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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21~25節 文 / 高滿堂 孫建業

    闖關東第一部(21)

    那旅順口三面環海,本也是個天然良港,港區分東西兩澳,東澳港小水深,西澳港闊水淺。港區四周,環以重山,口門位於東南,水道狹窄。口門兩側,東有黃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島,形如蟹螯。白玉山、椅子山、二龍山、雞冠山屹立側後,俯視港區,形勢險要。雖然如此,卻也迭遭橫難,以至城破家敗,百姓流離。這一回的日俄之戰更是慘烈,旅順城內早已是十室九空,不復往昔的繁華。

    夏元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對戰事雖然略知一二,但面對斷壁殘垣,心中自是悲慼慘怛。街巷內靜得可怕,炮彈留下的硝煙還在瀰散,遇難同胞的屍體四處可見,更觸目驚心的是掛在牆壁或樹叢上斷臂殘肢。夏元璋不敢再看,在一片瓦礫中,低頭往家中急趕。還沒進家門,只見焦黑的院牆,夏元璋暗叫一聲「不好」,他顫抖著推開半掩的院門,試探地叫妻兒的名字:「淑芳、玉卿、玉書……」

    堂屋裡漆黑一片,無人回應。夏元璋劃了根火柴,不禁大驚失色,室內一片狼藉,妻子、兒子和岳父岳母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在血泊中!夏元璋撫屍慟哭,只覺得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過了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轉來,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循聲望去,見女兒夏玉書頂著一個缸蓋從屋角的米缸裡站了起來,正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沒哭出聲。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過去,一把抱住女兒說:「玉書,你還活著!」夏玉書這才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著父親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全家人都死了,日本人屠城了,城裡的人都被殺光了,嗚……」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撩開衣襟說:「爸,你看,這是我媽臨死的時候給你留的,讓我交給你。」夏元璋一看,淚水奪眶而出——夏玉書的腰上捆了一袋子錢。

    3

    傳文和鮮兒一直沒找到老鷂子,好在闖關東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隊伍,倒不至於走錯了方向。這一日,他們過了黃河,走到了一個大岔路口。傳文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是條回家的道,俺還是把你送回去吧。」鮮兒問道:「那你呢?」傳文說:「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鮮兒說:「你想甩掉俺呀?俺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怎麼跟爹娘交代?等你還是不等?爹讓俺再嫁人怎麼辦?」

    傳文為難了說:「哎,盤纏都在俺娘那兒,你還怎麼跟俺往前走?」鮮兒問他說:「你能不能走吧?」傳文說:「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著飯走了。」鮮兒脆生生地說:「那俺也跟你要飯。」傳文問道:「不反悔?」鮮兒捶他一下說:「你還沒七老八十的,絮叨什麼!快走,跟上大流!」

    到了晌午,人流散開,各找地方休息。傳文和鮮兒進了一家農戶。一個大娘在收拾院子。鮮兒嘴甜甜地問道:「大娘,俺想討碗水喝,成嗎?」大娘問道:「你倆這是逃荒的吧?闖關外?」

    鮮兒答應著,過去接過大娘手裡的笤帚,打掃起院子來。大娘笑笑,去舀了一瓢水,卻往瓢裡撒了一把草屑。傳文愣了說:「大娘,你這是幹什麼?這還怎麼喝呀?」鮮兒踢了傳文一腳說:「不明白別亂說話。大娘,謝謝你。」她見傳文還是吹著草屑直發愣,解釋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裡有火,喝涼水激著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傳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兒,你多包涵。」大娘說:「沒事兒。以後記住了,走渴了千萬別大口灌涼水,容易落下病。」鮮兒接過傳文的瓢,喝著水說:「大娘,俺們是想闖關外,水路走不通了才走旱路。」

    大娘歎道:「唉,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今晚是不是沒地方住了?俺家廂屋空著,不嫌棄就湊合一晚上吧。」鮮兒忙道:「謝謝大娘!」

    關東的初冬已經很冷了。小火車站外接站的、準備上火車的以及剛剛下車的旅客來來往往,不少人已經披上了棉襖,戴上了狗皮帽子。火車站外天橋出口處,一個十幾歲的賣報少年大聲地吆喝著:「號外,號外,日俄戰爭慘烈,日本軍攻陷旅順屠城三日,血流成河……看報了!」

    闖關東第一部(22)

    夏元璋帶著女兒和朱家人沿出口處的台階走出了車站。打從下了車,傳傑就一直捂著耳朵說:「呵,是挺冷的,凍耳朵。」傳武見夏元璋還是面容愁苦,有意打岔道:「夏掌櫃的,哪裡有金子?這一路上怎麼看不見淘金的呀?」夏元璋說:「關東也不是哪兒都有金子,淘金要到有金脈的深山裡去。」傳武又問道:「棒槌呢?哪兒有棒槌?棒打狍子瓢舀魚,我們怎麼看不見呢?」夏元璋耐心地道:「關東地方大著呢,棒槌都是長在深山老林裡,很難找的,要不然會那麼值錢?棒打狍子瓢舀魚都是以前的事了……」

    說著話,他們走到賣報人跟前,夏元璋買了一份報紙,邊看邊禁不住流下熱淚,哭道:「泱泱大清國完了,眼看著這樣叫人家欺負,奇恥大辱呀!」文他娘有心去勸,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猶豫間,一位老人老遠地疾步過來,玉書見了,拉拉父親的衣角說:「爹,爺爺來了。」

    夏元璋聽了忙抬起頭,見父親夏老爺子已快走到跟前,父子倆四目相對,夏老爺子一把抱住兒子說:「元璋,可不敢哭!你的信我收到了,什麼都別說了,回家。」夏元璋淚流滿面地說:「小日本太歹毒了,兩國交兵,在咱們家門口打仗本來就沒道理,攻陷了旅順,屠城三日,把整個旅順人殺絕了!還有人性嗎?純粹是些畜牲,從今以後,小日本就是咱老夏家,不,咱大清的仇人了,這筆賬一定得記住,世世代代地記住!」

    夏老爺子撫著兒子說:「唉,是些畜牲,這個仇早晚得報!不說他們了,說說你吧。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老了,幹不動了,咱們的春和盛你就頂起來吧。」一邊的玉書乖巧地叫道:「爺爺!」夏老爺子點頭說:「哎,好孫女,都這麼大了。上車吧。」夏元璋想起來,指著朱家三口說:「爹,我還有幾個伴兒,是咱元寶鎮放牛溝的。」

    夏老爺子說:「那就一塊上車吧。」正巧,一個戴大狗皮帽子的壯漢過來說:「老爺子,我正好去放牛溝,順道捎個腳吧。就不麻煩你們了。哎,你們娘們兒,上車吧。」傳傑嘴巧,忙說:「謝謝大叔!娘,咱們上車吧。」文他娘有點不放心,但看看傳武兄弟倆,還是上了車。

    壯漢一甩小鞭,趕著小馬車飛奔起來,沿途兩側都是蒼茫廣袤的曠野。傳傑、傳武的眼好像不夠使,文他娘還是緊張地盯著趕車的漢子看。

    那漢子一口關東話,問道:「大嫂子,到放牛溝那旮旯找誰呀?」文他娘說:「朱開山,你認得?」漢子說:「找那熊兒幹啥?親戚呀?」文他娘說:「那是俺當家的。」那漢子彷彿一愣,高聲道:「朱開山還有媳婦啊?沒聽說呀!熊玩意兒,不著調,還值得你跨江過海來找啊?」文他娘聽出了話味兒,問道:「大哥,朱開山怎麼了?」漢子不說話了。文他娘催問:「大哥,你說話呀,他怎麼不著調了?」漢子道:「咳,朱開山,提不得了,聽我一句話,你們還是打道回府吧。」文他娘又問道:「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說呀!」

    「朱開山吧,這老小子在這兒發了點財,得瑟得不輕,娶了個關東娘們兒,傢伙,真能幹,才幾年?一年一窩,生了三個大胖小子。」文他娘如五雷轟頂,怔了半天,喊道:「大哥,你把車站住。」漢子勒住韁繩,問道:「還去找朱開山嗎?」

    文他娘想了想,一咬牙說:「找!見了面俺殺了他!」漢子嘿嘿笑道:「要我說算了吧,我看你長得不賴,高矮、胖瘦、腰條、臉盤都交代得過去,再找個主兒,實在不好找我幫你尋摸,我們這旮旯老娘們兒可缺貨了。」文他娘咬著牙說:「找!」說著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喊了聲,「駕!」馬車又歡跑起來。

    走了大約半個鐘頭,馬車在一個院落前停住了,院子不大,有三間泥屋,各種農具一應俱全。傳傑叫道:「咦,娘,怎麼跟咱老家一個樣呢。」文他娘也看著眼熟,想著那漢子的話,淚流滿面。她領著孩子下了車,心情複雜地走進院子。良久,她又帶著孩子惶惑地走出來,見那戴狗皮帽子的漢子還沒走,上前問道:「大哥,朱開山家裡沒人哪?」

    闖關東第一部(23)

    那漢子大笑著慢慢地摘下那碩大的狗皮帽子,雙目有神地注視著文他娘。文他娘一下子愣住了,這漢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開山!朱開山滿臉鬍鬚滿臉淚。兩個孩子望著父親不敢相認。文他娘上前打了男人一拳,罵了聲:「你這個沒良心的,還有心思取笑,俺娘們差點見不著你了!」說完倒在他懷裡號啕大哭,哭了幾聲,又忙抓著兩個兒子的手,說:「趕緊叫爹,這就是你們天天想的爹!你看你爹這個倒霉樣!像不像個老馬猴子!」

    兩個孩子嘿嘿地樂了,跟著爹娘進了屋,在炕上坐下。朱開山端來大笸籮,倒了一炕山貨,說:「吃吧,邊吃邊說。老大呢?」文他娘說:「說來話長,俺們娘們兒本來是一塊走的,到了龍口走散了。本來俺們都上了風船,誰知道鮮兒又攆上來了……」

    朱開山說:「你先打住!鮮兒是怎麼回事?他和傳文成親了?」文他娘說:「還沒有,聽說咱家全都到關東,偷著跟來了,俺上了船才看見她在岸上召喚傳文。傳文一急就跳下海找他媳婦去了,就這麼分散了。」

    朱開山一聽火了,說:「這畜牲!」眾人驚虛虛地望著朱開山,文他娘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朱開山說:「你說怎麼了?他是老大,一家人的老小性命都扛在他肩上,他竟敢為個沒過門的媳婦拋下老娘不管了,奔媳婦去了!」傳傑卻哧哧地笑。朱開山問道:「你笑個啥?」傳傑說:「你問俺二哥。」朱開山問傳武道:「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傳武嘿嘿道:「我大哥哪有那個膽跳海!是我一腳把我大哥踹下去的!」朱開山一愣,繼而大笑!

    文他娘環視四周,若在夢中,問道:「這房子是咱家的?」朱開山說:「那能是誰家的?你看這鋪炕多大?有沒有咱那兒的場院大?一會兒咱一家人吃飽了喝足了,上炕打滾吧!」文他娘挪著腚下炕說:「那我得好好看看。」朱開山說:「有的是工夫看,先做飯吃吧。」

    一會兒工夫,熱炕頭上擺了小飯桌,飯桌上四個熱菜,木耳炒雞蛋、大醬蒸豆腐、蘑菇燉小雞、白菜熬粉條,還有一壺高粱燒酒。傳武餓了,作勢就要吃,冷不防叫娘捋了一筷子,娘朝灶間指了指,哥倆朝外間看去,只見朱開山正手腳麻利地切麵條,拉風匣。文他娘久久地端詳著丈夫的背影,一下子把兩個兒子摟在懷裡,輕聲道:「可到家了,俺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吃過了飯,傳武和傳傑哥倆在屋裡大炕上鬧騰著翻跟頭,拿大頂,興奮得好像渾身的勁沒處使。東屋裡,朱開山和文他娘坐在炕上四目相對,一時無語。屋牆上掛著老土炮、蓑衣、開裂了的靰鞡鞋、獸皮……文他娘看著又覺新鮮又覺心酸,她知道她家男人這些年的艱辛都凝聚在這些物件裡了,她忍不住撲到丈夫的懷裡哭道:「他爹,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老了。」

    朱開山笑道:「哭什麼,我叫你跨江過海來是看你哭的?笑笑!」文他娘勉強笑著:「該笑,你這些年受苦置辦了這麼大的家業,夠我樂的了。」朱開山又笑了笑,下了炕,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小布袋在文他娘跟前晃了晃,問:「他娘,知道這是啥?」文他娘拿過來,在燈下打開仔細看著說:「怎麼像沙子?」朱開山道:「唉,這是我四年的心血啊,就這點東西,能置兩垧地!」文他娘明白了,驚喜地說:「是沙金?」朱開山點點頭道:「在咱關東,你只要敢賣命,河套裡就有取不盡的沙金,這點東西你看緊了,不要讓孩子們知道。」

    文他娘問道:「往後的日子你有什麼打算?」朱開山說:「我打算讓傳武和傳傑到春和盛學點生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學徒。」文他娘說:「春和盛就是夏掌櫃他爹的買賣?俺估摸能行,就憑咱救過夏掌櫃的一命,他家也能開這個面兒。行,他倆學徒,那咱就種地。」

    朱開山搖頭道:「我還不打算把自己拴在地裡。離咱元寶鎮五百里有個老金溝,我打算過了年去那兒淘金,再賭一把!拼了命我也要置上五垧好地,到那時候咱全家就安安穩穩地種地活命。」

    闖關東第一部(24)

    文他娘一把拽住他,好像不抓緊他他就要走一樣,說:「俺可不讓你再去淘金了,聽說淘金就是淘命。」朱開山說:「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我有一定之規。」文他娘還是不鬆手,說:「你就捨得俺?」朱開山輕撫著妻子的手,說:「說心裡話不捨,可你來的前兒我和賀老四有個約會,他在那兒佔了幾個金坑,忙活不過來,要我過去,我應承了。應承了的事就不能變卦。」文他娘問道:「賀老四是誰?」朱開山低聲道:「和我鬧義和團的,一起逃到這兒的生死弟兄。」

    4

    進了正月,隨著幾場大風刮過,天也一天冷似一天。傳武哥倆卻不顧風寒,凍得齜牙咧嘴,腮幫子發紅,還是願意往外頭田野跑。是呀,那深埋過膝的雪哪裡是故鄉那細碎的雪粉所能比的呢?朱開山也樂意享受這日思夜想的天倫之樂,他帶著兒子騎馬、叉魚、打狍子……好不快活!

    轉眼到了除夕夜,剛下了一場瑞雪,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愈發顯得厚實,不時響起的鞭炮聲烘托著一片祥和之氣。朱家的小院裡,燈光透過厚紙窗投在院子裡,影影綽綽的,在雪地上映了一層金黃。堂屋裡掛著老朱家的宗譜,一個小案子上擺著幾樣供品。朱開山恭敬地立在宗譜前上香,叩頭,嘴裡念叨:「爹,娘,開山給二老磕頭了。文他娘把二老從海南搬過來了,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認識道了,年年回這兒過年吧。」

    文他娘跟著跪下,嘴裡也念叨著:「爹,娘,保佑傳文和鮮兒平平安安吧,讓孩子們早回家。」傳武哥倆撅著屁股也忙跪下給祖先磕頭,說:「老祖宗,給你們磕頭了,保佑俺一家平平安安過好日子,爹娘康健。」

    朱開山笑瞇瞇地等家人都拜完,一揮手道:「好了,上炕吃餃子。」一家人來到東屋內,坐上炕。傳傑心急,也不顧髒淨,拿起一個就往嘴裡塞。文他娘攔住他,說:「你慢著點,小心噎住了。再說了,咱還有一個包錢的,你不小心吃肚裡怎麼辦?」傳武嘿嘿道:「吃肚裡才好,那財跑不到別人手裡了,我肯定發了。」傳傑說:「你想得美,誰吃到還不一定哩。」

    四口人邊說邊吃,但大錢誰也沒吃出來。眼看只剩最後一盤了,大伙都有點緊張。七個,五個,兩個……還是沒有!碗裡就剩一個餃子了。傳傑眼巴巴地看著想伸筷子又不敢。文他娘說:「他爹,就這一個了,錢就在這裡,你吃吧。」朱開山也不客氣,張嘴咬了餃子。大家屏住氣,準備歡呼。可朱開山癟癟嘴把餃子咽進了肚,卻還是沒有吃出大錢!朱開山放下筷子道:「歲歲平安,看看鍋裡吧。」

    娘仨湧向灶間,一看鍋底,愣住了——原來包了大錢的餃子碎了,大錢靜靜地躺在鍋底。朱開山背著手出來了說:「關東山的學問大著呢。這裡的白面不比家裡的,筋骨不行。」

    千里之外,傳文和鮮兒兩人在一個大磨坊裡相對而坐。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進了臘月之後趕路更是辛苦。眼瞅著鮮兒人瘦了一圈,水靈靈的大眼睛也沒了神,傳文心疼,建議找個地方先呆住,兩個人就在河北地界裡找了個大戶,給人家磨面打短工,預備賺下點乾糧,過了春節再上路。鮮兒人乖巧,又有眼色,傳文人木一點,但幹活實在,兩人倒是很得主人的信任。除夕夜裡,還給他們送來一碗蕎麥面的餃子,雖然黑乎乎的,但也是個年節的意思。

    鮮兒把餃子推給傳文說:「傳文哥,你吃,俺吃不慣蕎麥面的餃子。」傳文又把餃子推給鮮兒道:「你吃,俺的胃口不好,吃蕎麥面燒心。」鮮兒撲哧笑了。傳文愣了說:「你笑什麼?」鮮兒說:「俺笑咱倆都是小姐身子丫環命。行了,都別裝大尾巴蛆了,一家一半兒。」兩個人吃起來。吃著吃著,傳文突然眼圈紅了。鮮兒看了他一眼。傳文哽咽著吃不下去了,說:「我想俺娘……」鮮兒也哭著說:「我也想俺爹……」傳文說:「我給俺娘磕個頭吧!給她老人家拜個年。」鮮兒說:「我也給俺爹俺娘拜個年。」

    闖關東第一部(25)

    兩個人各自端著一碗餃子,一個朝北方跪下了,一個朝南跪下了。兩人各自念叨著說:「爹,娘,過年了,俺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俺給你們拜年了!祝家裡平平安安,爹娘康康健健,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到關東……」兩人跪拜著,屁股碰到一起。鮮兒警惕地望著傳文說:「你想幹什麼?」傳文說:「我說嘛,我以為誰的腚呢,這麼暄乎。」

    正月十五是個大晴天,夏元璋差人把朱開山叫到了元寶鎮,叫了牛得金、金把頭等幾個陪客請他喝酒。夏元璋說:「朱大哥,自從到了元寶鎮一直想請你喝杯酒,答謝你們一家的救命之恩,可是沒倒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謝意,我先干了。」

    朱開山笑道:「你這個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這句話掛在嘴邊呢?不就是張煎餅嗎?有啥?以後不許提了,聽見沒有?再提我可要翻臉了!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來說:「夏掌櫃的,咱這旮旯酒可不是你這麼個喝法,換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說,「夥計,把酒罈子搬過來,換大碗。」

    夥計搬過酒罈子,換了大碗。朱開山一邊喝酒一邊讚歎說:「呵,哪旮旯的酒也沒有咱們鎮唐家大燒鍋的高粱燒好喝,力氣頭兒足,還挺柔和,進到嗓子眼兒裡就像流進一股油,真美氣兒!」牛得金點頭道:「那是,咱元寶鎮『四大美』嘛,遠近聞名。」夏元璋聽了問:「哪『四大美』?」牛得金說:「這你都不知道?我給你說說:唐家的燒鍋,煙袋的嘴兒,燙人的被窩,大姑娘的腿兒。」

    朱開山問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還有『四大金貴』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沒聽說過,你說說,哪『四大金貴』?」朱開山說:「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邊的金把頭微微冷笑,牛得金問道:「你這個外鄉人,笑啥?」金把頭道:「我笑你們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天兒。」牛得金火了,忽地站起來說:「你是哪旮旯來的?有啥資格笑話我們!」金把頭依舊微笑說:「老哥別發火呀,聽我說不好嗎?我們那兒也有幾個『四大』,不想聽聽?」

    朱開山拉開牛得金說:「老牛兄弟,讓他說,說不好別想出咱元寶鎮。」金把頭喝了口酒說:「那我就先說說我們那旮旯的『四大黃』:秋後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頭金。」朱開山拍掌說:「好,果然是『四大黃』!還有嗎?」金把頭繼續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飛龍鳥,猴頭蘑菇,凍水餃。還有『四大歡』:大煙泡,金溝的旗,炕上的娘們兒,小叫驢。『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襖,大姑娘屁股,經霜的草。『四大紅』:楓樹林,殺豬的盆,新媳婦的蓋頭,老爺府的門……」

    朱開山哈哈大笑說:「好了,好了,夠勁兒。聽口氣你是老金溝來的?」金把頭一聽抬頭道:「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從老金溝來的,那可是個寶地。」朱開山問道:「到元寶鎮幹啥?招淘金的?」金把頭說:「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溝別的沒有,金子有的是,你隨便找個地方一坐,坐那兒別動,用手摳地,一不小心就摳出個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說:「你說的來玄。」金把頭笑道:「不來玄,這都是早年間的事了。不過現在我們老金溝的金子還是不少,在那兒淘金的都發大財了。」朱開山問:「你們啥時候走?」金把頭說:「說走就走,化了凍就過不了草甸子了,現在就有點晚了。」朱開山又問:「那為啥?」金把頭說:「甸子一化凍就是大醬缸,要過大醬缸可不是鬧著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準備。先給你號上?」朱開山說:「行,你給我號上。」牛得金也跟著嚷嚷說:「給我也號上。」

    朱開山又問道:「你從老金溝來,打聽個人,那兒有個領流的賀老四你認得?」金把頭一愣說:「認得呀。你也認得?」朱開山忙搖頭:「不認得。不過聽說他可是個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脈,到了河套裡用手一指,哪裡有金,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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