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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勸君免談陳寅恪(七) 文 / 易中天

    勸君免談陳寅恪:七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學人更不自由。

    學人為什麼就更不自由呢?因為文人可以只發牢騷而學人總要做事做學問。要做事做學問,就要有條件;而如果你非要堅持什麼「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這些條件便很可能與你無緣。正如夏中義所說:「事情很明白,當你不思依傍權力,則權力所支配的種種恩惠也就不再賜你,而其制控的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纏你」(《九謁先哲書》)。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緣》,郭沫若可以盡閱當時所能看到的珍貴資料,包括北京圖書館館藏、鄭振鐸捐贈的「海內孤本」,陳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憑記憶搜索,請助手查找,最興師動眾的也不過是靠「私誼」請外地的學生幫忙,條件差到哪裡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國學術界眾所矚目的《光明日報》上以「排炮」的方式發表一連串文章,陳寅恪卻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釗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帶出境外刊行,事後還要被追查,境遇之懸殊又何可以道里計?結果,儘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經人介紹讀了陳寅恪的著作後,才心血來潮要研究這個課題的,卻能迅速地使之成為國內學術研究的熱點,而陳寅恪的《論再生緣》雖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卻只能如陸游所詠之梅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根本無人問津。

    這可真是天壤之別。有權,就是比沒權好哇!

    所謂「權」,並不等於或只是政治權力,也包括學術權力。它可能是一種行政權力,也可能只是一種話語權力。比如能批給你一大筆科研經費,為你調查研究、收集資料大開方便之門,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等等,運用的是行政權力;說一不二,一言九鼎,「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則是在運用話語權力了。話語權力也很厲害呢!它能決定一個人在學術界混得怎麼樣,能不能混出個名堂來,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樣堪稱「生殺予奪」。君不見,多少有著真才實學的人默默無聞,多少有著真知灼見的著作埋沒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輩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東西卻被捧上了天,就因為後者掌握了話語權力而前者沒有麼!

    行政權力與職位有關,話語權力與地位有關,但在中國現行體制下,兩者之間往往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瓜葛和貓匿。長期以來,中國的學術活動尤其是學術評價(評獎、評職稱、批課題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體制下運作。而且,隨著所謂「量化管理」的推行,學術的體制化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體制是不由分說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體制也是一視同仁的。無論誰和體製作對,哪怕脫離體制,都將一事無成,甚至連飯都沒得吃。

    這裡面也沒有什麼世道公不公的問題。世道從來就不是為少數堅持「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設立的。它只為那些願意「入時合流」的人設立,也只為他們服務,給他們好處。你既然不願意,那就別到我這裡討什麼「公道」。在這一點上,它只問「是否」(納入體制),不問「親疏」(血緣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公」。

    所以,你不能和體制對著幹。你得自覺地納入體制,在體制規定的軌道上運行。比方說,你得先去讀個學位。而且,光有碩士學位還不行,還得有博士學位。然後,你得去評職稱,從助教、講師、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當了教授也還不行,現在教授也分等呢!比如「博導」(博士生導師),據說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導」們為什麼會把這頭銜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標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樣?不過現在「博導」也如過江之鯽了。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所以你還得去爭取別的頭銜,比如能夠決定別人能否升職、得獎、當博導的評審委員。總之,你得去當學術界的「大佬」。到那時,你就牛逼哄哄了。你寫的書再破也能出版,你寫的論文再臭也能發表,你隨便申請一個什麼鳥課題都會批准,有著花不完的錢。你將坐著飛機在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飛來飛去,講學作報告或者參加評審會,放的每一個屁都很香,看著誰不順眼就能把他給滅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後那樣:「要什麼便有什麼,喜歡誰便是誰」。

    這確實很有誘惑力。當然,為此你得先做一點點事情。比方說,你得想方設法每年都發表點論文。其中所謂「權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數的。你得想方設法去獲獎。其中「省部級」多少,「國家級」多少,也是有定數的。你還得去申請課題。這些課題是哪一級的,有多少錢,在評定你是否能夠當教授、當博導,是否能夠獲得重要崗位津貼時都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最後,你還要填許多表:評職稱要填表,報課題要填表,申請博士點、重點學科,申請博士生導師、重要崗位津貼也都填表。這些表幾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輩子。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當你申請這個申請那個時,必須投其所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比如申請課題,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裡,在「指南」裡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請到課題,卻是你能不能升教授、當博導、成為學術界大佬的先決條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題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這沒有什麼價錢可講。相反,你還得挖空心思去對號入座。

    請注意,以上所說,只不過按照制度規定必須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諸如此類的「詩外功夫」和「畫外功夫」:經常到領導和前輩那裡去「走動走動」,請學術權威和社會名流題寫書名或作序,以及邀齊了哥們姐們來吹吹拍拍等等。還請注意,上述過程有可能是很漫長的,沒完沒了的。因為即便你當上了什麼,還會有更高一級的什麼等著你去當。何況在你爭取當什麼的時候還欠下了一大筆人情債要還。於是,當你把這一切都打點停當,躊躇滿志準備幹點自己想幹的事情時,恐怕就會發現你其實已經不是自己了。

    那時候,還說什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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