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深圳特區 文 / 易中天
深圳是特區。
深圳特區很年輕。
年輕的深圳充滿青春氣息。
深圳無疑是中國最年輕的城市。它只有二十來歲的「市齡」,它的市民平均年齡也不過二十五六歲。漫步在深圳的街頭和社區,你不可能像在其他城市那樣,看到古老的城門,陳舊的店舖,逼窄的小巷,頹圮的牆垣,爬滿青籐的老屋,松柏森森的廟宇,無所事事的閒漢和步履悠閒的老人,而只有嶄新的大道,高聳的樓房,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一張張年輕的臉。在這些年輕的臉上,你能讀到自信和果敢,憧憬和嚮往,堅毅和執著,剛健和機靈,也可能讀到疲憊和茫然,苦惱和艱辛,灰心和憤懣,但不會有老態龍鍾。
這樣一種年輕,在中國眾多的城市中顯然是獨一無二的。這種獨一無二使深圳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也使得我們對深圳的解讀頗為困難。深圳畢竟曾經是「一張白紙」,而那「最新最美的畫圖」也才剛剛畫出來。剛剛畫出來的畫圖當然會有新鮮感,然而是否耐讀卻也是一個問題。如果說,歷史文化名城就像陳年老酒,那麼,新興城市就有可能像易拉罐飲料。太年輕的城市就像太年幼的孩子、太薄的書和太短的故事,能多少有耐人尋味的內容
深圳不像北京、上海那樣耐讀,也不像它們那樣易讀。北京有城門,上海有外灘;北京有胡同,上海有裡弄。望城門,串胡同,一路吃著冰糖葫蘆或蘿蔔賽梨,一路聽著嫩黃瓜般清脆的北京話,你會發現自己很快就進入了北京城。逛外灘,走裡弄,一面辨認著舊租界和老公寓,一面聽上海人用直截了當的上海話飛快地討價還價,你很快就會感覺自己已置身於上海灘。北京和上海,在你心目中是感性具體的,也是生動鮮活的,還是形象鮮明的。當然,當你站在深南中路蔡屋圍人行天橋上,一面是高聳的地王大廈,一面是大幅的小平畫像,你也會真切地感到自己是在深圳。但是,一說到深圳的文化特徵,我們就會感到很茫然,或者感到那不過是一個抽像的符號。因為深圳現在還找不到像故宮外灘或胡同裡弄那樣的城市象徵,也沒有自己的方言和風味小吃,而它們又恰恰是一個城市文化特徵最鮮明也最容易被人把握的外部標識,就像一個人的臉一樣。
解讀深圳也是有學術風險的,因為它畢竟還是一個「發展中的城市」。「發展中」有兩個意思。一是與「發達一相對應,意思是說現在還不怎麼樣,但可以寄希望於未來,而且現在也一天比一天好;二是與」定型「相對應,意思是說它正處於發展變化之中,誰也說不清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我們說深圳是」發展中的城市「,顯然是後一種意思。深圳在短短二十年間就有了如此突飛猛進舉世矚目的發展,則它的將來,也更會有長足的進步,正所謂」前途未可量也「。既然」前途無量「,其發展速度又」迅猛異常「,那麼,我們對它的解讀和評說,便很可能在三五年內就成了」明日黃花「,這顯然是不上算的。
然而我們又不能不解讀深圳。這不僅因為它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還因為它是中國最具當代意義的城市,代表著一種既不同於西安北京又不同於上海廣州的全新的城市類型。只有解讀了深圳,我們對中國城市的把握,才可能是全面的。何況,在這短短二十年中,中國乃至世界,又有多少雙眼睛一直在關注著深圳
那麼,這個年輕的城市,這本薄得沒有幾個頁碼的書,又有什麼值得關注的
也許,我們還得從它那極短的」歷史「說起。
一、春天的故事
深圳的故事,是春天的故事。
儘管事情才僅僅過去二十年,然而不少人已很難體驗到1979年那個春天,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下這個圈的艱難和份量。那時,寒冷的北方,冰河還沒有完全解凍,太平洋季風吹拂的南方也依然春寒料峭。渴望播種的土地焦急地等待著春雨和暖風,擔心又一次失去豐收的機遇;而肆虐慣了的寒流卻伺機捲土重來,妄圖再一次封殺大地。剛剛走出浩劫的共和國,究竟何去何從?以當時之形勢,確實需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殺出一條血路並不容易。除了必須有一位高屋建瓴的英明統帥來運籌帷幄,還要有一個最容易見到實效而萬一失誤又不至於影響全局的突破口,才能出奇制勝,一舉成功。
歷史選擇了鄧小平。
鄧小平選擇了深圳。
深圳似乎命中注定就該擔此重任。深圳的前身是寶安,寶安的前身是新安。1575年,大明朝廷決定在這裡正式設置縣治,取」革故鼎新,去危為安「之意,名之曰」新安「。這實在是一個吉利的名字,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名字。不過,明王朝時代的新安,在革新和安定兩方面都並沒有什麼作為。清王朝更是每況愈下,居然將一河一海之隔的土地拱手相讓。於是,本應」革故鼎新,去危為安「之城,反倒成了喪權屏國唇亡齒寒之地。因此,直到1979年以前,作為寶安縣城的深圳,還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邊陲小鎮。許多中國人還念不准它的名字,管它叫」深川「或」深趁「。如果說多少還有人知道它的話,也僅僅因為它毗鄰香港。從內地到香港,要經過它那裡的羅湖橋。深圳,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只不過是一個口岸罷
然而這其實已經很夠對於封閉已久的國度來說,要的就是一個」口子「。
歷史有時是有些戲劇性的。最早撕開口子的地方,是深圳西南角半島上2.14平方公里的一塊彈丸之地,它的名字就叫」蛇口「。」蛇口「這個地名頗有些耐人尋味和意味深長,而蛇口人的身手和膽識也確乎不凡。早在」招商局蛇口工業區「建立之初,他們就喊出了一個不同凡響的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一時間,抗聲群起,輿論嘩然。蛇口人卻反唇相譏:有沒有搞錯!這是老祖宗的傳統:「一寸光陰一寸金」嘛!的確,正如科學技術沒有階級性一樣,時間和金錢也沒有階級性。它們可以用來發展資本主義,也可以用來建設社會主義。但如果沒有時間和金錢,就什麼主義也搞不成;而如果沒有效率,就什麼主義也搞不好。
二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現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依然屹立在蛇口工業區的大道旁,始於蛇口繼於深圳的各項改革:人事制度改革、住房制度改革、醫療保險改革、土地使用制度改革等等,也早已在全國遍地開花。(圖五十一)人們不再把招標、投標、招聘、擇業、股票、期貨、債券、產權等等看作異端,也開始習慣了拍賣和投資、供樓和按揭、跳槽和打工、炒魷魚和賣樓花。深圳的改革已成了全國的改革,深圳的觀念已成了全國的觀念。世界輿論公認,深圳的試驗是成功的。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確實為中國人民找到了一條強國之路。而民間說法則更絕:「要看中國的二十年。請到深圳!」
我們現在已無法確知當時為什麼「碰巧」選定了蛇口這個地方,只知道短短半年以後,口子就越開越大。1979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確定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試辦經濟特區。一年以後,1980年8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完成了興辦特區的立法程序。一場偉大的試驗開始了,一種新型的城市也隨之崛起。它的名字,就叫「經濟特區」。
特區總是有些特別的地方。
首先是深圳的建設發展速度比國內任何城市都快。80年代,160米高的國貿大廈曾以「三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震驚全國,十年以後,383米高的地王大廈又以「九天四層樓」的「新深圳速度」在全國乃至亞洲獨領風騷。而且,在建造地王大廈的兩年多時間裡,人們沒有聽到過喧囂和噪音,沒有看見過骯髒和雜亂。它四周的馬路在凌晨時分總是被沖洗得潔淨如初,它的工地圍牆也多次被粉刷一新。地王大廈是安安靜靜又乾乾淨淨長高的。人們說,這就是深圳。只有深圳才有這樣的速度,只有深圳才有這樣的效率,也只有深圳才有這種文明。
飛速發展的經濟給深圳人帶來了可以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好處。
深圳的農民「先富起來」他們的人均年收人在短短十幾年間成倍、成十倍甚至成百倍地增長,富裕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們當中不少人成了董事長、總經理或大股東,擁有了自己的產業。深圳的市民也「先富起來」所有那些當年闖深圳的人,現在毫無疑問地都成了他們同行同學中的「先富」一族。當老闆的固然腰纏萬貫財大氣粗。做文員的也不寒酸。有的買了房子,有的買了汽車,不少人則兼而有之。但他們如果不是來到了深圳,則所有這些都不過是無法充飢的畫餅罷了,甚至可能連想也不敢想。他們也許還會像那些未能一併南下的弟兄們一樣,在辦公室裡收收發發抄抄寫寫,當一名月薪數百元的小科員,或者在一座發不出工資的小縣城裡等米下鍋,甚至在一家不景氣的國有企業裡等著下崗。所以,當他們和舊日同富同僚再度相逢時,很容易地就能體驗到成就感。
受惠的不僅是深圳的市民和農民。改革開放的深圳,日新月異的深圳,差不多是全國最大也最活躍的勞動力市場。它的大門,一開始就是向全中國敞開的。成千上萬的外省市青年農民,離開他們親切但又貧脊的故土,潮水般地湧向深圳。這些離鄉背井的打工仔、打工妹們,在為深圳的發展建設貢獻青春和血汗的同時,也獲得了有形和無形的兩種效益。無形的是全新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有形的則是實實在在的貨幣。據說,江西某縣打工仔打工妹們每年從深圳寄回家去的錢,就相當於該縣全年財政收入的總和。難怪那些當年家家戶戶「送郎當紅軍」的革命老區,今天要家家戶戶「送女闖深圳」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富裕和先進總是有吸引力的,而「窮則思變」也早已被證明是一個真理。更何況,打工仔打工妹們在深圳「賺」到的,並不只是鈔票,還有商品意識、市場觀念、管理方法、營銷策略、公關手段甚至客戶關係等「軟件」。事實上,這些在深圳這個現代都市和國際窗口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青年,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因此,他們一旦「退役」回家,便有可能成為家鄉脫貧致富的帶頭人。由此而產生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更是無法估算的。
難怪深圳人對鄧小平懷有發自內心而且無比深厚的感情。在深南中路上步路段,深圳人當年創業的地方,豎起了鄧小平的巨幅畫像,上面寫著鄧的名言:「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1997年春,鄧小平溘然長逝。成千上萬的深圳人自發地走上街頭,來到畫像前,用種種方式表達他們的哀思。其中,既有董事長、總經理,也有打工仔、打工妹。一個隻身到深圳打工、現在已經開了一家小公司的青年,獻上了一個價值四千元的花圈。他說,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都不足以表達我們對鄧小平的感激和懷念。直到現在,小平畫像也仍是人們常去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在畫像前合影留念。這裡常年鮮花怒放、陽光燦爛、春意盎然。一代偉人的名字,已經永遠和春天連在一起。(圖五十二)
深圳的成就並不僅僅只是經濟上的,深圳人得到的好處也不僅僅是經濟上的。
深圳是一個特殊的城市。在這個大約400萬人口的城市中,土生土長的「原住民」只佔極小的比例,大約四分之三的人則是僅僅持有暫住證的外來人口。戶籍意義上的「深圳人」,只佔四分之一。他們主要是從全國各地招聘來的各方面的專門人才,大多有著較高的學歷和較強的能力,故而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如魚得水長袖善舞。他們活躍在深》』!的領導層、決策層、管理層和技術層,活躍在深圳的機關、團體、企業、傳媒,擔任著政府官員、銀行職員、公司文員、學校教員等職務,或者開辦和打理著一家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正是他們,構成了深圳改革開放和特區建設的主導力量,同時也是改革開放和特區建設最主要的受惠者。
這些人幾乎無可懷疑地是「精英一族」,也大致無可懷疑的是「成功一族」。問題不在於這些人到底賺了多少錢,以及這些錢是怎麼賺的。不可否認,有的是靠能力,有的是靠運氣,還有極少數靠的是投機取巧和歪門邪道,賺的是「黑錢」。問題在於,為什麼同樣的人,在別的地方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或者有能力也發揮不出來?為什麼同樣有能力而且也同樣很努力的人,在別的地方就賺不到這麼多錢,也沒有成就感?顯然,這裡有一個體制和機制的問題。正是體制和機制方面的原因,使許多英才長期被埋沒,甚至變成庸才。道理也很簡單,一個人,如果很有能力也很努力,得到的報酬卻和那些平庸之輩沒什麼兩樣,那麼,久而久之,他們就有可能也變得平庸起來。
深圳卻基本上沒有庸才的一席之地。當然,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會有庸才,深圳也不例外。而且某些庸才可能還身居高位,某些單位也可能庸才成群。但即便是他們,和在內地混日子時的精神面貌也不一樣,也不認為自己是庸才。因為深圳已經營造了一種「庸才無容身之地」的氛圍。人們都相信,在深圳,是不該有庸才的。相反,一個人的才華和勤奮,則多半總能得到相應的、表現為實實在在貨幣形式的報酬。至少是,在理論上,一個人才如果得不到用武之地和應有的報酬,你還可以「跳槽」,直到找到你自己認為是最合適的崗位為止。儘管不少人還在找,還在跳,但前途卻總歸是看得見的,或者是有可能的。因此,他們在深圳獲得的最大的實惠,與其說是房子、汽車、鈔票,不如說是機會,是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並有所作為、從而實現自身價值的可能性。
的確,深圳優於其他城市的地方,就在於它為各種人才和各色人等都提供了一個公平競爭和自我實現的廣闊天地和選擇餘地,至少是提供了這樣一種觀念。這當然是改革開放的結果,其意義是極為深遠的,因為它實際上牽涉到一個經濟學中的倫理學問題,即公平與效率。事實上,長期以來,經濟學理論和經濟學家們都一直在公平與效率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我們當然不能說深圳就已經解決了這個世界性和歷史性的難題,但它畢竟在探索,而且初見成效。
如今,當我們站在國貿大廈頂層旋轉餐廳往下看時,我們已無法想見深圳創業之初「高樓萬丈平地起」的輝煌。面對那些也曾顯赫一時的樓房,我們只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然而即便如此,這些高樓大廈也仍能引起我們的沉思: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深圳獲得了如此之高的發展速度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人的解放,人的思想的解放和潛能的釋放,無疑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畢竟,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只有當人自己從種種禁銅和束縛中解放出來以後,社會生產力才有可能真正得到解放。
人的解放,是深圳故事的主題。
二、人的解放
人的解放,原本就是改革的重要課題。
早在招商局蛇口工業區成立之初,深圳人就小心翼翼同時也堅定不移地開始進行人事制度的改革。在請示中央同意以後,特區派出的招聘工作組飛往全國各地,公開亮出旗號,招兵買馬,成為改革初期一件備受關注的事情。
更多的人則乾脆不管什麼招聘不招聘,拎起行李就直奔深圳。他們不相信一個以改革開放為己任的城市會拒絕「敢為天下先」的人。在他們看來,深圳即便並非「遍地是黃金」,至少也應該「遍地是機會」。如果深圳尚且不能接納自己這樣充滿改革激情和改革念頭的人,那麼我們這個國家可就真是沒希望於是一撥又一撥的人才大雁南飛,帶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和不簡單的想法、不多的鈔票和很多的願望,到這個年輕而又令人嚮往的城市闖蕩江湖。這支南下大軍的主體,是1977年恢復高考以後畢業的大學生、碩士生和博士生。他們年輕、熱情,充滿活力,新觀念多而舊包袱少,和這個城市的文化性格一拍即合。事實上深圳也一直向他們敞開著大門。1986年,深圳人才智力市場成立。1997年初,新的現代化綜合型人才大市場開始投人運行,僅1月3日到5日為期3天的大學應屆畢業生就業洽談會,就有9萬多人進場;2月至6月,進場單位8190家,進場人數39.8萬人次。面向全國招聘人才,已不再是當年的新鮮事,而是深圳人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人事部門的常規性工作。(圖五十三)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好運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深圳D站穩腳跟。
深圳人才大市場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到他們那裡求職的,平均每天4000人次,最多時可達萬人。這麼多的人,當然不可能都如願以償,順順當當地找到理想的工作。不少人恐怕會趁興而來敗興而去,有的可能還不得不打道回府。顯然,進深圳不是逛商場,沒有那麼輕鬆,那麼瀟灑,也沒有那麼隨意。如果說,能不能進北京,要看你是否優秀;能不能進上海,要看你是否精明;那麼,能不能進深圳,就要看你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要忘記深圳的口號,是「改革者到深圳來」。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則是:不想改革就別來。改革是要付出代價的,其中就包括要自己去找工作,在求職時不斷碰釘子,在找到工作後又被炒穌魚,一時半會沒有著落等等。如果你不能承受這一切,那麼,對不起,趁早別來。
事實上,不少人闖深圳的經歷,聽起來就像是「北京人在紐約」的故事。如果你有興趣聽他們訴說,那麼,差不多每個人都能講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來。這些少年氣盛的天之驕子,血氣方剛的初生牛犢,滿懷青春夢想和改革激情,興致勃勃地來到深圳,卻驚異地發現他們面前並沒有鮮花和紅地毯。於是,他們不得不收拾起簡單的行囊(那裡面裝著薄薄的幾件衣裳和厚厚的一疊證書),從一個單位跑到另一個單位,從一家公司跑到另一家公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啃塊方便面;累了,在街頭歇歇腳,看著日新月異的深圳市,意氣風發的深圳人,心裡頓生無限感慨,也難免一絲惆悵。華燈初上之時,深圳的酒樓飯店燈紅酒綠低籌交錯,自己卻飢腸糟糟氣若游絲,即便「男兒有淚不輕彈」,也保不住傷心的淚水湧上心頭。親戚家的客廳或朋友公司的地板是不好意思再睡了,就到公園的草坪上去數星星。那滋味,可比「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裡數星星」差多因為並沒有什麼溫暖的懷抱,也沒有媽媽的安慰,你得自己去考慮「明天的早餐在哪裡」。
這就是深圳。這裡沒有包辦代替,沒有坐享其成,沒有省心事可做,沒有現成飯可吃。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操辦,去打理,去投石問路,去東奔西走。在這裡一切猶豫、抱怨和竊竊私語都無濟於事,只能勇往直前,哪怕是硬著頭皮往前走。
但,沒有人後悔。
成功者當然不後悔。不但不後悔,反倒會有幾分慶幸和得意。畢竟,今日的成功,是當年的奮鬥換來的。現成飯吃著沒有味道,自己打下的糧食才是香噴噴的,而當年所受的磨難,如今咀嚼起來,更「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一。的確,一個人年紀輕輕的,靠著某種勢力或機遇,就一帆風順青雲直上,那只能叫少年得志。只有那些在風口浪尖滾打跌爬,靠著自己的努力創下一番事業的人,才會有成就感。而且,創業越是艱難,道路越是曲折,就越能體驗到成就感,也就是所謂」無限風光在險峰「吧!
這就值得驕傲,也值得慶幸。你想吧,如果當年不是」看看頭上天外天,想想腳下一馬平川「,一咬牙堅持了下來。怎麼會有今天?所以,儘管他們當中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初涉江湖的辛酸經歷和闖蕩特區的傳奇故事,但當他們傾訴當年的孤立無援、流離失所、走投無路、四處碰壁時,你不會有」大倒苦水「的感覺。相反,你會覺得,如果他們當年竟然沒有這些」不幸遭遇「和」苦難經歷「,那才是大大的不幸。
尚未成功者也不後悔。事實上,許多人放棄了內地悠閒的工作,不錯的職位,穩定的收入來到深圳,由於學歷不高或專業不好,也許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甚至居無定所,頻繁換崗,幹過上十種工作,卻依然不肯離開這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城市。在他們看來,這個城市雖然暫時還沒有給自己機會,但至少給予了希望。如果連這個城市都沒有希望,別的地方只怕就更沒有什麼希望更何況,安居樂業固然不錯,跳來跳去也未必不好。工種換得多,見的世面也多,學的本事也多。至於居無定所嘛,也不賴,正好廣交朋友麼!
甚至」落荒而逃「者也不後悔。因為沒有人真正會」空著手「離開深圳。深圳先行一步的改革,畢竟要在全國範圍內全面鋪開。招聘應聘、競爭上崗、擇業跳槽,在內地也將變成家常便飯。有深圳這碗酒墊底,就什麼樣的酒都能對付。事實上,凡是在深圳有過求職打工經歷的人,身上都會發生神奇的變化,因此即便重返故土,也與前大不相同。也許,他們自己不一定能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變化,但明眼人馬上就能看出:他們拖沓的腳步變輕快了,遲鈍的腦袋變靈活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明顯地變強
的確,深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般都比較強。這種能力是在股市的起落、房價的漲跌、職位的升降中形成的,也是在求職的路上形成的。在深圳,差不多每天都有老公司破產、新公司開張,也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丟掉舊飯碗,找到新工作。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都是平常事。它很可能就發生在每個人自己身邊,也很可能就發生在每個人自己身上。見得多了,也就看得談了;經得多了,也就無所謂深圳人會很平淡地告訴你他今天又在股市上賺了百十來萬,或者他今天又被老闆炒了,明天恐怕得到人才市場去重新登記。他在說這兩件事時,口氣是一樣平淡的,而他朋友們的反應也會和他一樣平淡。畢竟都是風口浪尖滾過來的,早就打熬出一副鋼筋鐵骨,沒有人會大驚小怪。
獲得這種心理能力當然有一個過程。1987年,深圳市開始醞釀房改時,主持這項工作的人差點成為」人民公敵「。然而,曾幾何時,購買住房就和購買私家車一樣,不但成了市民們踴躍的行為,而且成了一個人自信與成功的標誌。是啊,擁有一套完全屬於自己的住房,確實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儘管深圳人說起這件事來,臉上的表情仍是平淡的。
改革,使深圳人的心理越來越成熟。
不過,改革給深圳人帶來的最大好處,還是讓他們換了一種活法。
有句民謠說,我們中國人的活法,是」小時候父母管著,上學後老師管著,工作後單位管著,結婚後老婆管著「。但是,當他們千里迢迢跑到深圳來時,可就誰都管不了啦,因為他們把父母、老師、單位甚至老婆都留在了內地。一句話,他們」自由「
許多人之所以要到深圳來,要的就是這份自由。
這份自由在計劃經濟的條件下是基本上沒有的。在那種體制下,產品也好,人才也好,都是統購統銷、統分統包。一個人,什麼時候該上學,什麼時候該工作,什麼時候男婚女嫁,什麼時候生兒育女,什麼時候退休養老,都是計劃好了的,而且是由上級、由他人計劃的,自己用不著操什麼心,也沒有資格操心,只能按部就班地例行公事。當然,職業的選擇,工作的變動,也完全身不由己。想幹的工作幹不了,不想幹的卻不得不去幹,正所謂」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人變成了齒輪和螺絲釘,被隨意和被動地擰在某個部件上。
這種體制也並非沒有好處。對於個人而言,它的好處是省心,壞處則是不自由,而一個人只有在自由的狀態下,才有可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和才能,最大限度地為社會創造財富,同時實現自我價值。所以,人才是必須流動的。然而,長期以來,我們卻沒有」流動「這個概念,而只有」調動「。調動和流動是不同的。調動是上級調,叫」奉調「;流動是自己流,叫」自流「。自流還算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叫」盲流「。自流已有」放任「之意,盲流就更是一個貶義詞。它差不多也是」無業遊民「、」閒雜人等「、」來歷不明「甚至」不法分子「的同義語。儘管不少」盲流「其實是人才,他們的流動也並不盲目;也儘管那些最早跑出來闖天下的,多半富有生命活力和創造精神,而且吃苦耐勞,聰明能幹。
深圳的改革為」盲流「平了反。事實上,深圳遍地是」盲流「。在深圳的400多萬人口中,沒有幾個是」奉調「而來的。即便是那些正式辦了調動手續的人,也是他們自己要來的。更多的人,則可能連調動手續都沒有辦,便自說自話地砸了鐵飯碗到深圳打工。其中不少人要奮鬥多年,才能擁有一張深圳戶口,而且還可能是藍印的。有的人,則可能今生今世與」綠卡「無緣。但深圳卻一視同仁地接納了他們。沒有歧視,也沒有刁難,只問你能幹不能幹,有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
於是那些有能耐也經得起折騰的人便覺得在這個城市真是如魚得水,而那些無此能力的人則只好回去繼續吃他們的大鍋飯。因此,深圳的人口流動性比哪一座城市都大。流動給城市帶來的好處是增加了活力,給個人帶來的好處則是獲得了自由。人們不再被捆綁在一個單位、一種職業上。因為單位對人才的選擇和人才對單位的選擇是雙向的,也是對等的。單位可以選擇員工,員工也可以選擇單位;單位可以炒員工,員工也可以炒單位。只要合同解除,也就兩清,誰也不欠誰的。當然,這也要有一個過程。不管是誰,初到深圳,首先要解決的,還是生存問題。你得先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一旦站住了腳,就可以跳槽了,直到覺得滿意或不想再跳為止,用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
擇業的自由也就是生存的自由,而生存的自由則無疑會帶來身心的自由。儘管事實上深圳並非某些人理想中的」自由天堂「,但幾乎每個闖深圳的人都在心理上認為自己是自由的。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會有那麼多人湧進深圳吧!
三、沒有方言的城市
大批移民的蜂擁而來,使深圳成為一座沒有方言的城市。
走進深圳,我們最直觀的感受有兩點。一是這個城市的人都很年輕,二是他們都說普通話。這是深圳和廣東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深圳和國內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全國各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惟獨深圳是個例外。北京有北京話,上海有上海話。北京話不是河北話,上海話也不是江蘇話。深圳當然有人說」白話「(廣州話),或說別的方言,卻沒有北京、上海那種只屬於自己城市的」深圳話「。深圳不但現在沒有方言,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方言。
因為深圳不屬於某個地域,而屬於全中國。
事實上,深圳一開始就沒打算成為省會的縮影、州縣的翻版。它是特區,是改革的試管和開放的窗口。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的,深圳不一定要有;中國現代化必須的,深圳就一定要有。同樣,別的地方有的,深圳不一定會有;別的地方沒有的,深圳反倒可能會有。所以,深圳沒有大鍋飯,倒有分紅制;沒有鐵飯碗,倒有炒魷魚。當然,深圳還有種種和改革開放合拍、和國際慣例接軌的東西,卻不會有與國際性和現代化無關的方言。
何況深圳又是個移民城市。移民城市並不一定就沒有方言,比如北京、上海就有。因為北京和上海的移民,是漸進的、摻沙子式的。在此之前,已有本上文化存焉。移民們零零碎碎細水長流般地進入這兩個城市,不知不覺地就被同化當然,沙子摻得多了,土質也會發生變化。本土原生文化和外來移民文化相互滲透交融,就形成了北京和上海獨特的文化。這也正是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雖然分別接近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卻又並不等同於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原因所在,但,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又畢竟是在燕趙文化和吳越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且北京和上海的移民一開始也主要是北國和江南的就近移民。既然原本就大體上」同一方水土「,則新方言的形成,也就順理成章。
深圳的情況卻不同。深圳的移民,是突髮式的、浪潮般的和全方位的。不過眨眼工夫,五湖四海的各方移民,便以排山倒海之勢蜂擁而來。移民的人數,數十倍地多於本土居民,而且短時間內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族群。本土文化和移民文化不大成比例,也就談不上同化移民的問題。當然,香港文化和廣州文化的影響還是強有力的,尤其是事關經濟的那些習俗,如相信風水和崇拜財神。但這並不能使深圳變成另一個香港或廣州。因為財神這玩藝是認錢不認人的。財神也沒有什麼信仰、教義和原則,並不只接受說」白話「者的香火。你就是對他說英文,他也該幹啥就幹啥。事實上,深圳人的信風水、祭財神、說白話,並非心儀粵港文化,而是希望」先富起來「,或不過」入鄉隨俗「而已。
同樣,移民們原有的文化也不可能在深圳形成氣候。因為一個人既然打算移民,就必須作好思想準備,丟掉自己原有的某些舊東西或舊習慣,包括講慣了的方言。大規模的自覺移民就更是如此。對於深圳人而言,這不但並不困難,反倒應該說是理所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闖深圳「和」告別傳統「可以說是同一個意思。要闖深圳,就必須告別傳統。甚至,闖深圳,原本就是為了告別傳統。那麼,方言什麼的,又有什麼不可捨棄的
更何況,在這個強手如林的城市,是沒有什麼地方文化可以成為優勢,可以」一統天下「的。你不可能要求陝西人說江西話,不可能要求東北人說湖北話,也不可能要求江浙人說四川話。唯一可以為所有移民都共同接受的,只有普通話。也只有普通話,才最具有文化上的優勢。於是,普通話便成了深圳的通用語言,深圳文化也就成了一種」普通話文化「。
普通話文化是一種優勢文化。
的確,普通話是優於方言的。我們這樣說,並不是歧視方言或反對方言,相反,我們這些研究文化的人,都喜歡方言。甚至可以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容易解讀的,也是沒有趣味的。因為沒有方言,也就沒有特色,沒有風味。細心的讀者一定不難發現,本書寫深圳的這一章,遠不如前面寫其他城市的章節那麼有趣。原因之一,就在於深圳沒有方言。中國的城市,現在正越來越一體化和模式化。到處都是大同小異的新建築,千篇一律的立交橋,毫無個性的街道和店舖、樓房和住宅,連果皮箱都區別不大。如果某一天連方言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中國將來的城市,還會有什麼可讀的。
但,儘管如此,我們仍不得不承認,方言又是有封閉性和狹隘性的。實際上,正因為方言有狹隘性,才有特色;也正因為方言有封閉性,才能保住特色;而正因為方言有特色,才會有風味。相反,普通話不同於方言之處,則正在於它的兼容性和開放性。前面說過,最具有兼容性和開放性的文化,也就是最具有優勢的文化。開放才會有活力,兼容才會有發展。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城市,如揚州、泉州、蘇州、廣州,都曾繁盛一時,就因為它們在當時是最具開放性和兼容性的。這種優勢一旦喪失,隨之而來的,便很可能是無法避免的衰落。比如揚州、泉州和蘇州的繁華就已成明日黃花,而堅持粵語文化的廣州,如不改弦更張,加強開放性和兼容性,則恐怕難免落伍之虞。
在這方面,深圳的優勢極為明顯。
事實上,開放和兼容,正是深圳這個沒有方言、說普通話的新興城市的性格。自建市之日起,深圳就沒關過門。或者說,它本來就是充滿自信的中國人有意打開的門。從這扇洞開之門走進來的,不但有國外、境外的資金,也有他們的科學技術、管理經驗、經濟模式、營銷理念、運作方法等等,比如企劃、CI、廣告、公關、信託投資、有償轉讓、分級管理、經營預算、品牌戰略、股票證券之類。只要是好東西,深圳都來者不拒,一概接收。一時半會拿不準的,也允許試。生活層面的東西,就更是少有禁忌。新潮服裝、時髦髮型、西式婚禮、境外旅遊,在深圳都大行其道。桑拿浴、保齡球、高爾夫、夜總會、BAR、PUB,這些現在已為國人逐漸熟悉、先前卻聞所未聞,或只在電影裡看過,在老上海的故事裡聽過,卻不曾或不敢嘗試的東西,在這個城市也最早登陸,並風行一時。
深圳也是兼容的。活躍在深圳這個大舞台上的,並不是一個成份單一品類單純的族群。改革者、投機商、文化人、陰謀家、暴發戶、打工族、淘金者、江湖幫、皮條客、經紀人、創業者、流浪漢、科技精英、企業老總、白領僱員、街頭攤販、坐台小姐、江湖騙子,可謂無奇不有。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階層甚多,差別很大。但,無論是財大氣粗的香港大富豪,還是克勤克儉的他鄉打工妹,是老謀深算的外國金融家,還是初涉商海的內地大學生,都在這個城市有一席地位,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而且活得如魚得水。
開放和兼容也是深圳人的共識。1995年9月,《深圳商報》的《文化廣場》週刊創辦之初,即表現出一種開放兼容的氣度。他們的口號是」共同的園地,不同的聲音「。學界精英、機關幹部、公司文員、打工一族,都可以在這個園地暢所欲言,而無庸顧慮所言是否精當,所說是否準確。的確,一個開放兼容的城市是不會單調到只有一種聲音的,就像氣勢恢宏的交響樂不會只有一個聲部或只用一種樂器演奏一樣。
開放和兼容構成了優勢。
相書有云: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魯迅先生以為」這並不是妄語「,而且解釋說:「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一(《北人與南人》)。深圳地居南國而人多北方(廣東人把外地人通稱為」北方人「,事實上深圳的北方人也確實較多),無疑是」南人北相「其實,深圳又豈止是」南人北相「,甚至也是」東人西相「。作為一個面向全國開放的移民城市,深圳兼東西南北各地文化優勢而有之。南方的務實,北方的豪爽,西部的堅韌,東部的精明,在這裡都有表現,而且相得益彰。
更重要的是,深圳為東西互補南北交融創造了一種條件,包括寬鬆的文化氛圍,輕鬆的文化心理,開闊的文化視野,多樣的文化生活等等。在深圳,很少有人會死守童年時代養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習慣,也很少有狹隘的地方觀念。這也不奇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會有狹隘的地方觀念的,而在一個都講普通話的地方討論」惟我家鄉獨好「的問題則顯然是可笑的。事實上,大家都講普通話,也就意味著大家都放棄或部分地放棄原有的文化,同時共同接受某種公共原則,不管這種放棄和接受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反正,在文化的磨合與重組中,可以放棄的,多半是不值得堅持的,而真正優秀的東西,則總是會留存下來。當五湖四海的移民都在放棄同時也在堅持時,一種文化上的優勢互補局面,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
無疑,這決不意味著要形成一種樣式單一的新文化。相反,對於深圳這樣一種移民城市而言,能為所有移民共同接受的公共原則只有一個,即開放與兼容;而在一個開放和兼容的城市,人們的生活也一定是多樣的。只要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深圳的餐飲業,你就會發現,幾乎國內所有的吃法,深圳都有。甚至世界上有的,深圳也有。法國大菜、美國快餐、日本料理、南洋小吃,林林總總,五花八門。至於中國傳統的八大菜系,當然也不在話下。川粵兩大菜系固然風光依舊,湖南菜和東北菜也十分盛行。就連近兩年才在新疆開始流行的大盤雞,也迅速地出現在深圳街頭。深圳畢竟是一個移民城市。移民們帶來了自己的理想,也帶來了自己的文化。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把對家鄉的眷戀暫時埋在心底,但事實上不少人的家鄉觀念還是很重的。深圳畢竟是」異鄉「,畢竟是」別人的地方「。因此,遇到新結識的人,他們會尋問」你是從哪裡來的「。如果是」老鄉「,便會格外親切。總之,對於家鄉的這份眷戀會不時地湧上心頭。於是,每當夜幕降臨,人們思鄉之情最切時,家鄉菜那濃郁的風味,就會和濃濃的鄉情一起,如泣如訴地飄蕩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它們和深圳電視台特別舉辦的《故鄉傳真》節目一起,寄托和撫慰著異鄉人不可言說的鄉愁。
然而鍾情於各地風味的卻並非只有家鄉人。苟如此,則深圳人的活法,就不是多樣,而是單一事實上,深圳人是既聽搖滾樂,又讀菜根譚,既吃麥當勞,又去川菜館的。因為敢闖深圳的人也都敢嘗新,而這個城市的生活又如此地豐富多彩,那就應該盡情地享受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因此,深圳人一般都有較寬的」食譜「。他們可能會比較鍾愛某種食物、服飾、玩法,但不會拘泥於其中的一種。只要有可能,他們多半願意都體驗嘗試一下。穿皮鞋的人也許比較多,但也有人喜歡北京的平底布鞋;有人喜歡小立領襯衫,也有人喜歡無領T恤,道是」無領無袖「,有一種」民主精神「。難怪有人說,沒有人能說清深圳最時髦的衣著是什麼。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是最時髦的。深圳,只時髦多樣。
深圳的生活是多樣的,也是多層的。
這同樣不奇怪,因為深圳原本就是一個貴賤貧富懸殊很大的社會,不可能沒有層次。儘管深圳的人均收入要遠遠高於內地,大多數人都比較有錢,但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駕世界名車,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住總統套房。省吃儉用寄錢回家的打工妹和在夜總會或KTV包房裡一擲千金的大老闆固然不可同日而語,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外省青年與在證券交易所裡翻雲覆雨的炒手也不會心態相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地位、不同的收入,也有不同的想法和活法。擁有上萬美金一張金卡的闊佬和名流衣冠楚楚,瀟灑而高傲地出入CLUB,享受著我們只能在好萊塢影片中觀看的頂級生活;白領麗人儀態萬方,在名店街和精品屋流連忘返,在咖啡館和健身房裡體驗優雅或放鬆身心;年輕的工薪族下班以後去蹦迪、泡吧、看艷舞,與朋友在紅茶坊聊天,或者到有數碼音響設備的影院去看一場進口大片。雙休日,大小公司的老總們會開著名車和老婆孩子一起去吃大排檔。他們平時在酒樓裡應酬累了,很需要和家人共享天倫,卻又不忍心再偏勞太太。大排檔的家常菜則最能滿足這種需求。所以,每到這時,大酒樓的生意往往比較清淡,而大排檔卻相當火爆。深圳人生活的多樣,由此又可見一斑。
不過這些大體上都與打工族無緣。身心疲憊又阮囊羞澀的他們,多半只能擠在狹小的房間裡看錄像,麻木地盯著熒屏,一任港台片的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刺激神經。但是,深圳人並沒有忘記他們。有良心的深圳人都明白,如果沒有打工仔和打工妹們的血汗和辛勞,我們這個城市是不可能平地高樓日進外金的。於是,深圳人為打工族設計了一個休閒的好去處——」大家樂「。我到過紅荔路上荔枝公園附近的」大家樂「。那裡舞台寬大而場地開闊,設備優良而票價低廉,任何人只要花兩三塊錢就能買張門票進去觀看演出。如果有興趣也有膽量,還可以登台獻藝一展歌喉。不想花錢也不要緊,你可以站在外面看。大家樂舞台是開放的,也是兼容的。它沒有高聳的圍牆、森嚴的門衛,只有一道低矮空疏的柵欄,象徵性地立在座位後面,卻留下許多空間,一任圍觀,不折不扣地是」大家樂「。這樣的」大家樂「據說幾乎每個居民區和工業區都有。它們其實體現了一種」深圳精神「。深圳是改革開放的特區,而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要通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當然應該」大家都樂「
深圳人多樣多層的生活給許多企業提供了商機,也提出了挑戰。因為消費者的需求是如此五花八門,那就誰也不可能獨佔市場。當然,也不能指望一個好點子就能吃一輩子。深圳人的生活是多樣的,也是多變的。曾經紅火一時的卡拉OK歌廳和保齡球館忽然門前冷落,茶餐廳、茶藝館、網吧、布吧、陶吧之類則漸漸興盛。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開始變得不那麼重要,在哪兒吃、在哪兒喝、在哪兒玩卻慢慢講究起來。深圳人生活越來越好,花樣也就越來越多。新潮一族迷上了銳舞派對(RaveParty),在DJ(專業唱片師)播放的強勁電子音樂聲中跳舞狂歡直至通宵達旦;(圖五十四)一些最早闖深圳的」資深改革者「們卻會在黃昏或深夜打開塵封的書箱,重溫大學時的舊夢。沒有什麼共同的時髦,也不會有千篇一律。在這個無奇不有的城市裡,人是形形色色的,人的活法也會是形形色色的。仍然會有人對黃色架步感興趣,也會有人花20元小費在公園裡找來歷不明的女人」聊天「。
這就是深圳。的確,單純是小城的特徵,多元、多層、多樣、多彩、多變才是特區。
四、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多樣的生活也必然是獨立的。
的確,多樣的生活只能由相對獨立的人創造出來,而當人與人之間存在著依附關係時,則多半只會有單一的生活。我在《閒話中國人》一書中說過,人身依附關係必然造就」從上「和」從眾「心理,結果不是」一窩蜂「,便是」一刀切「,怎麼還會有多多樣的前提,是承認人與人不一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認定的活法。我怎麼活,不用你操心;你怎麼活,我也管不著。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干預他人,也沒有資格對別人的活法說三道四品頭論足。一句話,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我的生活與你無關」是一本小說的書名。這本「深圳人寫,寫深圳人一的小說,在深圳賣得十分火爆。1999年初,我在深圳走了好幾家書店,才買到它。本書無意對它進行任何評價,也不會把它看作是解讀深圳的依據。但我以為,該書既然在深圳如此暢銷,至少說明了兩點。第一,深圳人十分關心自己的活法;第二,這本書多少有些真實。
事實上,無論這本書的故事和細節是否真實,它的書名卻真實地反映了深圳人的觀念和心態。深圳人確實不太愛管別人的閒事。在深圳,可沒有北京那樣的」事兒媽「、」小腳偵緝隊「,也沒有上海那種喜歡窺人隱私、議論張家長李家短的小市民,儘管上海人的口頭禪是」關儂啥事體「。前面說過,」關儂啥事體「是上海人對付他人議論的武器。這個武器既然要時不時地拿出來用用,說明並不是所有人都當真認為別人的生活與自己無關。上海的小市民其實是生活在現代與傳統之間的。上海的現代化進程教會了他們說」關儂啥事體「,傳統的生活方式又使他們並不完全認為」我的生活與你無關「。在他們看來,最好是自己的事獨立自主,別人的事瞭如指掌,既有隱私權,又有知情權。因此他們一方面怕管閒事,另方面又愛說閒話。結果,上海人的名聲弄得很不好:既自私,又窺私。
深圳人卻現代得多。他們在宣佈」我的生活與你無關「時,也同時承認」你的生活與我無關「。所以,在深圳,朋友同事之間,可能會有交往、有應酬、有聚會,但不會有干預,也不大會有窺私。在內地,一個人如果突然一下子有了一大筆錢,或者結了婚又離婚,多半是會引起大驚小怪或竊竊私語的,在深圳卻不會有什麼風波。這當然因為深圳來錢的路子太多。炒股炒的,搏采搏的,朋友借的,老闆給的,都有可能,管得著但更重要的是,在深圳人看來,收人和婚戀純屬個人隱私,不該過問也不能過問。某某人發了就發了,換了老婆或情人就換了唄!反正我的生活與你無關,你的生活也與我無關。畢竟,深圳人的生活是多樣的,而所謂」多樣「,也就是互不相干,或自行其是。
這也不奇怪。深圳這個城市,原本就是自行其是的。在建市之初,這個城市做的,都是別的城市不做,或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情。這時,確實要有一點」我的生活與你無關「的意識,才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論。所謂」不爭論「,不但有」干了再說「的意思,也多少有」各幹各的「的意思。事實上在相當一段時間,深圳和內地也確實是」各幹各的「。深圳嘗試著市場經濟,內地則還在搞計劃經濟,當然毫不相干。同樣,闖進深圳的,差不多也都是些自行其是的人,否則就不會來因此,他們大多有較強的自我意識和競爭意識,不大容易為別人所左右。況且,他們不畏艱險地闖進深圳,是要尋求個人的發展,而不是來管別人的閒事。既不想管別人,同時別人也管不了,最後的結論,便是」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的確,這裡有城市與人兩方面的原因。
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而且是一個充滿現代意識的特區。沒有誰,是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誰也不認識誰。沒有恩怨,也沒有瓜葛,只有陌生。這就造成了一種距離感,從而為保有自己的隱私創造了先決條件。這種條件卻是其他城市沒有的。前面說過,中國的城市大多是農業社會的產物,而且大多與農村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街坊鄰里之間,也像氏族聚落或鄉里鄉親一樣,保持著守護相望的傳統,就連最具現代性的上海也不例外。事實上,許多人都認為,上海最有人情味的地方,恰恰是那鄰里間相互噓寒問暖、親近得幾無隱私可言的裡弄。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城裡人,和一個村子裡長大的鄉下人並沒有什麼兩樣:沒有隱私,沒有秘密,誰有多少斤兩,大家心裡都有數。因此,即便日後遠走高飛各奔東西,重逢之日,對方如果要打聽自己的情況,多半也不好意思拒絕。因為面對一個知根知底的人,你根本就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說出」隱私「這兩個字。何況對方的打聽,本身就透著一份關切,而且是那種曾經休戚相關的人才有的關切。面對這份情誼,你豈止不忍拒絕,沒準自己就有傾訴的慾望。結果你不但會和盤托出,而且還會以同樣的關切去詢問對方。
深圳人卻不會這樣。對於他們來說,這個城市是陌生的,這個城市裡的人也是陌生的。公司裡,單位上,同事之間,素不相識,非親非故。誰也沒有關心他人的義務,也沒有過問他人的權力。相反,由於競爭是那樣的激烈甚至殘酷,沒準反倒有些提防。在這種情況下,洩露自己的隱私無疑是不智之舉,打聽別人的生活則難免居心不良的嫌疑,還是互不干涉或心照不宣為好。至少是,差不多每個人在決心闖深圳時,也都決心向過去告別,把歷史埋在心底。這種想法是」人同此心「的。你既然不希望別人瞭解你的過去,那就最好也不要向別人打聽現在,而一個人一旦堅守著某種純屬個人的秘密,也就意味著他有了一個私人空間。這個空間是有可能逐漸擴大的,直至說出」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當然,舊日同窗昔年老友相聚,也仍會有那份關心,尤其是過去共同的老師、同學、朋友從外地來深圳時,大家可能會講起闖深圳的故事和現在的成就。但,老唱片放了又放,總有聽膩了的時候,新生活又千差萬別,沒準貴賤貧富已很懸殊。老兄還在撲騰嗆水,老弟則可能已有萬貫家財。彼此之間,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久而久之,老朋友們的聚會也就成了純粹的」聚一聚「。大家都不談過去,也不談現在,只說些笑話,在一起吃一吃,玩一玩。
老友尚且如此,況乎新交?深圳是一個人員流動性極大的城市。寫字樓裡,幾乎每天都有新面孔,也幾乎每天都有人不辭而別。今天還在共事的,明天可能就」拜拜「不是被老闆炒了魷魚,便是炒了老闆的魷魚。熟悉都來不及,哪裡還能知曉隱私?何況也沒有知曉的必要。如果說深圳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那麼,公司則只怕連「鐵打的營盤」都不是,沒準哪天就倒閉了,豈有「不散的筵席一?既然誰也不知道大家究竟能相處幾時,也就沒有必要知道那麼多只要相互之間工作上能配合,就是好同事,何必管人家下班以後怎麼過
更重要的是,深圳是一個只有依靠自己不屈不撓的艱苦奮鬥才能獲得成功的地方。深圳是有很多機會,但這些機會卻只能靠你自己去攫取。沒有人能包辦代替,也沒有人能包打天下。朋友和同學會給你幫助,但成功與否卻是你自己的事。在這種情況下,形成」我的生活與你無關「的觀念也就不奇怪了,因為每個人的生活原本與他人無關。
的確,闖深圳的人差不多都一樣:不管你是懷著投機心理還是僥倖心理,是本著創業精神還是冒險精神,有一點是肯定的,也是共同的,即你必須自己求生存,求發展。
也許,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初衷。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是打算要在這個號稱」特區「的地方,依靠自己的努力,開創一片天地,成就一番事業的。我們知道,創造深圳文化的主要群體,是80年代的大學生。讀著朦朧詩和李澤厚、薩特和弗羅姆成長起來的這一代,原本就帶有青春覺醒的色彩;而他們當中的闖深圳者,則更是具有較強的個體意識和自我意識。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公然膽敢在大多數同學還按部就班地等待畢業分配時,背起行囊,毅然南下,到這個年輕的城市來尋找別樣的生活,成為新大陸上步履匆匆的求職者,四顧茫然的獨行人。生活很快就讓他們懂得了什麼叫」不相信眼淚「,也很快就讓他們明白了自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一句話,他們很快就體驗到了孤獨。在公園,在路旁,在大排檔和小餐館,他們也會遇到」同志「。但除了相對歎息」同是天涯淪落人「以外,誰也幫不了誰。於是,他們很快就學會了依靠自己來開闢道路,尋求發展,也很快就意識到,一個人的活法如果是由自己選擇的,那就也要由自己來負責。別人管不著,也管不也就是說,」我的生活與你無關一。
他們也很快就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龐大的競技場。前面說過,闖深圳的人雖然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出身和背景也千差萬別,但目標卻是一致的,那就是要獲得盡可能多的財富和自由發展的機會。還有一點也是共同的,即他們都不很安分,也都不是孬種,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強強相遇,高手如林,成者王侯敗者寇。優勝者青雲直上招財進寶,失敗者則只好捲起鋪蓋滾蛋。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滿競爭也充滿誘惑的市場。這個市場鐵面無情,翻臉不認人。誰要是不能成為強者,誰就會被毫不客氣地淘汰出局。
這就不能不使深圳人時時處於戰備狀態。正如一個深圳人所說,這座城市每天都在為人們創造無數的機會,但機遇卻永遠只屬於有準備的人。因此,當天空睡著、大地睡著、城市睡著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卻必須像星星一樣醒著,像河流一樣醒著,像街燈一樣睜著眼睛。
這也不能不使深圳人不斷地充實自己。在一個充滿競爭的城市,沒有足夠的知識也就等於沒有生命活力。許多公司的僱員下班以後還要再「充電」,不少人自己掏錢去考研,為了知識,也為了學位。在深圳書城,購書的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他們希望這些書籍能幫助他們在激烈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公司的老闆們也不敢怠慢。不少人每天都要到網上去看一看,一方面窺測方向以求一退,另方面步步為營惟恐落伍。顯然,誰也沒有閒心去多管閒事。
許多人都羨慕深圳人的生活,其實,在深圳生活也並不如人們想像的那麼容易。除「體制內」的某些單位外,基本上沒有大鍋飯,也沒有工資以外的種種福利(比如免費提供或低價出售的住房)。什麼都要錢買,也什麼都能用錢買得到。不管你是哪一種人,在這個充滿了慾望並到處流傳著一夜暴富故事的城市裡,沒有錢總是吃不開的。這就逼得你不敢懈怠,非拚命掙錢不可。一個女孩向我抱怨在深圳做女人太難:又要獨立自主,又要小鳥依人。因為做丈夫的要「供樓」,已不再有能力養老婆,但又沒有人願意自己的老婆或情人是個頤指氣使的「女強人」。同樣,男人也有苦惱。他們抱怨現在的女孩要求太高:她們既不願意愛上一個「不掙錢的人」,也不願意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可每天都準時准點回家,又上哪兒掙錢去?無疑,深圳壓力這麼大,誘惑這麼多,自顧尚且不暇,再去管別人的閒事,那就是犯傻,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沒有人和自己過不去,因此沒有人會去干預別人的生活。其實,豈止他人的生活與自己沒什麼關係,就連這個城市,也未必是和自己休戚相關的。我們不要忘記,深圳是一個特殊的城市。在這個城市的400萬人中,竟有四分之三是暫住人口。從歸屬的意義上講,他們很難算作是「深圳人」;但從現實意義上講,他們又不能不算「深圳人」。因為他們的人數是那樣地眾多,隊伍是那樣地龐大,任何人都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何況,他們也不全是打工仔外來妹,跑單幫或走江湖的,其中不乏科技精英、文化名流、藝術天才,以及被媒體跟蹤報道的影星歌星和進出寫字樓的高學歷者。他們往往是深圳舞台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即便是打工仔外來妹,也是深圳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們在討論「深圳人」時,實在不能把他們排除在外。
無疑,這些人是連「移民」也算不上的。有人認為,他們只能稱之為「過民」(王增進《深圳的「過民」文化》)。過民和移民是不同的。移民有「移來定居」之意,所以,儘管移民與其喬遷之地一開始難免會有一個適應磨合過程,但最終仍會「直把他鄉作故鄉」,對深圳產生家園感和歸屬感。過民則不一樣。他們並不想,或雖然想卻並不能把深圳變成自己的「終焉之地」。對於他們來說,深圳只是一個大工場,一個賺錢和泡妞的地方,一個能夠體驗新鮮感和成就感的地方,一個可以「拿青春賭明天」玩一把的地方。他們並不打算把自己的根紮在這裡,只想闖蕩幾年,過把癮就走。因此他們對這個城市談不上什麼感情,不但沒有家園感和歸屬感,甚至連過客感都沒有,當然也就與這個城市不怎麼相干既然連這個城市都是不相干的,那麼,別人的生活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或者說,我的生活關別人什麼事?
其實,即便是移民,和這個城市也未必就絲絲人扣心心相印。與上海人都認同上海,以做上海人為自豪相反,闖深圳的人一開始並不認同深圳。不少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仍然和這個城市有一種距離感。畢竟,深圳的生活和他們先前過慣了的日子大相逕庭,深圳的文化氛圍、價值觀念和人際關係也讓他們感到陌生。他們常常會產生孤獨感和失落感,有一種不知「此身何屬」的茫然。難怪一到節假日和下班後,深圳的飲食娛樂場所會生意火爆人滿為患這裡面並不完全是商業上的應酬,也有心理上的需要。的確,深圳人是很看重娛樂的,以至於有「樂在深圳」一說(前三句則是「玩在北京,穿在上海,吃在廣州」)。這裡面的原因也很多。第一,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年輕人總是比老頭子愛玩;第二,深圳的生活節奏太快,工作太緊張,很需要放鬆;第三,「拚命工作,盡情享受」是一種現代生活觀念和現代生活方式,而深圳人是最具有現代意識的。但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不少人還沒有對深圳產生家園感。深圳之於他們,只不過是謀生存求發展的競技場,因此一旦有了自己的時間,就應離它而去,而且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有車一族會在雙休日開車到東莞去釣魚,如果有三天以上假期則會離開深圳外出旅遊。(圖五十五)再不濟,也得到歌舞廳茶藝館坐坐。那裡和競技場(公司或單位)相比,畢竟「別有洞天」。反正這個時候,是沒有多少人會呆在「家裡」的,有的人甚至會通宵在外。因為在這個心理上感情上並不屬於自己的城市裡,我們原本巴無家可歸「。
這就是闖深圳的代價。你不是要到深圳尋找」別樣的生活「那你就得」生活在別處「。而」生活在別處「,也就是」根不在這裡「。於是,一到春節前,過民也好,移民也好,都紛紛打起行囊回」老家「,甚至顧不上路途的遙遠、車船的擁擠。這時的深圳,大有」人去城空「的淒惶,就像一隻棄船,孤獨地在海浪中飄搖。
五、十六歲的花能開幾季
前面說的,當然是過去的事現在,許多人一下班就直奔私宅,不再找種種借口遊走在各娛樂場所。團圓的家宴已越來越多地開在了深圳。深圳人已不再是歸心似箭的遊子,他們更願意把兩鬢斑白的雙親接到深圳來過年。這不僅因為深圳的生活比老家舒適,可以讓老人享享清福,更因為他們已經和這個城市認同,他們在深圳已經正式」安家落戶「。深圳,當然仍是他們大顯身手的競技場,但更是他們必須共同守護的可愛的家園。
視深圳為家園的人不再孤獨。他們還會去釣魚去郊遊,但會帶上家人;他們還會去泡吧去蹦迪去過夜生活,但不會徹夜不歸;他們還會去歌舞廳夜總會茶藝館,但在離開那些燈紅酒綠流光溢彩踏入茫茫夜色時,不會再有那份不可言說的惆悵。視深圳為家園的人不再沉默。他們會在各種場合用各種方式發表對深圳文化的看法,為深圳文化的定位和走向爭論不休,對他們認為」有損深圳形象「的批評反唇相譏,甚至在」榮歸故里「時諱言自己曾經遭受的挫折和委曲。他們已和深圳融為一體,休戚相關。榮辱與共。視深圳為家園的人也不再空虛。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在深圳,也和生活在別的城市一樣,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他們開始關心早點關心菜價,關心住宅周邊的環境,關心幼兒園和小學校的教育質量。因為他們已經為人夫為人妻為人父為人母,不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熱血青年,也不再是」我的故鄉在遠方「的行吟詩人,而是深圳的一個市民。總之,他們已不再是」生活在別處「,而是」生活在這裡「。
於是,他們和中國大多數夫妻父母一樣,開始為家庭和子女謀劃前程。住房要盡快地買下來,再裝修得舒適溫馨一些。孩子當然要送進最好的學校,學費高一點路程遠一點也在所不惜。作為」過來人「,他們深知知識的重要,尤其是它在這個城市的份量。因此在他們的」財政預算「中,子女的」教育經費「顯然要佔到較大的份額。不少人已開始為子女留學國外而未雨綢纓。但是,他們卻多半不希望子女畢業後到外地工作。甚至,儘管據說深圳市已有規定,從深圳考出去的學生都可以」無條件「地分國深圳,仍然有人寧肯讀深圳大學,也不願上清華北大。顯然,作為視深圳為家園的人,他們不再希望自己的子女」生活在別處「。
這可以理解,卻又令人憂慮。我們無意貶低深圳大學,也不想對深圳市的政策作任何批評。深圳人當然有權利上深圳大學,深圳大學的存在也絕對有必要。問題在於,深圳究竟為什麼非得有一所深圳大學?或者說,深圳大學究竟應該是幹什麼的?理解為」為深圳培養人才「,便未免膚淺;如果理解為」解決深圳市民子女上學問題「就更是大錯特錯。深圳大學應該是深圳的文化象徵,是深圳的」人才庫「和」智囊團「。有一座高水平高質量高品味的深圳大學,深圳文化才會有底氣、有份量。想想看吧,如果北京沒有清華北大,上海沒有復旦交大,天津沒有天大南開,武漢沒有武大華工,南京沒有南京大學,杭州沒有浙江大學,廈門沒有廈門大學,這些城市的文化份量將會減輕多少,它們的文化魅力又會遜色多少。
因此,深圳大學不應該劃地為牢,把自己局限在深圳這個圈子裡,正如深圳的文化視野不必局限於廣東或嶺南一樣。深圳是屬於全中國的,深圳大學也應該是屬於全中國的。深圳是中國的窗口,深圳大學則應該是窗口之窗口。深圳大學應該面向全國招聘人才,同時也面向全國招收學生。總之,它應該努力辦成全國性的一流大學。苟如此,則它對深圳的貢獻,就將遠遠超出」為深圳培養人才「或」解決深圳市民子女上學問題「。如果僅僅局限於這兩個問題,那就太小氣、太沒有遠見
至於深圳市民的子女,則應該盡可能出去上大學。
事實上,任何城市的孩子都應該盡可能到外地去上大學。這不僅因為守在父母身邊,難免嬌生慣養,不利於子女的成長,更因為每個人都最好能有一段」生活在別處「的經歷,體驗一下」別樣的生活「。經歷了上山下鄉運動、當過知識青年的一代人,之所以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特別不屈不撓堅韌不拔,就因為他們有此經歷有此體驗之故。我們當然並不主張再來一次」上山下鄉運動「,但到外地讀書畢竟和上山下鄉不可同日而語。我們也能理解家長們的心情,畢竟」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但是,由此獲得的好處卻遠遠大於代價。動物們尚且能把成年後的幼仔」趕出家門「,讓它們去自謀生路,而況乎人?
深圳人就更應該這樣做。因為他們當年自己就是十八歲出門遠行,一個人獨闖世界的。許多人都承認,到深圳後,確實有比在家鄉更好的發展。一些人在內地也許只算或只能成為二流三流角色,到深圳後卻成了一流人才頂尖高手。我想,除了深圳的文化氛圍和社會環境更有利於人才的脫穎而出外,他們」生活在別處「,過著」別樣的生活一,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深深體會到「離家出走」好處的深圳人,怎麼會產生把子女拴在身邊的念頭他們當年的那股闖勁那種熱情那些創新精神到哪裡去了難道他們也打算像突然富起來的某些人一樣,聽任其子女成為「有田不種,有工不做,有店不開,有書不讀,無遠大理想,無奮鬥精神,無一技之長」的「四有三無青年」,成為新時代的「八旗子弟」?
這話似乎說重了點。難道在本地上學,或者大學畢業後回深圳工作,就一定會變成「新八旗子弟」?其實,問題並不在去不去外地上學和回不回深圳工作,而在於我們是站在一個什麼樣的立場、角度和出發點來看待這個問題,在於深圳的新一代還能不能像他們父輩那樣勇於開拓敢於創新。總呆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子女是長不大的,而一個不肯、不敢、不願離開父母呵護的孩子則肯定是沒出息的。深圳的「老一輩」可不是這麼沒出息的人。有出息的深圳人不該養出沒出息的新一代,年輕的深圳也不該這麼快就衰老起來。
這個問題是不能等閒視之的,因為它關係到深圳的前途。深圳這二十年來確實成就斐然舉世矚目,但深圳還能不能保持它的領先地位,在未來激烈的競爭中更上一層樓,卻也是一個問題。要知道,在中國城市中,深圳並不具備絕對優勢。它有許多先天的不足,而最大的不足則是沒有深厚的文化積澱。它的文化積澱不要說比不上千年帝都北京,就連和歷史並不悠久的上海相比,也還差得遠。上海雖然只有一百多年歷史,但它的文化財富卻讓許多老城不敢望其項背。所以自浦東開發以後,許多人已不再是看好深圳,而是看好上海。
深圳要和其他城市競爭,必須也只能揚長避短。深圳的優勢是什麼作為中國最年輕的城市,深圳的優勢在於青春活力,而這種青春活力又正是由來自全國各地的高學歷青年移民造成的。他們頭上沒有華蓋,心裡沒有負擔,腳下沒有方域之限,眼前沒有障目之葉,這才把深圳弄得生龍活虎生機勃勃。「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深圳不但應該繼續引進高素質的外地人才,也應該鼓勵深圳的青年走出去,到廣闊的天地去經風雨,見世面,哪怕是到外地去學習工作一段時間也好。如果深圳人也像上海人當年那樣,「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說什麼也不願意流動流動,那就麻煩年輕的深圳,充滿青春活力的深圳不該這樣不能這樣。深圳應該永遠是春天。深圳十六歲的花不能只開一季。
面對年輕的深圳,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
深圳的魅力在於年輕,而年輕則無疑是值得羨慕的。如果說還有什麼可以和年輕相提並論,那就只有健康。它們顯然比富有更重要也更難得。因為有錢並不一定能買來健康,更不可能買來年輕。然而深圳卻不但年輕、健康,而且富有,這就實在太令人羨慕事實上,年輕、健康、富有,幾乎是一個現代人幸福概念的全部內涵。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既年輕,又健康,又富有,那他在許多現代人眼裡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在不少人看來,深圳人大多是擁有這份幸福的。二十多歲,三十出頭,就擁有百萬資產,能在節假日開私家車外出健身、旅遊,豈非正是又年輕,又健康,又富有?所以,在許多人心目中,深圳都是一個夢。或者說,深圳圓了中國人的一個夢,而且這個夢做得無可挑剔。
這就是深圳它是年輕的、健康的、生動的、鮮活的、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也是輕盈的、靈動的、富於感官刺激卻少有哲學沉思因而不可深究的,就像深圳「世界之窗」的「史詩音樂舞蹈晚會」《創世紀》,流光溢彩,英氣勃勃,洋溢著青春氣息。然而城市畢竟不是晚會。一座城市要想成為「文化名城」(不管是「歷史的」也好,「現代的」也好),都不能沒有一點深邃感和厚重感。厚積才能薄發,深入才能持久,這都要假以時日。深圳畢竟還很年輕。年少難免氣盛,心高難免氣浮,人也好,城市也好,都如此,不必諱言,也無須辯解,更沒有必要急於一脫貧一。文化的建設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就能「富甲一方一的。但,年輕的深圳畢竟已」長大成人一,它不能不思考一個問題:深圳,將要建設成一座什麼樣的城市;深圳人,將會成為一種什麼樣的族群?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的確,在對深圳進行了上述解讀以後,我們仍然不知道這個城市的人格特徵是什麼。北京和上海給我們的印象是深刻的,也是清晰的。北京有貴族精神,上海有紳士風度,這些深圳都沒有。深圳沒有貴族,只有「富族」,——先富起來的一族;也沒有紳士,只有白領。「富族」和貴族是不同的。「富族」只不過富有,貴族卻必須高貴。白領和紳士也是不同的。白領是因職業而形成的某一階層。但要成為紳士,卻還要有教養。因此,貴族有精神而紳士有風度,白領則只有「儀態」。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即貴族也好,紳士也好,都讀書;而富族也好,白領也好,似乎都不怎麼讀書。
不錯,深圳是有高大的書城和眾多的書攤,人均購書量在全國也居於榜首。深圳圖書館的使用率也很高,據說日均進館人次比北京圖書館還多。但這並不等於說深圳頗多讀書人。要知道,讀書和看書、查書、用書不是一個概念,和買書就更不是一個概念。嚴格意義上的讀書,是超功利的,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享受。所以,「好讀書」竟可以「不求甚解」,因為不必「學以致用」。深圳人的「讀書」卻有著明確的功利目的,即「充電」、「加油」,以保證在激烈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因此在深圳暢銷的書籍,還是「實用技術」(比如電腦、會計)一類。為實用而讀書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總比根本不讀書好),但只為實用而讀書卻未必佳。因為一旦「讀書無用」,恐怕就沒有人讀書沒有人讀書又怎麼樣這個原本「文化不多」的城市,只怕就更沒有文化
我實在希望深圳人能多少讀一點書。問題並不在於讀多少,而在於愛不愛讀。這份愛,不僅是對書籍的愛,也是對生活的愛,對人生的愛,對人類文明的愛,對未來社會的愛。愛,是可以提升一個人的境界的。因此,有此一份愛,即有希望存焉。
六、在希望的田野上
深圳無疑是有希望的,只是還要努力。
與半個世紀以前七零八落跑到上海灘「撈世界」的各色人等不同,所謂「深圳人」,基本上是一個齊刷刷的高學歷群。他們原本就是廣泛意義上的「讀書人」,他們也多半都有讀書的興趣和愛好。只是因為迫於生計,才不得不忍痛割「愛」。的確,當「明天的早餐在哪裡」尚且不得而知時,是不該要求人們「為讀書而讀書」的;而在一個避孕套售賣機多過提款機、夜總會歌舞廳燈紅酒綠通宵達旦、股票指數分分秒秒跳動不已的城市裡,也是不能指望別人「面壁十年」的。但是,當生存已不再成為問題,甚至已經成了「先富一族」時,難道不該打開塵封的記憶,重新喚醒那一份人文關懷?不錯,文化是不能或很難增加財富,但,如果沒有文化,豈非更是「窮得只剩下錢」?而如果連最應該也最有條件讀書的人都與書無緣,那麼,深圳十六歲的花又還能開幾季?
這裡無疑有一個硬件和軟件的關係問題。在我看來,為實用而讀書,和蓋書城建圖書館一樣,只屬於硬件的建設;創造讀書的氛圍,培養讀書的興趣,才是軟件的開發。深圳需要這樣的軟件,捨此便不足以與北京、上海相提並論,也沒有可能建設成「現代文化名城」。城市的文化不僅在街道、在廣場、在摩天大樓立交橋,在影劇院、圖書館、博物館,更在人心。深圳的硬件建設是相當成功的,通過國際咨詢完成的市中心城市設計堪稱美輪美矣。但人的塑造難道人的塑造也能通過國際咨詢來完成?深圳當然是在創造一種全新的文化,它也沒有必要重走北京、上海的老路。然而這種新文化的象徵物總不該是歌舞廳夜總會,全新的深圳人(包括他們的下一代)也總不該只會炒股掙錢,或只會蹦迪泡妞,或只會玩電腦打高爾夫球吧?
更何況,任何新文化的創造都不可能沒有對傳統的繼承,而一個「開風氣之先」的城市也不能沒有對社會、對生活、對人生的人文關懷。我們並不主張深圳人都變成學者和哲學家,或者像北京那樣,人人都是政治家,——這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我們更不希望深圳變得老氣橫秋,街上走滿了遺老遺少,——那將是可悲的也是可笑的。我們只希望深圳多一點厚重少一點浮躁,多一點深沉少一點輕狂,把現代和傳統、實踐和理論、工商和人文完美地結合起來。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建設特區的意義,不是造一個流金溢彩的一夜城池、銷金窩子,也不是增一點產值,多收點外匯,更不是給香港再劃一塊郊區過去」(張冠生《揚州昨夜,深圳今宵》,深圳,畢竟還承擔著文化創造的歷史使命
深圳是有這個條件的。第一,深圳事實上有不少讀書人,有不少關心人類命運和人生意義的人,只不過多半並不在文化機構中而已。對於深圳的文化建設而言,他們是一種隱性的存在,正所謂「大隱隱於市」。惟其如此,他們所起的作用便有可能會超過那些在文化機構中吃政府飯的人。第二,深圳有很好的機制。儘管它自己沒有太多的文化積累和較強的文化力量,卻有可能在全國範圍內調動這些積累,借用這些力量。深圳畢竟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城市,深圳的政策也相對靈活,完全有可能和內地某些有思想有潛力的學者建立一種雙方都自由、雙方都受益的聯繫,把他們具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在深圳加工、重組、包裝後再推向全國。總之,深圳可以先把自己建設成文化傳播的重鎮,然後再發展成文化生產的基地,就像先搞「三來一補」再自己開發新產品一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深圳已經有了自己的人文精神,這就是「自我實現」和「自我解放」。許多闖深圳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來到深圳以後,似乎一夜之間人就變膽子變大了,力量變強了,人也變聰明因為在他們看來,闖蕩深圳就是告別過去。過去的關係既靠不上,過去的包袱也不用背。於是,他們在心理上就先鬆了一口氣。心理上輕鬆了,思想上自由了,現實上又是無人可靠,潛能自然而然也就調動起來顯然,這個潛能是他自己調動的,這個包袱也是他自己放下的,因此是「自我實現」和「自我解放」。
當一個城市以「自我實現」和「自我解放」為人文精神時,這個城市的前程遠大也就是無庸置疑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己更可靠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深圳,一定會是大有作為的。
寫完本書這最後一章,又是一年「東方風來滿眼春」。春節過後,大批的民工又將從全國各地返回深圳,形成一年一度的民工潮。從去年秋天改寫北京,到今年春天寫完深圳,正是從秋天寫到春天,不禁使人頓生輪迴之感。的確,如果說深圳是春天的故事,那麼,北京就是秋天的詩。北京是充滿詩意的,北京的秋天就更是詩意盎然。想想香山紅葉,秋夜胡同,巍峨城闕瑰麗樓台上的夕陽晚照,四合院老槐樹下談今論古細說前朝往事的大爺,再想想深南大道上四季常開的鮮花,世界之窗和歡樂谷流光溢彩的表演,蛇口工業區「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和那些夾著公文包行色匆匆的年輕人,真正「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五千年文明史彈指而過,21世紀就在眼前。中國的城市,又會譜寫怎樣的篇章
也許,春天的故事還會再講下去,秋天的詩則會更加韻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