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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勸君免談陳寅恪(二) 文 / 易中天

    勸君免談陳寅恪:二事出有因

    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比如國內民眾的關心,便多半帶有好奇心理。的確,像陳寅恪這樣可以公然不參加政治學習,不接受思想改造,不宗奉馬列主義的知識分子,在五六十年代還真沒幾個。然而陳先生不但做到了,還基本上安然無恙。他這顆「刺兒頭」不但沒被剃掉,反倒是中共高層還對他關懷備至,禮遇有加。就連飲食起居這類生活小事,也有勞身為「封疆大吏」的陶鑄親於過問,又是送牛奶,又是派護士。在那個就連陳毅元帥都吃不到蘋果的「三年困難時期」,陳家居然「雞魚等餚饌甚美甚豐」,讓前來探視的老友吳宓感慨不已。這才真是怪了!於是人們就很想知道,陳寅恪這「瞎老頭」受此優待,究竟憑的是什麼?

    疑團很快就因史料的披露而冰釋。原來這陳寅恪並非等閒人物。他的祖父陳寶箴,未出道時就為曾國藩所器重,後來官居湖南巡撫,是戊戌變法時推行新政的風雲人物。父親陳三立(散原先生),早年和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一起,號稱「晚清四公子」,晚歲則以詩文著稱,被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評價為魯迅之前中國近代文學成就最高者。在一個重血緣,重門第,重承傳,重淵源的國度裡,這已經足夠讓人肅然起敬了。何況陳寅恪本人也十分了得。他十二歲時就東渡日本,以後又遊歷歐美十數年,回國後與赫赫有名的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同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而1925年吳宓舉薦他任此教席時他才三十五歲。他學問大得嚇人,據說外語就懂十幾門(也有說二三十種的)。名氣也大得嚇人,據說毛澤東訪蘇時,斯大林還專門問起。英國女王也曾來電問其健康。這些都讓人嘖嘖稱奇,哎呀連聲。如此之多的光環加之於身,被推介給大眾也就不足為奇。

    但這些顯然不是我們關心的。

    海外學人的關注則難免帶有政治色彩。他們看到的是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生活的另一面:衰老病殘,冷清寂寞,心情鬱悶,晚景淒涼,最後被迫害致死,死不瞑目。對此,他們表現出強烈的不滿、極大的憤慨和深深的惋惜,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也一樣麼!然而海外某些先生(如被李敖稱之為「國民黨同路人」的余英時),硬要有意無意地要把陳寅恪塑造成國民黨政權的「前朝遺老」,認為他留居大陸後不久就後悔自己的選擇,甚至對自己的「晚節」感到愧恥,為「沒有投奔台灣而悔恨終身」,便未免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有些想當然甚至自作多情了。反倒是身為國民黨台灣當局「國防部長」的俞大維,由於對陳寅恪知之甚深,其悼念文章便絲毫不從政治取向上著墨,因為原本不必「多此一舉」麼!

    沒錯,陳寅恪在1949以後是不怎麼積極合作,更不要說「靠攏組織」。他身為全國政協常委卻從不進京,對思想改造之類的運動更是語多譏諷,能不理睬就一概不予理睬。但這只是他的「獨立立場」所使然,與他對國共兩黨的愛憎好惡毫不相干。他要當真喜歡國民黨,當初怎麼不跟著到台灣去?事實上陳寅恪的心思是很明白的,那就是「不論哪一個政府我也沒有關係,只要是能夠繼續讓研究古物」。這話雖然是冼玉清說的,卻很能代表陳寅恪的心聲。早在談到王國維之死時,陳寅恪即有「非所論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的說法,他自己當然也不會囿於「一黨之恩怨,一府之興亡」。看來,準確的說法是:陳寅恪和國共兩黨都沒有關係,也不想有什麼關係。他只想作為一個獨立的學人,進行自己獨立的學術研究。我們最好還是不要違背先生的心願,把他扯進政治鬥爭中來。事實上正如《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作者陸鍵東所言,政治這個範疇,「已難以覆蓋陳寅恪的文化意蘊,也無法盛得下陳寅恪的人文世界」。

    那麼學術呢?陳寅恪在學術上的意義又如何?他的學問、學識、學養、學術水平和學術成就無疑是頂尖級和超一流的,要不怎麼被稱作「教授中的教授」(鄭天挺語),公認為史學大師、文化巨匠、曠世奇才?早在二十世紀中葉,陳寅恪便已「站在一個旁人難以企及的學術境界」,其學術成就則涵蓋了歷史、宗教、語言、文化、文學諸領域,被視為一座豐富的文化礦藏。但學問大不等於成就大,成就大也不等於意義大。陳寅恪的學術意義究竟有多大,我可沒有資格來妄說,而且也認為並不重要。因為陳先生的學術意義再大,也構不成他成為熱點人物的原因。史學畢竟不是顯學麼!對柳如是、再生緣感興趣的人想必也不會太多。這些課題,和我們又有什麼相干,犯得著大家都來過問?

    陳寅恪如果有意義,那意義一定是超學科甚至超學術的。上海學者夏中義就持這種觀點。他認為陳寅恪的意義不在具體的學問、學術,而在學統。所謂「學統」,也就是「一種把學術作為生命意義來追求的學人傳統」。這玩藝,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先天便很缺失,直到乾嘉學派那裡才算有了點眉目,再到梁啟超著《清代學術概論》時才算理清了思路。但「豎看百年中國學術史,從晚清、民國到共和國,能真正自覺地用生命去踐履」,並「使自身化為學統之鏈所以歷代未絕的悲愴一環者」,那真是捨陳寅恪而其誰(《九謁先哲書》)!也就是說,正是由於陳寅恪認準了這一條道兒走到黑,那個來之不易又命若游絲的「現代學統」,才總算沒有斷了香火。

    這當然比只談學問深刻多了,但仍然可疑。可疑之處就在於,如果那「學統」並無意義或失去了意義,還要不要堅持?如果我們有了意義更為重大的事情,這「學統」可不可以放棄?依我看,那個「學統」既然是乾嘉學派和梁啟超他們搞出來的,又只有百把年歷史,不堅持也罷,天塌不下來;而陳寅恪的一些弟子門生(比如汪籛)之所以和先生分手,則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建設新中國,解放全人類,顯然比堅持什麼「學統」意義重大得多。

    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談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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