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謝真 文 / 陳世旭
謝真很嚴肅。過了這麼多年,她整個的精神氣質好像一點沒有變。只是臉黃了些,鬆弛了些,一旦牽動,滿是括弧。
她本是有可能先於胡月蘭成為第二個女鎮長的。
李芙蓉當鎮長的時候,創造了許多經驗,不可能回回都由記者來總結。她沒有讀完高小,鎮上幹部的文墨也都有限,但是,鎮上的工作總結,給上級的匯報材料,文字都很順很出色,一點不比上級機關那些專門搞秘書工作的人寫得差。這得力於謝真。
謝真是「文革」前下鄉的那類知識青年,一九六五年在省城初中畢業,響應號召參加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為此,省報上很宣傳了一番。下來沒有幾天,就又曉得她還寫得一手好文章,省報上她的如何「身居茅屋心懷天下,腳踏污泥眼觀全球」的體會文章,就是她自己寫的,決不要記者代筆,而且不消改一個字,就能登。這真好比一隻鳳凰飛到雞窩裡。當時的鎮長李芙蓉自然是十分的看重,時常由鎮政府發誤工補貼,把她借到鎮上來寫用三兜糞、三塊石頭打倒帝修反的總結、匯報、新聞報道。謝真長得也好看,是鎮上的」五朵金花」之一,又文文靜靜,只是有些冷,有些高不可攀的樣子。有她在場,或沏茶、或記錄,聽匯報的上級領導或記者就總是興趣十足,表態十分爽快,都是肯定成績的好話。「虧得有這麼一支金筆桿!」李芙蓉常常這樣真心實意地感歎。她是從理論上明白了輿論的要緊:人是一樣的人。事是一樣的事,宣傳不宣傳大不一樣。嘴裡一塊肉,左紅右綠麼。
李芙蓉在鎮黨委會上提出來,把謝真作為接班人培養對象,大家都同意。可是一外調,就現了蘆花。謝真原來不叫謝真,她的生父是右派,勞改期間死在農場裡。後來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一個姓謝的工人。李芙蓉她們於是很憤怒,埋怨省報不負責任;為了宣傳需要,就把右派的女兒說成工人階級的女兒。
謝真當然是沒有當成接班人,就是金筆桿也不能再作,只好安安心心地身居茅屋,腳踩污泥,在李八碗一住十來年。這中間,跟一個縣農業局下放的技術員結了婚。由於兩家出身都有些問題,技術員往回調的時候頗費周折。後來為把謝真轉成城鎮戶口,更是碰得焦頭爛額,終於沒有辦成。那位受過高等教育的技術員深感行路難,精疲力竭,很是蒼涼。結婚多年,謝真又沒有生育,技術員最後提出分手,說完淚流滿面。謝真相反沒有流一滴眼淚,答應了。一九七三年大學報考,她看見報上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可以上大學,便跑去應試。她高中功課是自學的。在考場上,卻被來招生的監考老師看中,事後便向當地文教部門指名要她。結果是被質之是否同謝真有私情,什麼階級立場云云,帶了一個十分難堪的工作鑒定狼狽走路了事。一九七七年,謝真再試,成功了,卻因為年齡偏大,被刷到省農學院在專區辦的一個分院。畢業分到縣農業局(那位技術員仍在,已再婚,悔之晚矣),不久,局裡把她列為第二梯隊人選。縣裡(已經重換了一班人馬,李芙蓉去縣人大當了主任)卻有了更大膽的設想,將她從農業局調出,先放到基層工作一段,再提到縣級領導崗位任職。因為謝真熟悉李八碗,這個基層便選在小鎮。謝真於是成為第三任女鎮長。
對於謝真,這是二度青春。過去的經歷不太順,她夠得上許多時髦小說描寫的所謂「強者」。然而,那些努力,都只是為的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她設想過有一天要對許多人的命運負起責任。
不過,她並不覺得太意外,一如對待已經出現過的許多變故。她很平靜地去上了任。
鎮上比先前多少有了變化。她的前任是個「土改」出身的幹部,在鎮上資格自然是老的,又很有些勵精圖治的雄心,在任上幾年,繼續拓展胡月蘭的藍圖,把鎮政府一幢二層的舊樓房重新油漆粉刷了一遍,連外牆面也用紅粉遮了一遍,再用白粉勾了牆縫,整飾得如洞房一般;最卓著的德政是賣他的老面子為鎮機關搞到一輛北京吉普。有了這輛吉普,一鎮之首才真正成為一鎮之首。上城開會,下鄉檢查,再也不用擠車跑路。鎮上好幾位負責同志的老屋就在本鎮鄉間,用一輛車載回去,同滿頭塵土臭汗的走回去相比,外觀氣派,內心感受,便都大不一樣了。
謝真上任,鎮上自然用吉普去接。謝真上了車,卻說:「這一回我就領情了,下一次,這樣的事不好再用車的。」
車上的幾個人,副鎮長、秘書,連司機都笑了,笑得很認真,也很豐富。秘書是個愛好文學的,曉得許多中外文學名人的軼事。他給副鎮長、司機各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煙霧繚繞間,說了一個關於煙的故事:有人問美國文豪馬克·吐溫,世界上什麼事最容易辦,馬氏一點不遲疑地回答說:「戒煙。我已經戒了一千次。」幾個抽煙的於是又笑。
謝真不笑,她扭著臉看著車窗外面,好像沒有聽見。
到鎮上以後,她再也沒有用過這輛吉普。起先大家都只是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每回她要出去,照舊把車開到院子裡等她。每回,她都逕自從車邊上繞過去。
大家於是紛紛提醒鎮長注意身體,不要太辛苦。有一回她坐上自行車出了院子,人們又讓吉普追上去,一直跟到她跳下自行車,發了脾氣:
「你們不是愛惜我,是愛惜你們自己。」
大家自然就極尷尬。
「未必吧,也是為了工作方便麼。」秘書勇敢地說著,拿出了一本文學雜誌,上面登著這樣一篇小說,說是一個縣委機關買了一輛小車,因為代表舊觀念的幾個領導反對用,結果影響了這個縣的現代化。
謝真把手提到胸前擋住雜誌:「我還想坐在電視機面前喊人做事呢。」
本來她可以作些解釋:大多數農戶還在用牛耕田,鎮下面村與村之間還說不上有什麼像樣的公路,上縣上省有火車,便當得多,也快得多……等等。但是她不,她不說話則已,一說就極刮毒,讓人受不住。
女人的心又窄,不能容事容人。她在李八碗插隊的時候,現在的副鎮長起先是文書,後來升為辦公室主任。謝真對他印象很壞。到鎮上寫材料從來不跟他搭腔。她在李八碗聽說過他那個幫新郎開路的故事。過了若干年,人事諳熟,當年的新郎才猛然醒悟自己當初只是做了烏龜,已無從告白。只能時不時在女人身上出氣。
謝真直認他作衣冠禽獸。
他竟成了副鎮長。謝真竟又與他共事。真是山不轉路轉。
謝真依舊是冷冷的,除去公事從不與他閒話。畢竟一大把年紀,他主動來遷就講真。他們一個辦公室。每天他都沏上一杯釅釅濃茶,放在謝真桌上。謝真卻一直到下班,都不揭那碗蓋。他並不氣餒,二日又重沏上。回數多了,謝真正色說:「請不要庸俗。」
他點頭稱是。
茶是不沏了,工作方面副鎮長還是細心關照她。接到通知,新任省委書記到各地視察,第二天要在鎮上小憩,順便聽取匯報。夜裡散了會,副鎮長請謝真留一下,他為她準備好了一個第二天向省委書記匯報的提綱。其中包括如下內容:省委書記喜歡提的問題;觀察判斷的方法和特點;起居飲食的習慣和愛好等。
「這些事你怎麼曉得?」
「省委書記前面走過幾站,我都打電話問過了。」
「這不是搞省委書記的情報麼?」
「怎麼好這樣說呢。」副鎮長臉上發灰,很委屈,「我完全是為了你好麼。」
這種事是常聽說的:許多千里馬就是靠一兩次這一類的匯報,被伯樂相中,突然之間平步青雲的。副鎮長這樣做,憑良心說,真是用心良苦。他並不曉得自己何以會得罪謝真,很想跟她處好關係。
「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想討好哪一個。」謝真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副鎮長又點頭稱是。
謝真發現她在鎮政府很孤單,大家對她都唯唯諾諾,卻盡量遠離她。她住的宿舍,從來沒有別人進去。再鬧熱的地方,她一去,那裡就像遭了瘟,一個個勾起頸。她單身過了很多年,慣了,也曉得自己心理上有了一些扭曲,難於同人親切,因此初不警覺。然而她又極敏感,很快就明白,別人疏遠她,並且這種疏遠裡面含有某種程度的抗議。她也偶爾聽到對她那張原本好看的冷臉,現在有人說是「寡婦臉」。假如她要掛電話,不等半天是決掛不通的,除非她自己去話務室。否則不是對方無人接,就是她要的這個電話的線路出了故障,她急得跳腳也沒有用。話務員是副鎮長本家的侄女,在她面前還有幾分靦腆呢。她想要召集一個幹部會,總難召集得攏,總是有半數以上的請病假,請事假,或蹲的點有事走不開。即便召集攏了,她說完話,就再沒有人做聲,連咳嗽都有了音量限制,且有了節奏,只是副鎮長熱心提醒大家,議議嘛,爭一爭嘛,結果是大家更加咬緊了牙關。至於副鎮長自己,他永遠只是同意鎮長的意見。同意了,哪個去辦,怎麼辦,則又永遠不曉得。
怠工!謝真在心裡喊,卻又作不得聲。牙齒錯動著想要咬什麼東西,卻不曉得從何處下牙。她總想狠咬一口,有一回終於給她捉到機會。
冬種以後,鎮上幾個頭頭和業務幹部集中到下面一個村開了兩天會,兩天的伙食都是按規定標準辦的。可是到了會議結束的最後一頓飯,卻加了好幾個菜,上了酒。
「這樣做有什麼理由?」謝真兩隻手按在椅子靠背上。
「鎮上是頭回在我們村上開會,我們再窮,面子總要的。」幾個村幹部訕笑著。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不吃就是看人不起。
「那好,吃吧。」謝真先入了座。
大家有些意外,又馬上釋然:一個人的人情味終歸不會喪失得那麼乾淨的。
哪曉得,謝真吃完了,站起來,擦一擦嘴,掏出了錢,往碗底下一壓,對幾個陪吃的村幹部說:「這是我的一份。回頭你們算一下帳,多退少補。」又對鎮上同來的幹部一個個盯了一眼:「也請你們照我這樣辦。」
謝真離座的時候不自覺地撤了一下嘴,心裡有些說不出口的快意。
幾天以後,在鎮政府的走廊裡,謝真忽然被幾個幹部叫住,請她吃某人兒子結婚的喜糖。這樣熱情的邀請,她很少碰到,心裡頭頗有些感動,便很欣然地跟進辦公室,很欣然地同大家嚼了一頓喜糖,很難得地同那位做了公公的人說了幾句玩話。
等她一出去,全屋子的人就一下轟然而起,拍手跳腳,幾乎要把屋掀塌。歡騰中有人高歌一曲《小寡婦上墳》。
原來,上次開會設宴的那個村把鎮上幹部當時掏的錢都一一退回了本人。謝真那一份自然不好還,於是就買了糖來招待眾人,讓謝真來沾了光。
謝真想咬別人,卻咬到自己身上。她後來曉得這事,氣得手腳剎時冰涼。
鎮政府機關十幾個幹部裡頭多少有些悲天憫人之心的還算秘書。到底多讀了幾本書,便隔生隔熟地跟謝真講解系統論,教誡她社會關係是網絡結構,線型思維行不通,一個現代型的領導者應該……
「見你的鬼去。」謝真討厭油嘴滑舌。
然而,縣委把謝真召了去,她也受到了類似批評。
「這麼多狀子告你,飛委書記揚著一疊材料,「說你不適應鎮長工作。」
「是不適應。」謝真一點不否認。無非是不幹。她想起那個技術員跟她離婚時說的話:行路難,疲倦,蒼涼。她現在也感覺到了。
「不適應也要適應,」縣委書記有些火,「想清高就莫出世。」
縣委書記是跟謝真一起提起來的。對這幾個「知識型」幹部,一般有個評價:縣委書記是現實主義者,謝真是理想主義者。
「有本事莫讓人擠走。站不住腳,什麼都是白說的。」
謝真回去的時候,鎮上又派了車來接。縣委書記一直送到車門口,等於是逼她上車。車子在起起伏伏、彎彎曲曲的路上七顛八顛,甩來甩去,外面的田扳、河、樹、山、天、雲,在窗子上跳上跳下,忽遠忽近。她心裡亂亂的,不由搖了搖頭,別人自然看不出,以為是慣性作用。
第二天一早她去辦公室,桌上又放了一隻冒著熱氣的茶碗。副鎮長伏在桌上做自己的事。但是她曉得他在看她,她怔怔地坐著,遲疑著,盯著茶碗蓋,拿不定主意是揭開還是不揭開。
三
謝真真正面臨的壓力是經濟問題。到處都在風起雲湧地招商引資,開發經濟。一夜之間,經濟奇跡就像滿天綵球一樣讓人看得眼花鏡亂。獨小鎮顯得有些冷鍋冷灶。客觀條件上的困難自然是有的。小鎮偏僻,商品流通就難以發達;幾乎沒有任何工業基礎,也就不會有雄厚的財政來源。但如果一切條件都已具備,又有什麼奇跡可言呢?所謂「奇跡」不就是把常人認為做不成的事做成麼。
有人就想到開發旅遊資源。
大約沒有特點便是小鎮最大的特點。自文壇尋根說興起,鎮上一班搞文學創作的人很是有些慌,尋來尋去尋不出一些稍有鄉土特色的文化背景。那個關於乾隆皇帝駕幸李八碗的傳說只是傳說而已,不足為訓。最早的一部縣志,始於明朝嘉靖年,記的某山某潭,也不過是些土坡上塘。好不容易尋出一位有些名氣的古人,鄰縣還來打官司,說是按歷史唯物主義,該古人的生卒之地屬於他們的行政管區。論風俗,更無可道者,連民間小曲,經考證也是從江北傳來的。所謂尋根,無非是文化上心理上的認同。人是要合群的,不附著在什麼上面,也就失了自信,剩了失落感、飄泊感,連自己姓什麼也要覺得有些可疑的。
其實,著這種慌,很犯不著。一個地方可以沒有一點能爭臉面的歷史,卻終不會沒有一點值得一提的人事。比方說,照艾老他們的記憶,鎮上先前也是有過名勝古跡的。
鎮外數里,先前有一座關馬祠。祠今不存,僅留祠址。殘牆斷瓦,沒在淺草長蒿中間。
關馬祠當年香火極盛,當地人很是信得過。以至於鎮子方圓幾十里,除關馬祠外,再無一處廟觀。並不是關馬二公排斥異己,一切宗教,沒有人信,也就存身不住。
關馬祠使人信,有它的道理。
關馬祠非佛非道,沒有任何清現,也沒有任何經典。做它的信徒很輕鬆,酒肉照吃,老婆照娶,也無須苦苦面壁做功課。願意燒香上供(多少不拘),有誠心,即可受其福蔭。
然而因為沒有經典,給後人造成了考據上的麻煩。關於關馬祠的來歷,眾說紛紜,都言之鑿鑿,又都不可信。
最早一種說法是這樣的:
早年鎮上的苦力大致分為三幫:替商旅挑運行李貨物的挑子幫;挑水叫賣的扁擔幫;將壽終者抬上墳山的槓子幫。有一天,三幫首領相約在鎮中茶鋪聚會,挑子幫首領提出:幫中兄弟有的一天生意做不完,有的一天只好干坐,要有個地方通氣才好。其他兩幫首領也有同感,馬上響應:扁擔幫早想有個聚攏人的地方,好對付那些用了水又賴賬的人;槓子幫則想有地方掛招牌,讓去黃泉路上的人好認。於是三幫達成協議,蓋一處廟屋作共同活動場所。
挑子、扁擔、槓子,憑的是苦力,無師自通,無祖師可言。三幫首領議了半天,決定,讀書人既然供孔聖人,他們便供「關帝」關老爺,取的是關帝的忠義,有國士之風。三幫合流,第一要緊的就是義氣。唯一問題是天下供關帝爺的很多,使他們的宗旨不易明確。於是進一步議決,除關帝爺本人外,還供其坐騎赤兔馬。理由是三幫人等,均是腳力。赤兔馬即為腳力的偶像,關馬祠由是而生。
關羽由「忠惠公」而為「武安王」、「英濟王」,而又進爵為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忠義神武關聖大帝」等等,至高至尊。「三十三天天外天,玉皇頭上衝天冠,沖天冠上豎旗桿,先生更在旗桿尖。」真是了不得!三幫腳力借助他和他的馬的神威,為自己的卑下行業壯色,多一些做人的豪氣,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若干年後,又出來「關馬鎮火」一說。而且隨時日推移,持此說的人似乎更多些,其確鑿證據是關帝神像兩旁的對聯:
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馳驅時無忘赤帝
青燈觀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據「關馬鎮火」說,這裡的「赤帝」是火神。那一聯的意思是:紅臉關帝胸懷一顆紅心,騎著赤兔馬追風般馳驅時,也不會忘記提防火神縱火害民。因為那時候鎮上多是板壁、棚屋,住戶常遭祝融之災。萬般無奈,只好勞關帝爺大駕,請他作消防隊長。據說,也果然是靈。有一戶虔誠信奉關帝爺,常上關馬祠許願,一次鎮上發火,火燒到這戶人家的土牆邊即自行熄滅。過後,一條街都成了廢墟,獨其安然,毫未未損。這家人說,大火時,見一赤馬從天而降入其牆圍裡,倏然消逝,使大火中獨獨空出一塊清靜無恙的天地。
關馬祠從此沒有寧日。隨著聲名遠播,隔不多久就有祈求庇佑的人眾在關馬祠打醮唱戲,抬出關王(關羽)、馬王(馬平)、康王(周倉)遊行。游完了,又請菩薩看戲。善男信女,叩頭禮拜,捐錢獻油,好不熱鬧,鎮上主事的大戶及廟中齋公因此獲得無窮好處,更把關帝鎮火一說,喊得響徹行雲。
看出「關馬鎮火」說破綻的,大有人在。某舉人(據說是艾老的叔公)棄官返里,游關馬祠,當即發現謬誤:「赤帝」一典,乃指的是劉邦斬蛇起義的故事。劉邦路遇白蛇,斬之,其母哭日:我子白帝子,化為蛇,為赤帝子斬。「赤帝」便是漢高祖,與「火神」並無瓜葛,對聯中的「無忘赤帝」,當然是說關帝不忘漢家帝業。
不過,艾老的叔公只是捋鬚而笑,沒有當時說破。廟中齋公看出一些蹊蹺,心裡很有些緊張。當時,人們對關馬的信仰,出現了一些危機。多年來,任你如何供奉,火災終是不得斷根。齋公的心裡也空落落地有些虛了,便把艾老的叔公請到後堂,竭盡恭敬之能事。商議的結果是,順從流俗,仍取「關馬鎮人」說。只是由齋公作一個補充,說是關帝近日托夢,一旦發生火災,讓眾人都出點力氣。平日早早備辦好一些消防器械,選一些後生作消防隊員。神人合力,才能確保消災攘禍。以天下之大,關帝庇佑之眾,這是很容易想通的事。不久,關馬神威又十分顯耀,關馬祠香火重又日益鼎盛,有萬世不竭的聲勢。
然而又終於寂然,而歸於萬韌不復的悲慘境地。
原因再簡單不過:有了搬運公司,就沒有了挑子幫;有了自來水,就沒有了扁擔幫;有了火葬場,就沒有了槓子幫;有了政府辦的消防隊,關帝爺及其千餘歲的赤兔馬也就從此可以退而休息。
人很實際:我有求於人,是因為人有用於我,菩薩也不能例外。說穿了,人們信的並非菩薩,而是自己。一切宗教,總要有用。有用則存,無用則廢。
後來的關馬祠,麻石墩子砌了豬圈,碑石做了茅池板,還總算是為當地人造了一點實在的福利。
其實,關馬廟之先,鎮上是有過寺廟的,而且是名寺,叫神石寺。這座名寺如今只是留在人們的口頭上。一旦說起,便有無限遺憾。
很多年前,一場暴雨過後,幾個人發現了一樁奇事:出鎮街,過橋,路邊有一塊臥牛大小的石頭,在一個如水中浮出的世界中,竟滴水不沾。彷彿是在暴雨過後才長出的。然而人人記得,這塊臥牛石在他們出世之前,就早已在這裡了。
上面還有似乎剛剛刻出的四個字:紫氣東來——以前是連一點影子也見不到的。
神靈於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借這塊冥頑之石示福諭給此方百姓,是無疑的了。
一時之間,四鄉轟動。遠遠近近,人似潮般湧來,對這塊臥牛石膜拜不止。當時,鎮外一帶禾田被踏得珵光如鏡,無人痛惜,只當作是對神靈的供奉。
萬眾傾倒的時候,鎮上最受尊敬的一位老者威嚴地持著一部美髯,號召眾鄉鄰捐款為神石造廟,立神位,以謝天意。只聽四下響應之聲,驚天動地。
神石寺不久即巍峨聳起——據說是巍峨得很可以的。其規模,幾近江南三大名樓(武漢黃鶴樓、洞庭岳陽樓、南昌滕王閣)。
自有神石寺,小鎮終日車馬塞途,煙霧瀰漫,香客絡繹不絕。車馬店、香火店,乃至花樓賭館,如雨後春筍一般。一年間,把個歷來無名的鎮子像麵團發酵一樣一下子脹大了好多倍,紫氣東來家家滿,一鎮人得天獨厚,自然是感恩不盡,皆不知祖上積了什麼大功大德。
忽然有一天,一位秀才從此路過。他進京赴考,名落孫山,正在歸途。路上見往鎮上去的香客熙熙攘攘,十分驚奇,問其故,原來是去朝拜神石寺。其實,對神石寺,他這之前已有所聞,很不以為然。一年前,他是從這裡走過的,當時此地地僻人稀,幾近不毛。怎麼轉瞬就成了江南名鎮了呢?而且,現在看來,倒真是名不虛傳的。
等到近了廟前,等到進了大殿,等到看見那塊臥牛石,等到謹慎仔細問明廟主,這位秀才不禁啞然失笑。
一年前,下那場暴雨時,乃是他撐傘駐足臥牛石。躊躇滿志之間,想起老聘當年出函谷關,關令尹見紫氣東來,知有聖人過關。果然見到騎青牛的老子,便再三拜揖。老子遂寫《道德經》傳諸萬世而不朽。秀才於是信手抬枚銳石,刻「紫氣東來」於臥牛石上,頗有些以聖人自命的意思。沒有想到,他把一團紫氣帶給了這一方草野之眾,卻背走了他們的晦氣,不僅沒有做成聖人,反而落入窘境。他想想氣憤不過,疾呼道:何神石之有,見你們的鬼去也!然後他備述年前避雨的詳情,並當即再書「紫氣東來」四個字,與神石上的字跡比較,顯見是出於一人手筆。
所有在場的人受了驚嚇似的怔了一會,忽然猛醒過來,一聲發喊,蜂擁上前,捉手捉腳,幾乎要把文弱秀才撕成碎片。
幸虧鎮上那位至尊老者喝住,說明該書生因落魄而至瘋癲,列位蒙神石靈光所厚,正該積德行善,將他送進精神病院就醫,怎麼好跟他拚命呢?神石的創造者於是檢得性命,落荒鼠竄而去。
神石寺以後毀於戰亂,毀得很徹底,如今連一塊瓦片也尋不到。那臥牛石也隨紫氣遁去,不知所往。
每遇災禍,如饑荒,如一文革」,鎮上人便嗟歎不止,懷念神石寺,懷念臥牛石。嗟歎之中,不免咬牙切齒地詛咒那個瘋秀才。他的癲狂,多少是要沖犯祥瑞,惹得神靈惱火的。神石寺的毀掉,畢竟是在他走後發生的事。這些,當然是世俗之見,不足為訓。如今,鎮政府上的人說起神石寺,也是有感慨的:經濟幹部說,要是神石寺還在,鎮上就會成為一處旅遊勝地,這筆「無煙工業」的收入是可觀的;文化幹部就更惆悵了——神石寺倘若不毀,實在是本地傳統文化十分輝煌的一個佐證。
總之,人們都很惋惜。
開政協會的時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提出來,由艾老牽頭,寫了一個提案:恢復關帝廟和神石寺兩處文化景觀,以開發本鎮的旅遊事業。
鎮長謝真看了鎮政協轉來的提案,滿臉浮起淒然的許多括弧,心裡浮起一個很尖刻的詞:
「畫餅充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