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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7~9節 文 / 高滿堂 孫建業

    闖關東第一部(7)

    鮮兒背著手:「俺送點東西來,您猜猜是什麼?」

    傳文搶話說:「要俺猜,準是給俺做的納底鞋。」

    鮮兒搖頭:「不——對。傳武,你猜猜。」

    傳武說:「那就是給俺哥做的布衫兒。」

    鮮兒還是搖頭:「不——對。傳傑,你再猜猜。」

    傳傑想了一會兒,打趣道:「要俺猜呀,一準兒是你親手繡了一對枕頭,每個上邊都有一對斑鳩。」鮮兒白他一眼:「更不對。」說著舉起一個袋子,「俺給你家送來點小米。」

    傳武娘大驚:「可不得了啦,你哪來的米啊?偷你爹的吧?現在往俺家倒騰,過了門兒再往你家倒騰,你這不成耗子了嗎?」鮮兒咯咯笑著:「娘,俺這耗子姓朱,光往這邊倒騰。」

    傳武娘虎著臉:「那也不行,叫你爹知道砸斷你的腿。」

    鮮兒把小米放在炕上,得意地說:「娘,這是俺掐辮子攢的私房錢糴的米,俺爹俺娘都不知道。」

    傳武娘撫摸著鮮兒粗裂的手,眼圈紅了:「鮮兒,俺的好媳婦,真是俺老朱家的人。傳文,領著鮮兒到那屋說會兒話兒,別太晚了。」

    傳文就等這句話呢,忙高興地答應著,扯著鮮兒的手就進了裡屋,順手掩上門,笑嘻嘻地說:「鮮兒,你這雙手俺娘都摸了,俺也想摸摸。」鮮兒一聽把手背到背後:「那可不行,你是男人,沒過門俺不讓你摸,摸過就不值錢了!」傳文涎著臉:「誰說的?早晚你不都是俺的人?摸摸,就摸一下。」鮮兒把手伸過來:「說好了,就摸一下。」傳文摸著鮮兒的手問:「鮮兒,你的手真小,能幹力氣活?」鮮兒說:「怎麼不能?到時候咱倆比比,俺除了不會扶犁,哪樣活都不會叫你落下。」

    傳文摸著鮮兒的手不捨得放:「比比就比比。鮮兒,你哪裡都好,就是一雙大腳片子,俺的娘呀,趕上兩隻船了。你說過門兒那天,一下轎子,兩隻大腳往地上這麼一戳,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你爹你娘真能由著你的性子,你不裹腳他們讓?」

    鮮兒說:「俺家就俺這麼個閨女,小的時候娘怕俺吃苦,沒逼俺裹腳,大了要給俺裹,俺死活不依。你忘了?有一回爹把俺綁了起來要給俺裹腳,俺殺豬似的叫。你爹一腳把俺家的門踹開了,給俺解了繩子。俺爹蹦著高說:『朱開山,俺閨女不裹腳,嫁不出去送你家!』你爹拍著胸脯說:『給俺傳文當媳婦,誰要反悔是小鱉兒。』咱兩家就這麼訂的親。」

    傳文大笑:「人家是花為媒,咱是腳為媒,好上戲出了。讓俺摸摸你的兩個大肥蹄子唄?」鮮兒鳳眼一瞪:「跐鼻子上臉,俺可不讓你摸。」傳文故意板起臉:「不讓摸拉倒,哄臭的,不稀地摸。」鮮兒撲哧笑了:「俺才洗的腳,不臭。你想摸就摸吧。」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在炕上投了一層白影。朱家三兄弟睡得正香,剛會了情人的傳文嘴角還留著笑,在夢裡咂摸著娶媳婦的幸福。

    就在這刻,幾個蒙面大漢翻牆而入,弓著身子悄悄摸到了屋門前,其中一個上前拿單刀一別,屋門吱呀一聲被撬開。傳武娘到底上了年紀,睡覺輕,聽到門響,正要起身,卻發現已經被刀指到了額頭。這種鄉間匪患,傳武娘聽得多了,倒還鎮定,她披了衣服起來,問:「各位好漢,咱們往日有冤?」

    一個身形彪悍的漢子粗聲道:「沒冤。」

    傳武娘又問:「為財而來?」那漢子搖頭:「不為財。」傳武娘納悶了:「那是為什麼?」漢子道:「為活命!」傳武娘笑了:「這就奇了,大路朝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俺們沒要你們的命。」漢子道:「這年頭沒糧就沒命。少廢話,把你們家的糧食拿出來。」傳武娘說:「家家都沒隔夜糧,俺們也沒糧食。」

    「瞞天瞞地瞞不過俺們弟兄們的耳朵,你兒子要娶親備下糧食了,小米八升拿出來。要糧食還是要命?說吧。」蒙面大漢冷笑幾聲,一揮手,他手下弟兄把傳文、傳傑從另一屋裡推過來,獨不見了傳武。

    闖關東第一部(8)

    傳文撲通一聲跪下:「好漢,俺的糧食都是借的,就放過俺們吧。」傳傑小嘴溜甜:「好漢哥哥,咱們山東自古出好漢,好漢都是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你們這麼做可是壞了好漢的名頭。好漢哥哥,手下留情,將來俺給你們樹碑立傳揚名聲,可不敢壞了綠林規矩。」那為首的大漢一腳踹倒了傳傑:「少囉唆!俺們不是好漢,是強盜,不拿出糧食你們誰也別想活命!」

    傳武娘見狀腦子一轉,說:「糧食可以給你們,俺打聽個人你們可知道?」蒙面大漢道:「誰?說!」傳武娘朗聲道:「當年鬧義和團開香堂的朱開山。」蒙面大漢點頭:「有些耳聞。」傳武娘一笑:「俺就是他家裡的。」蒙面大漢冷笑:「提誰也沒有用,俺們和他不是一路,過了今天沒明天。少廢話,拿糧來!」傳武娘哈哈大笑:「痛快!傳傑,把糧食拿出來,老虎要吃人,還跟他們講什麼?」

    幾個蒙面人拿了糧食,打了個忽哨一陣風地走了。

    屋裡頭傳文哭道:「娘,糧食沒了怎麼娶親呀!」

    「你們沒看出來?咱今天要是不拿出糧食來就有滅門之災,這些人什麼事都能做出來,認頭吧。」傳武娘嘴上安慰兒子,心裡也是悲切。

    一家人正難受著,傳武擎著一樣東西,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娘,你看,這是什麼?」傳武娘將那物件接過來,大驚失色:「俺的娘呀,這不是金元寶嗎?你從哪兒弄來的?」傳武說:「他們搶糧的時候俺溜出去了,在院外他們的馬褡褳裡翻出來的。」

    傳文高興了:「這下可好了,這東西,就是現在的年景也能換七八斗米!」傳武娘卻臉色大變:「傳武,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惹了殺身之禍呀!他們會回來的,回來咱全家就沒命了!」

    她話音還沒落,屋門又被一腳踹開,為首的蒙面大漢一把揪住傳武的耳朵:「小兔崽子,你敢截爺們兒的財,找死呀!」傳武使勁掙扎著:「你們搶我偷,咱們扯平了。」

    另一個蒙面漢子惡狠狠道:「大哥,做了這小子!」

    傳武卻毫無懼色:「殺就殺,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

    傳武娘上前兩步:「好漢,不怨孩子,我老婆子教子無方,手腳不乾淨,壞了你們道上的規矩,要殺殺俺。」

    為首的漢子笑了:「俺們土匪草寇沒規矩,東西還了就行。」他拍著傳武的肩膀,「小小的人,天大的膽兒,將來是個人物!好吧,你們也不容易,留下兩升米。」說罷,率眾土匪揚長而去,留下朱家一家人對著兩升米發呆。

    傳文哭道:「娘,糧食沒有了,這親還娶嗎?」

    4

    花轎上路了。雖然年景不好,可該有的排場不能少。轎子是四人小轎,大紅的顏色有點褪色,但在冬日暗淡的鄉間還是顯得喜慶。轎前頭八個吹鼓手,吹著《百鳥朝鳳》的調子。傳武娘穿著漿洗乾淨的棉襖,頭髮用水蘸過,顯得格外精神。傳武、傳傑在轎子前上躥下跳,忙得不行。倒是新郎官傳文騎著馬,十字披紅,蔫頭耷腦的。傳武娘看不過眼:「傳文,你的頭叫霜打了?給俺抬起來!」傳傑笑嘻嘻地說:「哥,書上說娶媳婦就是小登科,笑還來不及呢。你看你,哭咧咧的。笑一笑!」傳文不耐煩地道:「去去去,這哪是娶親?簡直就是搶新娘。」

    譚永慶家門口已是熱鬧非凡,四鄰的男女老少五十多口人都等著看熱鬧。譚永慶兩口子也擠在門口不停地張望著。一大清早,就有鄉親來給他們說,傳文帶著迎親的隊伍上路了。老兩口納悶,怎麼要娶親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又[奇`書`網`整.理提.供]怕誤了事,一面囑咐鮮兒做準備,一面拾掇家裡,張羅親朋,好一陣忙活,也不知道親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遠遠地見花轎來了。譚永慶扯住老婆:「鮮兒娘,俺眼神兒不濟,你看看,是不是真是鮮兒婆家來娶親了?」旁邊一個鄰居眼尖嘴快:「怎麼不是?你沒看見?傳武娘親自來了!」譚永慶更不解:「這是怎麼回事?迎親不打招呼,他娘也來了,這不破規矩了嗎?有這麼辦事的嗎?這老婆子,俺看是昏頭了!」

    闖關東第一部(9)

    說話間,迎親的隊伍過來了,花轎停下。傳武娘沖親家公抱拳道:「親家,今天俺親自來迎親了,給你個措手不及,破規矩了。這年景俺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句話,顧不了那麼多了!俺委實是沒辦法了。親家,今天你讓俺先把媳婦接走,咱後話再敘,中不中?」

    譚永慶冷著臉:「有話好商量,那八升小米呢?只要小米拿來,閨女你接走,俺不攔擋,不差早一天晚一天的。」

    傳武娘含著眼淚:「親家,俺就把實情說了吧,昨晚俺家遭響馬了,八升小米搶去了六升,就剩下二升了,俺都帶來了,剩下算俺欠你的,俺立字據,熬過災年一定加倍還你,你就成全了俺吧。」

    譚永慶一聽明白了,搖得頭像撥浪鼓:「熬過災年?那不行!到那時候一斗小米算什麼?你說遭響馬了?誰看見了?俺還說俺家遭響馬了呢,誰信?今天不拿出糧食,你就是說破大天俺也不會讓閨女上轎,你回吧。」

    傳武娘說:「親家,你不能這麼說話,俺老朱家是那樣的人嗎?委實是遭了響馬,俺要是說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譚永慶瞅著圍觀的鄉親,心裡發惱:「你也不用賭誓起咒,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回吧,說別的沒有用。」

    傳武娘強笑道:「親家,你就開個面兒,不能這麼不仁不義,就不怕鄉里鄉親笑話?」

    譚永慶更急:「笑話誰?俺看該笑話的是你!你說你們家這幾年,為娶鮮兒,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定了的日子一變再變!要你們點糧食為過嗎?俺把鮮兒養這麼大得多少糧食?你們一斗變八升,八升變兩升,糊弄人呀?不實誠,太不實誠了!俺閨女怎麼能嫁給你們這樣的人家!」

    傳武娘哀求:「他叔,誰家沒個三災八難的?老虎還有害牙疼的時候呢!你就抬抬手,難道還能悔了這門親?」

    譚永慶一拍大腿:「誰說悔親了?啊?你叫鄉親們說說,俺早就說過,鮮兒早晚都是你老朱家的人,可話又說回來了,俺不能白養她這麼大!她娘,把門關上,想白娶走俺閨女,沒門兒!」說完,和鮮兒娘閃身回了院子,光噹一聲關了大門。

    傳文帶著哭腔道:「娘,咱回吧,這親娶不成了!」傳武娘鐵青著臉:「俺還就不信這個茬口!」她看看圍觀的人群,對響器班一鞠躬,「各位爺們兒,今天你們賣把子力氣吧!鑼鼓嗩吶響起來,今天我老婆子媳婦是娶定了!」一時鼓樂齊鳴,街上一片沸騰。傳武趁機點燃一掛鞭,嚷著:「娶親了,娶親了,朱開山家娶親了!」鞭炮聲又招來一群孩子,譚家門口人越聚越多。傳武娘靜靜地望著緊閉的大門。

    院裡頭,鮮兒聽著院外鞭炮聲、笑鬧聲響成一片,撲通給爹跪下了,哭道:「爹,求求爹了,你就讓俺出門子吧,金山銀山俺不要,牛羊滿圈俺不要,俺就要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家,哪怕是蹲在冷灶下喝涼水,只要身邊有傳文,俺心裡認了!爹,俺和傳文從小到大根葉相連,這輩子拆不開了……」

    譚永慶老淚縱橫:「鮮兒,不是爹心狠,爹知道你和傳文分不開,可俺就這麼把你打發了,你哥怎麼辦?人家那邊也催了好幾回了,咱家沒糧食怎麼給你哥娶回媳婦?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哥打光棍兒?俺也是沒辦法了!」

    鮮兒求道:「爹,俺知道他家實在沒糧食了,俺就是不嫁,哥也是娶不成親,你就放俺走吧。」譚永慶咬咬牙:「不成,俺要放你走了你哥就更沒指望了,這個主意俺不能失!」鮮兒橫眉豎目:「爹,你到底答應不答應?」譚永慶跺著腳:「不答應!說破天也不答應!」

    鮮兒忽地站起來,說:「好,今天俺就死給你看!」說著一頭向桌子撞去。鮮兒娘死死抱住女兒,大哭:「鮮兒,你這個強種,要逼死你爹呀?」鮮兒仰躺在娘懷裡:「娘,是俺爹逼俺去死呀,俺不活了!」譚永慶吼著:「讓她死去!俺沒這個閨女,吃裡爬外的東西,俺白疼她了!」

    貴兒心急火燎地跑進來,對譚永慶說:「爹,不好了,傳文在大門口跪下了,喇叭匠吹倒了好幾個,這麼下去會出人命的,你快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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