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黃帽子 文 / 陳世旭
「黃帽子」是鎮食品站長,管的是一幫殺豬的屠夫。因為年紀大些,讓他當了工作組的副組長,他自我感覺以為是封了八府巡按。黃帽子並不姓黃。給人留下印象的是他的那頂帽子。帽子的質地是那種粗呢料子,顏色是那種發黃的草綠。好像在抗美援朝的電影裡志願軍高級指揮員戴過這種帽子。黃帽子據說是參加過入朝作戰的,不過剛過鴨綠江就接到停戰的命令。他那頂黃帽子怎麼來的很有些天曉得,總算是有一種光榮可以扣在頭上就是了。這光榮下面是一雙細小的眼睛,兩隻小眼睛中間卻是一個高高大大的鷹勾鼻子,這本來可以使他顯得很銳利凶狠的,可借那兩隻眼睛沒有光,黯黯淡淡的布著紅網,說話的時候總是要努力地去撐開它們,像一個熬了很多夜,疲倦到了極點的人。大約是因為眼睛怕光,黃帽子扣得很低,直壓住眉毛,使一張本來就短而且窄的臉更加沒有了面積。整個地看去,他的頭部就僅僅只是一頂黃帽子。從各單位抽來的幾個年輕人,立即就據此對工作組副組長作了概括。
縣裡每到入冬就利用農閒集中力量抓路教,從縣直各單位抽很多人下鄉去。
「路教」就是路線教育。那時的基本路線共計一百九十二個字,歸結起來就是階級鬥爭。這鬥爭具體落實到路線教育工作隊的工作上,除了抓方向、抓思想、抓路線、學習等等抽像內容外,實實在在的工作主要就是三條:一是不准勞動力離開生產隊(即「剎住棄農經商、外出搞副業的資本主義歪風」);二是督促當年糧、棉(在這個大隊就只是菜)、油、豬各項上交任務的完成;三是每天去吆喝勞動力出工,修水庫或造田。在黃帽子這個工作組,還要多一件事,就是清理並回收各家各戶拖欠的貸款。這地方長期「吃糧靠回供,用錢靠貸款」,欠了國家很多錢。
「我們這個組,清欠是最要緊的事,可以說是頭等大事。這回縣裡下了決心,他們是有還的要還,沒有還的也要還……」
「沒有還的拿什麼還?」
昏暗的油燈照不到的地方,列席工作組會議的大隊書記殷道嚴低聲咕噥了一句。
「沒有還的就抬箱櫃,抬壽材,再不行就拆屋。總之我們決不能手軟。要不然縣裡派我們下來做什麼?吃白食麼?」黃帽子很激昂。最後一句,他對著那個發出咕噥聲的地方加重了語氣:「對我們工作組下來,群眾有許多反映,說我們是日本鬼子進村。我說,不要怕,我們就是日本鬼子進村……」
「我不同意!」
工作組裡有個人突然大叫一聲。他坐在離那盞油燈最遠的地方。他看得清黃帽子,黃帽子卻看不清他。工作組的頭次會,組長沒有講幾句話,一個管殺豬的倒神裡神氣地指手畫腳。大家心裡都未必肯服。
「我不同意!」
那個人又高喊了一聲。
「你不同意什麼?」
黃帽子顯然沒有思想準備,有些驚惶。
「我不同意你的錯誤言論。」
「我錯誤?什麼錯誤?」
這是工作組內部的會議,除了大隊書記外,沒有當地的任何一個人參加。黃帽子一直覺得自己講的是軍國機密,是自己人的話,不存在異議的。
「不但有錯誤,而且是原則性錯誤。你不是最講原則的麼?第一,你那個頭等大事是哪裡來的,有文件根據麼?反正我沒有見過。我曉得頭等大事是抓學習,組織社員學馬列,學毛著,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革命理論掌握了群眾,精神就會變物質。沒有糧棉油諸會變出糧棉油諸,沒有錢還貸款會變出錢還貸款,何至於要搞『三光』政策;另外,要做日本鬼子你一個人去做,我決不做。我要做貧下中農的貼心人,跟貧下中農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黃帽子本來很短的臉成了長形,在那盞離得很近的油燈的映照下變得煞白:
「我們的意思是一樣呀,目標是一個呀。」
「否——」那個人拉了個長聲,「你前面那個說法是讓大家只顧埋頭拉車,不管抬頭看路。唇面那個說法更成問題,那根本就是立場問題。」
眾人看著這場唇槍舌劍的交鋒,一個個很開心,眼睛在明明暗暗的光影裡很興奮地忽閃忽閃,像一片暗夜中的燦爛星星。
先前聲色凌厲的黃帽子肩膀塌了下去,一對小紅眼睛重又變得黯淡而疲倦,他低了頭,只把一頂黃帽子對著會場,低聲說:
「我說錯了,但是我的動機是不錯的。」
「我們是動機和效果的統一論者。」
那個人不依不饒。
他叫李欣,是縣革委幹事。他有個舅舅在省城組織部門當負責人,縣裡領導的升降都管得到的。李欣從師範畢業本應該去小學教書,能直接分到縣革委來,就得力於這位舅舅。自然他自己人也聰明,又長得一表人材。所以領導賞識,同事眼紅。進機關一年多就當上了幹事。幹事就相當於正科級,根本不會把黃帽子這樣小鎮上的什麼屁食品站長放在眼裡。下來的頭天晚上,他跟縣劇團的女朋友小敏睡覺睡過了頭,沒有趕上班車。等後來趕到鎮上,工作組已經出發了,害得他很找了一陣子。工作組長、副鎮長老楊原是說過等一等的。但副組長黃帽子就是不肯,說要講原則,說了就要算數,縣裡來的幹部也不例外之類。老楊只好由他。憋足了氣的李欣一直都想向黃帽子挑釁,只是沒有充分的理由。現在算是等到機會了。
「不爭了。時間不早了。大家今天剛來,一路上辛苦,要早些休息。下面分分工,把這幾天的工作安排一下……」
一直蜷著身子,「呼呼」地喘著氣的老楊結束了這場爭執。在座的人裡頭,最辛苦的要數他。桌子底下的那盆炭火早就沒有幾星紅火了。他受不了臨近半夜的那份寒氣。
李欣沒有想到,散會之後,黃帽子會主動到他房裡來。工作組住在大隊部。平時在這裡過夜的大隊幹部都回去住了,把房子空出來往工作組。李欣因為晚到,留給他住的位置只有一張雙人床的一半。雙人床上的另一個人是縣廣播站編播的一個小伙子,先前縣裡開大會,他們常在一塊搞材料,兩個很談得來。
「對你不住了啊,這個大隊窮得很,找來找去只有這張床,讓你們兩個擠。」
黃帽子說,並沒有提會上的事。
這是一張土改時從當地一戶地主家裡抬來的那種老式架子床,床周圍有圍欄,上面有頂棚,圍欄和頂棚都有整塊整塊上好木料的雕花,寬大得像一間屋子,兩個人睡根本談不上擠的。
黃帽子又去摸床鋪,說:「你們草鋪得這樣薄啊。草是有的,該鋪得厚些,我去給你們抱些來。」說著就要往外走。
「不不。」
兩個年輕人趕忙去攔他。除了按時開車,黃帽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對不住李欣的。李欣覺得自己有些刻薄。
李欣低估了黃帽子。他把黃帽子的友好理解成討好,以為黃帽子是向他示弱。其實黃帽子摸床抱稻草之類,完全是為了向李欣一班年輕人表明,他是一個既有工作上的嚴肅性,原則性,又有生活上對下屬的無微不至關懷的領導人物。這兩方面他都是極為認真毫不含糊的。
隔兩天,工作組開碰頭會,李欣又挨了黃帽子批評。
那天分工,考慮到老楊的身體,大家一致同意黃帽子的意見讓老楊留在大隊部掌握全面。最多在方便的時候,照應一下大隊部所在的這個生產隊。黃帽子自己則提出去最偏遠的八生產隊,以示帶頭吃苦的意思。那個生產隊離大隊部有四五里路,逢晚上有會,半夜要摸黑回大隊部。但黃帽子作為副組長,還要管片上的工作(他跟老楊把全大隊的生產隊分成兩個片,一個分管一片),還得有一個人專蹲八隊。本來以為這會是個問題。來東方紅大隊的這個工作組,就兩種人,一種上了年紀,一種年輕。上了年紀的怕冬天的夜寒,年輕的怕鄉下的夜路。黃帽子很慷慨地帶頭,就基於這種擔心。沒想到,此議剛出,李欣就說,我去八隊。倒使黃帽子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失落,彷彿自己的獻身精神被人淡化了似的。其他各人都吐了口氣,先前壓在心上的一道難題很輕易地解開了,都很讚許地去看李欣。
李欣其實有自己的原因。從八隊往裡再過一道嶺子就是縣劇團工作組蹲點的公社,李欣的女朋友小敏也在那裡。
分工的次日,工作組全體由大隊書記殷道嚴領著,在全大隊範圍跑了一遍,瞭解政情、社情、敵情。當天晚上就按照分工,各人到各人蹲點的生產隊召開群眾會。黃帽子率領李欣去了八隊。自己已經讓各生產隊幹部下了通知,晚上七點鐘開大會,跟縣工作組見面。「七點鐘」是提前量,實際預定的是八點鐘正式開會。到了晚上十點鐘,不說群眾,就連隊幹部都沒有來齊。偌大個生產隊倉庫,零零落落地坐了十來個人,除了二三隊幹部同黃帽子李欣湊在一張「吱吱」作響的破書案上,其他的都四散蜷在角落裡,要不是不時響起的咳嗽,和一明一滅的旱煙火光,就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風從釘在窗戶口的塑料化肥袋破洞和牆壁的裂縫裡灌進來,揚起草屑和網塵,在空曠的屋子裡打著圈。
黃帽子一遍遍地看手錶。他自己見人總是介紹說那是作為戰利品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很老的一隻瑞士表,表面已經發黃,刻度和指針都很難辨清。他就一遍一遍地把手腕子伸到那盞一樣昏暗的油燈底下去展覽這戰利品,又一遍一遍地讓名叫「老四」的生產隊長去催人。老四也不曉得到哪裡轉了一圈,又縮著脖子,每回都說「人就來,人就來」,但除了早已來的幾個人,每回都沒有什麼人「就來」。眼看再不來就不會來了,黃帽子切齒說:「先前還不曉得,下面的政治工作淡薄到了這種程度。這不要復辟資本主義麼?階級鬥爭太嚴重了!」
李欣心裡有些不以為然:什麼「先前還不曉得」?鄉下的事你不曉得?好像自己是哪裡來的貴人,腳上的泥巴洗乾淨了幾天?聽你一口土話,哪個還不曉得你自己一家人在哪裡扒土巴,跟這裡人有什麼兩樣呢。
「那就明天再說。明天不行,後天,後天不行,大後天!」
黃帽子後來很堅決地劈了一下手:
「我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
第二天在大隊部一吃過晚飯,李欣對黃帽子說:「我先走一腳。」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這時候動身去八隊,到了地方離通知開會的時間也還早得很。黃帽子因為想跟老楊商量些事,便很讚許地點了點頭,心裡覺得這個年輕人還是很有朝氣,很有工作主動性的。
但是,等黃帽子到達八隊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先他出發的李欣。李欣在八隊的出現,是會議開始以後的事。因為白天老四發狠做了工作,這天晚上的人到得多了些,而且九點鐘前後就來了。老四又去外面打了一轉,回來時對黃帽子說:「沒有來的怕再不會來了,都是老弱病殘,夜裡走動不方便。我看就這些人了,開會吧,他們聽了精神,回去傳達是一樣的。」
黃帽子也就很不情願很不滿意地清了清喉嚨,莊嚴宣佈開會。
李欣進來的時候,黃帽子正講無產階級專政理論講得聲色俱厲。屋裡燈光很暗,他一個人的尖銳的嘶叫聲顯得有些陰森,聽得人有些迷惘。李欣從人叢中走過的時候就聽見幾個湊火吸旱煙筒的人在議論:外國人偷外國人的外衣,於我們相什麼干呢。更多些的人籠著手在打瞌睡。凡無勞可作的時候,鄉下人好像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打瞌睡。因此會開得就很沉悶。因此李欣的橫穿會場特別惹眼,使黃帽子特別痛心。
散會回大隊部的時候,黃帽子門頭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終於問:
「你到哪裡去了?」
「去看我老婆了。」
李欣並不想隱瞞什麼。
「那你為什麼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只說過先走一腳,並沒有說先到八隊。」
到開碰頭會的時候,黃帽子嚴肅地提出了李欣的問題。
「你必須承認無組織無紀津的錯誤。」
「我怎麼無組織無紀津了?」
「你去看愛人。」
「看老婆(李欣堅持把自己「愛人」說成「老婆」)就是無組織無紀律?休假,你不也要去看你愛人?」
「現在休假了沒有?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這麼激烈,你去看愛人,這還不是嚴重錯誤?!」
「我去看老婆,又不是搞破壞,這跟鬥爭激烈有什麼關係?鬥爭激烈就沒有老公老婆?馬克思、列寧在世的時候,鬥爭不激烈?他們都沒有夫人?毛主席天天跟修正主義鬥,不也有夫人?」
「……」黃帽子口齒沒有李欣伶俐,憋了一會,吃力地說:「不要講那麼遠,講你自己。反正你有錯。」
李欣見黃帽子的大鼻子憋得發紫,心裡很熨帖,略略讓了一步:
「我的錯誤是犯了經驗主義。前天夜裡的會等到十點還沒開成,昨夜的會我想就是能開成,起碼也要十點。」
「曉得錯了就行,下回注意一點。」一直在旁邊喘成一團的老楊很艱難地說,「下邊把一些要緊的事研究一下。」
李欣微微一笑。
黃帽子的大鼻子又是一陣紫脹。老楊的話等於說他小題大作。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畢竟工作組還確實有許多更值得討論的事。
二
在鄉下過日子,需要特別的耐心。鄉下人很難說有什麼時間觀念。把握日子的流逝,只是些很粗疏的概念:冬至了啊,三九了啊,伢子滿月的那個月,爛油菜秧的那一年,等等,比較細些的說法也只是夜間日裡,上晝下午之類。日子就像一塘濃濃的泥漿,攪也攪不動。
當地人對開會的那種散漫態度,並不是因為政治上的自覺或不自覺(黃帽子常常誇大這一點),主要是因為沒有時間觀念。冬天,天黑得早,天亮得又晚,有日頭的時間,就那麼六七個小時吧。冬夜長,又冷,最好的去處就是被窩。天一斷黑,人們就拿熱水泡了腳上床,省柴火的人連泡腳也省了。天亮了,要準確曉得日頭開始曬牆了,才紛紛起床,喝幾口早粥,就去蹲牆腳。害怕春荒的人一蹲就是一天,把中午那一餐省了。等日頭落西,回去喝幾日晚粥又鑽了被窩。開了幾次社員大會,每次都是從鬥爭四類分子開始,並且警告說,小生產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資本主義,意思很明白的:現在還不是四類分子的人不等於以後不會是四類分子。這樣,各生產隊先前零星出去做副業的人倒是差不多籠回來了。只是回來了,也就是這樣鑽被窩,喝稀粥,曬牆腳,又鑽被窩,喝稀粥,曬牆腳,週而復始,轉空磨子,於學大寨無益。
工作組每次吃了早飯就分散到各個生產隊去轟勞動力上水利。
東方紅大隊有一條紅旗水渠,公社化那年修的,以後又年年加高加固。就是沒有一年存住過水,是條漏底水渠,像個漏斗。漏斗造得再高,究竟還是漏斗。但是年年還要造。因為上邊要冬季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土(石)方的數字。數字只要年年增加,上邊下邊的幹部就都安心。但挑土(石)方不如曬牆腳好過,就背地罵娘,說這幹的是爛卵的事。為了這句話,黃帽子專門開了一次大辯論會,開展關於學大寨是不是爛卵的大討論。討論的結果自然是一致認為黃帽子的意見正確。
但是,明瞭理並不等於就落了實。工作組轟勞動力上水利,就像細伢子玩官兵捉強盜,轟了這個,溜了那個。屋場像蜂窩,三轉兩轉,人就溜得把子(火把)不見煙,黃帽子常常氣得在村子中間的石板上跳腳,不知哪個缺德鬼就暗中攛掇了一群惡狗,從四面向他撲去,一直把他追出屋場外面一兩里地。好歹集中了一夥散兵游勇,到了水庫,日頭也快照頂了。沒有盤幾擔土,大家就自動歇了坡,要求工作組抓頭等大事,就是念報紙。黃帽子就只得念。剛念開,四周就起了鼾聲。黃帽子催開工,就有人說,武裝頭腦的事不能馬虎的,我們已嘗到學習理論的甜頭,越學越想學,越學越有勁,最好學到天黑。黃帽子曉得受了捉弄,卻又無可奈何。二流子們說的都是他平時開會說的話,只有氣得鼻子發烏。
「這幫畜牲,懶慣了的,餓死活該,你莫跟他們當真。」殷道嚴時常安慰黃帽子。
徵收和催款的工作也不順利,集中開會也好,分別上門也好,社員個個都是大眼看小眼,一聲不響。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總之是聽了好像沒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泡的樣子。黃帽子就想出了一個絕招,讓大隊發動精壯的民兵骨幹,組織小分隊,然後交叉進行,讓工作組的人負責,帶領外大隊的民兵小分隊上各家各戶去落實徵收和催款措施。經過請示,縣裡很快就表示同意,並且稱讚這是農村工作的一大發明,要駐東方紅大隊的工作組總結經驗。接縣裡來的電話的時候,黃帽子激動得手直抖,聲音都變了,大鼻子紅通通的,冒著豆大的汗珠。完了,他搓著兩隻手掌,挨挨擦擦地來找李欣:
「大筆桿子,這回怕要勞動你了。」
李欣冷冷地把頭轉到一邊。自從上次那個碰頭會之後,李欣連正眼也沒有看過黃帽子。黃帽子有什麼事,都是跟老楊談,再由老楊轉告李欣。他也不想放下副組長的架子。但這次,他覺得應該忍辱負重。領導,總要有點領導的高姿態的。
「都是為了工作嘛。這個經驗,要是總結歸納得好,說不定可以推廣到全國去呢。」
當時,他們正在大隊食堂的灶間(這裡暖和)吃飯。黃帽子在李欣身邊蹲穩之後,李欣卻站了起來,把碗筷放在灶台上,當著黃帽子的臉解開褲扣,走到灶台後面的糞桶前去撒尿。那只糞桶是做飯兼管食堂菜園的瞎拐(沒有瞎,只是害眼病,眼里長年積滿了眼屎)方便大家(外面冷)積肥用的,已經積滿了半桶。李欣故意讓尿柱直入當中,濺起很大的響聲。
黃帽子很沒趣,飯後就只有去找老楊商量。老楊沉吟了一會,說:「總結經驗不急吧,搞起來了,看看,再說,你說呢?」
黃帽子自然不好說別的了。
老楊還是有些預見性的。民兵小分隊突擊了幾天,成績是有的,從各家各戶抬出了一大堆箱子、櫃子,還有棺材。抬的時候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讓大家真正認識到了工作組不是吃素的。但是把這些東西往大隊部一堆,卻讓人犯了難。不要說這些破爛東西值不了幾個錢,就是值錢,哪個來買?怎樣賣?
「先押在這裡,讓他們拿錢贖。」
黃帽子很堅定。
「他們要是有錢,又何至於讓人把東西押在這裡呢?」
大隊書記殷道嚴的政見顯然從一開始就跟黃帽子有出入。
「殷書記你要站穩黨的原則立場,不要保護落後啊。」
黃帽子眼睛尖尖地看著殷道嚴。
殷道嚴火氣很盛,鼓著眼睛說:
「那就押著吧。過不了幾天,怎樣抬來的,還要怎樣跟人家抬回去。」
局面有些僵。工作組的幾個年輕人就越覺得日子無聊。他們本來就夠苦悶了。從舒舒服服一張報、一碗茶過一日的縣城機關,跑到這個八面不關風的窮鄉僻壤,吃喝拉撒睡,沒有一樣順心合意。文化娛樂活動是一點談不到。下來的頭一個月頭尾在冷死人的谷場上放了兩場露天電影,兩場都是《地雷戰》。唯一可以消遣時間的是撲克、象棋,卻受到黃帽子干預。本來,大家從各單位抽來,都是離了閻王的鬼,哪個也用不著含糊哪個。但是,你本來是想尋開心,卻有一張欠棺材錢的臉老對著你。你怎麼開心?「我操!」他們只有推棋盤。好像是操一腳民棋,其實當然是操黃帽子。
就裝病。頭疼、肚子疼,一睡一整天不起來。大隊赤腳醫生也是年輕人,早串通了的,幫著出偽證。
說不起來也是假的。黃帽子領著守規矩的幾位一走,幾個人就龍騰虎躍,打牌下棋,改善伙食。
改善伙食其實就只有一個法子:偷豬油。大隊食堂是工作組下來以後臨時湊起來的。除了公社化大辦食堂時留下的鍋灶,什麼底子也沒有。幹部下來時只帶了自己的定量糧食。每人每月的半斤定量油留在家裡,下鄉來揩農民的油。大隊不知從哪裡搾出錢,在公社食品站買了肥肉,熬出油,裝了一瓦缽,好讓幹部們的嘴多少有些油腥。但大隊找來做飯的瞎拐卻是極吝嗇的人。燒菜時根本不放油,只將肥肉——那層豬皮用繩子吊在灶頭——每次鍋燒熱後,用它在鍋底蹭一蹭。而且蹭得極小心,生怕蹭厚了會使幹部們消化不良!菜熟了,盛到盆裡,再用筷子去挑豬油拌菜,一點一點地就像挖耳屎。就這樣,手還不停地哆嗦,嘴唇一下一下地咧,每一下都好像是割自己肉。挑完了,拌好了,把菜分給眾人。他站在一邊,用堆滿眼屎的眼睛很欣慰地看著眾人,期待著大家對慷慨施捨的讚美。這自然一開始就引起了李欣他們的極大憤怒。但因為剛下來,不好公開發作。便背地打聽,才曉得瞎拐雖然年紀跟大隊書記殷道嚴相當,輩份上卻是他女人的叔公,竟是一個合我其誰的「皇親國戚」。又在鎮文化站唱過曲子,也就是做過「國營幹部」的。李欣他們只有隱忍了,窺測時機。碰巧瞎拐又極端負責任,把給工作組做飯看成了神聖使命,從家裡捲了鋪蓋來,每天都吃住在食堂裡,以食堂為家。但還是給李欣他們捉住了機會。
每天三頓飯的間歇,瞎拐要去盤菜園。這時候,瞎拐喜歡唱曲子。不完全是為提醒大家注意他在鎮文化站唱曲子、當「國營幹部」的那段光榮經歷,一旦唱起來,他確實很投入,很動情,什麼都不再警覺。他唱的老是當地人慣唱的《拆白歌》:
從來不唱《拆白歌》,
風吹石磙飛過河,
大樹抄上魚打子,
急水灘頭鳥做窠,
黃牛下了水牛婆,
……
大隊幾個看家的會計文書之類,在工作組的幹部下隊之後,也往往找個什麼借口溜之乎也。大隊部也就成了李欣幾個「病號」的天下,聽著瞎拐旁若無人的唱曲聲,他們就從床上一躍而起,竄入食堂。食堂的貯藏室兼瞎拐的臥室就在灶間一側,只有一扇同灶間相通的門。這扇門自然是用一把鎖軍火倉庫般的大鎖鎖得鐵緊,但門卻是極老舊的,輕輕從下往上一托,便可以把整個兩扇鎖連結的扇頁子從門臼上端下門框。俗話說,鎖只鎖君子。這樣的門鎖,連李欣這樣的君子也鎖不住。進去,便找那只盛豬油的瓦缽。那瓦缽竟被瞎拐藏在了自己極骯髒的床鋪底下。那床鋪是在兩摞泥坯磚上架的幾塊板。為了安全穩固,萬一倒塌不致跌折骨頭,架得離地面很近。豬油瓦缽塞進去和抱出來都極費事的。不知瞎拐何以能這樣不厭其煩,可見其心機之深。
豬油瓦缽找到之後,先仔細觀察研究一番,記住那已經凝成固體的豬油表面上由瞎拐每次「挑耳屎」時形成的圖案。然後整個揭去一層,再用筷子在新的水平面上依樣畫葫蘆。取得(李欣他們不肯說「竊得」)的豬油則帶回自己的房間,待瞎拐送病號飯來後,用它加餐,果然美不勝收。一連幾次,瞎拐竟沒有察覺,更添他們的勝利感。
黃帽子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來,見已經「病」了幾天的李欣他們還沒有起床,便很關切地來問。門從裡面上了閂,推了好久,裡面傳出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很淒厲。其中還夾雜著頭撞床架子的聲音,似乎是痛不欲生。黃帽子喊了幾聲沒人應,以為要出人命,猛力撞斷了門閂,衝進去,卻見兩個年輕人,一個聚精會神在表演口技,模仿世上最悲慘的呻吟,另一個笑得滿床打滾,為了抑止笑聲,不得不用頭去撞床架子。
黃帽子紫了臉,對隨後跟進來的老楊說:
「楊組長,這也忒不像話了吧。」
老楊卻不由得有些好笑,喘了幾口,只說:「莫鬧!」
黃帽子看出老楊並沒有申張正義的意思,轉身出去,口裡喃喃說:「我要向縣裡後映。」
黃帽子真正將「反映」付諸實施,是在瞎拐發現豬油失竊之後。
當時,李欣正在用肥皂洗頭。頭埋在盆子裡,滿頭滿臉的肥皂沫子。
「李欣!」
黃帽子在他身後一聲大吼。
李欣沒有住手,依舊翻動著肥皂沫子。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李欣!是不是你?!」
聽到提到了極限的變了聲調的怒吼,李欣很想笑。他拚命咬緊牙關,忍著。終於能抑制住笑聲的爆發了,才緩緩抬起頭,把眼睛上的肥皂泡沫抹開一條縫,說:
「是我呀。副組長,有什麼事麼?」
李欣曉得黃帽子不喜歡那個「副」字,但每次對黃帽子他都偏偏突出這個「副」字。當地人喊公社下來的人——從幹部到勤雜員,一津喊「書記」;喊縣裡下來的工作組幹部,一津喊「組長」,對李欣他們也不例外。但李欣反而把真正跟組長沾了邊的黃帽子喊成「副組長」,聽起來就格外像貶低黃帽子在工作組的地位。
「我不是問是不是你,我是……」
「那你喊我做什麼?」
「我是,我是來問你,是不是你……」
「是我呀。」
李欣那張臉什麼表情也看不見,只是一大團泡沫。
這很氣人。
「我是問你,是不是賊?!」
「你這個人很有味道,哪個賊是問出來的。」
李欣的嘴巴在一大團泡沫裡咧開來。
瞎拐一直就很疑惑,豬油罐出了什麼鬼?他眼睛不好,心卻是精細的。李欣他們手腳做得再乾淨,瞎拐心裡的斤兩總是有了改變。
幾個同案犯便一致出賣了李欣。他們曉得李欣在縣裡許多領導的心目中很得寵,黃帽子沒奈何他的。李欣也敢作敢為,把一切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肩上。
「要不要按手印?」他問,「最好把手續搞得齊全些。」
「你承認就好!」
黃帽子咬牙切齒,熬了一個通宵,寫上報材料。半夜起來小解的李欣,經過他的房門,順手敲了敲,很關切地提醒說:
「注意勞逸結合,莫熬出病來啊。燈油也要錢的。」
黃帽子沒有理他,把憤怒都凝聚在筆尖上。
黃帽子控告的結果是縣裡給工作組長老楊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詢問怎麼回事,也不曉得老楊是怎麼回答的;完了,那邊又要黃帽子接電話,告誡說: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抓階級鬥爭上,工作組內部要注意團結。
黃帽子張了張嘴,喉結很厲害地抽動了一陣,末了還是說:
「好的,好。」
本著縣裡交待的要團結的精神,工作組重新作了分工。老楊說:「就讓李欣跟著我吧,不再定在哪個隊。」
倒把李欣提拔了。
三
黃帽子很苦惱。路教快要進入高潮的時候卻出現了僵局。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地方幹部(主要是股道嚴)不合作是一種;工作組內部不齊心,也是一種。組長老楊按他黃帽子的觀念來看其實也就是一個「民主派」,船到碼頭車到站,因此——不客氣講,思想就有些右傾,態度就有些消極。他一個副組長,權力有限,上下都施展不開。東方紅大隊的路教搞到現在,就像一個做文章的人忽然覺得沒有一個好題目能把做了一半的文章繼續做下去。而他原是極想做一篇錦繡文章的。
這天晚上,黃帽子預先想了好多事去同老楊研究,卻沒有研究出一個所以然。老楊一到夜裡就坐不住,寒氣一上來,他就喘得老半天直不起腰。今天下午因為開民兵大會,在會上坐了一下午,被從沒有玻璃的窗門裡灌進的寒風吹了一下午,人覺得去了半條命。晚飯好不容易吞下去幾口,就聽從眾人催促,抱緊個湯婆子上床了事。黃帽子在他床邊坐了一會,看看他連自己的哮喘都對付不了,軍國大事又何以言之,便怏怏回到自己屋裡。胡亂翻了一會文件,什麼印象也沒留。真是五性煩躁,便也只有鑽了被窩。不久卻聽見了敲門聲。
「請進來,門沒有閂的。」
黃帽子心裡竟生出幾分喜悅。他在工作組其實是很孤單的,他要不去尋人生事,就幾乎沒有人主動來找他。
進來的是李欣,一張臉慘白得怕人。
「有事?」
黃帽子很警覺。
「有。我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
黃帽子一掀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哪個?在哪裡?什麼時候?」
黃帽子到底是當過兵的,明快而精確。
「我剛才下隊回來,快到大隊小學的時候,看見殷書記進桑葉的屋。」
桑葉是一個不久前來大隊做裁縫的妹子。
「嗯?」
「進了屋就關了門。」
「嗯?」
「我覺得有些怪,就在屋對面的路邊站了一會,一直不見殷書記出來。」
「屋裡沒有燈?」
「好像沒有,有也看不清。」
「你來大隊的時候,殷書記還沒有出來?」
「沒有。」
黃帽子的嘴唇抖起來,手也抖起來,在身上亂摸。
李欣曉得他是找煙,便從桌上油燈邊黃帽子自己放在那裡的一包煙盒裡,抽出一支遞給他,又端起油燈。
黃帽子湊到李砍端著的油燈罩口上,猛吸了幾口,把煙點著,又抖抖索索地很抽了幾口,才鎮靜住自己,說:「走,去找楊組長。」
老楊一雙細小的眼睛在灰暗枯瘦的臉上眨了好久,才算聽明白了黃帽子的話。因為激動,黃帽子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小李你確實看清,是殷書記盧老楊問。
李欣肯定地點點頭。
「那你打算怎麼辦?」老楊又問黃帽子。
「帶幾個人,去捉姦。」
老楊很厲害地喘咳起來,好久才緩過氣,結結巴巴地說:
「怕是慎、慎重些的好。殷書記不是一般的社員……」
「老楊,我對你有看法的。這麼嚴重的階級鬥爭活生生擺在面前,你怎麼看不見!我們現在是要跟階級敵人鬥,跟階級敵人腐蝕拉攏幹部的陰謀鬥,不是跟殷書記外,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趕緊挽救殷書記,他正在落進陷阱。」
黃帽子說著,把那個煙屁股又狠吸了幾口。
「陷阱」這個詞使李欣想到女性的器官。他感到心裡的某一角落火辣辣地生痛,又想哭又想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老楊卻抓住「陷阱」深究起來:
「你怎麼確定他就是落進陷阱了哩?」
「夜裡往富農女兒屋裡鑽,有好事?」黃帽子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只是你的推測。他是大隊書記,夜裡要去教育四類分子子女,你也不能說成是壞事吧。」
老楊避開黃帽子的「階級敵人」的提法,代之以「四類分子子女」。
看得出,黃帽子很氣,卻一時無話。那顆煙頭已經燒到他的嘴唇,他狠狠「啐」了一口。
「不是推測,我可以肯定。」李欣聲明。
「你怎麼可以肯定?」老楊那雙細小的眼睛盯在李欣的臉上。
李欣避開那眼光,垂下頭,咕噥說:
「查一下總可以的。」
「查一下?要是人家沒有事哩?要是人家根本就不在屋裡哩?回頭怎樣跟人家解釋?」
「要是捉住了哩?」
黃帽子反詰:「怎麼能只考慮一頭,不考慮另一頭哩。」
「真要捉,也不能這麼個捉法。把人家堵在裡頭,一點退路也沒有,還怎麼叫救人哩?真要處理這件事,也不急在今天一個晚上,還可以從側面做觀察,做調查,做工作,盡量叫兩方面都不被動。」
「到底薑是老的辣。」李欣想,卻忽然覺得這老練沉穩有些可惡。
從老楊屋裡退出來,要分手的時候,黃帽子站住,再一次問李欣:
「你是真能確定麼?」
「當然。」
「怕吃苦麼?」
「做什麼?」
「我去守。你肯去麼?」
李欣略略沉吟,說:「好。」
他曉得,今夜就是上床,也睡不好的。
各自回屋加足衣服,靜靜出了大隊部。寒氣一下就逼到臉上。李欣猛然打了個寒噤。已經下了霜,一地灰白。冬夜還長。李欣覺得剛才那個豪邁的決定有些輕率,看看昂然前行的黃帽子,收回決定卻是不可能的了。
他們在大隊小學對面的馬路邊尋到那棵當地人說起碼有上百年歷史的老樟樹,在裸露虯曲的樹恨上坐下來。樹幹很粗,兩個人合抱不過來,避風是不成問題的。黃帽子好像看出李欣的情緒,便開始進行革命傳統教育。說他在朝鮮,雖然沒有真槍真刀開過仗,零下幾十度的戰壕卻是蹲過好幾夜的。一夜蹲完,有的人就成了殘廢,他卻挺過來了。一邊說著,一邊稀稀溜溜地揩清水鼻涕。
「沒有想到,二十年後,又跟你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黃帽子看來是動了真情,忽然舉起手在李欣肩上拍了一掌:
「小李,你是不錯的。先前,我有些誤解你。」
李欣心裡也有一點熱熱的。他想世上的事有時候真有些怪,昨天還跟烏眼鬥雞似的,今天又成了同盟軍。真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對頭。
但是一夜過去他們一無所獲。
天亮以後,桑葉的屋門開了。桑葉進進出出地忙著早上的事。門一直敞開著,卻再沒有第二個人出來。
熬了一夜的黃帽子和李欣互相看了看,都看出對方的不甘心,便默契了,向桑葉的屋走去,樣子好像是散了步回來。
「你們,這麼早。」桑葉有些畏懼的樣子。
「你也早得很嘛。」黃帽子說著,一直往前走。
「屋裡很亂。」桑葉說著,一面注屋裡讓人。
外間是一架縫紉機,一張裁剪的案板。黃帽子又徑直走向竹篾隔出的裡間。裡間只有一張小課桌,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子早疊好了。床底下有一口小木箱子,那箱子決裝不下一個人的。唇牆的窗子裝著柵欄,完好無損。
「你就這一間屋?」
「大隊這就夠照顧了。」桑葉很感激地說,「組長,你有事,儘管叫我做就是。」
「我沒有什麼事叫你做。」黃帽子一臉嚴肅,「順便來看一看的。」
「怎麼敢勞動你。」桑葉受寵若驚,眼淚在睫毛上亮著,將落未落。
黃帽子不看她,擺了擺手就走了出來。
李欣一直在旁邊看著,心裡充滿了驚訝。怎麼也無法把面前這個可憐的羊羔同頭天下午親眼看見的那個風騷女人聯繫起來。
黃帽子很沮喪,回到大隊部時亂甩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