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走進金三角 文 / 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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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輝,人稱「小李將軍」,國民黨陸軍第八軍七零九團團長。生卒年月不詳。
這是一個歷史之謎,謎一樣的人物,謎一樣的身世。這個人物在中國大陸肯定無足輕重,基本上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但是在金三角,這個人物卻赫赫有名,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打個不恰當比喻,如果你在金三角不知道李國輝,就像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中國人不知道孫中山一樣。我從資料上得知,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國民黨團長居然是金三角的開山鼻祖,也就是說,沒有李國輝,就沒有後來世界聞名的毒品王國金三角。
然而我在此前對金三角所作的大量研究中,竟然沒有找到有關李國輝的任何一本完整傳記,甚至一篇權威材料,能夠讓我對這個神秘人物有所瞭解。僅有的零散資料也僅限於隻言片語,一鱗半爪,而且互相矛盾,漏洞百出。比如一本台灣出版的回憶錄說:「……李國輝將軍身材高大,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常令敵人心驚膽戰。」大陸一本紀實文學則說:「……李國輝是雲南人,行伍出身,生性殘忍,常常逼迫士兵冒死衝鋒,人稱『魔鬼團長』。」另一本文化大革命前發行的內部史料稱:「……經過一夜激烈戰鬥,國民黨第七零九團被全殲,副團長被擊斃,團長李國輝不知下落。」一篇刊登在曼谷《世界日報》上的文章則這樣寫道:「……李國輝將軍畢業於著名的黃埔軍校,雖然出生在中國北方的河南省,卻像南方人一樣個子瘦小,他的專業是做政治教官,所以並不擅長打仗。」云云。
我簡直被搞糊塗了,這樣五花八門別出心裁的說法,就像一群愛好標新立異的美國議員,吵得我腦袋發疼。可是它們究竟誰是誰非呢?我該相信哪一方呢?假如說這些材料都是一面之辭,包含有片面真理,我該如何取捨呢?
在我看來,這些材料都是零散的,支離破碎的,缺少一手材料的可信度,不足以消除我心中淤集的疑團。李國輝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他是怎樣開創金三角的?或者說他是怎樣把威脅人類命運的巨大惡魔——毒品從瓶子裡釋放出來的?他為什麼那樣神秘,外界對他的廬山真面目知之甚少?我甚至懷疑李國輝這個人物的真實性,如果歷史上真有這樣一位重要人物,他為什麼名不見經傳?難道歷史學家有意忽略他,讓歲月的流水將他詭秘的足跡悄悄抹去?
總之懷疑的精神使我鬥志倍增,就像職業拳手受到挑戰。我目光炯炯,關注金三角歷史風雲,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我看到自遠古以來,金三角一直像頭安靜的小獸,或者就像那些原始的部落民族,柔弱而善良,易於受驚,它蜷伏在亞洲南部緬、泰、老諸國崇山峻嶺中,絲毫也不引人注目。但是自從本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個名叫李國輝的國民黨團長帶領一支現代化軍隊進入金三角,這頭善良小獸就像被注入魔鬼基因,或者像被傳說中的獰惡巫師施展魔法,它迅速擴張身體,橫空出世,長出獠牙和利爪,變成一頭面目猙獰威脅人類的食人魔鬼。有關專家指出,二十一世紀人類將面臨兩大危機:一是環境惡化,另一個就是毒品蔓延。聯合國衛生組織統計數字表明,目前全球約三億人吸毒,亞洲約佔一半。而全世界海洛因百分之百來自亞洲,其中百分之八十五來自金三角!
金三角,金三角!這是一場注定要吞噬人類的世紀惡夢嗎?
我將關注的問題焦點逐漸集中在李國輝身上。金三角究竟怎樣成為金三角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國民黨小人物李國輝究竟怎樣一夜成名,變成臭名昭著的金三角開山鼻祖?李國輝為什麼在中國大陸無所作為,而在金三角卻如日中天,這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他後來為什麼銷聲匿跡,難覓蹤跡?他的命運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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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飛機像頭鋼鐵大鳥,在亞洲東部和南部上空劃了一個很不小的弧形,終於風塵僕僕地降落在曼谷機場。我是帶著無數沉甸甸的疑問,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飛機的。
臨行前我多了一個心眼,我想萬一豐先生不可靠,不認賬,說話不算數,到頭來陷我在異國他鄉還不是寸步難行?於是我通過熟人關係,找到一家泰國公司辦事處,請求他們在必要時給予援助,幫助我進入金三角採訪。一位可能是華僑同胞的負責人聽完我的陳述,他顯然把我的個人請求誤解為懷有某種不大光彩的可疑的經濟目的,比如詐騙什麼的,他回答說,敝公司在金三角沒有業務,無法提供幫助。
倒是一位本地經濟電視台的朋友,聽說我要獨闖金三角,二話不說贊助我一筆採訪經費,替我解決一個沉重的後顧之憂,令我至今仍然感動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豐先生似乎沒有把我的採訪當回事,或者說是一種有意冷淡,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出發前我在國內打了若干電話,發若干傳真,豐先生只在那頭簡短吩咐:你到帕塔亞來。我說你叫我獨自一人怎麼到帕塔亞來?再說你的大房子在什麼位置,那天夜裡我完全弄不清楚。他說你到了帕塔亞,再給我打電話。我想這個豐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麼不替我想想?身在異國,語言不通,兩眼一抹黑,誰都會弄得寸步難行的。但是我轉念一想,從成都到曼谷有多遠?你能夠從成都到曼谷,為什麼就不能從曼谷去帕塔亞?你憑什麼要別人專門到機場接你?這不是一種奢侈的要求麼?如果你能有幸進入金三角就很不錯了,還講什麼條件!我想也許豐先生有意考驗我,看看我這個大陸作家能力如何。我安慰自己說這不過是個小問題,當年斯諾從美國到延安採訪要克服多少困難,如果我連這點小小的困難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採訪嗎?你不是給自己丟臉嗎?
走出曼谷機場,豐先生果然沒有到機場接我,好在我撥通一個帕塔亞的電話,卻沒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撥通另一個曼谷電話,這回對方有人了,豐先生在電話中說:我在曼谷,你到×××地方來。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說得輕鬆,讓我差點千辛萬苦跑到帕塔亞去了。此後我頗費一番周折才在曼谷市郊一幢巨大的別墅裡找到豐先生。我發現豐先生有個癖好,就是喜歡住大房子,我看見他時,他正在指揮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頭箱子搬上樓去。他是個幹練的人,不耐煩回答我嗦嗦的問題。他說:「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國輝的副官,他會對你講的。」
我心中一喜,連忙問李國輝副官在哪裡,怎麼找?
豐先生更加不耐煩,他提高聲音說,你急什麼?……到那邊人人都會告訴你!
豐先生的話給我造成一個錯覺,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活歷史,都能講出一大堆關於李國輝的精彩故事來。其實後來的事情遠非那樣簡單,幾天之後我與嚮導兼翻譯小米以及司機驅車一千多公里進入金三角山區——這段經歷我在後面還要敘述,我很快發現並沒有幾個人知道李國輝副官是誰,住什麼地方,為我提供採訪線索。金三角是個地域寬廣的概念,它的確切地理分佈包括一片面積約為台灣七倍的重重疊疊的亞熱帶高原山區,和山區眾多民族組成的複雜的社會形態。在這樣一個如同汪洋大海的廣闊天地,人人都像微不足道的魚蝦,時光轉瞬即逝,除了幾個稱王稱霸的大人物留在人們記憶中,誰又會對一個過時的副官,一個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萬事開頭難。初進金三角,一切採訪工作都是那麼倉促而又雜亂無緒,我像個勇敢而莽撞的水手,被迎面打來的海水嗆得直翻白眼。我的採訪常常浮於表面,好比不諳水性的漁夫盡撈起一些浮萍和泡沫。我不是說浮萍不重要,但是河流的靈魂是大魚,誠如古語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是那些翻江倒海的精靈而不是泡沫主宰金三角歷史。我將第一個目標鎖定李國輝,他始終藏在水下,像一條曾經興風作浪的孽龍,將真面目躲在歷史煙雲的深處,令我望洋興歎又無可奈何。
尋找李國輝副官的種種努力好比大海撈針,基本上沒有線索。一連許多天,我頑強深入金三角腹地採訪,同時到處打聽李國輝副官下落,然而收效甚微。雜亂的歷史碎片無法與現實圖案拼貼起來,歷史暗河錯綜複雜,常常令我寸步難行。我焦急萬分,眼看寶貴時間在我手中一點點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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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們偶然經過一個地名叫馬鹿塘的撣族寨子,停下車歇腳吃飯,這個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圖上沒有任何標記。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嚮導小米和司機小董三人。小董是金三角漢人,也是國民黨殘軍後代,我雇他的車。我照例同小米到處走動,拍資料照片,同山民拉閒話,問些不經意的問題。順便說一句,我發現在金三角,當地人對於外人總是很戒備,眼睛裡露出警覺,好像外人都是奸細或者敵人。我的採訪顯然屬於引人注目的那一類,因此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引來許多探究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經過敏,反正這些目光常常令我感到芒刺在背。這天我從當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裡有兩個漢人老頭,誰也說不清他們有多大年紀,反正已經很老很老,算得上當地的古董。據說他們從前都是「小李將軍」的部下。
我不禁大喜過望!
「小李將軍」就是李國輝,是金三角人區別於另一位國民黨將軍李彌的稱呼。感謝上帝,功夫果然不負有心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屈指算來,李國輝時代距今已經半世紀,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著當然應該很老很老,如果他們不是很老我才不會這樣高興呢!我私下已經確信,我苦苦尋找的李國輝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當即改變主意住下來,然後迫不及待登門造訪老人。在金三角,別人告訴我,貿然登門是件不得體的事情,所以我按照他們指點,去大路的鎮上購買一些價格不菲的禮品,比如美國奶粉、西洋參、韓國高麗大補湯之類,作為見面禮。當我第一次拎著這些沉甸甸的禮品,就像拎著自己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開寨頭一家鐵皮屋門,一股歷史的霉灰味撲面而來。
我一眼就看見那個老人。
他是個真正的耄耋老者,偎在火塘邊,佝僂身體,裹一條當地撣族人的毯子,微閉眼睛好像睡著一般。我看見火光在他乾枯的臉皮上跳躍,投下許多皺紋的陰影,他的頭頂看上去好像落了一頭霜,或者因為潮濕的雨季發霉長出白毛來。他聽見動靜只動了動眼皮又慢吞吞地合上,我覺得他像一隻千年老龜,已經從唐朝或者更早的朝代活到現在。我想如果活人用這般靜止的姿勢打發漫長時光,我相信他已經變成一個會呼吸的化石。
一個中年婦女,我猜想她是漢族,儘管她的衣飾是撣族,她的身份應該是他的孫媳婦之類。她湊在老人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話,化石慢慢睜開眼睛,這次我看見他的目光並不十分渾沌,也就是說還沒有老到糊塗昏聵不知人世的地步,這一發現令我暗暗高興。老人目光並不到處費力尋找,而是像蒼蠅一樣準確落在我的臉上,我相信他是憑感覺,或者憑氣味嗅出我的陌生氣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枯萎的眼窩裡,我怎麼看都覺得他更像一個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獻上禮品,中年婦女立刻替老人把禮品收走了,然後對我說,你跟他說話大聲些,他耳朵背,你坐過來挨著他。
我巴不得挨著老人,經驗告訴我,這樣做會縮短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老人像雕像一樣久久凝望著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間煙火,他大約從未接觸過像我這樣來自文明社會的不速之客吧?當時我身穿一件米色短採訪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攝像機,左邊是自動照相機,胸前掛著採訪包,兜裡暗藏採訪錄音機。他嚅動著嘴巴說一句什麼話,我沒有聽清,我以為那是一句緬語或者泰國語。我湊近他耳朵大聲說,您說什麼?
他又嚅動沒牙的嘴巴,這回我聽清楚了,他說的是漢語,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架漏氣的風箱,嘶嘶地說:你從香港……來嗎?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搖搖頭,他又嘶嘶地說:從……台灣來?
我大聲告訴他,我不從台灣來。我是大陸作家,從中國大陸來的。
我看見他眼珠亮了亮,好像電壓不足的燈泡突然充了電,但是他臉上並沒有顯示出驚訝的表情,我想這是他面部肌肉太老化,神經已經失去作用的緣故。銅壺裡的水噗噗地開了,濺到火塘裡,灰塵揚起來,老人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臉皺在一起,表情很痛苦。我連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氣腫之類疾病。我想起採訪包裡有咳嗽藥,就取出來請他服用,但是遭到他拒絕。我看見他的腰越佝越低,身體蜷曲,好像同體內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搏鬥,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麼也該住院治療。後來還是那個中年婦女出來,餵他半碗黑糊糊的什麼湯汁,他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下來。咳嗽耗盡老人體力,他像架能量耗盡的破機器,呼哧呼哧地喘息著,漸漸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狀態。
我只好輕手輕腳地告辭了。
4
沒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門拜訪,竟吃了閉門羹,中年婦女面無表情地推辭說,老人身體不適,此後幾次求見均遭婉拒。
我明白這是老人不願意接受採訪,也就是說,我這個來自祖國大陸的作家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至於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還是歷史遺留的意識形態起作用。我憤憤想現在什麼時候了,海峽兩岸都在搞統一,一國兩制,實行「三通」,他這個老頑固怎麼這麼陳舊,還生活在發霉的階級仇恨裡?萬般無奈,我只好轉而拜訪另一位老人,不料登門才知,那人早已中風癱瘓,老年癡呆,連話也不會說,我只看見一具會呼吸的乾屍。
很顯然我在這裡遭到歷史狙擊,問題在於,主動權操在別人手上,不由我支配。說服老人,幫助他超越意識形態對立?向他宣傳大好形勢,或者再講一遍關於我父親參加中國遠征軍,我著名的姑婆如何嫁給蔣緯國先生的故事?懇求他幫助我,以情動人?如此等等,我絞盡腦汁,可是別人根本不給我機會。他根本不見我,就像面對石壁,你能讓石頭開縫麼?一連兩天,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欲罷不能,欲採訪也不能,我該怎麼辦呢?
這天下午,寨子裡突然發生一件事,這事看似與我這個外人無關,但是它的結局卻意外改變我的處境。一個年輕產婦難產,立刻驚動全村人。需要說明的是,我下榻這間小旅店是村裡唯一旅店,其實也說不上旅店,一間大房子幾張竹床,相當於雞毛店,平時只有過往馬幫歇腳。店老闆是個很老實的撣族人,名字叫若埃(音),會講幾句漢話,他慌慌張張來敲門,拉著我結結巴巴說客人救救罕娜。
罕娜就是那個年輕產婦的名字。我弄糊塗了,連忙聲明我又不是醫生,拉我去做什麼?若埃把我拉到一間被稱作「公房」的大房子裡。公房外面已經圍了很多村民,大家表情沉重,都不說話,默默讓開一條路,好像我是他們等待已久的救星。等我進屋一看,倒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根本沒有什麼穿白大褂的醫生,除了香案上供著菩薩和供品,只有兩個面孔黢黑的老女人(接生婆)在擺弄那個產婦。產婦已經沒有聲氣,地上淌了許多發黑的血。很明顯接生婆已經束手無策,她們只好不停地往產婦嘴裡灌黑糊糊的湯汁。即使我從未學醫,我也看出來如果再折騰下去大人孩子肯定都沒命了。
我在長篇紀實文學《中國知青夢》裡講述過一位上海女知青死於難產大流血的故事,那是知青年代發生在雲南邊疆的慘劇。然而世紀末在金三角,我又面對另一出即將發生的同樣慘劇。我著急地說幹嗎不快請醫生來?若埃哭喪著臉說沒有醫生,村裡女人都這樣生孩子。我說村裡有懂醫的人嗎?她需要輸血而不是灌那種破湯,要不趕快送鎮上醫院。若埃回答說鎮上沒有醫院,猛回也沒有醫院,整個百里範圍內都沒有醫院。我大吃一驚,說怎麼可能呢?你們不生病嗎?生病怎麼辦?若埃不說話,我明白他的話是真的,如此廣大地區,方圓百里竟沒有一座醫院,甚至一所小小的衛生所?……遠離文明與科學,這就是金三角人一直面臨的生存現實。我說你快告訴我,我能幫什麼忙?若埃低聲說,客人的車……救救罕娜。我明白了,山區交通不便,村子裡有馬幫,卻沒有汽車,我是從美斯樂雇的一部客貨兩用車,以保障長途採訪之用。我說,最近的醫院在哪裡?若埃回答:在清邁,清邁有生孩子的醫院。我心裡驚叫起來,清邁至少有兩百公里以上,又是山路,誰知道產婦會不會死在路上?
問題是產婦現狀容不得我多想,事不宜遲,我馬上讓司機小董把車開來,人們小心地把產婦抬上車,我看見許多女人都低著頭,雙手合十,嘴裡默誦著什麼,好像是祈祝菩薩保佑。汽車開動,這一路真是漫長無比,我從來沒有感覺汽車開得如此之慢。山路顛簸,牛車小道像細細的腸子一樣盤繞在大山和叢林裡,天漸漸黑下來,金三角之夜伸手不見五指,樹林中傳來野獸的吼叫,只有汽車燈光像一把雪亮的利劍刺向厚厚的帷幕。我們為了減少產婦痛苦,將帆布做成墊子,一人拽住一頭,我的手臂很快因血液循環不暢,因麻木而失去知覺,肚子空空如也,腿肚子直打顫,但是我仍咬牙堅持。因為我知道,我們的努力將使得一個年輕婦女和她肚子裡的小生命每一分鐘都向希望靠近。
半夜時分汽車終於開進清邁醫院,我幾乎癱倒在汽車上。僅僅半個小時後,孩子剖腹產,是個男孩,母子均報平安。我與小董連夜驅車返回寨子,到村口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當金燦燦的太陽從東邊山頭升起來,第一抹陽光穿過樹林照耀在寨子的尖屋頂上,我的心裡充滿疲憊和欣慰。我覺得這一天很有意義,因為我以自己努力避免一個慘劇發生,我從這裡開始認識一個社會問題,那就是,金三角之所以成為金三角,貧窮是否是其中主要原因?
按照計劃,我前面還有很遠的路要趕,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人物要採訪,金三角很大,所以我不能再白白等下去。我收拾東西,告訴小米準備出發。我想,也許別的地方還會有機會,李國輝部下很多,也許不止一個副官。
這時旅店竹籬「吱呀」一響,那位中年婦女探進頭來,她禮貌地向我躬躬身,說她爺爺(果然是她爺爺!)請我再去坐一坐。我簡直大喜過望,不及細想,便逕直穿過院子,飛奔出門。門是虛掩的,我放慢腳步,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在那所半明半暗的大房子裡,我看見那位彷彿趕了長路歸來的疲憊老者。他還是以那樣似乎永遠不變的姿勢依偎在火塘的黑影裡,雖然沒有出聲,但是我清楚看見,他的目光分明是醒著的,並且一直從歷史歲月的深處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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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的整個採訪來說,這是不同尋常的一天,意義重大的一天,因為從任何意義上說,這才是我金三角之行的真正開始。
我恭恭敬敬地說:請教老先生尊姓大名,高壽多少?
老人嘶嘶地說:姓牛,賤姓。民國發大水……你知道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天知道他翻的是哪一年老皇歷。我含含糊糊地說:解放前哪一年?哪條河發大水?……今年長江洪水,百年不遇,沒有造成災害。
老人側側耳朵,我猜想他沒有聽明白,因為他眼睛中浮起一些疑問。他說:解放……前?
我猛然省悟,在金三角,這是另一個世界,大陸許多專有名詞比如「解放前」、「解放後」、「新社會」、「舊社會」、「反動派」、「紙老虎」諸如此類等等,人們從來沒有聽過,所以聽不懂。我換了一個中性名詞說:哦,就是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以前。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指指我說:你大陸,哪地方人?
我回答四川,祖籍湖北。
他慢慢想著,好像自言自語:四川?哦,是南方……我是北方人,中原,你去過中原嗎?
我趕緊說去過去過,不就是鄭州洛陽開封嗎?
老人搖搖頭,臉色生動起來,他糾正我說:不對,不是鄭州……是杞州。杞人憂天,中原杞州,你知道嗎?
老天!他居然知道杞人憂天的典故,而我則是從書本上知道的。關鍵在於,我確實對這個叫杞州的地方一無所知。每次乘火車或者飛機都經過中原,卻沒有機會將腳結結實實踏在中原大地上,為了不使老人失望,我只好信口胡謅:是不是,對了,我知道蘭考,以前叫蘭封。那地方,嚇,從前風沙特厲害,還有鹽鹼地,被一個叫焦裕祿的人給治好了。
沒想到老人突然動了感情,一滴渾濁的老淚像燭淚一樣從枯萎的眼窩裡慢慢滴淌下來。老人說:李長官,就是蘭封人啊。敘齒的話,我還是李長官的遠親呢……他家人都給風沙埋了,十多歲就出來逃荒,吃兵糧……聽說老長官在台灣過世前還念叨老家,他是想葉落歸根啊!
李國輝是河南蘭考人!我的心快樂地大跳起來。我小心翼翼地說,老人家,您是李國輝副官嗎?
老人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抖抖的,我感覺那手像風中的枯樹枝。中年婦女連忙趨前替老人抹去眼淚。老人歎息道:李長官,根本沒有什麼副官啊。
我很驚訝,連聲說怎麼可能?他不是將軍嗎,金三角的開創者,怎麼會連副官也沒有呢?
老人沉默下來,怕冷似地將毯子往身上裹了裹,他的側影讓我聯想到半截遭雷擊枯樹。過了好一陣,他又說話了,聲音很小,嗡嗡地像從地下傳出來:你錯了,李長官只有貼身衛士……
我說您呢?是不是其中一個?他沒有回答,我想算是默認吧。我說聽說從前寨子裡有幾位老人,他們也是李將軍部下對嗎?
老人咧咧嘴,我看見一團黯然的烏雲遮住他的眼睛。他憂傷地歎道:老兄弟……都向李長官報到去了。就剩一個老麻子,從前騎馬打槍,威風可大了,打印度僱傭軍,硬是救了李長官一命……年前摔一跤,咋就再也爬不起來,變成一個傻子?
我心中壅塞著無數疑問。我迫不及待地問:據說李國輝是政治軍官,不會打仗,有這樣的事嗎?
老人回答:那個年代,哪個軍人的星星(肩章)不是命換來的?松山大血戰,日本人打得那麼凶,老長官當連長,一條胳膊打殘了。
我說,當年大撤台,你們為什麼不到台灣去?
老人沒有說話,那位中年婦女卻在一旁打破沉悶,她告訴我,據說李長官自知回台灣沒有好下場,臨別有令,讓部下堅持反攻大陸。這些老兵就忠實執行長官命令,把自己一生乃至後代都留在金三角。
我心中湧起滄桑的潮水。透過歷史煙霧,我依稀看見一群忍辱負重的前國民黨軍人,或者說一群中國人,為了完成長官的神聖囑托,把自己生命一個個埋葬在異國荒涼的泥土裡。可是他們後悔嗎?或者說他們對國民黨政權怨恨嗎?他們當初怎樣走進金三角,怎樣開創局面的?我相信他們初衷也許不是為了製造毒品王國,但是他們對今天金三角演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國有什麼看法?他們還有反攻大陸的夢想嗎?他們對飛速發展的中國大陸還抱有偏見和敵意嗎?
我說:您為什麼願意見我?是知道我要走嗎?
婦女看看老人,代替他回答說:爺爺說你是個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
原來如此!世界上的事,只要心誠,石頭也能開出花來。意識形態原來是可以跨越的,對峙的心靈也能達到溝通,橋樑就是普遍和偉大的人性。我望著風燭殘年的老人,就像注視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心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感激之情。我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的結果,因為在我有幸到達這個小山村之前,任何一個小小的不測,一陣因時光流逝而起的小風,都有可能把老人這盞枯燈刮滅。我在心中暗暗感謝上帝,感謝命運之神的指引,於是我趕緊把身體向老人身邊挪近,悄悄打開衣兜裡的採訪錄音機,開始記錄並仔細傾聽老人講述。
此後數天,我都忠實地守候在老人身邊,跟隨他一道進入半個世紀前那座塵封而遙遠的歷史隧道。我面前始終有一盞搖搖欲墜的如豆油燈,它帶領並照亮我在黑夜的峽谷和迷霧中穿行,我因此得以跨越許多歲月的障礙,穿過迷宮般的荒原、沼澤和神秘古堡,正確選擇抵達彼岸的方向和途徑。於是在這裡,在金三角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小山寨,我終於認識並走進五十年前一群飢寒交迫的中國人中間,他們正是今天這個令世界談毒色變的毒品王國的歷史之源,任何現代金三角的故事都無法迴避或者撇開他們,就像我們溯流而上考察長江和黃河源頭一樣。在我往後長長的敘述中,我們將隨同這群中國人,準確說隨同一個名字叫做李國輝的國民黨軍人歷經千難萬險走進金三角的腳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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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半世紀前的一個夜晚,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像無數眼睛在頭頂調皮地閃爍。中國西南邊陲,一片沒有道路也沒有村寨的荒山野嶺,一支約有千餘人的殘破軍隊正在連夜行軍。準確說不是行軍,是撤退。隊伍裡夾雜許多纏繃帶拄枴杖的傷兵,還有不少婦女孩子挾裹其中,她們都是軍官家屬,有的走路,有的騎在馱彈藥的馬匹或者騾子背上。看得出這些人全都十分疲勞,連牲口也因不堪重負而連連打滑失蹄。但是隊伍沒有得到命令休息,也沒有改變方向去選擇一條好走的道路,他們一直朝著正南方向開進,避開村寨,避開大路和人群,在黑暗和叢林的大海中慌不擇路地逃命。突然有情報傳來,追兵離他們只有不到十里路,於是手電和火光被嚴厲禁止,這支死裡逃生的隊伍惶惶如驚弓之鳥,急急如漏網之魚,任何一點意外動靜都會引起他們極大的恐慌和不安。
我從史料中得知,這是隸屬李彌第八兵團的一支隊伍,第八兵團是國民黨堅守西南大陸的最後一道防線,蔣介石令其據守滇南,以策應反攻大陸。沒想到解放軍同時從四川和廣西發動千里奔襲,蒙自一戰,第八兵團勢如山崩,元江追擊,兵團主力數萬人被殲於元江河谷東岸。剩下殘部四分五裂,紛紛南逃。國內戰史將這場戰鬥稱之為「解放大陸的最後一戰」。
在此後長達一個多月的超級馬拉松追擊中,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沒有公路鐵路,雙方全憑一雙腳板,跑得快就是勝者。國軍大多數沒能跑贏共軍,要麼成了散兵,要麼做了俘虜。後來的歷史表明,此刻正在急行軍的隊伍正是少數免遭覆滅的隊伍之一,他們的全部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趕在追兵封鎖國境前搶先越過界河,成為這場生死攸關的長途賽跑中的僥倖勝利者。
半世紀後我的目光隨同歷史腳步一道南移,從我的家鄉四川西昌越過高高隆起的大小涼山,進入莽莽蒼蒼的滇南叢林,然後止步於與金三角接壤的千里國界線上,我看到歷史的延續性在此戛然中斷。對中國大陸來說,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對一界之隔沉睡千年的金三角來說,卻預示一個新紀元的開始。
前面傳來一陣歡呼,值星軍官報告,尖兵班已經抵達國界,等待命令。一位佩戴少將軍階的指揮官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這就是說,他們至少不用擔心做共軍的俘虜。將軍看看夜光手錶,時針正好指在午夜十二點,他沒有說話,回頭望望北方,那是中國,他們的家鄉,而此刻中國已經留在他們身後。天空一片漆黑,除了北斗星在天際閃爍,什麼也看不見。站在他身邊的一名年輕軍官提醒他:「長官,隊伍等著您下命令吶。」
指揮官問:「錢科長,你對前面的情況熟悉嗎?」
被稱作錢科長的軍官回答:「至少十幾公里外的猛果城沒有緬甸駐軍,這一點可以肯定。」
指揮官揮揮手臂,下達命令:「繼續前進,越過國界後宿營,後衛部隊擔任警戒。」
隊伍亂紛紛涉過界河,踏上緬甸領土。指揮官點亮打火機,蹲在國界的木樁旁刻字,他的一隻胳膊不大方便,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殘疾。他用力刻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李國輝,第八軍七零九團團長,民國三十九年二月。
李國輝留戀地環顧四周,長夜如晦,黑暗如滔滔大江,不見盡頭。人人都明白這個時刻對他們這群中國人的重大意義,跨過國界,他們就是離鄉背井,到異國土地上流浪了。前面等待他們的命運還未可知,身後追兵如潮,他們的命運就像風浪中一葉孤舟,不知歸宿何在?如今一去故國,何年何月能夠返回?這個沉重的念頭令人挪不開腳步,一個衛士輕聲勸道:「長官,隊伍已經過完了,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
指揮官仰天長歎,打火機熄滅的瞬間,衛士看見將軍眼睛裡有淚光閃爍。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金戈鐵馬的將軍?指揮官回答:「是的,我們一定要打回來……打回來!」
如果我們把時間定格,把我們的目光投向更加廣闊的中國大地,這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歷史性時刻,國民黨政權如同「泰坦尼克」不可挽回地沉沒,蔣介石逃到台灣,而船上大多數乘客注定要葬身大海,誰相信今後會發生奇跡呢?我相信這群人自己也不相信。因為在他們身後,國民黨青天白日旗幟已經隕落,另一面五星紅旗正在冉冉升起,古老的東方大地為這種歷史巨變而歡呼。那時候我年輕的父母彼此互不相識,他們分別在南方兩座不同城市做著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與學校同學一道載歌載舞,迎接解放大軍入城。
在這個不可逆轉的歷史變更面前,在人類為勝利者而歌唱的時候,這群人作為舊時代的倖存者悄然離去,逃離自己的國土,或者說作為政治對抗的犧牲品被逐出國門。他們的心情無疑是沉重而暗淡的,多數人痛不欲生,因為他們畢竟是中國人,是那些勝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們共同的炎黃子孫和華夏後代。衛士看見將軍蹲下身去,把祖國的泥土取了一捧,用手絹仔細包好,揣進胸前的口袋裡,許多年後衛士把這個細節講述給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晚輩作家聽。我認為這個動人的細節在中國大地曾經被複製過千萬次,當年那些結伴闖南洋,闖美洲的中國華僑不是都懷揣故鄉泥土登上一去不復返的「豬仔」船麼?而這位軍人正是因為對反攻大陸沒有信心,一去孤魂萬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才將故國魂魄長留心中,死後也要把墳頭朝著祖國方向,這不是充分說明李國輝告別祖國的壯烈心情?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李國輝的汗青在哪裡呢?歷史的巨大悲劇性在這一刻間鑄成了,軍人的忠誠指引他們義無反顧地走進金三角,走向生命的終結之地。但是他們注定要製造一個與自己更與人類為敵的魔鬼。
我們看見,在歷史的星光下,一群軍人簇擁他們的長官涉過國界,加快腳步追上隊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遮蓋下的金三角土地上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