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武則天:四 左右開弓 文 / 易中天
武則天贏了,但贏得並不光彩。因為她在這一場較量中,使用了最可恥的手段——告密,建立了最卑劣的機制——告密制度。
告密肯定是人類社會中最卑鄙下流的行為之一。無論武則天是出於何種動機獎勵告密,無論這些動機如何地被說成是迫不得已或冠冕堂皇,也無論武則天登基後做了多少好事,有過多少貢獻,為她獎勵告密而作的任何辯解都是最無恥的讕言。我們可以不苛求武則天這個人,但不能不譴責告密。
告密和舉報是不同的。舉報出於公憤,告密出於私慾;舉報出於正義,告密出於邪惡。告密的動機無非兩種:或是陷害他人,以洩私憤;或是邀功請賞,討好賣乖。反正不是為了損人,就是為了利己。而且,告密往往意味著出賣。因為只有告發最隱秘之事才是告密,而若非關係極為親密者,這些事情又何以知曉?可見告密不僅是報告秘密,也是告發親密,或者說是出賣。歷史上那些告密者,不是賣主求榮,便是賣友求榮,不是出賣親人,就是出賣同志。所以,告密之風一開,社會風氣就會迅速污染,人類那些美好的情感,如親情、愛情、友情,便都蕩然無存了。
武則天當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她的告密制度,便是以舉報之名出籠的。她最初的做法,是在廟堂的四周各放一個類似於信箱的東西——銅匭,分別收集勸農務本、朝政得失、申冤告狀和天象軍機四個方面的常人表奏,頗有些廣開言路、下情上達的意思。她自己也聲稱:「銅匭之設,在求民意暢達於朝廷,正義得張於天下。」可惜,在專制政治體制下,這些說法即便不是掩人耳目,也會變成一紙空文。真正的民意並不可能反映上來,反映上來也不會被採納,邪惡反倒可能假正義之名橫行於天下。原因就在於體制是「君主」而不是「民主」。民作主,民意當然就是天意;君作主,則天意也無非君意。這樣,即便有種種廣開言路的措施,也完全不頂用的。因為說不說固然由民,聽不聽卻完全由君。君主既然是言論是非的最高仲裁者,則君主一人之好惡,也就成了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這樣一來,大家當然都揀君主愛聽的話說,投其所好,以謀私利,以防不虞。如此,則所謂「民意暢達,正義伸張」云云,也就成了自欺欺人的鬼話。
君主們愛聽什麼話呢?無非吹牛拍馬和挑撥離間。因為專制君主都有兩個通病,一是自以為是,二是疑神疑鬼。所以,專制君主的身邊,總少不了兩種人,一是馬屁精,二是告密者。馬屁精保證他感覺良好,告密者保證他不遭暗算。即便所告之密,不過臣下們的相互攻擊,也很不錯。臣子們越是互不相讓,互不相親,皇上的君位就越安全。臣子們如果團結一致,那他這個君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所以,歷朝歷代的君王,幾乎沒有一個不愛聽人吹捧,也沒有一個不愛聽人告密的。不過,歌功頌德的話不妨公開來講,投入那銅匭之中的,便十有八九是告密。
武則天不一定欣賞告密,卻需要告密。她必須查清哪些是暗藏的反對派,也希望朝廷的大臣們狗咬狗。對於這一類的權術,她是很在行的。因此她故意把舉報和告密混淆起來,而且故意對舉報不實者不予追究。這就不但是獎勵告密,而且是鼓勵誣告了。道理很簡單:告別人一下,運氣好一點,沒準能扳倒仇人,或撈他一把。運氣不好呢,也沒什麼損失,豈非不告白不告?
其實在這最黑暗的年代,幾乎沒有什麼人會「白告」。因為武則天不僅建立了告密制度,而且豢養了酷吏集團。這些人比武則天還要喜歡告密者。他們自己就是靠告密起家的,是「告密專業戶」,對告密自然有一種「職業興趣」,和其他告密者也原為一丘之貉,很歡迎他們加入自己的隊伍,結為狐朋狗黨,或雇為打手耳目。再說,如果沒人告密,他們就沒有事情做,豈不是要砸飯碗?這些王八蛋原本就恨不得沒事找事,無風也興三尺浪,現在既然有人告密,豈有不煉成大獄之理?結果,某人只不過撇了一下嘴巴,到他們那裡就變成了誹謗朝廷;某人不過只是發了幾句牢騷,到他們那裡就變成了妄圖謀反。犯人不肯招供麼?他們有的是辦法。一是集體誣告,即買通僱傭一批告密者,在不同的地方一起告發,眾口一辭地誣告某人謀反,使不明真相者信以為真,被誣告者有口難辯。二是嚴刑逼供。比如索元禮、來俊臣的刑具,光是大枷就有十種,名稱也十分嚇人,有「死豬愁」和「求即死」等等。常言說「死豬不怕開水燙」,又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酷吏的刑法既然能讓死豬發愁,恨不能馬上就死,可見比開水還厲害,比死亡還可怕。第三種辦法更便當,就是一刀砍下犯人的腦袋,然後在預先寫好的供詞上按下犯人的手印。有這麼多辦法,什麼案子不能小題大做,變成必須從重從快的大案要案?
實際上酷吏們不把案子做大也是不行的。因為武則天嘴巴上說要聽取民意,其實只對謀反案有興趣。既然是謀反,那就不是一兩個人的事了,非得有謀反集團不可。於是,只要有一人被密告謀反,他的親人、朋友、同僚也都得跟著倒霉。這樣一來,恐怖的氣氛便立即傳遍全國。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被告發,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一案件中被牽連。除酷吏們外,每個大臣在上朝時都要和家人作生死訣別,散朝時都要慶幸今天又能活著回家。一個王朝的政治氣氛到了這個份上,按理說恐怕就離垮台不遠了。
然而武則天的政權並沒有垮台。相反,在她登基之後,新王朝在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方面,還當真出現了新的氣象。這些成就甚至連武則天的敵人也無法否認,而且被視為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其實這事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武則天一當上皇帝,便迅速地調整了政策,由高壓一變而為懷柔,由恐怖一變而為開明。這既是武則天高明之處,亦無妨看作她本性所然。武則天畢竟不是嗜血成性的殺人狂,而是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她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處,不同的時候應該有不同的政策,就像人們頭頂上的天空一樣,有時候和風細雨,有時候雷霆萬鈞。生與殺,愛與恨,寬容與忌刻,撫慰與整肅,全都取決於政治的需要。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這個非凡的女人不惜翻雲覆雨,左右開弓,也不惜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
武則天在臨朝稱制之初曾對臣下說過:「朕情在愛育,志切哀矜。疏網恢恢,實素懷之所尚;苛政察察,良素心之所鄙。」這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武則天確實並不真心喜歡苛政,也不真心喜歡那些卑鄙下流、陰鷙歹毒的小人、酷吏和告密者。任何一個可以稱得上「雄」的人,無論他是英雄、豪雄、梟雄、奸雄,在內心深處都不會喜歡這些東西。所不同者,僅在於有些雄者完全拒絕這類下流角色,有的則把他們視為糞桶便器一類的東西,不可沒有,但可利用而不可重用。武則天就是這樣。她手下最有名的三個酷吏: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官階都不高,職位都不重。除了羅織罪名、誣人謀反,也沒別的什麼權力。道理很簡單:第一,這些傢伙能力不強,學問不多,人望不高,靠他們治國根本就不行,而女皇陛下並不願意自己的國家紊亂無序、民不聊生。第二,這些傢伙都是鷹犬,而鷹犬是不能喂得太飽的。喂得太飽,他們就不抓狐狸和兔子了。
武則天對告密者的厭惡使她忍不住要捉拿一下這些王八蛋。當然,只能挑那些不太重要的事來發難,挑那些不太重要的傢伙來開涮。如意元年亦即長壽元年(公元692年),武則天為了表示虔心禮佛,心血來潮,下令禁止屠殺牲畜和捕撈魚蝦(這項禁令在八年後因鳳閣舍人崔融的勸諫而被廢止)。右拾遺張德因為喜得貴子,違禁殺了一隻羊,宴請同僚,結果被一個前來赴宴的人告發。武則天卻在朝會上將告密信交給張德觀看,還對他說:以後請客,最好先看清人頭,不要把好酒好菜拿去餵了背後咬人的狗。眾目睽睽之下,那個名叫杜肅的告密者當眾挨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心裡灰溜溜,從此抬不起頭來,再也沒臉見人。
武則天這件事做得似乎不怎麼地道。禁屠的命令是她下的,告密的風氣也是她鼓勵的,現在卻把告密信交給被告看,豈非存心推翻自己的主張,而且故意出賣自己的走狗?但對待那些卑鄙下流的告密者和出賣者,沒有什麼比當眾揭露他們出賣他們更大快人心了。正如戰爭只能由戰爭來消滅,出賣也只能由出賣來遏制。而這種大快人心的效果,又正是武則天的政治需要。
此刻的武則天,已不是當年那個臨朝稱制、名不正言不順的代理皇帝,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周聖神皇帝了。新王朝要有新氣象。當務之急是要刷新政治,調整政策,改善形象,是讓人們感到幸福和安寧。黑暗、恐怖的歲月只能屬於那個該死的李唐,不能屬於光輝燦爛的武周。武周的皇帝是武曌,曌也就是光明的天空。光明的天空日月高懸,豈能再容魑魅魍魎橫行?因此,告密這種卑劣的行徑應該根除,而告密者則應該受到鄙視。杜肅這個蠢貨在這個時候還想用這種卑鄙下流的辦法來討好賣乖,簡直就是自討沒趣,愚蠢透頂。
於是,武則天決定用他那不開竅的笨驢腦袋給大家開開竅:第一,現在是新朝,需要的不是恐怖,而是祥和,你們不要打錯了算盤。第二,告密或者不告密,說別人的好話或者壞話,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會看老娘的眼色,懂得按老娘的旨意去辦事。老娘需要有人告密時你不告,是沒眼色;不需要有人告密時你來告,也是沒眼色。沒眼色,挨一耳光也是活該。還有一層意思也很明顯:你們大家都看見了,朕其實是很寬容的,張德違禁而未受處分便是證明。朕其實也是厭惡告密的,杜肅告密而當眾出醜也是證明。至於先前的獎勵告密,重用酷吏,完全是因為國家安全受到威脅,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大家有怨氣,那就應該把仇恨集中在那些「反賊」身上。如果他們不謀反,朕又何苦要勞神費力,蓋那麼多監獄,養那麼多鷹犬呢!
武則天到底是武則天,她不過只是拿杜肅這個小人物開了個小玩笑,就出台了一個大政策,搞掂了一件大事情:清算了過去,交代了歷史,改變了方針,也撇清了自己。過去的黑暗、恐怖、骯髒、醜惡,都是別人的責任:裴炎之流要謀反,杜肅之流沒眼色,而周興之流又做得太過分(周興已於此事發生前一年被殺),則天太后或則天皇帝是沒有過錯的,也是一貫正確的。現在,她慈眉善目,寬宏大量,和藹可親,儼然一副菩薩模樣菩薩心腸。她高踞於皇帝的寶座之上,笑逐顏開地舒展著她那張青春永駐燦若桃花的老太婆臉,全然不知道那上面沾滿了血跡。
剛剛從恐怖高壓之下透過氣來的臣民們還能說什麼呢?他們只能誠惶誠恐,感恩戴德,撲翻在地,山呼禮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現在看來武則天真應該被評為中國歷史上最出色的表演藝術家。她的演技十分精湛,她的表演也天衣無縫。然而人們還是不禁要問:當她簽發一張張逮捕令,批准一次次死刑時,難道從來不曾想到其中會有冤情嗎?當她看到一個又一個「陰謀集團」被揭發出來,被剿滅被粉碎時,難道真相信有這麼多人謀反嗎?
武則天明白,受害人明白,告密者明白,歷史也明白。
悄然的反抗在暗中進行,辦法則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早在武則天剛剛開始鼓勵告密的時候,一個名叫魚家保的小人便用自己的血祭奠了這該死的制度。魚家保特地為武則天設計了一種專門用於告密的銅匭。這種銅製的信箱中間分為四隔,各開一個小洞,信件可入不可出。銅匭很快就造出來了,也很快就收到了告密信,其中一封就是舉報魚家保的。這封密信舉報魚家保曾為徐敬業打造兵器。而且,他向太后呈獻銅匭的設計,正是為了掩蓋反跡,逃脫追究,十分地居心不良。武則天對「反賊」從不寬容,哪怕設計了告密箱也不例外。於是,就像法國大革命時第一個走上斷頭台的正是無痛斷頭機的發明人約瑟夫·喬丹一樣,魚家保也成了自己發明創造的犧牲品,這可真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一些正直的法官則公開進行抵制。他們無法阻攔告密,但堅持在辦案時不逼供,不用刑,不違背審訊程序,不製造冤假錯案。杜景儉「用法寬平」,徐有功「為政寬仁」,連他們的下屬都受到感動,相誓不再鞭打犯人。這些法官為了維護國法尊嚴,全然不顧個人安危。但有疑處,便據理力爭。有一次,法官李日知因一死囚案與另一法官胡元禮發生爭執。胡元禮蠻橫地說,只要胡某不下台,這人就斷無生還之理!李日知也針鋒相對,毫不客氣地說:只要李某不離職,此人就絕無處死之法!最後官司打到武則天那裡,李日知勝訴,那個死囚保住了性命。
武則天在重用來俊臣、周興、索元禮一類酷吏的同時,也任用徐有功、杜景儉、李日知這些正直、正派法官,用心是很深的。她心裡很清楚:獎勵告密、重用酷吏、製造冤假錯案,只是非常之法,斷然不能持久的。即便不得已而用之,也要有所節制,有所緩衝,有所平衡。她也深知,來俊臣之流不過鷹犬走卒,雖不可不用,其用也有限。徐有功等人才是國家棟樑之才,必須加以保護。所以,徐有功兩次被貶,三次起復。武則天問他:你通常斷案,錯放之人不少,你自己說該當何罪?徐有功說:法網疏漏錯放罪人,不過人臣的小過;愛惜生命厭惡殺戮,才是聖人的大德!武則天雖不能馬上接受他的說法,卻也不能不承認他言之有理,也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正直正派的人。
正直正派的人總是會受到人們(包括敵人和持不同政見者)由衷的敬重,而卑鄙無恥的小人則總是會受到人們(包括其主子)的厭惡和鄙視。在專制政治體制下,小人是有可能得志的。不過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下場也就十分可憐。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之流,都未能猖狂太久,其中又以周興的下場最具戲劇性。天授二年(公元691年)二月,酷吏丘神績因罪被殺,有人告發周興是同謀,而被派去審理此案的則正是來俊臣。來俊臣請周興吃飯。酒過三巡,來俊臣很誠懇地問周興:人犯總是不肯招供,不知仁兄有什麼好法子?周興說,這太容易了!找一個大甕來,用木炭在四周燒烤,再把人犯放進甕裡,還有什麼不招的。來俊臣如法炮製,當真找來一個大甕,四周點上炭火,然後取出聖旨,對周興說:有人告發老兄。既然如此,那就請君入甕吧!如遭五雷轟頂的周興除了按照審訊者的意圖一一招供外再無辦法。他被判處流放嶺南,並在流放的途中被仇人殺死。這個心狠手辣害人無數的奸賊實在應該為自己的「發明」申請一份專利的。他一生暗算他人,怎麼就想不到自己也會遭人暗算呢?
索元禮的死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個告密專業戶也被別人告了密,派去審理此案的也是他的老朋友。索元禮審案的辦法,是給人犯戴上鐵帽子,再把楔子一根根打進去,直至犯人腦漿流出。於是老朋友問他:要不要把那頂鐵帽子給你戴上?索元禮當然趕忙說不用不用,結果也在同一年死於獄中。
最狠毒的一個酷吏來俊臣死於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六月三日。這一回是公開處決的。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狂妄之極,以為想害誰就可以害誰,竟然打起了武則天的侄子武承嗣的主意,結果當然輪到他自己下地獄。他被綁在囚車上,嘴裡塞著木球,押往刑場。之所以嘴裡要塞木球,是因為先前處決被誣告的郝象賢時,郝象賢曾破口大罵,並在刑場上慷慨陳詞,發表演講,歷數武則天的罪惡,連她與和尚通姦的事都講出來了。來俊臣知道的秘密更多,當然更不能讓他開口說話。行刑之日,洛陽城萬人空巷,爭看這個萬惡的劊子手最後的下場。來俊臣的人頭剛一落地,臣民們在一聲歡呼雷動之後,便蜂擁向前,爭相搶奪他的屍體,勢如瘋狂,不可遏止。頃刻之間,來俊臣變作一攤爛泥。武則天也再一次表現出她政治家的「不徇私情」。她宣佈自己這個最得力的走狗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不但應該粉身碎骨,而且應該誅滅全族。
來俊臣的死最清楚不過地告訴人們:昧著良心充當鷹犬會有一種什麼樣的下場。但被武則天毒化的社會風氣,卻不是誅殺幾個酷吏就可以改變的。也許有人會說,與武則天作對的都是些「惡勢力」。他們死抱著男尊女卑的觀念不放,不肯讓這個最有能力的女子抖一回精神。但武則天在對抗「惡」的時候,卻把自己變成了更大的惡。當她動用手中的權力,公然把告密和出賣這兩種最醜陋卑劣的行徑一變而為值得讚揚和應予褒獎的事情時,她自己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禍首。因為她啟動了人性中最黑暗最骯髒的東西。現在,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漫天飛揚的是瘟疫和病毒。
不過武則天可顧不上這些。因為新的難題正等著她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