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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走向深淵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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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難想見,三十年前焦昆到金三角尋父的企圖是注定要落空的。

    焦昆是昆明知青,在滇西下鄉,那時候下鄉知青很容易耀武揚威,偷雞摸狗拔蒜苗,把對命運的絕望不滿發洩在當地農民身上。焦昆不這樣,他本分得像頭綿羊,老鄉都誇獎說沒見過這麼本分的男知青。只有焦昆自己心裡清楚,他當然比不得別人,別人有張狂的資本,他沒有,因為他父親是右派,還在勞改農場服刑。

    有一天,一個人悄悄帶信來,告訴他父親去了金三角。這個消息很突然,父親到金三角幹什麼?金三角那樣大,他在哪裡呢?焦昆傻眼了,就像面對茫茫大海,一時間不知所措。當然父親的行動有他的理由,焦昆猜不出來,冥思苦想幾天以後,他還是做出一個足以改變他一生的驚人決定:偷越國境去尋父。

    關山重重,山大林密,金三角地廣人稀,加上語言不通,人地不熟,連線索也沒有一個,他到哪裡去找父親呢?流浪一個多月,他很快在臘戌附近被緬甸警察抓住,先痛打一頓,然後關進拘留所。

    拘留所是在一座地下室裡,沒有窗戶,剛從明亮的地方進來,兩眼一抹黑,就像掉進黑窟窿裡,什麼也看不見。焦昆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氣味撲面而來,像掉進了大糞池,熏得他連忙摀住鼻子想:「媽呀,這是什麼牢房,怎麼這麼臭?」

    等眼睛適應黑暗,他才看清牢房很像悶罐車廂,地上擠著許多犯人。那些犯人都不出聲,坐在草蓆上看他,眼睛像野獸一樣在黑暗中閃動綠熒熒的光。焦昆倒吸一口冷氣,幸好這時靠近屎尿桶地方站起一個人來,大聲用漢語問他:「你是新來的知青嗎?……這裡有空位置,不過要忍耐些。」

    於是他就同牢房裡的知青認識了。招呼他的這人是昆明知青,叫秦大力,另外兩個,一個是上海知青余新華,另一個是北京知青郜連勝。他還得知,隔壁女牢裡還關著兩名女知青,一個是余新華尚未結婚的妻子周招娣,另一個也是昆明知青,叫姜小玲。

    放風的時候,他見到隔壁的女知青,原來周招娣是個孕婦,挺著大肚子,因為陽光見得少,臉色蒼白。姜小玲也沒有什麼表情,對他們點點頭,就顧自蹲在水槽跟前洗頭髮。大家都覺得很苦悶,很絕望,周招娣憂心忡忡地問余新華:「聽說移民局要把偷渡的知青遣返回去,是嗎?」

    余新華安慰她說:「儂要多保重身體,管他遣不遣返。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北京知青郜連勝頭髮直豎,怒髮衝冠的樣子。他是讀過一本叫做《格瓦拉日記》的油印小冊子,然後決心獻身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不料革命沒有找到,卻被關進牢房,他堅信革命信念決不因為坐牢久了,就像雨季的潮濕天氣一樣發了霉。他看一眼周招娣的大肚子,鄙夷地說:「嘁!你們這樣亂搞男女關係,哪有一絲革命青年的氣味?」

    余新華臉漲紅了,脖子充血,問題是他是上海知青,上海男知青個個長得跟豆芽菜一樣,是不興跟人動手打架的。倒是一旁的秦大力看不過去,站出來憤憤地說:「老郜你不能這樣說話,都是知青,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要是思想崇高,到山上打仗去,幹麼跟別人過不去?」

    郜連勝看他一眼,因為秦大力人高馬大,動起手來會吃虧,就冷笑著走到一邊去。焦昆覺得不解,說:「都什麼時候了,身在異國他鄉,還這麼不團結?」

    上海知青就乘機說了郜連勝許多壞話,什麼自大狂、極左思潮、自以為是、唯我獨尊等等,聽得焦、秦二人無話可說。放風結束,回到牢房裡,幾個人都氣鼓鼓的不想說話。

    開飯時候,牢卒給每人發一隻芭蕉葉飯團,只有一二兩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覺得氣味不對頭,打開來一看果然是餿的,吃不下去。他看見那個郜連勝一點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裡覺得很佩服。余新華懇求牢卒說:「請把我的飯團給我妻子,她懷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說:「你不吃飯怎麼行?」就把自己飯團分一半給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過來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吃完就抹開眼淚,說:「早知道受這麼多罪,幹麼還要往外跑?」

    郜連勝像個堅定的革命者那樣說:「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對抗反革命暴力。我們必須越獄!」秦大力贊同道:「對!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轉站,舊垃圾還沒有運走,新垃圾又來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這裡出入,小偷,毒販,殺人越貨的強盜土匪,也有不少背景複雜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裝分子,國民黨情報人員,等等。總之你很難辨別他們的身份,弄清朋友還是敵人。

    這天夜裡,隔壁女牢突然傳出淒厲的喊叫,夾雜著敲打鐵門的匡啷聲。余新華臉一下子白了,抓住鐵門發瘋地喊叫:「來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麼啦?是不是……要生產啦?!」

    一個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大聲呵斥道:「鬧什麼啊!再鬧,明天給你戴腳鐐!看你們老實不老實!」

    余新華央求他:「我妻子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進醫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罵道:「想得倒美!你是什麼東西,還想進醫院?……生就等她生在牢裡,明天叫人來收屍。」

    知青都氣炸了,撲到門邊破口大罵:你一個反動派走卒算什麼東西?老子堂堂中國知青,受你這樣侮辱?……你還是不是人,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你只配做條狗!帝國主義的乏走狗!

    正鬧得不可開交,有個人從地上站起來,用標準的漢語勸說他們:「好了好了,你們別跟他吵,救人要緊,讓我來想想辦法。」

    大家一愣,這是個新來的犯人,有四十多歲年紀,穿撣族服裝,其貌不揚的樣子。他原本不聲不響地坐著,誰也沒有在意他,把他混同於其他緬甸犯人。只見他低聲用緬語說了幾句,牢卒的態度立刻像演戲一樣發生變化,暴躁與怒火像烏雲一樣從臉上退去,溫馴和恭敬的笑容像潮水一樣爬上來。他唯唯諾諾,出去打了一通電話,不久就有一輛破破爛爛的救護車開進來,用擔架把產婦抬走了。

    余新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說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搖著頭說都是中國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家為他的見義勇為而感動,許多日子的苦水委屈無處傾訴,這天晚上他們就熱烈而激動地講了一夜話。那人自己稱姓盧,金三角華僑,在仰光做玉石生意,這回因為路上遇上麻煩,才被警察關進拘留所。他說少則兩三天,多則一星期他就會被朋友保釋出去。焦昆天真地問他,怎麼一下子就讓牢卒變得像狗一樣聽話?他笑著說我告訴他如果按我的話去辦,明天他就能到一個朋友那裡領一筆賞錢。這個朋友的名字在這一帶很有影響。郜連勝緊皺眉頭,像哲學家一樣莊嚴地思考著,他慢慢張開嘴,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你對文化大革命怎麼看法?」

    那人搖搖頭,表示不大清楚或者無可奉告。郜連勝沒有找到辯論對手,就一臉不屑地坐到一邊去不說話。上海知青腦子轉得快,他分明對盧先生剛才關於朋友的話產生興趣,這時他突然急促地說道:「好心的盧先生,能不能請你的朋友,也把我們保釋出去?……我們會永遠感激不盡的!」

    幾個中國知青,這時才突然意識到,盧先生的出現對於他們的命運轉折意義重大。他的朋友能夠保釋他,為什麼不可以保釋別人呢?他們難道還有別的救星或者機會嗎?於是他們一齊緊張地望著盧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盧先生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如果能幫忙他一定想辦法。這個回答很像圓滑世故的推諉,也可以看作一個借口,當然不能使知青滿意。剛剛燃起的希望立刻又破滅了,他們都很失望,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話說回來,要把一群外國偷渡者弄出拘留所決非易事,誰願意無緣無故地惹這個麻煩呢?

    第二天醫院傳來消息,上海女知青生下一個女兒,母女平安。大家對這個喜報激動不起來,悲觀的情緒像蟲子啃嚙他們的心臟,要知道,產婦和嬰兒對這群人來說意味著多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原先還夢想越獄,你能背著孩子越獄麼?你能把產婦孩子扔下不管麼?!

    兩天後,盧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個有地位的當地朋友將他保釋出去。盧先生的出獄極大刺激了男知青,郜連勝像獅子一樣在牢房裡走來走去,他變得越發煩躁和神經質,連睡覺都在說夢話:「越獄!越獄!……」

    郜連勝的絕望像傳染病一樣影響男知青,他們開始認真研究怎樣奪槍,怎樣越獄,然後怎樣擊退追兵,從哪個方向沿著怎樣路線上山去。但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號始終困擾他們,那就是,你們究竟要幹什麼?

    郜連勝回答說:「干革命!喚醒廣大勞動人民,推翻反動政府!」

    秦大力反駁說:「你懂緬語嗎?連緬語都不會,怎麼喚醒?」

    郜連勝啞口無言。焦昆卻喃喃地說:「我要去找父親。」

    余新華說:「你父親在哪裡?總不能像瞎子一樣找下去吧?金三角有多大,你怎麼找?你這一輩子也找不完。」

    於是灰心和悲觀絕望的氣氛又像大霧一樣籠罩他們,知青們整日懶洋洋的沒有力氣,個個都像患了惡性貧血症。現在就是放著越獄的機會,他們大約也懶得去冒險,與命運的抗爭的結果是更加茫然,因此日子就像令人噁心的髒水一樣慢吞吞從他們身邊流過。又過了十多天,走廊裡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牢卒匡啷一聲很不情願地打開牢門,大聲對知青吼道:「還不快滾!……下次再見到你們,決沒有你們好果子吃!」

    幾個人還沒有清醒過來,就被莫名其妙趕出拘留所。他們走出大門,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明亮的陽光下面,手捧一束鮮花,親切友好地朝他們點頭微笑。焦昆最先認出那人是盧先生,他像孩子見到親人一樣,「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盧先生以一種看似漫不經心的口吻向知青提出一個意想不到的要求:「你們願意做先生麼?……去教那些中國人的孩子吧,他們需要先生。」

    2

    戰爭是一種類似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方式,你簡直沒法預料什麼時候這把刀子會將你削成兩段,或者削去你身體的某個部分,再不然就把你的同學朋友同你永遠分開。劉黑子的朋友陳倭瓜、鄭九九、郭老四就是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相繼離他而去,陳倭瓜幾乎沒有落到全屍,鄭九九踩上地雷身亡,而郭老四死得更慘,他被政府軍抓了俘虜,綁在樹上開了膛,活活餵了野狗。大約半年之後,劉黑子忽然向他的朋友李大毛和楊紅梅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替他們打仗?」

    朋友看著他,覺得這個問題很深奧,把「他們」同「我們」分開,說明劉黑子已經放棄弄個省長市長幹幹的雄心壯志。李大毛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是啊,我們為什麼要……打仗呢?」楊紅梅的公開身份是游擊隊衛生員,她是劉黑子女朋友,他們很早以前就有了那種曖昧關係。她小聲建議說:「聽人說南邊有個泰國,那裡生活好,不打仗,人人都有汽車。我們往泰國跑吧。」

    劉黑子說:「是資本主義吧?」

    楊紅梅沒有把握地回答:「可能是吧。反正能過好日子。」

    劉黑子一拍大腿,咬牙切齒地說:「日他媽!老子想來想去,就去找那個資本主義!」

    逃跑是一種反叛行為,在游擊隊,兩種人抓住沒有好下場,一種是逃兵,另一種是叛徒。他們趁半夜下大雨逃離營地,躲進一個山洞,等游擊隊開拔後才沿著薩爾溫江往南走。三個人在老百姓竹樓裡換了便服,碰巧一隊馬幫到瓦城運貨,經再三央求,並聲明免費做腳力,首領才勉強同意讓他們跟了一程。就這樣,三個中國知青,他們既沒有錢,當然有錢也解決不了問題,也不懂當地語言,不懂緬語、撣幫語、克欽語和佤語,再加上人地生疏,無論給游擊隊或者政府軍抓去都沒有好下場。但是他們有槍,憑著求生本能,小心翼翼,晝伏夜行,繞開大路村鎮,沿著薩爾溫江險峻的叢林小道往南走。其實小路也不安全,不但常有毒蛇猛獸出沒,而且土匪強盜多如牛毛,防不勝防。他們變成驚弓之鳥,一刻也不敢離開槍,困了抱著上膛的槍打個盹,餓了到寨子裡討口飯吃,遇到老百姓的玉米紅薯地就偷上一大抱,躲在樹林裡大嚼一頓。

    這天下午他們來到一座山谷,看見前面有些竹樓和莊稼散落在山坡上,兩個男知青躲在樹林裡,讓女知青楊紅艷空著手去討些吃的。按照以往經驗,年輕姑娘去討東西,往往會得到善良主人的同情,討得一些山薯干玉米棒子,有時還會捧回一竹筒白生生的米飯來。金三角民風淳樸,許多竹樓裡都供奉普渡眾生的西天佛祖,所以劉黑子往地上一坐說:「小紅,給我要撮煙絲來,我的煙癮實在熬不住了。」

    楊紅艷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就走了。兩個男知青看著她走出樹林的陰影,走進閃耀著金色光斑的太陽裡,女青年步履有些不穩,身體瘦弱,頭髮被山風吹起來,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他們都沒有說話,劉黑子抱著槍想心事,李大毛打起盹來。

    過了十多分鐘,寨子裡突然響起刺耳的槍聲,他們嚇得跳起來。只見楊紅艷跌跌撞撞奔回來,一群穿土黃布軍裝的緬兵在追趕她。女知青顯然又餓又累,漸漸跑不動了,士兵像一群黃狗快要追上她。她絕望地揮動雙手,臉擰歪了,大聲喊叫什麼,大約是讓他們快逃,也許是讓他們開槍,但是風把她羸弱的聲音刮得支離破碎。黃狗追上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後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士兵顯然逮住一個美妙獵物,他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姦她,把她弄死。李大毛緊張得聲音變了調,他絕望地問:「怎、怎麼、辦?……」

    劉黑子手腳冰涼,他明白自己挽救不了即將遭受蹂躪的女友,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因為即使挺身而出,也只能白白增加兩個犧牲品。可是楊紅艷畢竟是他的女友,如果放在重慶,誰敢碰一碰她,他準會打爛他的腦袋。

    問題是環境不同了,他們在虎狼橫行的金三角,面前是一隊殺人不眨眼的敵人士兵,他能怎麼樣呢?你要是願意送死,誰也不會同情你。他終於被自己的軟弱打敗了,從嗓眼裡擠出一個字:「走!」

    兩個男人像兔子一樣躥起來,慌慌張張地向樹林深處逃去。然而另外一群狡猾的士兵已經從另一個方向包抄過來,他們斷定樹林裡一定藏著姑娘的同夥,欲將這些叛亂分子一網打盡。劉黑子只得負隅頑抗,邊打邊跑,兩支衝鋒鎗竟也撂倒幾個敵人。但是李大毛在這個關鍵時刻卻沒有跟上來,原來他腿上中彈,跪在地上,臉色蒼白。他的臉疼得擠成一團,喘著大氣說:「大哥……救、救我,別扔、扔下我……」

    劉黑子突然流下痛悔的眼淚來,他想起女知青楊紅艷,半小時前他們手裡也握著衝鋒鎗,與其都是死,為什麼不同敵人拚一拚呢?

    緬兵仗著人多,看看又追上來,他們跑不動,子彈也快打光了,正在這個山窮水盡時候,山上樹林裡突然響起意外的機槍射擊,緬兵打懵了,以為中了埋伏,丟下他們連滾帶爬地撤走了。劉黑子癱坐在地上,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像大夢初醒,不明白眼前發生什麼。他的戰友李大毛卻因失血過多已經昏過去。兩個知青就這樣坐著,一個人身上摟著另一個人,山林靜悄悄的,空氣中散發著草木熱烈的苦澀氣息,剛才的戰鬥好像不真實,好像是場夢,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樹林裡有人說話,人的聲音像無線電一樣從遠處傳來,劉黑子動了動,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心臟猛然像敲鼓一樣狂喜地跳動起來。因為他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向他們問話,不是像讓人莫名其妙的當地話,或者別的什麼土語鳥語,而是像母親乳汁一樣美妙而親切的母語,中國話:

    「……下面是什麼人?舉起手——過來!」

    3

    排長於小兵在游擊隊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其實也不完全是個人原因,因為整個革命的大好形勢正在變得嚴峻起來,游擊隊根據地效仿中國搞文化大革命,政府軍趁虛而入,根據地遭到破壞,許多領導人犧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領導機關轉移到國外去辦公,在國外發佈命令和指示,這樣就與浴血苦戰的游擊隊產生了很大距離。一些從前收編的反政府武裝紛紛宣佈獨立,游擊隊的活動範圍越來越狹小,民眾也不支持他們。金三角都是少數民族部落,群眾基本上不覺悟,他們寧願站在土司山官一邊,也拒絕與革命游擊隊合作。於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擊隊大搞破壞襲擾,政府軍就幫助民眾修復道路橋樑,恢復生產。政府軍與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插秧,上山勞動,軍民魚水情,這在他們看過的電影中應該是革命隊伍才會出現的動人情景。

    從內部因素講,知青與當地游擊隊員的關係越來越對立。游擊隊長也是當地野佧,作風粗暴,對來自國境一側的中國知青抱有天然敵意。據說隊長家鄉仍保留茹毛飲血和砍人頭祭谷的古風,所以游擊隊長同這些高談闊論引經據典的中國知青,尤其是幹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著天然鴻溝就不難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級命令攻打橋頭哨所,炸掉吊橋。根據情報,哨所只有一個加強班敵人,也就十幾個吧,兩挺輕機槍。於小兵私下認為這座吊橋算不得什麼軍事目標,兩岸居民過往都靠它,但是軍令如山倒,上級自有戰略考慮,難道你比上級還要英明嗎?

    這是個滿月之夜,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月光像滿地流淌的銀色河流,將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對偷襲不利,擔任主攻是於小兵指揮的第二排,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義上一個排,其實也就二十來個人,勉強湊夠兩個班。隊伍悄悄運動到距離敵人營房幾百米地方,面前有鐵絲網,能聽見敵人哨兵的咳嗽聲。於小兵看見敵人營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樓,他擔心開火會傷及無辜,再說游擊隊打仗是為了爭取人民解放,可是沒等消滅敵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這從道理上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游擊隊長親自趕來觀察,他繃緊臉下命令:「馬上進攻!一定要全殲敵人。」

    於小兵解釋說:「我想應該白天打,否則會誤傷許多老百姓。」

    隊長很冒火,拍著手槍說:「給我用火箭筒打!貽誤戰機我槍斃你!」

    於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張和平瞄準敵人營房射擊。張和平平時是個優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彈直接射進敵人槍眼裡,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輕微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標,這種病屬於隱性疾病,別人不大容易理解。剛才排長同隊長的爭執給他造成很大心理壓力,所以他在瞄準時內心緊張,導致擊發時手指發生不該出現的輕微顫抖。

    第一發火箭彈像一顆偏離軌道的流星,在夜空裡短暫地劃出一道弧線,越過敵人房頂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樓。脆弱的竹樓理所當然像一枚新年爆竹那樣炸開來,四分五裂並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發偏離目標更遠,經過寨子外圍落入江水裡。敵人是正規軍,營房下面有暗壕與工事相通,所以槍一響士兵就翻身下床,進入戰鬥狀態。張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游擊隊長簡直被這個窩囊士兵氣糊塗了,他一腳把火箭筒手踢個跟頭,大聲下令:「給我衝!誰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彈!」

    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敵人躲在工事裡,彈藥充足,堅守待援。游擊隊偷襲不成只好改為強攻,如水的月光幫了敵人大忙,進攻者簡直沒法隱蔽身體,你一動敵人子彈就飛過來。敵人還在橋頭開闊地上埋設許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發現的塑料雷,專門殺傷步兵,於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綻開的一束束美麗焰火,游擊隊進攻失利,第二排傷亡大半。

    於小兵胳膊負了輕傷,他眼看戰友接二連三倒下,屍橫遍野,哀嚎、慘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內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他明白,戰鬥根本沒法取勝,唯一挽救的辦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實力,否則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擊隊長根本聽不進,他揮舞手槍,眼睛噴火,強迫戰士繼續衝鋒。

    於小兵看見前面有個人影,剛剛直起腰來投出一顆手榴彈,就被機槍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張和平。他心一緊,喊了幾聲,那人不應,他連忙爬過去一看,果然是張和平!他已經躺在血泊裡,軟軟的沒有反應。

    於小兵大慟,淚如泉湧,他唯恐哭聲驚動敵人,抓下軍帽來塞進嘴裡。他與張和平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夥伴,一起參加老紅衛兵,後來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擊隊。張的父母關在秦城監獄,他們根本無法知道他們的獨生兒子已經死在戰場上。可是這算什麼戰鬥呢?就算消滅一班敵人,能換回這麼多年輕戰友的生命嗎?炸掉這座橋,革命就成功了麼?勝利就到來了麼?他用拳頭捶打自己腦袋,悲痛和憤怒像沸水一樣在心中翻滾。

    李紅軍像狗一樣匍匐著爬過來,他一看見張和平的屍體就放聲大哭,立刻招來敵人子彈。他抹著眼淚恨恨地說談要武也犧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償命!於小兵腦袋嗡地脹大了,跌坐在地上,轉瞬之間兩個情同手足的同學都死了,灰飛煙滅,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他們追求的革命?他們為什麼要打仗,這能算死得其所嗎?復仇願望像狼一樣咬嚙著他大腦,眼睛讓火焰燒成兩粒黑炭,於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條毒蛇絲絲地叫著,他放下戰友漸漸變冷的遺體,拎著槍去找游擊隊長。

    亞熱帶雨季,天氣說變就變,一片黑壓壓的濃雲遮住月亮,霎時間大雨滂沱,伸手不見五指,形勢轉為對游擊隊有利。於小兵聽見隊長在什麼地方大吼大叫,他們悄悄摸上去,抵近開槍將他打倒。隊長尚未斷氣,瞪大眼睛望著他們說不出話來,於小兵又把槍筒塞進他嘴裡連開兩槍,方覺了卻心頭之恨。他們溜出戰場,拔腿逃進深山。

    4

    兩個中國知青像野人一樣毫無目的地在山裡轉悠了幾個月。這期間他們幾次險些讓游擊隊撞上,也險些給政府軍逮住。對游擊隊來說,他們是叛徒,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對政府軍來說,他們是破壞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裝罪犯,加之山裡居民都是沒有覺悟的少數民族,語言不通,習俗相悖,所以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敵人。他們就像喪家之犬,整天躲在樹叢裡,一有風吹草動就難免心驚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長於百年,生命由於沒有目標而變得茫然和毫無意義。更要命的是,李紅軍不幸染上熱帶瘧疾,這種惡性疾病是叢林最兇惡的守護神。他躺在山洞裡,時而高燒,時而寒戰,臉色紅一陣,紫一陣。於小兵絕望得幾乎要發瘋,眼看戰友為病魔所困,無藥可救,甚至連一點糧食也沒有,你就是自殺也不管用。山谷裡有座野佧山寨,於小兵冒著危險去偷來一些苞谷,可是糧食並不能抵擋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終於來臨,來自同一座偉大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紅軍在經歷生命的苦苦掙扎之後離開戰友,他的年輕靈魂幸福地遠去,去到一個沒有痛苦、疾病和戰爭的天堂世界。

    於小兵守著戰友屍體哭干眼淚,他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夜,直到一陣又一陣單調、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聲才把他從沒有邊際的昏睡中拖回來。他睜開眼睛,驚訝地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活著,而且很輕鬆,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負擔,比如恐懼、死亡、飢餓、孤單、脆弱、動搖等等全都從他身體脫落,都跟隨李紅軍遠去,他因此變得無所畏懼,彷彿什麼也不怕,也不在乎,就像小時候玩遊戲刀槍不入一樣。他為自己身上這種變化感到奇怪,一個人,怎麼會變得輕飄飄的,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埋葬戰友遺體,然後將兩枝衝鋒鎗背在身上,擦乾眼淚,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聲越來越清晰,山寨燃燒著熊熊火堆,能看見許多人影晃動,他恍然記起原來是野佧在擊鼓過節,野佧過節就意味著獵人頭剝人皮,徹夜擊鼓,將砍下的人頭祭祀山神,稱「獵生頭」。

    他忘記害怕,或者說叫做「膽怯」的東西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大搖大擺地闖進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歡,火堆上烤著整頭的牛和豬。野佧手中揮舞長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將木鼓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靜謐的夜空中,神秘鼓點傳播著古老的死亡氣息,就像殺人不見血的毒弩,令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慄。

    於小兵視而不見地往前闖,如入無人之境。野佧突然愣住了,就像看見天上掉下一個怪物。這是個奇特的僵持局面,一個漢人竟然闖進山寨,他難道不知道這裡正在舉行獵生頭的祭祀活動麼?一時間山寨出奇安靜,連部落酋長也瞪大眼睛感到迷惑不解。這是一種陌生經驗,沒有先例可循,就像我們面前突然站著外星人,你該怎樣對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犢,見到老虎不僅不跑,反而搖頭擺尾地迎上去,老虎該拿它怎麼辦?

    於是我們看到,這個叫於小兵的中國老紅衛兵從容不迫地穿過人群,安全地通過山寨。經過一個野佧婦女身邊,他抱起她的盛水竹筒猛灌一氣,又用刺刀割下一條牛肉來狼吞虎嚥,嚇得那些膽小的野佧紛紛躲閃到一邊去。

    一連幾天,心如死灰的於小兵大搖大擺地走路,居然沒有碰上游擊隊或者政府軍,直到他實在累極了,一頭栽倒在河溝旁,腦袋沉重得像塊木頭疙瘩,身體卻如騰雲駕霧一樣飛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說話,那些語調和音節彷彿都是老熟人,很貼切很舒適地鑽進他的耳朵。他神經一顫,接著就醒過來。他看見一個老人瞇著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隻瓦罐噗噗地響著,飄來一陣粥香。「你是……什麼人?」他像蚊子一樣虛弱地問。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對另一個人說:「他醒了,給他吃點東西。」

    這回他聽清楚了,老人果然說的是漢語,中國話。母語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抓住年輕人的心,他的眼淚跟著滾下來。等喝下一大碗熱稀粥,他終於弄明白,正是這個好心的漢人老漢救了他,否則他可能已經餵了山中野獸。

    「……你往南邊走,大約三四十里地方,有個猛平山口,那裡有一支漢人隊伍。」老人指點他說。

    「什麼……漢人隊伍?」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一樣,說漢話……長官叫徐師長。」老人肯定地回答。

    5

    公元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邊緣一座寧靜小城拜訪一位身份特殊的居民。他是一位老人,頭髮幾乎全白,瘦瘦的身體,患有嚴重的老年性肺氣腫。當地朋友再三叮囑,不得暴露老人真實身份,因為他是一位容易引起誤會的歷史人物。

    我答應對朋友負責。因此我將在本書中完全隱去老人姓名身份,只通過暗示來引起讀者注意,因為我的採訪內容大都與這位老人一生從事的革命活動有關。

    老人(以下簡稱A):「游擊隊發展的高潮在六七十年代,整個東南亞都在打仗,越南、老撾、柬埔寨,人民的力量發展壯大,帝國主義一天天爛下去(咳嗽)……游擊隊本來也是有可能奪取全國勝利的,我們走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農村包圍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我們最強大的時候,黨中央直接領導的軍隊達到三萬多人,民兵五萬人,根據地面積佔全國面積的三分之一,人口一千萬。我要強調指出,中國知識青年在我國的革命鬥爭中起到重要作用,他們很多人犧牲在戰場上,為我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貢獻寶貴的生命(咳嗽)……但是後來黨內出現機會主義、叛徒和反動政府的走狗,革命被他們斷送了(咳嗽,然後喝水)……」

    作家(以下簡稱B):「您能談談,究竟有多少中國知青參加你們隊伍嗎?」

    A:「究竟有多少,我也記不大清楚了。從前有關同志向中央匯報工作,曾經提到有幾千人吧。隊伍經常有變動,有減員,還有逃兵,所以很難進行這方面準確統計,也許多一點少一點。」

    B:「您對中國知青的表現如何評價?」

    A:「毛主席說過,要一分為二看問題。我認為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為革命戰爭輸送了新鮮血液。」

    B:「據說游擊隊對中國知青採取控制使用,就是只利用,不重用的政策,有這回事嗎?」

    A(生氣地):「……造謠!我們中央警衛師,就有好些中國知識青年,其中一個叫胡要武,當上警七營副營長(喝水)。胡營長是個好同志,1975年反動軍隊進攻解放區,德欽辛主席陣亡,胡營長也英勇犧牲(喝水,喘息)。東北軍區副參謀長白小光,上海知青,指揮軍隊打過不少勝仗。還有第四特區司令林××,第108部隊司令石××,都是中國知青嘛。(閉目,沉思)……我記得營以上指揮員,知青至少有十幾個吧。」

    B:「聽說不少知青向政府軍投降,有這樣的事嗎?」

    A:「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淒涼的笑容)……中央機關被包圍,給政府軍帶路的叛徒,有幾個就是知青。」

    B:「戰場上陣亡、受傷、被俘、逃亡等等,有具體數字嗎?」

    A(搖頭,咳嗽):「……」

    B:「緬共中央機關解散以後,他們出路何在?都到哪裡去了?」

    A(沉默不語):「……」

    B:「剛才您提到的前緬共第四特區司令林××,前東北軍區司令石××,有消息稱他們為坤沙之後新一代大毒梟,您對此如何評價?」

    A(沉默不語):「……」

    老人坐在竹樓的陰影裡,像一艘靜靜沉入在海底的古船,時光流逝,歲月更替,古船正在走向死亡並變成歷史墓碑。我嗅到空氣中有一股悄悄瀰漫開來的腐朽氣息。當我向老人告辭出門,外面陽光燦爛,萬物生長,無數草木鮮花的勃勃生命氣息熱烈地擁抱我,我努力瞇縫眼睛,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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