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背水一戰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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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曆五月,金三角一年之中最乾旱也最高溫難熬的日子,這時雨季尚未來臨,大地被火爐般的太陽炙烤了整整一個旱季,空氣像著火一樣吱吱燃燒。狗伸長舌頭流汗,水牛把龐大身軀浸泡在骯髒的水坑裡,蚊蟲像趕廟會一樣成群飛舞,人們像害瘟病一樣打不起精神,紛紛躲在陰涼處午睡或者納涼,連哨兵也抱著槍無精打采。
這天下午小孟捧起了風,是那種被當地人稱為「暈頭風」的龍捲風,龍捲風在半空中盤旋幾小時,把寨子裡一些不結實的屋頂旋上了天。巫師打了一個雞卦,斷言有禍事來臨,鬧得寨子裡人心惶惶。黃昏時分風住了,天空漸漸亮起來,夕陽奄奄一息,好像得了可怕的出血熱。這時一匹白馬從遠處狂奔而來,得得的馬蹄聲踏碎山道的寂靜,不多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來——打仗了!
血光之災的陰影籠罩小孟捧。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復興部隊成立僅兩月,立足未穩,李國輝千頭萬緒:派兵護商,籌集經費,蓋房修屋,收容大陸逃出來的敗兵,此時他的軍隊已經劇增至三千人。小孟捧是孟薩大土司刀棟西的領地,漢人軍隊的入侵自然引起土司極大不安,他曾派人試探對方幾時回國?李國輝答,借一方貴土養命,等待命令反攻大陸。
大土司明白這些漢人軍隊是要賴在他的領地上不走了。軍隊是戰爭機器,連傻瓜也明白拿他那些抽大煙的土司兵去征討,等於老鼠向貓宣戰。惟一辦法是報告仰光政府,請出政府軍來驅逐漢人,保護土司領地不受侵犯。
此時的緬甸形勢是,年輕的緬甸聯邦共和國剛剛擺脫英國殖民統治,獨立建國僅兩年,仰光政府對於殖民歷史的屈辱記憶猶新,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所以對漢人軍隊入侵事件反應強烈,政府軍大張旗鼓調動部隊,形成大兵壓境的戰略態勢,並下達最後通牒令,限復興部隊十天內退回國境,否則政府軍將全面圍剿。
對於尚未喘過氣來的李國輝復興部隊來說,這是又一個嚴峻的生死考驗。何去何從,他們處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們是一支敗軍,用一句話形容就是「走投無路」,因為一個月前數千公里外的海南島已經失陷,薛岳兵團全軍覆沒,他們即使有心要回台灣也斷了歸途,何況台灣已有命令「自行解決出路」。離開金三角,哪裡才是他們的容身之地呢?如果不走,勢必要遭到緬甸政府軍大舉進攻,以三千殘兵敗將與一架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這不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麼?在生死存亡的夾縫中,他們該怎麼辦?誰能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
李國輝後來對人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暗淡和絕望的時刻,緬軍送來最後通牒,將他們逼上絕路。即使隔著數十年遙遠的時空距離,我也能感受到當時那種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巨大悲觀氣氛。據說當時召開軍事會議,多數人主張走,避開政府軍鋒芒,到寮國(老撾)去,那裡山更大,林更密,人煙更稀少。也有主張解散隊伍,交出武器,各奔前程,更有少數官兵聽到風聲不妙,悄悄離開部隊不辭而別……
李國輝怒不可遏,這個很少發火的人拍案而起,獅子樣咆哮起來。恰好這天他太太唐興鳳順利分娩,產下一子,體重不足三斤,瘦得像隻老鼠,經過幾個月前那場歷盡艱辛的千里大潰敗,母子所受之苦可想而知。不知道是不是兒子的出生堅定了父親的責任和戰鬥意志,在這個風雨飄搖人心動盪的關鍵時刻,李國輝的戰鬥決心像路燈一樣,照亮被失敗和悲觀恐懼的迷霧所籠罩的官兵們。
「你們聽著!要是再來一場千里大撤退,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頭髮直豎,眼睛發紅,憤怒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動搖不定的軍人背上:「……告訴你們,如今沒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戰!你們回頭看看,多少軍人倒在那條死亡之路上,我們走到今天容易嗎?……勝則生,敗則亡!這是最後的選擇,任何猶豫動搖等於自殺!我們是軍人,為榮譽而戰,為生存而戰,為我們的婦女和孩子而戰!你們想把婦女孩子交給老緬嗎?交給敵人嗎?乞求敵人仁慈嗎?……你們錯了!從前我們打敗仗,所以身陷絕境,今天我們必須決一死戰,爭取勝利!只有打敗老緬才有出路!」
人們安靜下來,指揮官的決心就是軍隊的決心,一支軍隊,可怕的不是迎著死亡前進,而是失去前進方向。副總指揮譚忠,參謀長錢運周當場表態支持李國輝,戰鬥方案很快便形成了。
會議結束有情報送來,政府軍一個加強連開進大其力。大其力在地圖上又叫孟板,從前沒有駐軍,該地在金三角戰略位置十分重要,那是復興部隊退往泰國老撾的惟一通道。李國輝對軍官們說:「現在好了,人家把後門關上了,關門打狗,看你們還有誰想溜?……從現在起,誰再動搖軍心,就地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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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五十年前,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在金三角全面爆發。
前哨戰打響,復興部隊後撤,江邊陣地失守,緬軍渡江後迅速跟進。李國輝將指揮部設在半山腰,他從望遠鏡裡看見螞蟻樣的敵人擁擠在多拉山口蠕動,氤氳的霧氣好像海潮在腳下湧動不息,那些灰色的敵人匆匆越過山口,沒入乳白色的霧嵐中。不多久敵人前鋒的影子又在山脊上出現,先是牽成一根線,隨後散開在高高低低的樹叢中。
李國輝放下望遠鏡,政府軍還在等待主力到達,所以戰鬥一時還不會真正打響。他叫衛士拿副撲克牌來,在地上擺出一個八卦,然後高聲叫部下來賭錢。等他把底牌一張張翻開,偏偏差一個黑桃尖,部下都伸長脖子,鬧哄哄地等著看長官手氣如何。那一天太陽剛剛升起來,山谷半明半暗,空氣中瀰漫著草木的清香,政府軍還在集結,復興部隊做好準備與之決戰,這時有股看不見的寒流從身後悄悄襲來,一下子將李國輝攥著撲克牌的手凍在半空中。大戰前的寧靜尚未打破,天地澄明,陽光普照,小鳥在枝頭快樂地啁啾。很多年以後衛士回憶這個危險時刻說,指揮官突然扔掉牌,向空中開槍示警,大叫道:「隱蔽!……敵人飛機來了!」
果然,不久響起一陣震耳的飛機馬達聲,四架塗有緬甸空軍機徽的英制「水牛」式戰鬥機氣勢洶洶飛臨小孟捧上空,對於猝不及防的漢人軍隊來說,這真是個不幸和災難的開始。飛機像同地面人們開玩笑一樣,把大大小小的炸彈接二連三扔下來,於是一團團爆炸的煙霧就像蘑菇雲盛開在山頭上。飛機又一架跟著一架俯衝掃射,像表演飛行技術,在漢人陣地上捲起一陣陣灼熱的死亡旋風。人們一籌莫展,他們沒有防空工事,沒有防空武器,許多人沒有防空經驗,不知道怎樣躲避空襲,他們被恐懼緊緊攫住,把身體壓在地上等著挨打。
好容易第一撥空襲剛完,第二批戰機又飛到,依舊是低空盤旋,呼嘯,投彈,轟炸,掃射。樹林起火,工事炸塌,炸彈掀起的氣浪將死人的殘肢碎體血淋淋地拋上天空。一些驚慌失措的士兵跳出戰壕逃命,飛機就如老鷹追逐小雞一樣,把密集的機槍子彈毫不留情地打進他們身體,將他們打得像醉鬼一樣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然後跌倒在地下不動了。緬甸飛行員把老式螺旋槳飛機開到只有樹梢高度,機翼下掠過的強大氣流把寨子裡的草房屋頂也掀翻了。
李國輝經過八年抗戰,在戰場上見識過日本飛機美國飛機,而眼下看到緬軍飛機太猖狂,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他悄悄把機槍組織起來,組成交叉火網,專等敵機低空俯衝再開火。
年輕的緬甸空軍其實從未真正打過仗。1948年緬甸獨立,組建空軍也不過一兩年歷史,所有戰機也就十多架英國人留下的二戰時期老式飛機。由於沒有對手,技戰術水平自然難以提高,所以當山頭上這些可惡的漢人軍隊突然向飛機開火,在飛行員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射出密集的機槍子彈,不是零亂還擊,而是那種互相交叉的對空火力網,一下子就把兩架飛機罩進火力網中。
一架飛機當即冒煙起火,撞在一棵很古老的大樹上,大樹與飛行員同歸於盡。另一架飛機中彈後企圖拉高,就像一隻受傷的鳥兒絕望地振動翅膀,終於還是沒能飛上天便斜斜地掉下來,在明淨湛藍的空中塗抹下一道生動的水墨線條。勇敢的飛行員死裡逃生,被地面友軍救回去。後來人們才得知這個大難不死的飛行員竟然不是一般人物,而是這支年輕空軍的指揮官,不久他平步青雲,當上空軍總司令,再後來入閣,一度擔任政府首腦。所以當未來的總司令跳傘之後,金三角的天空從此安靜下來,再也沒有飛機來戰場轟炸。
擊落飛機當然是個鼓舞人心的勝利,趴在戰壕裡的官兵個個歡呼雀躍,人人意氣風發,連從不輕易失態的李國輝也把軍帽扔向空中,流下激動的熱淚來。
但是勝利的喜悅沒有能夠保持多久,山下有了響動,好像一隻巨大的鼓槌沉重敲擊大地。空氣在凝固了一瞬間之後被擊碎,人們聽見更多大錘擂響起來。隨著刺人耳膜的尖嘯,無數死亡的鋼鐵彈丸像黑乎乎的烏鴉聒噪著擦過樹梢,發出地動山搖的巨大轟響。大樹連根拔起,泥土被拋到天上去。
人們從驚愕中突然清醒:這是真正的重型大炮,緬軍進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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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半個世紀前,緬甸共有國防軍二十個團,三萬人,這次他們出動將近一半主力,兵力達一萬二千人,是國民黨殘軍的四倍,配以若干飛機、坦克和大炮,緬軍大兵壓境,司令官下令:一周內必須佔領小孟捧,一月內完全驅逐入侵者。
這是一場生死血戰,以死相拼,刀鋒相向。年輕的緬甸軍隊佔據絕對優勢,他們勇敢進攻,不怕犧牲,為捍衛領土的完整和民族尊嚴而戰。所以他們誓死戰鬥,以鮮血和生命驅逐敵人。戰場另一方是走投無路的國民黨殘軍,他們沒有退路,也沒有生路,所以負隅頑抗,置之死地而後生。為生存和希望殺開一條血路而戰。
緬軍採用拉網戰術,逐步推進,多路進攻,步炮協同,地面佔領。緬軍擁有蘇制馱載式120毫米重迫擊炮,這種前蘇聯人二戰時期製造的大炮曾經在歐洲戰場上大顯身手,令德國法西斯聞風喪膽。緬軍還裝備若干美制127毫米勃朗寧式大口徑機槍,這種重機槍原本是用來對付飛機和戰車的,彈徑大,槍管長,射程遠,穿透力強,有效射程達兩千公尺以上。
重炮果然威力強大,漢人陣地到處煙霧瀰漫,房屋炸倒,戰壕垮塌,樹木起火,岩石滿天飛舞像天女散花。很快大口徑機槍也噠噠地響起來。重機槍不同於普通輕機槍,它們射速慢,卻低沉有力,像患重感冒的老黑熊在咆哮,咯咯咯、咯咯、咯……緬軍機槍陣地設在對面山上,剛好躲在步槍射程以外,這種情形就像兩人打架,你的拳頭夠不著他,他的長棍子卻一下又一下落在你頭上。李國輝剛剛抬起頭來,一發大口徑子彈把一棵碗口粗的小樹像割草一樣輕易擊斷,然後打在一個人體上,那人連哼都沒有來得及哼出一聲就栽倒在總指揮身上,弄得長官一頭一臉都是血,衛士虛驚一場,以為總指揮中彈陣亡。
政府軍初戰告捷,大獲全勝,復興部隊在機槍大炮攻擊下傷亡慘重,他們主動放棄陣地向深山轉移。緬軍佔領小孟捧,控制戰略高地,繼續將敵人往北驅逐。
收復小孟捧的勝利使緬軍司令官大為高興,戰地記者當天就把勝利消息用電訊稿發回仰光,緬甸各家報紙均在頭版大幅刊登號外,歡呼前線重大勝利。此後數周,金三角雨季陸續來臨,大雨使得緬軍重裝備行動困難,對進山清剿不利,而復興部隊則在叢林中與政府軍周旋,並扔下一些破槍支舊裝備迷惑敵人。節節勝利使得緬軍司令官開始相信侵略者不堪一擊,他們不過是一群東躲西藏的流寇,因此緬軍除了等待雨季結束再行發動清剿。這期間他們舉辦戰果展覽,舉行記者招待會,鼓舞國人鬥志。司令官還在前線指揮部發表講話,指出入侵者均是殘兵敗將,他們除了投降或者被消滅,沒有別的出路。
就在緬軍面對大山和大雨麻痺鬆懈的時候,一個被大團濃雲遮蓋的漆黑夜晚,他們對手的拳頭悄悄在叢林中捏攏來。漢人官兵共計六個戰鬥營集結完畢,分路開拔。指揮官李國輝對軍人說了下面一段心情沉重的話,他說:「這是我們的生死關頭,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我相信大家只要想想,八年抗戰我們是怎樣堅持下來的,而八百萬國軍又是怎樣被共軍打敗的,你們就知道今晚該怎樣去打仗。今晚我們不是國軍,國軍每天只能走三十里路,我們要向會走路的共軍學習。元江戰役,共軍一天一夜趕了二百里山路,他們理應成為勝利者。現在,我們面前有一百二十里山路,我們明天早上要同時向敵人發起攻擊,我想只要我們學會像共軍那樣走路,就沒有打不敗的敵人!」
隊伍出發,衛士看見李國輝站在一旁為隊伍送行。長官心如鐵石,冷酷,沉著,人們向他舉手敬禮,他則始終把手舉在帽簷上,表情嚴峻,身體僵硬得像半截木樁。眼前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身後還有幾堆沒有熄滅的篝火。持械軍人像鐵流一樣從他面前嘩嘩淌過,他看不清士兵面孔,但是他能嗅出每個士兵身上熟悉的汗味。錢運周帶領突擊隊走過來,他們彼此握手,誰都明白這也許是兩個活人最後的告別。很快譚忠也過來了,他將帶領另一支突擊隊轉向另一個方向。兩位總指揮互敬軍禮,一切心情盡在不言中。隊伍走完,李國輝對緊隨其後的衛士下令:出發,四點進入陣地。
剛剛聚集的隊伍又散開來,戰爭的鐵流悄悄潛入叢林,像地火在地層深處運行。黑暗的潮水漲起來,營地空無一人,已成灰燼的火堆裡,幾粒不肯熄滅的火星對著黑沉沉的天空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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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金三角採訪中觸摸到一段堅硬的歷史河床。
歷史已經沉澱,硝煙散盡,當年的年輕衛士已經白髮蒼蒼。歲月不留痕跡,卻遺下無數像卵石一樣裸露在歷史河床之上的問號。令我驚歎不已的不是三千國民黨殘軍如何抱著必死的決心,向數倍與己的緬軍主力發起孤注一擲的最後反攻,也不是勝利或者失敗的結局下場,而是我在這裡看到一支與國內戰場天壤之別的軍隊。僅僅數月之前,同樣還是這群人,這支隊伍,他們一觸即潰,落花流水,逃的逃,垮的垮,好像根本不會打仗一樣。不會走山路,不會打夜戰,不能靈活機動,不能吃苦,沒有鬥志,坐在汽車輪子上的第八兵團六萬大軍,蒙自一戰,被解放軍兩個師擊敗,元江追擊,再遭沒頂之災,如此等等,狼狽之至。但是為什麼在一境之隔的金三角,面對優勢的緬甸政府軍,他們忽然就變成另外一支軍隊,變得會打仗了?彷彿一夜間這些人得了靈感,個個面貌一新,都把戰爭打得有聲有色,打出一種令人刮目相看的藝術境界來?
錢大宇帶領我走進歷史迷霧的深處。他說那天夜裡,他父親率領五百人突擊隊在叢林中銜枚疾行,他們的任務是重新插回小孟捧,殺緬軍一個回馬槍,出其不意奪取那些對他們構成很大威脅的敵人重炮和重機槍。
午夜時分,濃雲漸漸稀薄,一輪銀盤皓月鑽出雲層,把水銀般的月光亮閃閃地潑灑在大地上。錢運周舉頭望明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軍人常識告訴他,偷襲忌諱暴露目標,如此白晝一般的月光,還不幾里外就被敵人發現了?可是天上的月亮不聽命令,月光橫豎是躲不開的,你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行。他只好命令部隊子彈上膛,隨時準備戰鬥。
後面發生的遭遇簡直是一種巧合。在一個地名叫做扎瓦的險要隘口,走在前面的偵察員突然與一群黑影迎面相撞,尖兵扣動扳機,震耳的槍聲響起來,原來他們遭遇了敵人。事後才弄清楚,那是一隊緬軍,正好也是一個營,號稱「鐵腳營」,在當地撣邦嚮導帶領下去偷襲漢人營地。這兩支抱著完全相同目的,有著同樣意圖,行進在同一條路線上但是互不相知的軍隊在同樣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猝然遭遇,爆發戰鬥,應了「冤家路窄」這句中國老話。
衝鋒鎗噠噠地響起來,串串火舌在夜空中飛舞,雙方幾乎同時到達隘口,所以各自佔據一半有利地形,彼此以火力封鎖對方,相持不下。不能想像,要是錢運周晚到一步會是什麼結局?如果此戰一敗,另外兩支隊伍得不到炮火支援,失敗命運幾乎是注定的,因此扎瓦隘口就將成為李國輝以及漢人軍隊的滑鐵盧。
錢大宇對我說道:「你知道什麼是哀兵嗎?……哀兵!」
我理解哀兵就是不怕死的人,或者自知必死而不想死的人,比方死刑犯。因為戰死和被殺不是一回事。錢大宇反駁說:「不對!哀兵不是為死而戰!」
我說:「你父親想到死嗎?」
他神情陰鬱地回答:「只有不想死的人才能活下來。好比在懸崖邊上,手一鬆,你就滑進無底的深淵。可是我父親說,勝利才是軍人的靈魂,如果人死了,勝利送給敵人,你死得再英勇又有什麼意義?」
關於這座著名的拉瓦山隘,後來我到孟薩採訪時途經小孟捧,汽車在這裡停下來,錢大宇陪我一道登上隘口看了看。我看到這不過是當地一座普通山巒,自然也算不得多麼險峻,比起自古華山一條路或者劍門古道的著名兵家要隘來,它只能算座小土坡。隘口比較狹窄陡峭,一條羊腸小道被迎面一座天然巨石阻擋,巨石高約數丈,關鍵是對面還有一座峭壁對峙,這就形成戰鬥中一分為二的格局,我能想像雙方互相射擊,卻都拿對方沒有辦法。巨石如天然堡壘扼住要隘咽喉,機槍封鎖,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加上是在夜晚,戰鬥倉促展開,如果設身處地,我承認五十年前的錢運周和他的突擊隊基本上處於一種接近絕望的險境中。
對峙就等於死亡。我著急地問:「後來怎麼樣?想出辦法來沒有?」
錢大宇好容易爬上光滑的巨石,站穩了說:「為了爭奪這座制高點,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整整一百人!能相信嗎?」
我的心緊縮一下,如果把這些沉甸甸的屍體堆積起來,恐怕該與巨石一般高吧?我相信戰爭之路就是一些軍人踏著另外一些軍人的屍體走向勝利或者失敗。錢大宇又冷笑說:「他們不斷發起衝鋒吸引敵人火力……另一些人找到另外一條懸崖小路摸上去,襲擊敵人背後。」
據說那天夜裡,山上殺聲震天,屍橫遍野,雙方都沒有退路,只好拚死一戰。空氣中滾動著濃烈的硝煙,草木燃燒,大火辟啪直響,濃煙令人窒息。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目睹這場慘烈的生死搏鬥,一片烏雲湧來,天上下起大雨。突然隘口對面響起熟悉的卡賓槍射擊和手榴彈爆炸聲,錢運周抬起頭來,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卡賓槍更動聽的音樂,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勝利之聲。復興部隊終於擊潰敵人,隘口沒能阻擋他們通往勝利的腳步,儘管付出的代價是一百多名軍人永久長眠在這片土地下。
天空繼續下著大雨,電閃雷鳴,倖存者沒有時間悲傷和喘息,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終於搶在天亮前到達小孟捧。緬軍還在睡覺,清晨大雨容易像黴菌一樣滋生一種風平浪靜和麻痺鬆懈的和平情緒,加上敵人節節敗退,眼看就要被趕出國境,勝利已經像掛在樹上的果實一樣唾手可得。所以槍聲響起的時候,許多毫無警惕的緬軍在睡夢中突然醒來,光著身子做了俘虜。突擊隊順利奪取大炮和重機槍,控制制高點,然後掉轉炮口對準緬軍大本營。
早上六點,按照約定時間,他們向敵人陣地試射第一發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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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場突襲戰在孟薩壩子全面展開。
孟薩是金三角戰略要地,控制著東、西撣邦的交通要道,四周都是高山,1998年我曾經到此採訪。我對孟薩感興趣主要基於兩個原因,一是後來李彌把國民黨殘軍總部遷到這裡,並指揮反攻雲南,開始了金三角歷史上一個國民黨帝國的全盛時代,稱「孟薩時代」。
另一個純粹出於個人原因,即我的朋友錢大宇家族命運與這片被稱作孟薩的土地緊密相連。
指揮官譚忠的運氣似乎比錢運周好得多,他率領突擊隊乘雨夜順利摸進孟薩鎮,準備對緬軍指揮部發起攻擊。據說當時譚忠精神亢奮,用泥手抹掉臉上的雨水罵道:「媽的,誰要提前暴露目標我就擰掉他的卵子!……活捉那個什麼雞巴將軍,獎十兩黃金,打死獎五兩!」
黑夜和大雨掩護了漢人的卑鄙陰謀。緬軍指揮部遭到偷襲,被一舉摧毀,一團緬軍被俘虜,沒有抓到將軍,只擊斃一名團長。這是整場戰鬥中斃、俘緬方級別最高的軍官。緬軍後方被打亂,形成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面。
孟薩小孟捧得手,等於關上後門,前方兩團緬軍已經落入包圍圈中。形勢急轉直下,前方緬軍沒有得到警報,那個僥倖漏網的緬甸司令官正在逃往景棟城的途中,他和他的一隊衛兵將在泥濘難行的叢林小路上擔驚受怕地步行兩天以上,這時大反攻開始了。
天空漸漸亮起來,大山和樹林現出模糊的輪廓,鳥兒剛剛甦醒,忙碌一夜的小動物剛剛回到巢中,這時地面忽然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好像起了可怕的地震。萬籟俱寂之中,所有生命都驚愕地屏住呼吸。幾秒鐘後,天邊滾來一陣沉重的雷聲,好像許多龐大的石頭轆轤從空氣中碾過。
李國輝盼望的時刻來到了。他的耳朵狗樣直立起來,眼睛睜得很大,所有感覺器官都像高效雷達一樣行動起來,捕捉天空中那群滴溜溜打轉的重型炮彈。他聽見金屬彈丸被火藥的強大動力推動著,好像破冰船破冰而來,一路劃破清晨濕漉漉的空氣,發出美妙動人的快樂歌唱。連他的衛士也忘記隱蔽,同長官一起仰起臉來,傾聽這場期待已久的戰場音樂會。當然他們都知道,這回炮彈將換一個位置,不是落在自己頭上而是要讓敵人嘗嘗苦果。
山下紅光一閃,大地猛烈抖動起來,好像火山噴發,像地殼運動,黎明的陰影頓時被通紅的岩漿吞沒,在一陣陣暴風驟雨般的巨響中,緬軍陣地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房屋和村莊都在燃燒。李國輝舉起望遠鏡,他清楚地看見許多驚慌失措的緬軍官兵好像滾湯澆窩的螞蟻,紛紛逃離營房和工事,他們被這些從後方襲來的炮彈炸昏了頭,弄不清楚究竟是做夢還是現實。
天亮之後,緬軍工事基本上被摧毀,復興部隊開始進攻,這時重型機槍也中氣十足地加入這場戰爭大合唱。在亞熱帶清晨的風雨中,各種槍炮都在射擊,都在大顯身手,這回輪到緬兵變成一群沒頭蒼蠅,在彈雨織成的大網中撞來撞去。失去指揮,通訊中斷,炮火打擊,退路截斷,總之一切都完了,誰也無力回天,就像「泰坦尼克」號的最後時刻,人人只顧逃命。
這一天三千名漢人士兵重演二十世紀戰爭史上輝煌一幕,他們以幾乎無懈可擊的戰術隱蔽和機動性,創造一個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典型戰例。這個戰例的經典性堪與古希臘特洛伊之戰、馬拉松會戰、薩拉米斯大海戰以及人類歷史上許多著名戰例媲美。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在道義上一點也不佔上風,因為他們不是為正義和反侵略而戰,而是扮演侵略者的可恥角色,凶悍入侵弱小鄰國的強盜,霸權主義,這就使得他們的軍事勝利因為缺少道義內含而黯然失色。
另外兩團緬軍聽到主力覆沒的噩耗,當天放棄陣地撤退,一口氣退到一百公里外的景棟城。景棟一片混亂,緬軍繼續退過薩爾溫江。復興部隊乘勝追擊,基本上不是打仗而是接管,順利佔領孟果、孟薩、大其力等十多處重要縣城和地區。緬兵望風而逃,不到半月時間,復興部隊佔領大半個金三角,並且擺出隨時準備渡江的進攻姿態。
二十世紀是霸權主義時代,發生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各種局部戰爭,在這個戰爭的舞台上,人類不是講道義而是靠武器說話,在金三角,戰爭尚未結束,打了敗仗的緬甸人就主動找上門來說話,當然說話不是談判,而是喪失談判資格的某種交易。緬甸政府提出,懇請復興部隊釋放俘虜,退出所佔城市和大路。作為交換條件,緬方也將釋放漢人俘虜,允許非法入境的漢人武裝暫時居留在金三角,歡迎他們盡快反攻大陸,返回自己國境一側。
幾經討價還價,一個含含糊糊、無可奈何、很不情願又不得不簽字的臨時協議誕生了。協議顯然是一種權宜之計,它加劇對立和仇恨狀態的延續,為以後連續不斷的戰爭埋下伏筆。
我還注意到以下一個事實:二十世紀中葉,中國社會劇烈動盪,各種各樣與前政府有關或者無關的人們,軍官、士兵、家屬、官員、議員、官吏、警察、憲兵、職員、銀行家、工廠主、錢莊老闆、企業主、資本家、土地經營者、打手、商人、宗教徒、平民、農民、國民黨員、三青團員等等,他們像逃避世紀洪水的小動物,驚恐萬狀源源不斷地衝破長達數千公里的中國邊境湧入東南亞各國。據台灣學者保守估計,他們的人數至少高達數百萬人,形成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難民潮,就像後來波黑戰爭、中東戰爭製造大批難民逃離家園一樣。這些漢人難民滯留金三角,成為復興部隊發展壯大的社會基礎。
是年底,李國輝部隊發展到九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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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軍戰敗的消息在緬甸引起輿論大嘩。
區區兩三千人的漢人軍隊,居然打敗擁有飛機大炮重型裝備的一萬多名正規軍,這不啻一個晴天霹靂!對這個剛剛獨立的年輕共和國來說,軍事上的失敗當然是個難以接受的國恥,深深刺傷國人的民族自尊心,如同「蘆溝橋事變」刺傷中國人感情一樣。報紙將此稱為「國恥日」,仰光學生上街遊行,要求政府罷免國防部長,市民愛國熱情高漲,新聞媒體推波助瀾,反對派乘機跳出來興風作浪,要求吳努內閣集體辭職。一時間全國上下沸沸揚揚,造成緬甸獨立後最大一次政治危機。
金三角之戰也引起西方媒體的關心。當其時,韓戰剛剛爆發,共產黨政權對西方人基本上是個謎,共產黨橫掃國民黨八百萬軍隊如同秋風捲落葉,裝備精良的國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頃刻間土崩瓦解,可是金三角這些國民黨殘軍怎麼跨過國境線就像換了一個人?兩三千人的隊伍,居然把一個國家打敗了?打得緬甸政府出面簽約,聽上去真像是編小說!西方記者素以好冒險和不屈不撓著稱,於是一批黃頭髮黑頭髮的外國記者冒著生命危險,不顧旅途艱辛交通不便,長途跋涉風塵僕僕地奔向金三角。但是他們全都被洶湧怒吼的薩爾溫江迎面擋住了。他們看見漢人復興部隊控制所有渡口,江對岸的士兵頭戴鋼盔,身穿美式野戰服,手持卡賓槍,將記者一律拒於江岸以西。隔著吼聲如雷的滔滔大江,記者萬般無奈,又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所以只好遠遠拍下幾張照片,記下當地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聞,加上自己的想像和推測,回去就在打字機上製造出一篇篇想像力豐富的新聞稿子寄給報社。這些新聞見報後又被更多報紙按照需要轉載加工,於是關於漢人復興部隊的神話就如風一樣刮遍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