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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這是一種較量 第四章 我們坐的是一條船 文 / 權延赤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散會後,周惠的腳步比往日輕快許多。今天鄧小平的講話使他精神振奮,講話將解放思想提到「一個重大政治問題」的高度,並且闡明「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條件」,特別是在號召「研究新情況,解決新問題」時,講了周惠盼望已久的話:

    「在經濟政策上,我認為要允許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企業。一部分工人農民,由於辛勤努力成績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來……」鄧小平用慎重的語氣說,「當然,在西北、西南和其它一些地區,那裡的生產和群眾生活還很困難,國家應當從各方面給予幫助,特別要從物質上給予有力的支持。邊遠窮地區,包產到戶也可以搞,不是不可以搞。」

    聽到這裡,周惠感覺心胸豁然一敞,上任後的全部努力似乎都有了報償。他沿樓梯緊下幾級階,追上了胡喬木。

    早在建國前,「南北二喬木」這兩位共產黨內的大才子便盛名揚海內。南喬木——喬冠華;北喬木——胡喬木,周惠都是認識的,特別是與胡喬木相熟已久。

    「哎,喬木同志,」周惠招呼,「農村工作會議紀要是你起草,搞得怎麼樣」

    「有什麼事?」胡喬木不無警惕地望一眼周惠,知道這位老弟喜歡出格,最近更沒少放炮。

    「小平同志的發言很精彩,有句話應該寫入紀要裡去呀。」

    「哪句話?」

    「邊遠山區、貧困地區能不能寫上包產到戶……」

    「不行不行。」胡喬木搖頭,「你想得太簡單」

    「哎,小平同志都講了……」

    「在哪兒進?在中央會議上。要是寫到文件上,就不光是邊遠窮地區了,那就要全國席捲」

    「只要老百姓願意,那就席捲嘛,有啥不好?」

    胡喬木仍是搖頭:「我告訴你,你們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我不能寫,這句話上文件,那就決堤」

    周惠無奈地聳聳肩,興致有些跌落。鄧小平講話後,他對內蒙古的農業生產已經有了信心和把握,但他已不滿足於自己可以放手幹,他希望能從此在全國形成一種「大氣候」……

    農村工作會議紀要不寫這句話,會議文件總要有這句話吧?白紙黑字帶回去,對全區幹部解放思想會起多大的鼓舞作用!整理文件的秀才們也住京西賓館,周惠成了那裡的常客。

    新華社負責人曾把整理出來的文件遞給了周惠:「喂,你先看看吧。」

    周惠抓過文件,朝床鋪上一躺便迫不及待地翻閱,目光匆匆地掃過字裡行間。從頭到尾看兩遍,一股火氣按捺不住,將胳膊一掄,文件被扔在地板上。

    「你們把最精彩的東西弄沒了!」周惠從床上跳起身,他沒有找到「包產到戶」四個字,失望之情流於詞色,「你們搖筆桿的不寫,我們幹事的用行動寫!」

    一

    京西賓館小禮堂裡正在放電影。根據鄧小平的指示,一批五六十年代的優秀影片同它們的創作人員一樣陸續獲得解放,首先在這裡重上銀幕。

    周惠坐在西南角的位置。八年八個樣板戲,他同全國人民一樣實在是「吃」膩就像一個人吃了八年羊尾巴,聞到味便難受得起雞皮疙瘩。如今換了口味,重新聽到久遠親切的聲音,看到熟悉可心的人物和生活,那一種精神愉悅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

    有人從東北角「雙號入場」的門口走入,貼牆立有幾秒鐘,讓眼睛適應黑暗。

    「首長,請跟我來。」服務員上前引領。

    「周惠同志坐哪裡?」問話河南味十足。

    「是趙書記啊,」服務員辨認出來人是四川省委第一書記趙紫陽,「打字幕請他出來!」

    「不要,我跟他坐一起看。」趙紫陽小聲說,「你幫我找一找。」

    走過來兩名服務員,嘀咕幾聲,一名服務員知道周惠大致的座位,引趙紫陽繞向西南,包了紅布的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照照,一手扶趙紫陽,貼近他耳邊:「就在那兒,從這兒過去……」

    借銀幕反射回來的光亮,趙紫陽看到周惠,挨他身邊坐下來。周惠被影片牽走魂一般,渾然不覺。

    有人在他肋部捅了捅。

    「嗯,」周惠回頭回神,正要叫出聲,被趙紫陽用手勢止住。便壓住嗓子貼過嘴去問:「你怎麼找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趙紫陽用他特有的河南口音咬耳朵。

    「干」周惠將身體一歪,兩人就成了「耳鬢廝磨」的姿態,正方便咬耳朵。

    「聊聊。」

    「出去?」

    「就在這兒好。」趙紫陽擠擠眼,「都看電影呢,沒人注意咱們。」

    「聊啥?」周惠認真看一眼趙紫陽。那張長臉還像當年在九地委任職時一樣英俊,只是多了幾分老練和成熟。當年的生活與銀幕上放映的「平原游擊隊」很神似。

    記得是一九四五年初春,鄧小平任北方局代理書記,要去平原分局調查情況,電報打到太岳,調太岳二地委委員兼士敏縣委書記周惠同往。

    平原分局又叫冀魯豫分局,當時轄津浦以西,平漢以東,隴海以北,德(川)石(家莊)以南的廣大地區。周惠隨鄧小平到平原分局後不久,被分配到六地委任副書記。當時趙紫陽在九地委任副書記,萬里在八地委任書記,三個人同在一個戰略區。

    周惠同趙紫陽相交就在那個時期開始,會議見面自不必說,打游擊也常在一起行動,睡一個屋、吃一鍋飯,甚至是一樣的穿戴打扮:身上黑布長袍,頭上箍條白毛巾,要是被現在的小青年們見到,會誤以為「土匪」。因為銀幕和戲劇中,土匪也是這般打扮。所不同的是,趙紫陽是個漂亮小伙子,精明幹練,生活中得意事多,失意事少;周惠精壯敦實,黝黑粗獷,自小多磨難,失意事多,得意事少,加之命運留在臉部的痘疤,甚至生過遁世出家之念。帶了少年生活下的不同印跡進入革命隊伍,兩人的性格作風也有不同。趙紫陽熱烈瀟灑,越是人前越神采飛揚,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周惠踏實果決,敢做敢當,言語間或爆烈如雷,間或流出一種淡淡的有幾分蒼涼的幽默。

    這兩個人卻相處得好,吹牛聊天喜歡往一道湊。抗戰勝利前後,兩個人住一個屋填寫幹部登記表,互相交換著看,周惠比趙紫陽大幾個月,該是老兄。

    「小平講了包產到戶,華國鋒一句話也沒提……」趙紫陽衝著周惠耳朵喃喃。

    「文件上沒有寫,他娘的!」周惠在喉嚨裡罵。

    「紀登奎的講話裡也隻字沒提。」

    「他官作大了」,周惠聲音雖小,火氣卻大,「我們不認識。」

    其實,周惠和紀登奎當年就在趙紫陽那個九地委當縣委書記,周惠還給他講過課。「文革」中,紀登奎被毛澤東破格提拔到政治局,從此,見了周惠便略無反應,不認識的一般。

    在中國的政治生活中,「苟富貴,無相忘」成了一種傳統美德,那是因為多數人做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容易做到,所以是受斥罵的;不忘舊義,特別是不忘過去的上級卻是難些;生怕舊人提舊事,似乎提舊事有損高官後的形象和位置。所以,如果說:「某某官當大了,不認識人了」,這個「某某」在人們眼中便黯然低下許多。

    當然,這種「傳統美德」也給為官者帶來許多麻煩。社會的習慣和現實,「富貴深山有遠親」,官作大了找的人也多了,對於「官身不由己」的大官來說也實在應酬不起,得罪不完。

    不過,周惠認為紀登奎對自己的態度不屬此列。

    「哎,老兄,」趙紫陽又捅捅周惠,咬著耳朵說,「你看包產到戶搞他個十分之一怎麼」

    「嗯,叫我說就搞他個十分之二。」周惠也咬著耳朵說,「先搞百分之二十也沒什麼。」

    「可報紙上有人吹冷風呢,你老兄不給他們幾炮?」趙紫陽「煽風點火」。

    「你怎麼找到我來」周惠笑問。

    「我們坐的是一條船。」趙紫陽手心壓手背,在周惠的手背上輕拍幾下,拍得周惠心熱血湧,後來果真又大放其炮,惹了點麻煩,那是後話

    在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政治路線和組織路線轉折之際,各省第一書記的悄悄串聯活動起了很大作用,他們聯合起來,在自己為政一方的地域裡,以權力和行動對抗、反駁了「凡是派」及思想尚未解放的「保守派」們。實際上,這種串聯在「文革」後期,「四人幫」氣焰正盛時便已開始趙紫陽是其中一個典型。

    「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之時,趙紫陽便曾犯難去拜訪鄧小平。

    「你這個人好大膽哪!」鄧小平劈頭一句,「好多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找上門來」

    「我們坐的是一條船嘛,」趙紫陽的河南腔同鄧小平的四川調都富於一種音樂的韻味,「是福是禍誰也躲不掉。」

    「檢查過關了」鄧小平將一杯茶遞過去。

    「有那麼幾尊神把關,能放我輕易過去」趙紫陽苦笑。

    「往我身上推嘛。」鄧小平深深吸煙,又輕鬆一笑,「我早講過,老子是聾子不怕響雷打,死豬不怕滾水燙。」

    「大不了撤職,」趙紫陽聳聳肩。「我已經五十多了,無所謂」

    「才五十多就悲觀了,我七十了還不服輸呢。」

    趙紫陽傾過身去咬耳道:「張春橋找我瞭解去年你請我吃飯的事,問我是不是看到了主席去年五月在政治局的談話記錄?我說沒有。又問我是不是聽你講了主席批所謂『四人幫』的事?我裝糊塗說『什麼四人幫?』我不知道呀。……」

    「老子講了,又能怎麼」鄧小平拍響茶几?

    「何必自找麻煩呢。」趙紫陽壓著嗓子道,「我都沒認賬,那個記錄本我早悄悄燒」

    「你這個傢伙,鬼滑得很哪!」鄧小平笑了,「名為來告別,實則通風報信,訂立攻守同盟嘛!」

    「沒辦法呀,」趙紫陽攤開雙手,「逼的。」他立起身來告辭:「我該走了,我可什麼也沒說」

    在政治生活中,凡上了「同一條船」,此類活動是少不了的。抓「四人幫」是這樣,搞「包產到戶」也是如此。何況趙紫陽調去四川之前,也曾在內蒙古幹過年把時間,跑了不少旗縣,搞起「串聯」更是名正言順。他再捅捅周惠:「哎,你也多找人串串。喬木同志起草的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否定了華和紀的那一套,否定了全國學大寨……」

    「可我也不滿意。」周惠對著趙紫陽的耳朵搖頭道,「我找過喬木,因為沒有『包產到戶』這一句。」

    「心裡有這條就行」趙紫陽在周惠肩膀上輕拍,「下面還是咱們說了算。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二

    「廬山物以類聚,京西又是物以類聚。」

    周惠自嘲地在心中暗笑,頗有信心地注意那位長身長臉,趿拉著一雙黑布鞋,在小餐廳搖晃著身子走路的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果然,萬里直衝他走來,大咧咧坐於他身旁。

    雖然抗戰末他們共事於一個戰略區,卻並未直接打過交道,是新形勢下坐上一條船

    「周惠同志,你那個發言不錯嘛。」萬里隨便打著招呼,「剛出點汗,來點風寒頂回去可不得了」

    這個人小節不拘,大事獨到,非常人能及。周惠望著萬里隨意敞開的衣襟,心裡這樣評價。

    毛澤東當年評價說:「北京有個萬里,日行萬里。」

    鄧小平三十年後又評道:「中國的改革是從農村開始的,一萬里同志是立了大功的。」

    萬里是那種不甘平庸的人;要麼不幹,要干就轟轟烈烈,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創新。他當第一任城建部長,便搞了首都「十大建築」,至今豐碑一般矗立於北京市,被譽為「日行萬里」;他任鐵道部長,將鐵路變成了鄧小平實現全面治理整頓的突破口,「打」徐州,「戰」長沙,「征」昆明、「取」鄭州……贏得「火車正點萬里行」之譽稱;他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在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便率先搞出《關於目前農村經濟改革幾個問題的規定》草案,被稱為「省委六條」,吹響了農村改革的第一聲號角,繼而作出「借地給農民」、「聯產計酬」。「包產到戶」等一系列決策,治皖一年便開始有了「要吃米,找萬里」的民謠……

    幹事的人佩服幹事的人,周惠放下手裡的粥碗,笑著說:「萬里同志,你是先行官哪,我們跟著跑。」

    正是早餐之時,餐廳裡瀰漫著「六必居」、「王致和」、「涪陵搾菜」之類的混和氣味。萬里沖端來早點的服務員禮貌地點點頭,重新望住周惠:「我們那個內部專刊你看了就是農業勞動計酬必須聯繫產量的新華社內參……」

    「嗯,」周惠點頭,「我投贊成票。」

    「原來我們寫的是『包產到戶』,考慮中央文件有『不許分田單干,也不許包產到戶』的規定,就把四個字改成八個字。『包產到組,責任到人』或『聯產計酬,責任到人』

    「責任到人了,比到戶還厲害呀。」周惠會心地笑著說。

    「你是明白人。」萬里也笑,「糊塗人以為包產到組反正不是到戶,也就不來找我們的麻煩」

    萬里喝兩口粥,停下筷子問:「哎,事是那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個叫法或說法好現在叫法太多太雜,包產到戶,聯產計酬,責任田,大包干……還是找個準確點的叫法統一統一口徑好。」

    「包產到戶的叫法多些,可是又犯忌,」周惠沉吟道,「文件上明令不准……」

    「安徽的老百姓叫『大包干』的多些。」

    「叫什麼名稱不主要,主要還在內容。」

    「我們那裡鳳陽縣的老百姓對大包干的內容有段順口溜……」

    「鳳陽,出花鼓詞的地方。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周惠感慨地搖搖頭,「鳳陽出的順口溜肯定是很生動很深刻的了c」

    萬里用筷子敲著碗沿,唸唸有詞:「大包干,大包干,直來直去不拐彎,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好!」周惠喝彩,「還是你們安徽的叫法好,就叫『大包干』,我投你們一票。」

    「老百姓對『大包干』的好處也有段順口溜。」萬里興致勃勃,將筷子從碗沿移開,落在圓鼓鼓的小白饅頭上繼續敲打,嘴裡念道:「大包干,就是好,幹部群眾都想搞。只要搞上三五年,吃陳糧,燒陳草,個人富,集體富,國家還要蓋糧庫!」

    念到最後一句,萬里的筷子已將那個白饅頭戳起來,像個豐收之後喜悅的農民一樣,朝白饅頭美美的咬上一口,大嚼起來。

    「我們有些幹部糊塗得實在怕人。你說他思想不解放,本本主義、教條主義吧,其實他本本看的不多,教條也沒記住兩條。硬要把包產到戶和分田單干混為一談,兩個怎麼能一樣」周惠邊用筷子夾著一粒粒鹽黃豆往嘴裡送,一邊皺起眉頭道:「『分田』涉嫌改變所有制,『包產』分明只是涉及產品分配形式嘛,是一種聯產計酬的責任制形式,是要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土地所有制並沒改變。可有些幹部硬是在那兒瞎嚷嚷,什麼對不起毛主席在天之靈,不是屁話嘛!」

    「好行小惠,言不及意,變相單干,反對學大寨……」萬里一句一頓,邊吃邊數扣在他頭上的帽子;數一頂小帽子吃一粒黃豆,數到「復辟資本主義」之類大帽子便吃一粒花生米,末了淡淡一笑:「人言不足畏。」

    「幹部問題不解決,什麼好政策也得落空。」

    「我們一位幹部跟我建議,說搞點『還鄉團』很有必要。」萬里已經是在同周惠交流思想和情況,「我們省委已經決定,要用優惠條件號召安徽籍在外地工作的幹部回家鄉出力來。」

    「哎,我們那個侯秘書長去了怎麼」周惠關心地問。這位侯秘書長是尤太忠在內蒙主持工作時的幹部,原籍安徽,周惠本想留住他,但他考慮形勢的變化,在過去路線方針指導下所做的事,在新形勢下難免要有人找矛盾。為避麻煩,還是要求調走「他在內蒙如果繼續呆下去,本來也是能呆住的,並沒什麼大事情。」

    「在安徽幹得不錯。」萬里深刻地說,「黨員幹部就要執行黨的方針、政策嘛,有錯誤的幹部也許反而是真正的好幹部,肯做工作嘛;沒錯誤的幹部倒也許是最糟糕的幹部,佔著茅坑不拉屎,不做工作嘛。」

    「哎,萬里同志,講到這裡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周惠想起—件事,「過去我們那裡有位公安廳長去了安徽,聽說這次下來內蒙對他熟,他也熟悉內蒙。這次我來,內蒙的同志提出請他回內蒙,這個人有事沒事?」

    「事情是有一些……」萬里說,「執行那時的路線,多少總要有些事。」

    「要是大事,那就算要是小事,內蒙願意他回來工作。」

    「有點小事,沒大事。」萬里高興地說,「回內蒙再好不過,各省這樣搞搞幹部交流,對黨對國家和他本人都是好事。」

    「那好吧,就叫他回內蒙繼續干公安廳長。」周惠把剩下的一點粥打掃盡,起身道:「萬里同志,以後我們還得多交流。」

    「不光是我們兩個,」萬里的神色、口氣都意味深長,「要廣泛,從中央到各省。」

    他用手劃了盡可能大的一個圈子。

    三

    黑暗稀薄起來,晨曦像一種神秘的暗示在慢慢地艱難地展開。

    「巡洋艦」又駛入了曠野,車上坐的還是那個周惠,隨行的也只是兩個秘書一名警衛。極目四野,還是那種人跡渺渺,神情冷冷……

    不過,孤寂感漸漸遠去。

    十一屆三中全會期間,各路「諸侯」、各位「封疆大吏」活躍著做了廣泛的串聯,這是前所未有的變化。自一九五九年的廬山會議之後,高級領導幹部便有些「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哪怕是同住北戴河「易地辦公」,房前房後也少有串門;開會坐一屋,會後各自東西,生怕串門串出個「集團」。「俱樂部」之類的罪名來。

    趙紫陽、萬里、任仲夷、池必卿、廖志高、江渭清、譚啟龍……各省市的負責人形成一種「轉折」的組織基礎,保證了鄧小平提出的思想路線和政治路線的轉折。

    一團濃煙升騰而起,周惠將車窗拉開一條縫,嘴巴不閒地又連吸幾口。

    春寒料峭;針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風,他緊緊身上的軍大衣,臉上卻是熱辣辣的感覺,一如十幾道燈光投射過來。

    三中全會進行中,他曾莫名地被燒一下子,記者們將攝影攝像的燈光齊射向他,熱了好大一陣。記者們是很少這樣對他「犯神經」的,一張「黑不溜秋」的麻臉有什麼好照的?他心裡自嘲。

    可是,不到幾個小時他就明白了,增補的九名中央委員,他也榜上有名。

    這些記者,比當事者消息還靈通!

    想到記者才發現今天的車上多著一名《人民日報》的負責人。辦大事還真少不得這些筆桿子。

    「昭盟災情嚴重,看到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遺體你們不急不愧不難過當務之急,一是救濟糧,二是要種下莊稼,種子下不了地就要出大事。」周惠在赤峰對那些黨員幹部講得動了感情,「我且不說你們要解放思想轉變觀念,狗急了還要跳牆呢!你們要說來不及解放,轉變,莫非也不急沒飯吃要餓死人的,知道不知道?」

    「誰不急呀?」幹部們攤開兩手,「跳牆也不知往哪裡跳呀。」

    「包產到戶,責任到人。放手讓老百姓自己救自己,把你們過去那些禁令統統收回去作廢!」周惠簡直動了肝火,把幹部們拉著去農村轉,指點荒蕪的土地:「分了,分給老百姓,責任一定要到人廠

    有幹部指著麥田里的青苗:「荒地好辦,青苗怎麼辦?」

    「青苗也分。」周惠接口便拍板作出決斷,「半路出家也能成佛,分青苗也能收回好莊稼,總比不分沒人管,丟下莊稼扒火車逃荒好!」

    於是《人民日報》登出一篇文章,標題便是周惠那句話:「半路出家也能成佛」。

    千里巡行,周惠腿不停,嘴也不閒。

    他明白,他這個中央委員不是天上掉下個餡餅來,而是對他上任後所想所做的一種肯定和提倡。「鄧大人」辦事就是不露山不露水地搞實際內容,給你實惠。

    「我看『包』字可以進城嘛。」周惠對烏蘭浩特市的幹部們講話,把手握一握,像抓小魚小蝦似地抓住那些涉於倒閉破產的小企業、小加工廠,「農村可以包,城市為什麼不包?沒有明確的責任權利,積極性就調動不起來。這政策那政策,能調動積極性,解放生產力就是好政策;『白貓黑貓』論不是修正主義,是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

    於是,《人民日報》又登一篇文章:《「包」字進城》。

    從東向西,由南至北,千里巡行塞外,走村串戶,訪貧問苦,用行動為各級幹部作示範。

    「天下有打罪,罵罪,殺頭的罪,就是沒有餓飯的罪,三歲我母親就叫我懂這個道理,共產黨的幹部,能不明這個理?」

    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

    他燒了三把火。

    從龍太忠開始,先將那些完成了歷史使命的軍隊「支左」幹部,設宴款待,敲鑼打鼓地送回軍營去,重疊臃腫的機構頓時清爽許多,各種矛盾也立刻減少多半。

    對那些靠「文化大革命」起家的幹部,講原則,講策略又講政策也做一次徹底清理。

    第三步就是建立健全各級領導班子。這期間也要注意步驟,先將老幹部都解放出來,穩定大局;再分別具體情況,讓那些年齡過大,確實不適合繼續工作的老人光榮地退下來,離開那些關鍵性崗位,將選擇好的年富力強、忠誠於十一屆三中全會所確定的路線的優秀幹部提拔補充上去。

    這時,博覽群書的優勢也顯出來。

    主政內蒙古,他就談蒙古族的歷史和英雄,那是近三十年前看過的書,信手拈來便派上了用場。

    「你們搞宣傳的責任重大啊,好的東西能不能深入天下人心,很重要的就是靠你們這些秀才。」周惠慢條斯理地同那些搖筆桿子的談心,「劉備的五虎上將,天下無人不曉。其實三國裡面,北魏、東吳、西蜀,蜀國是最弱的,劉備的五虎上將真那麼厲害又加個諸葛亮,不過割據了一塊蜀地。蒙古民族崇尚狗,成吉思汗的四員大將都是用狗來褒獎,這『四狗』大將東征西討,建立了地跨歐亞的大帝國,人類史上沒有誰能比,可是天下沒幾個知道的,就是宣傳的責任。你們在內蒙搞宣傳,就不要埋沒了『四狗』大將的功勳,不要叫徒具虛名的『五虎』上將在那裡招搖……」

    一番談心,許多宣傳幹部,無論蒙族、漢族,都去找了《黃金秘史》、《蒙古秘史》來讀。

    「不能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果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橫跨歐亞大陸。」

    「大道理天天講,今天不說也罷,就說說蒙古民族的英雄成吉思汗。」周惠對那些即將上任和即將交班下台的各級領導班子的新老幹部們說,「天下大定,成吉思汗對他的功臣部下們講了三條,我看這三條對我們今天也有啟發。」他的目光先依次滑過那些即將接班上任的年富力強的幹部,「第一條,成吉思汗說,你們都當官了,不再是我身邊人而是國家的人以後你們的工作安排,或升或降,或獎或罰都是由人事部門負責,我不能再講什麼話,不能亂了制度。但你們到了崗位上,要告訴我,我知道後,要找你們也容易找。」

    今天的事雖不能拿幾百年前的事去套,但其中可以受到啟發是顯而易見的。不少幹部頻頻點頭。

    「你們都是功臣,已經有過很大貢獻。」周惠的目光又逐一掃過那些即將退下來的老幹部。「成吉思汗講的第二條,是說給那些爵位高而不再任其職的老功臣們。他說,按你們的官職不一定能再常見到我了,但是逢大典,我還是要請你們來見見面。你們將站在最尊貴的位置上,我要和你們敘敘舊,以慰思念之情,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為我建樹的功勳。」

    周惠說到這裡,作一個總括的手勢:「成吉思汗講的第三條,是說有機會見面時,你們一定要跟我說真話,有啥說啥,就像咱們一道出生人死打天下時候那樣。人們如果看我臉色說話,我就該完蛋我完了,你們也就全完」周惠講到這裡,無限感慨道:「你們聽聽成吉思汗講的這三條,他是『只識彎弓射大雕』」

    有幸傾聽到這番話的幹部,無不為之唏噓喟歎:倘若將「大汗」將「我」改為共產黨,這三條有許多內容至今適用

    「你們去看看承德,在民族地區工作承德不能不看。」周惠在錫盟、在呼盟、在哲盟不厭其煩地講,「清朝對少數民族的政策不簡單,格外重視蒙古族,而且尊重他們的文化。我們有些地方比他高明,有些地方還不如他們。我看乾隆皇帝的文章和書法,他是滿族人,漢文化的造詣比我們漢族的秀才舉人們都要高。你們在內蒙古工作,不會蒙文蒙語怎麼能搞好工作?周恩來總理在青島民族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到現在推不倒,可惜我們許多沒有照著做。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大漢族主義,一會兒民族分裂主義,關鍵是要全心全意為兄弟民族服務……」

    有人提醒周惠:對年輕幹部不要提拔太快,三十多歲就進自治區黨委常委班子不妥。

    「同志,我三十多歲就擔任過省委代理第一書記了,難道真是像九斤老太太講的一代不如一代?」周惠語重心長地道,「我們要學齊威王識寶,不要學魏惠王不識寶,否則可真是要『其無後乎!我無後乎』……」

    周惠將毛澤東一九五九年在廬山的講話,又信手拈來兩句。他講話頗有些「亂石鋪街」;乍看雜亂,實則有內在聯繫,整個是一體天成。

    (周顯王)十四年,齊威王魏惠王會田於郊。惠王曰:「齊亦有寶

    乎?」威王曰:「無有。」惠王曰:「寡人國雖小,尚有徑寸之珠,照

    車前後各十二乘者二枚,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威三曰:「寡人這所

    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檁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酒上

    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

    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祭北門、趙祭西門,徒而從者七千餘。吾臣

    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照千里,豈特十二乘

    哉!」

    齊、魏二王關於「寶」的辯論,周惠是站在齊王一邊,有趣的是,這場辯論後,齊魏兩國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馬陵之戰」,結果,齊威王以田忌、孫勝為「寶」,將以「徑寸之珠」為「寶」的魏惠王打得全軍覆沒,將惠玉的兒子也俘虜走所以周惠信手拈來一句「其無後乎,我無後乎……」其含意又豈是幾句話能講完?

    「這裡有個觀念問題。」周惠在北京同一些老同志聊天,『有人以不舉薦幹部不提拔人來標榜自己無私心,不用私。其實這種人多數都是自私狹隘的人……」

    周惠曾給不少人講孔子「進賢為賢」的故事。

    一天,子貢問孔子:「現在的鉅子誰最賢者?」孔子答:「還沒發現。要說過去,齊國有鮑叔,鄭國有子皮。」子貢不解:「現在齊國的管仲,鄭國的子產不算賢者」孔子說:「什麼叫賢?是進賢為賢呢,還是出力為賢?」子貢說:「當然進賢者為賢。」孔子說:「是啊,鮑步舉薦了管仲,子皮推薦了子產,所以是賢者。至於管仲和子產,他們只是自己出力,並沒聽說他們推薦舉拔過什麼賢者,怎麼能說管仲和子產是賢者」

    周惠為官,所舉拔的幹部,省部級以上有幾十人,政績。官聲都很好。局、處級幹部則更多,可說是一直注意「進賢」。

    四

    紅牆外的玉蘭花已然盛開。此花清馨,近花三米便可領略「襲人」的意境。

    周惠沿了中海散步。正是夕陽西下,餘暉縹緲;略一放眼,前人之詩便跳出海面:

    翡翠層樓浮樹抄,芙蓉小殿出波心。

    中海辟於金元,南海創於明初,清代與北海連為「三海」,統稱「西海子」,列為禁范,園內湖光山色,殿閣樓台,老樹嫩芽,春氣瀰漫。踱步湖畔,別是一番享受,特別對於周惠這樣的老幹部,在此可以尋覓過去的足跡,找回久遠的聲音……

    這裡是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長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也是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辦公所在。

    周惠進京,喜歡住中南海,不僅是為了開會述職方便,更由於這裡有一種思考大事的政治氛圍。

    中央書記處辦公的勤政殿與毛澤東居住的豐澤園之間,有所小四合院,是個內部小招待所,接待各路「諸侯」,各方「封疆大吏」。許多人不願住此,嫌拘束,不似禁苑外可以隨心所欲。周惠除了工作,業餘愛好不過讀書散步,都是「禁苑」不禁的內容,所以每次進京,多是給中央警衛局掛個電話,逕直住進中南海。

    這兩天周惠得空兒就散散步,其實是「走腦子」。

    若說上次看《羅馬之戰》走火罵娘是不明情況,不知對象,這次可就不同。趙紫陽、任仲夷他們來捅火,他翁聲翁氣地抱怨道:「你們盡捅我得罪人,他是我的老上級……」

    他明知自己是炮筒子脾氣,可一旦遇了火,還是禁不住要炸。《人民日報》春節前後登了他的「半路出家也能成佛」等觀點,可是到了三月十五日,突然在頭版發表了一封讀者來信《「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當穩定》。來信說:「輕易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是脫離群眾,不得人心的,」會「搞亂幹部和群眾的思想,挫傷群眾積極性,給生產造成危害」……

    特別是信前的「編者按」,口氣頗大,顯然有來頭:「已經出現分田到戶、包產到組的地方,應當正確貫徹執行黨的政策,堅決糾正錯誤做法。」

    周惠心裡已經有數,叫他「糾正錯誤做法的」就是那位老上級。

    怎麼辦?他的腦子裡也有些「亂石鋪街」。一會兒廬山會議,一會兒十一屆三中全會;忽而內蒙古的農民,忽而當年中南局的老領導;一時間「大躍進」、「人民公社」,一時間又「包產到戶」、「分青苗」……孰是孰非?

    腦子走,腳也走,已是走在海子東側。不知為什麼,神思忽然飛到一街之隔的禁城。

    那座有五百多年歷史的「紫禁城」,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宮。在後人的眼中,它不僅是十五萬平方米的完整的古建築群,更是中國皇帝制度的重要內容。比如那紅牆黃瓦、蟠龍藻井、瀝粉金漆木柱和金漆雕龍的「寶座」,都是封建皇權的象徵,他人不敢僭用。哪怕你是「九千歲」,宮殿也不敢建在超越二尺的台基上,只有萬歲爺的金鑾殿才是建在六尺高的漢白玉台基上。皇宮分「外朝」和「內廷」。外朝以太和(金鑾殿)、中和、保和三大殿為中,文華、武英兩殿為文武兩翼,是皇帝舉行大典,召見群臣,行使權力之場所。皇帝升座,殿前銀鶴。銅鼎、金爐都升起裊裊香煙,維繞於殿宇廊龐;殿廓下,金鐘、玉馨、笙、笛、簫、琴齊聲奏鳴,跪於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三呼萬歲;整個紫禁城赤霞暉映,金光萬道,將中國封建宗法禮制和帝王至高至尊的思想充分表現出來。「內廷」以「乾清」、「交泰」、「坤寧」三宮為主,東西各有六院,那一種廣闊繁雜,壯麗豪華,深沉博大,無一不是帝王至高無上權威的佐證。

    封建統治的主要思想和內容,都可概括為四個字;立君牧民。

    縱觀中國兩千多年封建史,無論「百家爭鳴」還是「獨尊儒術」,惟獨在「立君牧民」一點上無異議,就連為民請命的海瑞和老百姓靠理想臆造的「包青天」,都不會越「立君牧民」之雷池一步。前文提到的卜式,他可以先國後家,公而忘私,卻篤信「立君牧民」。

    「上於是以式終長者,乃召拜式為中郎……式不願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即為郎,布衣中蹺而牧羊,歲余,羊肥息,上過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也。』」

    這位「思想境界高」,不願為官的卜式,寧願去當羊棺牧羊。皇帝嘉獎他羊牧得好時,他告訴皇帝,治民和牧羊一個道理。

    無論政治家如何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只要是「立君牧民」,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改變「君貴民輕」的客觀事實。一千多年來,中國的老百姓怕的是昏君,盼的是明君,一如羔羊寄望於收者仁厚、理智、勤勞……

    熟知國情民情的周惠明白,當今之世,不「立君」、不要權威、不要中心是絕對不行的,但「牧民」的觀念卻非改不可。「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的教訓乃至「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刻骨銘心。鄧小平有鑒於此,提出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經濟管理的民主化,整個社會生活的民主化;提出要從制度上保證全體人民真正享有通過各種有效的民主形式管理國家的權力,享有各項公民權利,在政治上逐步地有階段地創造比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民主更高更切實的民主制度……

    周惠停住步,前方已是南海瀛台,支持變法的光緒帝在戊戌變法失敗後,即被囚禁於此。

    「要革命主義加改良主義……光改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這是去年七月十九日上午鄧小平在西山對他講的話,其中特別強調了要給企業和農民自主的權力。這次講話後,他便重新「出山」去了內蒙古。

    周惠沒有進瀛台,返身往勤政殿的方向踱去。

    「還得有個思想革命,轉變觀念喲!」周惠對著水波蕩漾的海面發出一聲肺腑之言。

    懷仁堂裡,轉圈擺著沙發椅;茶几上,每人清茶一杯。小型的中央工作會議正在繼續。

    胡耀邦主持會議,一省一省地聽取情況匯報,目光偶爾朝周惠那裡瞟一下,無不擔心。

    周惠住小招待所,一日三餐都在勤政殿這邊中共書記處的小灶進食,飯桌上常與胡耀邦聊聊。他的想法和情緒胡耀邦再清楚不過,怕只怕他將情緒帶到會議上來。

    何況,趙紫陽和任仲夷就坐在周惠旁邊,少不了要搞點「小動作」。那個炮筒子就要被點起來……

    「周惠講講嘛,」任仲夷捅周惠胳膊。「在底下我們聊得很好,你很有見地,在會上給大家講講更好……」趙紫陽、池必卿隨聲響應,萬里也在點頭。胡耀邦作個手勢:「周惠同志就談談吧,就談談內蒙古吧。」

    「現在不是別的,是沒飯吃呀。報紙上吹冷風,說我們掛羊頭賣狗肉,說不能什麼生產積極性都鼓勵,都去提倡,我不這麼看。有狗肉吃也比餓死人強吧?你寧叫老百姓餓死也不許他吃狗肉?這叫什麼馬列主義?這辦法那辦法,什麼辦法能叫生產上去,能叫老百姓吃飽肚子才是好辦法。」周惠開始講得緩慢低沉,但是那沙啞的聲音在漸漸升高,「報紙可以批評我們,從前我們就是在你們領導之下,現在我還是在你領導之下,從大躍進開始,我在你領導之下,照你說的辦,幾個大辦嘛,大辦鋼鐵,大辦農業,大辦食堂。大辦鋼鐵,『兩小無猜』,小土群小高爐怎麼九千萬人上山,樹吹光了,鋼都砸了去煉鐵,煉出一堆廢爐渣,這個教訓不要接受滿山烏煙瘴氣,糧食爛地裡沒人收;浮誇成風,衛星越放越高,牛皮越吹越大,農民吃食堂,喝糊糊,後來連粥都沒的喝,餓死多少人哪。瞎指揮,強迫命令,種地的人管不了種地的事,這事情還能搞好?那時候就給我們湖南插了白旗,兩省交界處大喇叭衝著我們喊,罵得那個難聽!現在又要搞那一套,《人民日報》宣傳那些是什麼意思?到底是誰在搞亂思想,又是誰在挫傷群眾的積極性,給生產造成危害……」

    周惠的臉開始漲紅,越講聲越高,言詞越激烈。胡耀邦右手連連拍茶几:「哎哎哎,別別,別這樣,人民內部矛盾啊,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啊……」

    「我也知道是人民內部矛盾,我也沒說是別的矛盾。」周惠平靜一下情緒,恢復那種深沉緩慢的音調,回顧「大躍進」。「人民公社化」的教訓,回顧廬山會議的教訓,又談了「而今日下」農村和農業生產的現狀及形勢。最後,頗帶了幾分慷慨悲涼的語氣說:「就算我又一次為民請命吧,折騰不起農民折騰不起了,國家折騰不起了,不要動不動就扣帽子,把生產經營的權力交還給農民。不要再搞強迫命令,給『包產到戶』上個戶口,尊重農民的選擇,餓肚子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啊……」

    隔天,習仲勳來看周惠,將一份內部簡報交他看。

    「這是政治局委員看的……」周惠有點遲疑,馬上又明白原因了,因為上面有他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發言。

    「××同志看了你的發言,給中央寫了封信。」習仲勳面有難色道,「他對你的意見比較大,要同你在全國全黨面前進行辯論……」

    周惠雖有一定思想準備,卻也沒想到事情鬧這麼大,皺眉道:「那怎麼辦他要辯論我也只好辯辯這個道理,我認為我是講的實話。」

    「你講的是實情,不過……唉,我的意見是不要再鬧了,書記處也是這個意見。」習仲勳表示了同情周惠的態度,息事寧人地說:「還是講團結嘛,不要內部又鬧起矛盾。」

    「你說怎麼辦?」周惠望住習仲勳。

    「打個電話,」習仲勳眨眨眼皮,沖電話機揚揚下巴,「幾十年的老戰友了,他也是你老上級,你就高姿態嘛,說兩句就揭過去了,以後別鬧」

    「你們都是做了好人,就是我做了惡人。」周惠嘟噥著抓起電話,撥通號碼:「XX同志我是周惠呀。聽說你對我有意見我看這樣吧,什麼時候我們見面聊聊,談談心,你看怎麼」

    「好吧,」對方畢竟是老領導,說話還客氣,「以後見面再聊吧。」

    以後見面不少,卻再也沒講過一句話,迎面相遇,至多不過互相點一下頭,便陌路人一樣分開

    反而是同那些倒霉的下台幹部可以推心置腹地談些心裡話。

    一番沒明沒夜的下鄉、開會,這位矮墩墩的身形頗讓人聯想到拿破侖的周惠終於累倒住進北京醫院。這正是他兩年前進門受阻大發雷霆的高幹病房區。

    今非昔比,他受到熱情接待和精心治理。

    病區裡還住著一位倒霉的朋友,原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勳。由於「文革」中的問題,他被「一擼到底」,身體也垮了,住進北京醫院,獨個兒冷冷清清,四周圍人跡渺渺,一幅淒涼晚景。

    周惠的到來,給他清冷的晚景帶來一點溫度。沒有避嫌,一如往昔朝一堆兒湊,談天說地再加三教九流。

    變化也是有的。

    二十年前,劉建勳在廬山春風得意,周惠見面就罵:「劉建勳呀,你他娘的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衛星你也放了,再打個電話把真話也講了……」

    劉建勳大動感情:「我倒了霉,親朋故舊躲還躲不贏,難得你春風得意,不忘舊情……」

    周惠忙搖手:「別這樣講,人是互惠的。廬山我倒了霉,你對我不錯,像個朋友。」

    劉建勳搖頭:「我在河南究竟怎麼三刀六洞,罪惡滔天?就這樣對待我……」

    「唉,想開點,」周惠勸慰,「任何事都有個氛圍,不是孤立的。我在廬山又有幾個人理睬?更不要說理解。『文革』傷了那麼多人,他們的冤屈又向誰說?回過頭想想,共產黨的幹部誰沒挨過整,誰又沒整過人?過去搞的就是六親不認,鬥爭哲學嘛。」

    劉建勳沉默苦笑片刻,道:「說到底還是大碼頭沒事,小碼頭遭淹哪。」

    周惠也笑他瞭解劉建勳這個人,走江湖、跑碼頭、三教九流、哥兒們義氣之類的東西都有一套,言談舉止很習慣地便會帶出來一些。當年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正是「文革」期間個人崇拜鬧得最凶之際,一路行來,所有前未晉見的幹部,或者「激動萬分」,或者誠惶誠恐,惟獨劉建勳,匯報河南形勢,大咧咧坐毛澤東對面,邊講邊擼起褲腿,露出兩條腿,鞋也是趿拉著,陪毛澤東同行的楊成武直皺眉頭,他習慣軍人嚴肅的生活,頻頻用眼色提醒劉建勳,劉建勳全然不覺,竟盤起腿來,兩手一邊搓腳丫,一邊抱怨形勢太亂,控制不住。

    客觀講,劉建勳不管有什麼錯誤,人還是很本色的,沒有那麼多詭譎虛假。

    「抓『四人幫』,華國鋒和汪東興還是立了功。」周惠替「大碼頭」說句公道話。

    「我住進北京醫院也不容易,外面的形勢就更是一無所知」劉建勳含蓄表明希望知道點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情況。

    「《光明日報》關於『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評論員文章,初稿是南京大學哲學系老師胡福明寫的,十易其稿,一炮沖天,胡耀邦和羅瑞卿起了大作用。『凡是派』是不叫發的,胡和羅頂住堅持發出來,推動真理標準的討論,這個標準一搞清楚,是非就好判斷」周惠向劉建勳介紹了中央工作會議及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基本情況,然後說:「現在形勢已經明朗,想搞第二次英明領袖是行不通了,黨內生活的民主化會不斷加強,階級鬥爭為綱已被否定,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也為全黨所公認。搞經濟建設,先顧農民這個『大頭』,黨內也有共識。如何搞?是繼續學大寨還是實行各種形式的責任制?黨內有分歧,有爭論。不過最終起作用的還是民心和民意;停止學大寨的主要呼聲不是我們這些『還鄉團』,主要是農民自己。搞責任制,包產到戶,主要也是農民自身的要求。我看這個潮流是擋不住」

    劉建助聽得人神,一個脫離政治舞台的政治人物常會產生的失落、惆悵之色溢於臉孔。默然良久,他傷感道:「唉,老弟呀,我這次怎麼會栽這麼大的觔斗?」

    周惠想了想,身子靠近過去:「老兄,你把一寶全押在了毛主席身上……」

    劉建勳怔了怔,不悅道:「你老弟現在說這個話了,老人家在世時,誰不是緊跟老人家,中國歷史考驗過的嘛……」

    周惠抬手截止:「你這麼說也是武斷了,廬山會議我要是緊跟,下山我就是省委第一書記。」

    劉建勳又是一怔,微有赧顏:「那是的……」他略一沉吟,又不服道:「可是,有幾個沒緊跟的?從大革命開始,到井岡山,到延安,直到解放戰爭,事實都證明了老人家的正確。排斥老人家,不跟老人家,革命就失敗,就受損失。這難道不是事實?在中央蘇區,主席經常是少數,可真理就在他手裡……」

    「你說的那是事實。主席講過一句話: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這句話怎麼理解?」周惠不等劉建勳回答,又繼續講下去:「現在關於真理標準的討論已經有了眉目,絕大多數人都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極少數人仍堅持有兩個標準,說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和指示也是一個標準。要是照你的邏輯,那麼你要是在台上,也會堅持『兩個凡是』的觀點」

    劉建勳沉吟未語。

    周惠笑道:「老兄啊,是實踐檢驗了毛澤東思想的正確,而不是相反。」他無限感慨地長吁一口氣,「哎,我說你把寶全押在了老人家身上,你不服氣。中國有句古話:順民心者昌,逆民意者亡。中央蘇區時,主席在黨的領導集團裡多次處於孤家寡人的地步,他跟我講過,有八九次之多,有幾次還差點殺頭。他為什麼敢堅持?因為他看清了自己在黨員群眾在紅軍廣大指戰員和全國人民中他不是少數,是順民心、應民意的。沒有這一條,任你是天下奇才、偉才、驚世之才也要犯錯誤,遭到失敗。『四人幫』那麼大勢力,在政治局,在中央委員會你搬得動他們一朝傾覆,靠的是民心民意;鄧小平三起三落打不倒,靠的也是民心民意。連唐太宗都知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毛主席再三告誡我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嗯。」劉建勳一枝接一枝吸煙,咳得厲害,卻一直停不下來,「有啟發……你接著講嘛。」

    「講什麼?我們這些人都是毛主席培養教育起來的一代人,什麼道理你不清楚?你是……」周惠突然想到劉建勳現在的處境,便不忍直言其短,轉個彎子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毛主席教育我們的吧?為什麼有人要多開出一條標準?毛主席教育我們順民心、應民意,為什麼到了許多同志那裡就變成了不違背毛主席的意圖,凡事要看主席的臉色,順主席的心思?」

    劉建勳病黃的臉上浮起一層病態的紅暈,狠命吸著煙問聲不語地聽。

    「近來我總是回顧廬山會議。不識廬山真面目,現在有幾人能識廬山真面目?老兄哪,咱們倆是關起門來說心裡話呢,你講,你當時真沒看出民心民意是真不知道實際情況上山前,上山後,七十五名中央委員,七十四名候補中委,加上我們十四名列席會議者,有幾個不知道實情?咱們都是當事者嘛!」

    劉建勳垂頭不語,只是吸煙,周惠已經情緒起伏,越講越激動:

    「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穫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麼過,請為人民鼓嚨胡……——周惠眼圈濕潤了,「我們有幾個人不知道人民這種呼聲?為什麼毛主席一句話,一百六十多名與會者就全成了『盲聾啞』,這是順民心還是順領袖之心?」周惠抬起右手,本想去拍劉建勳,略一頓,而拍向自己;先拍拍頭頂,再拍拍脊樑骨,痛苦道:「怕丟這個就沒了這個。老兄啊,我講不識廬山真面目,沒有認真分析總結嘛,現在也不識,看來要識廬山真面目也不難。不過,歷史有自己的規律,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看從廬山會議就開始了,一步步發展到『文化大革命』,最後來個物極必反……」

    「唉,二十年……報應來遲。」劉建勳終於擰熄手中的香煙。長歎息,彷彿積鬱心中的委屈怨懣釋去大半,抬起頭望住周惠:「難得你老弟講出這麼誠懇的話。要想清楚今天,是應該先認清廬山真面目,特別是我們這些過來人!」

    於是,兩個「過來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彷彿又看到了蒼蒼茫茫的揚子江,煙波浩渺的鄱陽湖;那座黑鬱鬱的大山漠然做岸,任憑雲遮霧鎖,自信是一個千古不語的存在……

    一個巨人的聲音迴盪於長江、大湖、匡廬間:

    一山飛峙大江邊,

    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

    熱風吹雨麗江天。

    雲橫九派浮黃鶴,

    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

    桃花源裡可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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