上人急令:「下車!散開!還擊!」

    張雲逸將軍一邊拔槍還擊,一邊命令陳友才:「陳副官,你和警衛員馬上掩護周副主席轉移,陳排長,你負責組織戰士抵抗!」

    幹部戰士紛紛跳下車搶佔有利地形,抗擊敵人。陳友才還沒來得及跳車,腿上已經中彈。警衛員回身想扶他,他奮力將手臂一揮:「別管我,掩護周副主席撤!」

    他本是穿著解決「西安事變」時的那身西裝,戴著禮帽,揮手間,馬上吸引了眾多敵人的火力,因為敵人以為他是最大的官。陳友才也意識到敵人這種誤解,為了能吸引更多的敵人,索性不走了,利用車頭車幫和車上的行李作掩護,與敵人進行周旋。

    當你受到淬發的打擊而陷入危急之中時,最緊迫的事莫過於迅速看清形勢,定下行動的方向。周恩來在聽到第一聲槍響時,已經看清地形:山坳谷地中間的個「湫」,也就是潭。潭左是一片葦塘,葦塘後是沙質的沿湫山;潭右是一片茂密的大梢林,梢林後是被雨水沖出的深溝大壑。槍聲連續響起時,周恩來已判明形勢:壩樑上槍聲密集,已被封鎖;左側沙質山包和山上的峰壁上是最先響槍的位置,顯然也有埋伏。只有右側的梢林一片寂靜。從當時的政治氣候及現場的槍聲判斷,襲擊者不大可能是國民黨軍,最大可能是劫財的土匪。那麼土匪矚目的自然是「載貨」的卡車,卡車遇伏只有朝壩樑上沖,不可能朝溝裡栽,所以梢林及林後的溝裡很可能不會有伏兵。

    「突圍,盡快擺脫敵人!」周恩來在分秒之間已經定下決心,將手一揮:「向梢林裡撤!」

    張雲逸、孔石泉、吳濤等人在周恩來帶領下,迅速離開公路,鑽進右側的梢林中。

    事後查證的情況果如周恩來所料,李清伍就是在壩樑上的山神廟裡指揮這次伏擊。

    他的護兵李卓才曾指著鑽林子的周恩來一行人喊:「看,那幾個要跑!」

    「嗯,」李清伍鼻腔裡噴一股粗氣,「早就看見了。」

    「快叫上幾個人去迫吧!」

    「追他干毬甚!」李清伍白一眼護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細軟都在車上呢!」

    周恩來進入梢林後,雖有子彈把樹枝打得紛紛折落,但這種亂槍已帶了很大盲目性,威脅性小多了。一行人轉過一個山頭,喘喘氣,才發現張雲逸的手部被子彈擦傷一塊皮,孔石泉的衣領被打穿兩洞。真夠玄。

    順溝轉過幾個山包,糟糕,發現進了溝掌:前邊是兩丈多高土崖,兩側全是懸崖峭壁。由於並沒完全脫離危險,警衛戰士急得滿頭大汗。

    「不要緊張。」周恩來輕輕擺了一下手。據戰士回憶,口氣輕鬆得像日常聊天。他接著仰面望望崖上,目光落在低垂的樹梢上:「嗯,辦法是想出來的麼。」

    輕鬆的語氣驅散了浮動在人們心頭的急躁惶恐,戰士曹鴻都順周恩來的目光望住那低垂的樹梢,心中忽有所動,跳幾步縱身一躍,抓住了樹枝,順勢蕩去,腳在崖壁上緊蹬兩下,一把抓住崖頭的灌木便翻了上去。他迅速解下綁腿,放下來,把崖下的同志一個個拽到了崖上。

    這裡還能聽到沿揪山的槍聲。周恩來佇立崖頭,望著槍響的方向,久久沒作一聲。

    他在想什麼,惦念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

    作為周恩來的警衛副官,陳友才為了吸引敵人火力,掩護周恩來等領導撤退,拖著一條受傷的腿,拚命向敵人射擊,直到最後犧牲。

    這場戰鬥,我們共犧牲了11名同志。據當時曾在李清伍手下當過土匪的高彩娃回憶,當土匪們一窩蜂地擁上卡車時,全傻了眼。車上既無銀元,也無煙土及任何值錢的東西。

    他們不死心地去搜檢犧牲了的戰士,只從陳友才身上搜出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是陳友才為在西安聯絡工作而帶在身上的。有識字的土匪拿著名片念出三個字:周恩來……李清伍剛聽完這三個字,立刻像被烙鐵燙了一般跳起來,臉孔刷地全變白了,驚叫道:「啊呀,壞了!捅下大亂子了!快,快跑!」

    剎那間,這群土匪便如鳥獸散。

    李清伍還算明白,他確實捅下大亂子了!幾乎成為歷史和民族的極大罪人。此後不久,他和他的土匪部隊便全部被紅軍剿滅了。他受到了應有的嚴厲懲罰。

    當周恩來一行走到三十里鋪時,卡車遭土匪襲擊的消息便迅速傳到延安。一批批的騎兵、步兵、民兵緊急出動,進赴出事址點。然而土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望著公路邊,田埂旁那戰友們的屍體和鮮血,隨增援部隊一道殺回來的張雲逸哭了。

    周恩來沒有休息,第二天便又起程趕赴延安。起程前,他匆匆跑一趟軍委醫務所,看望安慰負傷的警衛戰士,其中包括打傷臀部,傷及中樞神經的貼身警衛劉久洲。

    「周副主席,我不能保護你去西安了……」劉久洲話沒說完便哭了。

    「別哭,小鬼,很快會好起來的。我還會來看你。」

    年,周恩來還到北京前門飯店看望了擔任飯店革委會主任的劉久洲同志。他對在場的同志們說:「30年一晃眼。30年前他跟我在一起,我在勞山遇險,他為了掩護我,身負重傷,是個好同志啊!」

    年6月,周恩來總理陪外賓到延安訪問,談到勞山遇險時,無限感慨地說:

    「我一生中曾遇到過多次危險,但最危險的是這一次。」他要為陳友才等同志掃墓,由於種種原因,這些同志的墳墓不曾保存下來。周恩來難過地說:「陳友才同志犧牲得很英勇,要把烈士們請進陵園,給他們立個碑!」

    年6月,陝西省甘泉縣人民政府,在沿揪山發生戰鬥的地方,為烈士們立起了一塊石碑。

    周恩來的一生,最多的是工作,最缺的是時間。他對時間的珍惜處處都能表現出來。

    比如他不會走慢步,雙腳不動則已,一動就是高頻率。比如他不贊成毛澤東乘飛機,那個年代的飛機安全係數太小;但他自己又酷愛乘飛機,他說:「能節約很多時間,冒點險值得。」

    我們這些老人一塊議論,周恩來的遇險履險,最多的還是在飛機上。比如由西安飛延安途中迷航,幸末像「4.8」烈士那樣撞山;比如出訪阿拉伯國家,在燈火全無的黑夜裡被迫盲目迫降;比如赴萬隆會議時,他所擬乘的「克什米爾公主號」空中爆炸;比如為了弔唁胡志明逝世,飛機冒險進入雷雨區,風狂雲卷,更有電光雷火,整個天空黑透紅透,那驚險壯觀的景象就連飛行幾十年的老駕駛員張瑞靄也生平僅見過一次。當我惶恐不安地想去提醒駕駛員太危險時,周恩來竟能穩穩坐在舷窗旁,入戲一般欣賞著外面的風雲變幻,烈焰滿天!最後,飛機僥倖未被雷電擊中,在雲隙中鑽出險區。機上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經差點繃斷,周恩來卻始終一身輕鬆:「我知道瑞靄有辦法。」

    在議論中,我講了這樣兩次各富特色的飛行遇險和履險……年1月30日,我跟隨周恩來冒著嚴寒趕到西安機場。

    冬日天短,快9點了,太陽才不過一竿子高。不過,這是一分難得的大晴天;極目四望,雲彩絲兒都不見。停機坪上,一架美軍c一47型運輸機被朝暉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色。我心裡一陣歡樂,一陣輕鬆。

    歡樂是因為8年抗戰終於勝利,「政治協商會議」也即將結束,何況昨天辦事處的周子健、伍雲甫招待我們在西安上等浴池洗了個痛快熱水澡,掃蕩一遍身上虱子,這輩子還沒洗過這麼舒適的澡。說輕鬆是因為天氣好,免去昨夜的擔憂。「政協會議」結束前,周恩來趕回延安是為了同毛主席黨中央商量如何再向國民黨讓一些步,以求達成協議。會議明天要閉幕,周恩來無論如何會堅持今天飛回西安。我只擔憂遇個惡劣天氣,他也會堅持起飛,那前途可就難卜了……幸虧是個大晴天!

    機長已經出現在艙門的舷梯旁,當周恩來走近時,他馬上立正敬禮,並大聲報告。

    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美國軍人士氣正高,何況這是馬歇爾將軍專門為周恩來指派的專機,何況周恩來在這次「政協會議」上被定為上將軍銜,以便開展軍事三人小組的調處工作。所以,美國飛行員都稱周恩來為周將軍。

    除了我們隨行的工作和警衛人員,依次登機的還有陸定一和鄧發同志,毛澤東的夫人江青,以及葉挺將軍的愛女小楊眉。艙裡共坐10個大人1個小女孩兒,這個女孩子便成為話題的中心。

    「楊眉,你知道爸爸為什麼能出來吧?」鄧發問。

    「知道。」小楊眉生得聰俊,特別招人喜愛。「周伯伯說,蔣介石打了敗仗輸了理,不得不答應恢復爸爸自由,讓他光榮出獄。」

    「蔣介石這個人,從來是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陸定一幽默地評論,「他要不跟你玩名堂,他就不是蔣介石了。」

    「那他要不放爸爸出來怎麼辦呀?」楊眉著急了。

    「這次他不想放也得放,」鄧發作個手勢,「這次我們是用5個大壞蛋跟他換2個人,換回你爸爸和廖承志叔叔。」

    「叔叔你騙人!」楊眉瞪大天真稚氣的眼睛,她不信像爸爸那樣的好人怎麼會用壞蛋去換取。當時楊眉那雙容不得一點污垢的清澈的眼睛留給我極深的印象,至今想來都不由得流淚。誰能想到呢,這樣天真純潔的孩子,在2個月後競死在了空難中……當時,周恩來給楊眉作了解釋,說蔣介石節外生枝,提出要我們黨釋放他們進攻我抗日根據地而被我們俘虜的國民黨第11戰區副司令官馬法五等人,他們才釋放葉挺將軍和廖承志。為了盡早迎接葉挺將軍出獄,我們只好答應了。

    說話間,飛機已經發動。從西安飛往重慶的航線是極為特殊的,不是仰角向前升空,而是以大角度一個勁作螺旋式爬高。這是由於秦嶺一拔千仞地橫在航線上,飛機必須先爬高到5000米以上高度才好向前飛越它。

    飛機油門不斷加大,馬達的震動使得機體像要碎裂一般,飛機上升仰角大,每個人不但要繫緊安全帶,還不得不用手扳著鐵凳維持平衡。那時飛機簡陋,艙內金屬骨架裸露,又沒有保溫設備,不久我們便開始經受那種這一生再未曾經受過的嚴寒的考驗。

    然而,這還不夠。開始氣短,開始耳脹,五臟六腑開始翻湧,多數人終於按捺不住地大吐特吐起來。我正理不清嘴裡鼻腔裡的刺人的酸辣味道,機身又顫抖起來,並且像斷線風箏二般忽上忽下,左右無根基地晃蕩浮沉,頭頂和身後的鋼鐵骨架驚心動魄地咯崩亂響,好像隨時都可能散架。

    「把口張開,張開耳膜就不那麼鼓脹了。」

    這是周恩來輕鬆而親切的聲音。我狠狠吐出從胃翻上嘴裡的腌臢物,掀眼簾望去,周恩來沒事人一樣,還笑呢。我笑不出來,張大了嘴巴喘氣。我聽到機身上砰砰亂響,接著是江青不安的聲音:「冰雹,遇冰雹了。」

    江青去重慶是為醫治她的牙齒。在延安她捂著腮鬧牙病,周恩來說:「到重慶去看看吧,我認識一個牙科專家,是給蔣介石看牙的醫生。」就這樣,江青和我們一同上了飛機。那位給蔣介石和江青看牙的醫生的兒子,現在是北京醫院的副院長。

    西安飛重慶也不過一小時,遭了這樣的罪,那一小時就顯得太漫長了。我感覺飛很久了,看看表還不到10分鐘。這時間怎麼停了步?

    飛行組裡一位大個子美軍從駕駛室來到機艙,臉色很難看,好像比我們還負擔重,走到周恩來和陸定一面前嘰哩咕嚕說英語。周恩來也嘰哩咕嚕說英語,我們聽不懂,只覺得那手勢和神情都有些不妙。周恩來站起身,隨大個子美軍去了駕駛室,在那邊還是嘰哩咕嚕說英語。周恩來會英、法、德、日、俄五種外語,除俄語稍差些,另外4種語言當時講得都很帥,這也是我常為共產黨感到自豪的地方,蔣介石可沒這兩下子!

    「何副官!」周恩來朝我招呼,「你過來。還有李秘書!」

    我和李全德跌跌撞撞走過去。周恩來以很少使用的嚴厲聲音命令:「機長說現在必須減輕載重,你們把那些可以丟掉的貨物和行李都甩出去,注意文件箱和公文包,要保護好,別丟錯了!」

    顯然,我們遇上嚴重的危險了。安全第一,人命要緊,沒什麼可猶豫的。大個子美軍拉開艙門,寒風呼嘯著衝進艙內,衝撞、掃蕩、屠殺。兩耳轟轟響成一片,聽不見誰喊什麼,反正動作要快,拎著機上的便梯、鐵桶、鐵箱就往外甩。扔光了美國人的東西再扔我們自己的東西。幾箱子延安梨扔出去了,幾捆羊皮筒子扔出去了,幾匹延安紡的毛呢料扔出去了,手槍箱子、個人行李,連江青的行李皮箱也扔出去了,最後把為延安購藥的一箱子20萬元鈔票也扔了!他媽的,那大個子美軍眼睛轉著還要找東西扔,再扔就該扔人了!

    說實話,先扔美國人的東西,扔一件就像扔一個包袱似地輕鬆,輪到扔我們自己的東西,扔一件就像割去一塊肉,帶來的不是是錐心的痛楚。我們經濟上多困難哪,一支香煙幾個煙鬼輪著一人狠狠吸一口,現在這麼多錢和財物大手大腳全扔了……可是,也怪不得美國大兵還要找東西扔,這天氣跟國民黨蔣介石一個毛病,你讓一步他逼一步,你讓多少步他就不放鬆地逼多少步。氣溫越來越低,機翼機身結滿了冰,而且越積越厚,機翼的冰引起氣流改變,升力驟減,連飛機的升降和轉舵都難以操縱了。

    大個子美國兵再找不到可扔的東西了,又走到周恩來跟前,俯下身子一臉無奈地嘰哩咕嚕,還不時指點我們這些乘客作手勢,那手勢叫我直抽涼氣,分明是要「扔人」了,扔幾個來保住剩下的人!

    周思來一臉嚴峻,眉宇間蹙起「山川」,終於點點頭。於是,陸定一便立起身來,那是要宣佈重大決定的神情。我當然不相信扔人,但美國大兵的手勢絕對明確是朝艙門外扔人。他想扔誰?20年後也許人們會說先扔江青,那時扔誰也不可能扔她和楊眉兩個女同志啊。不是首長的只有作家戈茅、秘書李全德、軍事參謀童陸生和我這個副官……「外面氣候惡劣!」美國大兵說一句,陸定一大聲翻譯一句,「為了先生們的安全,請作好準備,背用降落傘,必要時就跳傘離機!」

    原來是這麼回事!美國大兵開始給我們發傘,邊講邊示範:如何背傘,如何跳,如何拉傘,什麼是錯誤的動作,會帶來什麼樣的危害……剛剛放鬆一點的神經,隨著他講一項要求又繃緊一步,到最後,無異「扔人」一樣緊張了。誰跳過傘啊,跳出去傘張開張不開呀?探望舷窗外,秦嶺一條條山脈像章魚伸出的猙獰的爪子要攫住我們的飛機和每一個人……鄧發走到我身邊,臉孔像秦嶺那寒風中的岩石,一字一頓對我說:「小鬼,如果跳傘,你一定要好好緊跟周副主席,一定要保護好他的安全!」

    「首長放心!」我用力點點頭。人就是這麼怪,一旦想到責任,其他雜念便立刻煙消雲散,那種莊嚴神聖又慷慨激昂的情緒便澎湃起來。

    大個子美國兵站到了艙門那裡,等候機長命令,隨時準備拉開艙門招呼我們跳。因為這種飛機還沒有跳傘的自動開傘裝置。他沒有背傘,機組人員都沒背傘,這是二次世界大戰中美軍條令對運客飛機機組人員的規定,是為了替每一名乘客負責任。望著他那嚴肅待命的表情,我心裡忽然一熱,產生了好感和敬意,這真是一批經過嚴格訓練的富有強烈責任心和榮譽感的好兵啊!

    震耳的馬達聲中,我忽然聽到一陣隱隱的嗚咽聲,像蚊蟲似地微弱。尋聲找去,原來是小楊眉。她坐在江青身邊,伏身嚶嚶輕泣。我正要過去,周恩來已經先一步過去,坐在了楊眉另一邊,輕輕撫慰她:「楊眉,不哭,不要怕……」

    「周伯伯。」小楊眉抽泣著,「我,我沒有傘包……」

    真是忙中出錯,竟忘了這個小人兒。周恩來立即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傘包,給楊眉背好,一邊安慰著:「勇敢點,楊眉,學習你爸爸,什麼都不要怕!」

    這個情節後來傳揚出去,成為盡人皆知的周恩來讓傘的佳話,並且被編入學生的語文課本。

    周思來在危難時刻這種無私無畏的精神確實使機上每個人都深深受了震動和感動。

    我馬上解下身上的傘包,走過去遞給周恩來。當我們互相堅持讓給對方背時,大個子美國兵又找出一個傘包給了我,並且伸出大拇指朝我們嘰哩咕嚕一番。

    飛機還在顛簸飄搖,終於,機長的命令傳下來,情況嚴峻,無法過秦嶺,只能返回西安。

    周恩來尊重他們堅持科學的態度,同意返航西安。

    飛機在西安機場著陸停穩後,我那顆懸著的心才從喉嚨落回到胸腔裡。下飛機一看,好傢伙,機身晶明透亮一層厚冰,在陽光下卡卡地響著裂開,大塊小塊往下掉。

    「中午在鴻賓樓請客,」周思來大聲說:「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一下這些美軍人員,他們的態度和精神是值得欽佩的。」

    美軍人員對周恩來如此厚待他們,高興不已。席間,美國大兵說:「今天能大難不死,這是上帝保佑你周將軍。」周恩來笑著說:「不是靠上帝,是靠你們美國軍人高超的技術和艱苦頑強的努力。」美國大兵聽了都鼓了掌,興奮不已。當局思來表示一定要趕去重慶,下午還要冒險一飛時,機長馬上同意了,並且很有信心地說,有經驗了,下午先升到5000米以上,避開結冰的氣溫層,然後再飛越秦嶺。

    飯菜鮮美,美國大兵個個吃得紅光滿面。我們這些上天就吐的人卻敢看不敢吃,都吐怕了。

    午後2點,我們帶著希望、信心,也帶著緊張和風險又登上了那架美國運輸機。

    飛機扶搖直上,重新籠罩我們的又是冷。奇冷、酷冷,比上午還冷,我過雪山也沒覺這麼冷,這輩子再沒遇過那麼冷!周恩來臉色灰白,胸脯起伏著,我們也都強烈地感到胸悶氣短,拚命作大呼吸。登機前機長就提醒,這一次飛得高,會缺氧,現在我們嘗到了缺氧的滋味,我腦子裡不時閃出離了水的魚兒拚命煽動兩腮,嘴巴翕動不已……周恩來忽然起身,頭重腳輕地走到駕駛艙,請大個子美軍拿來飛行員自備的氧氣。

    若不是忍耐到極限,周恩來不會這樣做……可是,我錯了。周恩來沒有吸氧,他喘息著說:「何副官,你給江青吸吸氧。」

    周恩來對江青的關心是格外的。午飯時,我和李秘書向他檢查,不該匆忙間扔掉萬元錢,周恩來並沒責怪我們,卻吩咐辦事處周子健處長趕緊替江青買些生活必備品帶上,以免到了重慶臨時受窘,生活不方便。

    現在,他自己忍受著缺氧的折磨,卻首先關心江青缺氧,顯出不支,由我和大個子美軍幫她戴上氧氣罩吸氧。

    江青大口大口地吸著,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她感覺好一些,便拿下來給她心愛的小楊眉吸。

    說實話,江青是真喜歡天生麗質,無比聰俊的小楊眉,時時惦著她,關心她,跟她聊天,見她冷就摟緊她,用體溫溫暖她,那種愛時時可以從一瞥目光或一聲輕喚中感受到的。然而,她什麼都可以關心照顧到小楊眉,唯獨到了最緊迫關頭作不到把自己的傘讓給小楊眉,只會焦急地喊:「哎呀,小楊眉還沒有傘呢,快,快,小楊眉還沒有傘呢!」

    周恩來平時沒有江青那麼表現出對楊眉無時無刻不在的關心,但他最後讓出了自己的傘。小楊眉一定是明白這裡份量的差別吧?她接過氧氣不肯吸,一定堅持要周恩來吸。

    她依向周恩來舉著氧氣罩向他鼻子上送:

    「周伯伯,你吸,你吸呀……」小楊眉哭了,「你不吸,我決不吸一口……」

    周恩來眼圈濕了,我們在場的人眼圈都濕了。

    由於飛機繞道成都加油,所以傍晚時節才到達重慶上空。重、慶四季多霧,冬春尤其大霧不斷,人稱「霧都」。

    飛機開始下降,大個子美軍來到機艙比劃手勢叫我們繫好安全帶。窗外雲霧如翳,艙內一片昏暗,有夜色的感覺。飛機降得很快,我們的心也跟著下墜,下墜,因為始終不曾鑽出雲霧,而飛機放起落架的聲音已經聽到。我們雖然不懂飛行,可也懂得,鑽不出雲霧,飛機不可能降在跑道上……驀地,那顆下墜的心向上一跳,飛機吼叫著又直向上空鑽去,顯然,第一次降落失敗了。

    無線電裡不時傳出陸空對話聲,周恩來以其事必躬親的一貫作風走去駕駛艙,我本能地跟過去。

    機長說明雲霧太大,而且低垂,找不到機場。而機場塔台也不同意降落,說天氣惡劣,要求飛機返回成都。

    「你們要沉著冷靜,」周恩來沒有講英語,由陸定一翻譯他的話,「一定要做到安全著陸。」

    美國駕駛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種自信心,簡直可以說是自負,好像任何懷疑都是對其榮譽的傷害。

    機長說:「只要能判明地面一兩個目標,我就能安全降下去!我飛過多次重慶,這個機場三面環山,一面丘陵,條件是差,可我有經驗和技術。」

    飛機再次下降,穿雲作低空飛行。鑽雲霧真是一種陰森森入地獄的感覺,飛機下降下降,沒完沒了地下降,好幾次我都以為要撞山或栽進地裡去了,但始終沒聽到那轟然的截止聲,倒是又聽見發動機一聲怒吼,飛機再次朝天上驟升,一個勁地升上去。

    塔台通過無線電命令飛機返回成都降落,機長大聲說:「那樣就會發生燃料不足的問題!」

    周思來轉身望住艙內,目光依次掃過每個人面孔。我們都無法掩飾那種懊悔的心情。

    早知落不下去,實在不該作這次冒風險的飛行。

    「鎮定。」周恩來輕輕說一聲,忽然笑了,那是使人忘記外面危險的微微一笑:

    「我們是為了全國人民的利益,為了能最後簽訂政治協議才掐著日子回延安,又掐著日子趕來重慶,冒點風險是值得的,也是必須的。」

    天黑得很快,機艙裡亮起兩隻昏黃的燈泡。美軍駕駛員在爭取最後的一線希望,第三次下降,爭取在天黑前能落下去。

    周恩來又鑽進了駕駛室,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飛機的前方,其實也是下方。在一陣難熬的下降飛行之後,左前方忽然閃現一個隱約的目標。

    「那裡!」周恩來手指目標叫一聲。

    美軍駕駛員的目光一瞟,已經拉起機頭,將飛機重新升上天空,並朝周恩來舉起拇指作個有力的讚賞表示。這些美國大兵確實技術厲害,眼前就晃了一下隱約的目標,外人根本不知那是什麼東西,是山是樓是塔台?他們已經信心十足地一推駕駛桿,迅猛地進入第四次迫降。

    下降、下降……崩!所有人一震,還沒完全明白過來,飛機已經變成水平運動。經驗馬上告訴我,這是在地上滑行!由於東西全扔了,飛機沒滑行多遠便停穩。我們歡呼著差點跳起來。下飛機一看,乖乖,差不到5米就衝出跑道了。原來飛機是在跑道中段才觸地,要不是負荷輕,真不知又要出什麼危險呢。

    周恩來帶著我們全體乘客去向美軍機組人員表示感謝,同他們一一握手。大難不死,這些美國大兵的神情永久地留在了我記憶中。那位機長立正敬禮,然後握手,然後將一隻手朝天上伸去:「周將軍是偉大的人物,上帝總是保佑您的。」那個接觸最多的大個子美軍還挺嚴肅認真地點點頭:「能為周將軍服務我感到榮幸。」

    最近我常想,這些美國大兵還有在世的嗎?如果他們知道周恩來以後為世界和平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以及所受到的廣泛尊重和愛戴,他們一定會為這次「服務」更感榮幸的吧……我講的第二件事發生在柬埔寨,真是說險不險,說不險比哪次都驚嚇人,所颱風險比哪次都大。

    那是1960年,我跟隨周恩來出國訪問。當時我的職務已經從總理副官改為機要秘書。

    在越南訪問時,就傳來柬埔寨國王去世的消息。柬埔寨是我們出訪的國家之一,周總理一得到消息,馬上叫我發電致哀。到了印度,周總理又叫我們每人買了一套白色西服,去柬埔寨時穿。

    我不理解:「總理,為什麼穿白色西服去柬埔寨?」

    周恩來說:「穿白色西裝,到柬埔寨也算我們的悼念。」

    我說:「國王死了,我們是外賓,還給他穿孝服呀?」

    周恩來指點我說:「何秘書,這個道理也需要我講嗎?人家國王逝世,是國喪期;從禮節上,從理解上,我們都應該這麼做。去弔喪是我們出訪柬埔寨的重要內容之一,你告訴大家,這個思想一定要明確。」

    到達柬埔寨時,我們清一色白色西裝,友好而肅穆地走下飛機。西哈努克親王見了,大受感動。這是周恩來總理第一次訪問柬埔寨,與西哈努克親王立刻建立起了很深的私人友誼。

    周恩來要和代表團一起住旅館,西哈努克親王不答應,堅持要周恩來住王宮。總理早就給我們出訪定下了規矩,重要的一條就是「客隨主便」。

    客隨主便,周思來被西哈努克接入王宮。當時王后還在,周恩來同西哈努克都住在了王宮裡。

    王宮不大,還不如我們北京的官園大;房子不大也不多,我和總理當時的衛士長成元功沒地方休息,只能輪流進地下室去休息。不過,王宮的花園不小,非常漂亮,體現了真正大自然的美。

    客隨主便,西哈努克安排周總理參觀柬埔寨的醫院,電台,這都是我們援建的。西哈努克親自擔任講解。從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強烈地感受到這位新國王很聰明,受過很好的教育,舉止言談文雅禮貌,風度翩翩。柬埔寨的華僑非常愛國,周總理每次外出,華僑們都全體出動,在馬路兩邊和公共場所自動形成糾察線進行保護。因為當時柬埔寨不太平,南越人經常搞偷襲,每次外出公開活動都包含有一定危險性。西哈努克對於華僑們的表現滿意又自豪,兩眼朝周恩來一閃一閃地望著,說:「這是柬埔寨的華僑,他們愛第一祖國,中國;也愛第二祖國,柬埔寨。」

    這天晚上看過演出,陳毅外長對周恩來說:「總理呀,咱們明天可得分開活動了。

    我去吳哥窟,純是遊玩,你和西哈努克參觀白馬,可是重頭。」

    第二天,周恩來與陳毅便分開活動了。這一切都是客隨主便,聽西哈努克親王安排。

    陳毅先走了。陳毅走後,西哈努克才請總理出發。我們當時誰也沒料到這是西哈努克早已心中想好的一步棋。

    簡易機場上停有兩架小飛機,螺旋槳式的小飛機。西哈努克陪周恩來上了第一架飛機。這是西哈努克的飛機,裡面裝飾過,很漂亮,但是很小,坐不多人。西哈努克帶了個警衛,周恩來只帶了法文翻譯齊宗華,我們都沒上去,主人安排我們上第二架。

    上飛機前,只遵循客隨主便的原則,也沒多問,都以為去白馬參觀。西哈努克一上飛機,形勢全變了。他突然趕開飛機駕駛員,說:「今天我親自給周總理開飛機。」

    我的天哪,西哈努克要開飛機?而且是載著我們的國家的總理周思來!西哈努克當時還很年輕,完全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我們的總理可是62歲的老人了。西哈努克如果60歲,他決不會這麼沖,這麼冒失,他的這個舉動充滿了青年人所特有的血性、銳氣和熱情,但給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帶來的可是承受不起的壓迫力。我承認西哈努克聰明,聊起天來,天文地理,雞毛蒜皮,什麼都懂一些;他還會作詩,會作曲,會唱,會表演,他會開汽車,但說啥也沒想到他還會開飛機。這畢竟是1960年啊,一國元首開飛機我實在是第一次聽說,並且馬上要見識……陳毅元帥要是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巧妙地謝絕阻止。可他已被聰明的西哈努克先打發走了,剩我們這些人,事前不知道,事發也沒法勸,這種場合可是沒有我們說話的份,只能看周總理自己的態度了。而總理的態度,不看也知道,肯定是客隨主便。

    果然,總理只是微笑點頭,毫無擔憂和拒絕的表示。然而事情還沒完,西哈努克坐上了駕駛位,又發話了。

    「總理,咱們今天不去白馬了。」他回頭望住周恩來,「咱們今天去××島,到那裡視察一下。」

    這個島名我現在記不準確了,當時所受驚嚇太大。因為那個島就在南越的邊邊上。

    這個島本來是屬於柬埔寨的,南越反動當局在美國支持下搞霸權,爭這個島,說應該歸南越,所以經常派武裝部隊去騷擾。那島子是兵家所爭之地,已經充滿危險性,偏又聽說還有土匪,更是險上加險。西哈努克現在就要開飛機去闖那個島。

    今天講起來,我不能不佩服西哈努克那種勇敢無畏的闖勁,他雖然出身高貴,從小生活優越,但在為民族和國家的奮鬥中,確實不乏獻身精神。在當時,我卻實在認為他是年輕人的冒失,並且也明白他的用意:你南越不是有美國人支持嗎?我有中國朋友!

    現在中國的總理陪我一道來視察島子了,這就是承認並支持柬埔寨對這個島嶼所擁有的主權。

    客隨主便,飛機起飛了。雖然距離很近,飛行時間不長,我卻汗透兩層衣。想想剛訪問過的尼泊爾,比亨德拉國王叫周恩來坐他的飛機,起飛後就發生故障,飛機差點墜毀。那次周恩來、陳毅都在飛機上,警衛人員基本沒上去,也是這種小飛機,我在場,急得我心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那場驚嚇的後遺症還沒消失,現在又乘上了這種小飛機,我一個勁地從窗子朝外掃視,就怕前面的飛機出事。我相信,老國王要是不去世,決不會發生這種事。

    始終沒有望見總理的飛機。艙裡不知誰喃喃,美國和南越的飛機常竄過來……我的心咯登一下,忙又朝窗外望,這次可就怕發現飛機了,要是南越飛來幾架戰鬥機,那可成大事呢。我還記得1956年11月那次,周恩來與賀龍從河內飛金邊,航線恰好要從美國控制的南越和泰國的空軍基地間穿過,那裡仗打得正凶,周恩來卻說:「不管危險多大,一定要飛過去,人家在等著我們呢,不能第一次打交道就失信,我們代表的是整個國家!」那次周恩來親自參加飛越的研究會,設想各種應付方案。飛越險區時,無線電裡一直響著美軍基地的陸空對話聲,周恩來和賀龍卻一路談笑風生,使我多次想起草船借箭裡的諸葛亮,想起當年跟隨周恩來參觀武侯祠……那次低空飛行,平安過了戰火激烈的險區。我還跟總理穿越過美國和蔣介石封鎖的台灣海峽,雖然都過來了,卻每次都壓力大得減壽。以一國總理之尊,屢次冒這樣大的風險,值得嗎?

    謝天謝地,飛機終於著陸了。我不等出艙便看到了西哈努克駕駛的那架飛機,長長舒口氣:這個年輕國王還真有那麼兩下子。

    下飛機時,突然聽到叭叭一串清脆聲響,實在是跟隨總理多年,年年都遇有險情,稍有情況便聯繫起一堆經驗之想。我馬上想到了勞山遇險那一次,曾錯把槍聲當成鞭子聲……土匪!這是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剎那間的緊張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我緊沖兩步,發現周恩來一臉平靜輕鬆的微笑,完全是遊覽名勝的悠閒自在的神情。有人在喊:

    「中國的總理來了!」

    「熱烈歡迎周恩來總理前來參觀視察!」

    我稍鬆一口氣,到底沒弄清那聲響是槍聲還是鞭炮還是甩鞭子聲?總之島上的人一聽說是中國的總理周恩來到了,都表現出熱烈、激動和友好。我能鮮明地感到中國的國威,感到周恩來的赫赫英名就是在這荒僻小島也盡人皆知,並且民皆仰之。特別是華僑,那激昂熱烈的情緒使我堅信,真有什麼風吹草動的事發生,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用生命和鮮血來保衛代表祖國出訪的周恩來總理。

    那一趟視察,無論風景多美,異國情調多麼迷人,我始終不曾有絲毫的輕鬆可言。

    直到回了金邊,那汗還沒有出完。一到王宮,我就抱怨:「總理,這可太危險,太不像話了。」

    周恩來淡淡一笑:「你們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該這樣說。人家是國王,是元首,你們不能把總理考慮到國王、元首之上。」他眨了一下眼,目光變得深沉。「你們替我擔心著急,一方面是負有責任,另方面是不是有大國思想?不要把大國的總理考慮在小國的元首之上。無論大國小國、窮國富國,在國際關係上都是一律平等的,不但要這樣說,更要這樣想,這樣做。」

    陳毅元帥來了。他顯然聽說了這件事,那坦蕩的性情再配上個大嗓門,一見總理便嚷起來:「不行,我得去找西哈努克親王說說,這還得了,這麼大的事……」

    他被周恩來一個嚴厲的手勢止住了,怔怔地望著周恩來。

    「國王、元首給你總理開飛機,你說什麼?你再高有人家元首高?」

    「可也得打個招呼喲。」

    「人家國王也去了嘛,我們要支持,那島子本來就是人家的麼。」

    陳毅同西哈努克的友誼是很深的,私人交往也密切,很有感情,所以說話沒那麼多顧忌:「唉,他是夠勇敢夠敢闖的,又開飛機,又拉了中國總理去島子上向南越示威……」

    周恩來笑了:「人家元首開飛機,我能拒絕嗎?越是小國家,我們越是要尊重,決不能損傷小國的自尊心。我們堅持的就是這麼一個原則:大國小國一個樣,窮國富國一個樣。生活中人與人交往也不能嫌貧愛富啊,何況是國家之間。」

    陳毅連連點頭,不再提這件事,轉而介紹他參觀的吳哥窟。周思來也並沒把這次冒險當回事,在他的經歷中,這也確實算不得什麼「險」。他只是遺憾沒看到吳哥窟:

    「唉,未能一睹為快啊,可惜!」」

    不同於槍彈下的倖免於難,也不同於空中的遇險,周恩來還曾多次在大的政治較量和激烈的階級鬥爭中憑著大智大勇,沉著冷靜、有條不紊地轉危為安。那種「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的氣度,堪稱千古一絕。

    年4月下旬,對中國共產黨來說實在是段灰暗的日子。參與領導中央特科工作的顧順章送中央代表張國燾去鄂豫皖根據地。誰能想到這2人變成兩股禍水?張國燾到了那裡後,利用「肅反」將開闢鄂豫皖根據地的優秀紅軍將領幾乎殺光,其黑暗和殘酷程度在60年後的今天都不宜全部披露,最後發展到分裂黨,另立中央的地步。對於張國燾的罪惡人們已經知道不少,無須多講。這個護送張國燾的顧順章還可以再談談。他雖然危害時間極短暫,卻對中共中央的安全造成從未有過的極大威脅,堪稱創造了一項中共黨史之最。

    顧順章原是個上海工人,參加共產黨後,到這時已經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

    他領導中央特科工作,長期負責黨的保衛工作,熟知中共中央機關和多數中央領導人的住址,掌握黨的大量重要機密,熟悉黨的各種秘密工作方法。他護送張國燾走後,在武漢被捕,很快叛變,並且向國民黨當局獻計獻策,想以突然襲擊的辦法將中共中央機關和主要領導人一網打盡。

    在這一危急時刻,首先立大功的是打入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當機要秘書的中共地下黨員錢壯飛。他獲悉情報,立刻派人連夜從南京趕到上海,報告中央特科負責人李克農並轉報中央。

    要在極短時間裡,要在敵人統治下,迅速完成大規模的疏散隱蔽任務,其艱巨性,危險性在白區工作中都是罕見的。中央將這一重大事件的處理委託給以周恩來為首的幾位同志全權處理。周恩來一分一秒不放鬆,與陳雲商定對策,在聶榮臻、陳賡、李克農、李強等同志協助下,銷毀大量機密文件,疏散所有黨的負責人和一切可能成為顧順章偵捕的幹部;切斷叛徒在上海可能利用的所有關係;廢止顧順章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工作方法,趕在敵人行動之前完成了中央交給的任務,避免了一次後果極端嚴重的大破壞。

    周恩來在重大關頭所表現的這種驚人的靜氣,他在危難時刻所顯示的鋼鐵意志,周密準確地估量形勢,果斷正確地採取行動,在以後重大政治鬥爭中多次再現。比如長征途中張國燾準備加害中央之際;比如加納發生謀刺總統事件後,他如期訪問加納給予支持;比如盡人皆知的「9.13」事件中。

    鄧穎超曾對我們講述她與周恩來在大連遇險脫險的經過,這個故事也可以說明周恩來每臨大事有靜氣,沉著、機智、果敢的品格。

    年,中共在蘇聯莫斯科召開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周恩來當選為代表,鄧穎超列席會議,兩人在五月初一道乘日本輪船離開上海。

    船過青島時,周恩來與鄧穎超上岸吃飯,並買了青島市的各種報紙帶回船上。當時山東濟南剛發生日本屠殺中國外交官員,打死打傷中國軍民數千人的慘案,因慘案發生於5月3日,所以又稱「五三慘案」。報紙上幾乎全是報道這方面的內容。

    周恩來買許多報紙,引起日方偵察員注意,輪船停靠大連碼頭後,周恩來與鄧穎超正準備下船,面前出現了3名穿警服的日本人,也不講話,目光灼灼盯緊周恩來,就那麼沉默著擋住去路。

    人心中但凡有隱秘,最驚的莫過於這種莫測高深的目光和沉默,許多極富經驗的鬥士也難免栽在沉默中。周恩來卻表現出超人的靜氣,顯出一種驚訝、不解和不滿的神情,皺起眉頭問:「這是什麼意思?有事嗎?」

    日本水上警察廳的警官沒有詐出破綻,便冷冷而又突然地問出一聲:「你的,什麼的幹活?」

    「做古玩生意。」周恩來毫不遲疑地應上一句。雖然他攜帶的箱子裡一件古玩也沒有,但自小受家庭熏陶,關於古玩的知識卻不少,完全可以周旋下去。

    「你買那麼多報紙幹什麼?」又一個警察用流利的中國話搶問。

    「在船上沒事,可以看看消遣。」

    「你要去哪兒?」

    「吉林。」

    「到東北幹什麼?」

    「去看望舅舅。」

    個敵人交換一下目光,指住周恩來:「你的,跟我們走一趟。」

    「去哪兒?」周恩來不耐煩地又皺起眉頭。

    「水上警察廳。」

    「我跟你們一起去。」鄧穎超不放心。

    「你不要去,你去幹什麼?」周恩來發火地瞪一眼鄧穎超,那神情態度完全符合當時中國的夫妻在家庭中各自所佔的位置。周恩來轉望住3名警官:「我可以跟你們去。

    不過,你們先幫我找個旅館,把我夫人送旅館住下,回來我也好找她。」

    名警官怔了怔。不要小看這幾句話,這裡所顯示的自信確實具有震撼力,3名警官頓時有些洩氣,心勁明顯減弱,幫鄧穎超找好旅館,安排鄧穎超住下,然後才帶周恩來走。

    在水上警察廳,他們拿出記錄的紙筆,例行公事地問一遍姓名、出生年月日、學歷、職業等情況,然後吸燃香煙,這是正式交鋒的前奏。

    周恩來始終是那麼坦然,那麼自信,那麼既來之則安之,就是沒有一點惶恐不安,連目光都不顫一下。

    「你舅舅姓什麼?」敵人冷不防問。

    「姓周。」

    「叫什麼?」

    「曼青。」

    「幹什麼的?」

    「在省政府財政廳任科員。」

    這幾句問答行雲流水,一氣完畢,又快捷又乾脆。

    可是,主審官嘴角流出了得意的略含譏嘲的冷笑:「你大概忘了你姓什麼?」

    「姓王。開始我說過。」

    敵人口氣陡轉,又凶又急:「你舅舅姓周,你怎麼姓王?」

    這次輪到周恩來笑了。他的笑中含著苦澀也含著譏嘲,那是「秀才遇見兵」的神情:

    「先生,在中國舅舅和叔叔是有區別的,叔叔和我姓氏一致,舅舅可不一致,不像外國人,舅舅、叔叔都叫uncle。所以我舅舅姓周我姓王。」

    敵人有些尷尬,嘴唇張了張,不甘心地站起身,逼視著周恩來:「我看你不是姓王而姓周,你不是做古董生意的而是當兵的。」

    周恩來表情的變化是那麼自然而適度,始而驚訝,繼而苦笑,伸出兩隻手:「你看我像當兵的嗎?」

    幾個警察都去看那雙手,那是一雙寫字的手。

    主審官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卡片仔細看著,猛一掀眼簾,目光直逼周思來,叫:

    「周恩來!」

    周恩來茫然地皺起眉頭,既沒應聲也無臉紅,被喊愣了一般。

    「你就是周恩來。」敵人肯定地再說一句。

    周恩來腦子馬上閃出上海登船後,餐廳裡遇到的兩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天津口音,是商人。很可能是當年在天津五四運動時認識他的……然而,近10年過去了。周恩來撫下滿腮的鬍子,笑著搖起頭:「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姓王,淮安人,你們有什麼根據說我是周,周恩來?」

    主審官張了張嘴,沒有答出來。他重新坐下,拿過記錄,將問過的話再重新問一遍。

    周恩來對答如流,與記錄上一字不錯。他那非凡的記憶力確實超出一般人所能想像的。

    於是,敵人終於緩下態度:「對不起,誤會了。先生,你可以走了。」

    周恩來卻不忙於走。他是在日本人的勢力下活動,走出警察廳容易,再被請回來也很容易。

    「唉呀,耽誤快兩小時了。」周恩來看看表,認真請求道:「先生,我還得麻煩你們一下,幫我買兩張下午去長春的火車票。」

    敵人再次面面相覷,終於點點頭:「可以。」

    「辛苦你們了。」周恩來將錢遞上,「我在旅館等票。」

    至此,周恩來才不慌不忙走出警察廳。回到旅館,他仍是那麼從容不迫,喝水休息,只是喝水時低低交待一句:「把接頭證件銷毀。」

    鄧穎超若無其事地上廁所去了。很快,廁所傳出了沖馬桶的聲音。

    就這樣,周恩來和鄧穎超拿了警察廳代買的火車票,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大連……這一段大連遇險脫險的經過,《八小時以外》等雜誌登過文章。鄧大姐曾說,「與事實有很大出入」。周恩來在北戴河講過這件事,鄧大姐也對我們講過。她說:「我是親身經歷了那次事件的兩個人之一,恩來也跟我詳細講了他在警察廳同敵人鬥智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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