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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2.隱情 文 / 張悅然

    段小沐的病情漸漸好轉,現在的她,也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病人。小傑子每天都在這裡,從早到晚,陪在她的床邊,餵她吃飯,哄她睡覺。他甚至還和她講起他從前和幾個兄弟「打拼」的事跡。他一直都在,直到晚上哄小沐睡著才離去,第二個早上又照例坐在她的床邊。她的床邊已經放上早餐和沾滿露水的百合花。

    飯和鮮花都是管道工帶來的。管道工終於懂得他再也不能強求什麼。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和小沐的相逢就已經發生得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他沒有充足的時間來讓她瞭解自己,親近自己並愛上自己了。

    可是他仍舊懷著感恩的心,感謝上帝把這仙女般善良的女孩帶到他的生命裡。於是他不惜一切地挽留她的生命。他給她買最好的補藥,每日清晨就開始給她燉鮮美的湯,跑去花市買最新鮮的百合花。然後他默默地走到病房門口。他低著頭,悄悄地用哀傷的眼睛看著他的女孩,——她依偎在別人的懷抱裡,世界彷彿只有她和她的愛人,她決不會把眼睛從小傑子那裡移開,也更不會,看他一眼。他把花和飯菜套盒遞給杜宛宛。杜宛宛再遞給小傑子。小傑子小心翼翼地把飯盒打開,拿起調羹,一勺一勺地餵進段小沐的嘴裡。段小沐像柔順的小貓一般,餵飯間,她的額頭和他的下巴輕輕地摩挲著。管道工站在穿堂風過來過去的病房門口,身後是黑漆漆的走廊和運過來運過去的擔架病床,點滴鹽水瓶。他忽然覺得段小沐和小傑子很相配,是的,此刻,他們都被蒙在明媚的日光裡,他們像童話末尾的男女主人公,一切無可挑剔,他們多麼相配呵。管道工看著看著,熱淚盈眶。

    紀言也覺得這是非常讓人欣慰的一幕。他這樣一路看著段小沐走來,他深知這樣的幸福對於她是多麼可貴。他相信一切都在好起來,直到他發現了那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天他回落城去取些衣服,原本和杜宛宛說好,他會坐次日清早的火車回來,可是他取完衣服,心裡十分想念杜宛宛,於是就坐當日傍晚的火車回到了酈城。他沒有打電話給杜宛宛,只是徑直來到醫院。天已經黑了,他推開病房門,發現裡面只有已經入睡的段小沐一個人。於是他從病房退出來,穿過門口那條樹影斑駁的走道。左側有個通向醫院後花園的門,他在經過它的時候,忽然想走到花園裡透口氣。於是他轉了個彎,到了花園。

    花園的門正對的就是一個小池塘。他聞到了荷花的清香覺得心情愉快極了。他向著荷花池繼續走過去,忽然他聽到右邊不遠處傳來了杜宛宛的聲音。天是漆黑的,他不能看到她,可是他知道那是她的聲音。

    「請你不要這樣。你應該回去好好看護著小沐。她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看到你不在她會很不安的。」

    隨後紀言就聽到了小傑子的聲音。這讓他感到內心重重地震了一下。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傑子說:「我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她。我已經守著她那麼久了。現在應該是我們兩個獨處的時間。」他奸險的笑聲讓人一陣不安。他們兩個的獨處。鑽心的疼啃噬著紀言的心。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快去照顧小沐,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好嗎?」紀言聽見杜宛宛的聲音近乎於一種哀求。他不曾聽到過杜宛宛這樣和別人講話。她總是個抱著自己的矜持傲慢不肯放的姑娘。然而此刻她用這樣一種低聲下氣的聲音和小傑子講話,這讓紀言感到心如刀絞。他半轉過身體,面向著傳來他們聲音的方向。他不能透過夜幕看清他們,但是他可以感覺得到,他們站得很近。

    「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小傑子焦躁地低吼了一聲。

    「求你了,你現在快跟我回病房去。小沐可能已經醒過來了,她看不到我們會急瘋的!」杜宛宛再次哀求,她在他的面前顯得毫無自尊。

    紀言感到他們走動起來,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恢復了靜寂。他們應該是回了病房。

    紀言沒有立刻跟隨他們回病房。他從池塘邊坐了下來。她的話猶在耳邊。她對小傑子說: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好嗎?

    什麼是她所謂的別的事情呢?她和他還有些怎樣的別的事情呢?紀言手裡拿著一根纖細的木枝在地上輕輕淺淺地寫著杜宛宛的名字,心裡不斷地想著她說的「別的事情」。

    他那天沒有回病房去。他在很晚的時候獨自離開了,打算明早再來,沒有人會知道他改變了行程,早回來了半日。紀言感到自己像在光滑冰冷的井底一般地無可攀援尋究。他內心不斷地湧出各種各樣,好的壞的猜測,他不能決定究竟哪一個是真相。但是他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杜宛宛隱瞞了他。

    他次日早晨來到病房的時候,杜宛宛,小傑子都在。小傑子照舊懷裡抱著段小沐,給她喂熱乎乎的玉米粥。杜宛宛照舊站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可是此刻紀言竟然有些懷疑,杜宛宛的目光究竟看的是誰呢?究竟是段小沐,還是小傑子呢?他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讓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管道工照舊站在沒有人會察覺的門邊,大部分身體被隱沒在走廊的黑暗裡。一切都和每個早晨一樣。是這樣平靜而安寧的早晨。這是第一次,紀言站在門口,認真地環視著每個人,他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他們每一個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呢?他們各自都在思考一些什麼,又真地盼望著渴求著什麼呢?他把目光定格在杜宛宛的身上。她也和從前的每個早晨一樣,表情沉靜地站在那裡,帶著關切和期待注視著小傑子給段小沐餵飯。可是紀言此刻忽然懷疑她的誠意。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一眨不眨,他希望可以看穿她,看進她的內心去。他知道猜忌對於相愛的情人來說簡直是最濃烈的一劑毒藥,可是他不能阻止自己那樣去想。他甚至想現在馬上就跳起來,衝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問她,問她究竟有什麼事情隱瞞著他。

    他和杜宛宛後來一道走到花園。他們相對站著。他想了一下,終於還是問:

    「昨天我不在的時候,一切都還好吧?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吧?」他用試探的語氣問她,希望她能主動地說起昨天的事情。他希望可以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讓他終於可以把這個死死扣住他的心結解開。

    「嗯,一切都好。」她幾乎連想也沒有想,很快地回答道,微笑著。

    「那麼,好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轉眼段小沐住院已經有20天了。她的心臟病好轉了很多。現在已經可以自己架著枴杖走路了。她喜歡去花園看荷花,喜歡小傑子就站在她的身後,那時候她就會想,這是她能夠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了。她默默地感謝神,讓她在許多年後,終於得到了她一直渴求的這份愛情。

    醫生再次檢查了她的身體。她顯得一點也不緊張,她對自己的生命充滿了信心,她知道她會慢慢好起來,她也會努力讓自己盡快好起來,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做,她要和小傑子一起去旅行,她沒有很宏偉的目標,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去落城的遊樂園。她曾多次聽紀言和杜宛宛提起,那裡的過山車像個大烽火輪一般風馳電掣地轉著,所有的人都叫著,笑著,像一場天空中的盛宴。她知道,心臟病人是不能夠坐過山車的。所以她希望自己快快好起來,和小傑子一道去坐過山車。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偎在他的懷裡,一起笑和叫。還有摩天輪,她知道無數美麗的童話都發生在摩天輪上。男主角把女主角帶去夜晚的遊樂園。在摩天輪上俯視繽紛的城市。然後男主角終於鼓起勇氣向女主角求愛。那是多麼美妙的時刻,段小沐常常想著想著就能開心地笑出來。那是她願意用生命去換的一個時刻。她為了等待那個時刻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個檢查完身體的下午,杜宛宛,小傑子,紀言還有管道工都聚在醫生辦公室裡,聽醫生對段小沐的病情進行分析。醫生說,一切忽然變得好極了。出人意料。病人的病非但沒有惡化,而且漸漸好轉。

    「那麼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死掉了?」杜宛宛非常開心,連忙問。

    「可以這麼說,她的病情現在看來很穩定。而且還再漸漸好轉。」

    「那麼是不是可以動手術了呢?」管道工也顯得興奮極了,他立刻問及手術的問題。

    「目前還不行。要再觀察一段時間看看病人的情況。如果繼續好轉,過些日子就可以動手術了。」

    醫生這樣說,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紀言注意到小傑子的表情有些異樣,當醫生說病情好轉的時候,他很快地和杜宛宛交換了一個眼神。紀言隱隱約約感覺到,小傑子似乎並不希望段小沐康復。

    他們重新回到病房。段小沐已經入睡了。紀言猜想這是一個小傑子想要和杜宛宛說話的時刻。他想把這個時刻留給他們,他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謀劃什麼。於是他對他們說自己有些頭痛,想回他一直暫住的管道工家休息一下。杜宛宛心疼地看著他,關切地問他:

    「你沒事吧,紀言?」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頭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嗯。那好,你自己當心身體。我晚些去看你。」她柔聲說。可是現在在紀言看來,這只是說說而已的話,一點誠意也沒有。說來也真是可怕,自從那日他聽到她和小傑子的談話之後,他就開始對她失去了信任。

    於是紀言和管道工離開了病房。他們穿過過道的時候,紀言忽然說,他忘記了和杜宛宛說一件事情,讓管道工先走,他隨後去他家找他。他支開了管道工,自己又折身回來。

    這次他徑直去了花園。他有強烈的直覺,他們一定會在那裡說話。果然,他走到花園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們還站在上次的地方。他悄悄地繞道走到他們身後的冬青樹叢邊,在這裡,他可以比較清晰地聽到他們說話而不被他們發現。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像小說裡常常出現的整日擔心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丈夫一般,悄悄地跟蹤妻子。可是他太想知道真相了,他顧不得自己像賊一樣去偷聽。

    「不行,我不要再忍耐下去了!什麼時候到頭呢?你聽到醫生說了嗎?她沒有事了,她的病全好了!」小傑子正在大嚷大叫,看起來情緒非常激動。

    「你現在不能放棄她,她剛剛好起來。你不能這樣做。」杜宛宛仍舊是乞求的語氣。

    「夠了!我受夠了。每天讓我像個丫頭一樣伺候一個瘸子!我不想再演戲了。我現在就去告訴她,我一點都不喜歡她。我喜歡你!宛宛,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你要和我一起走的,我們現在就走吧!」小傑子聲調更高了,周圍幾個經過的人都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話讓紀言猛然一驚。

    是的,這就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了。在紀言的無數種猜測中,當然也有這一種。這是最壞的一種,杜宛宛和小傑子他們是相愛的。他們在背著所有的人密謀遠走高飛。多麼不幸的事情,最壞的一種猜測竟然是真的。他的女孩要和別人遠走高飛了,他卻毫不知情。他的腦子亂極了,已經不能好好思考究竟她和小傑子的愛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又被隱瞞了多久。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她再好些,動了手術,我們再說這個好嗎?」杜宛宛的回答並沒有否定她和小傑子要離開這一回事,這讓紀言對她徹底失望了。他和段小沐都是傻瓜,這麼多天裡他們都被這兩個人欺騙了。

    紀言不能再聽下去。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他擔心自己會大吼一聲,從冬青樹叢裡衝出來。他猛然舉起緊緊攥著的拳頭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腿上,迅速轉身離開。武力和非理性都不能挽回什麼了。事實上,無論如何做,都不能挽回什麼了。已經背離他的心,是再也不可喚回的。

    紀言走進一家酒吧。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鬧撞擊著他的神經,酒精開始滲入血液,撫慰他的心靈。他本來一直是個理性的人,向來不喜歡借酒消愁。可是自從他的生命裡,杜宛宛再度出現之後,他就總是為她牽腸掛肚,為她喝醉。他規勸她回到段小沐的身邊,回到酈城,為此他做了各種努力。她不辭而別,他跑遍了落城的各個角落找尋她。在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個夜晚他都要去酒吧。他喝完酒就念著她的名字睡過去。次日醒來繼續去尋找她。終於在酈城,他們重逢了,兩顆心再次貼近,更加貼緊,他感到重生般的快樂。他以為他們之間所有的波折終於過去,他以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把他們分開。

    然而現在看來他一直最寶貝的愛情卻只是一場幻覺。他自說自話的幻覺。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他何必非要把她帶回段小沐的身邊呢?如果不回到段小沐身邊,那麼她永遠都不會碰到小傑子。

    可是這本就是一場糾結不清的宿命。本就是和幸福毫不相關的一場劫數。太早太早就已經開始了。早在他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倉皇失措地站在幼兒園的鞦韆旁邊,看見那個凶狠的小女孩狠命地搖晃著蕩繩,把另外一個小女孩推下來。早在那個時候,她就進入了他的生命。他記住了她冷漠而充滿控制欲的表情。他覺得她其實是一陣無孔不入的風。早在那個時候,就鑽透了他,進入了他的身體裡。他再也不能擺脫她。他變得軟弱,午夜夢徊常常想起那一場鞦韆上發生的血腥事件。他覺得內心有很大片陽光照不亮溫暖化不開的陰影和寒冰。後來段小沐的右腿跛了,他覺得自己是不可原諒的罪人,可是追根究底,一切的根源還是她。他覺得那個凶殘的小女孩毀掉了他本應該純潔無邪的童年,奪去了他繽紛的快樂。她要補償他。

    直到他再次見到她,她變得更加冷漠,像堅硬的大冰塊一般不斷向周圍散發著寒氣。起初他看到她的時候,他想要感化她,這就像一場負氣的賭。他有很強烈的慾望想要征服這個像小野馬一樣剛烈的姑娘。於是他懷著要馴服她的目的走近她。可是,在這個馴服小野馬的過程中,蹩腳的獵人愛上了小野馬。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他最後被她征服了。這就是一場無法抗爭的宿命。沒有人安排它是通向幸福的,只有他自己一直傻傻地堅信。他是個傻瓜。小野馬現在跑走了,去征服更加威猛的獵人。

    他又一次喝醉。酒吧打烊了,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感到了無生趣。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指找到內置的電話簿,翻看上面的號碼,想隨便找個人訴說。他瀏覽著那些號碼,忽然就看到了唐曉的名字。他的心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唐曉了?一個月,也許還要久,從他不辭而別,離開了落城來酈城找杜宛宛,他再也沒有和她聯絡過。而她幾次撥了他的電話,他看到是她的號碼,就任憑電話響著,不去接。漸漸地她不再打電話。只是發來短信: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這一個月裡,她幾乎天天給他發來短信。只有那麼一句話:

    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他在這一刻看著她的名字,幾乎沒有猶豫地按鍵,撥了她的電話。

    午夜時分,她應該已經睡了。電話響了三聲。他想如果再響一聲沒有人聽他就掛掉,斷了打電話訴說的念頭。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那邊,她輕輕地說:

    「喂?」

    他聽到她的聲音驚了一下。沉默。

    她聽到這邊是沉默並沒有再問是誰。她彷彿已經意識到是他了。她也沉默了。他們都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此起彼伏。

    僅僅一個月過去,可是卻有那麼多事情發生,時過境遷。

    終於,他打破沉默,說:

    「是我。」

    然後他聽到那邊緩緩地傳過來那個無比柔和的聲音:

    「告訴我,紀言,你在哪裡?」

    次日清晨他接到她的短信。她說昨晚她掛掉他的電話就坐上了來酈城的火車。現在她已經到達酈城火車站了,你來接我吧,紀言。

    紀言沒有想到他酒醉之後的一個電話,竟然讓唐曉立刻趕了來。他去火車站接她。一個多月沒見,她瘦了那麼多,太瘦了,他擔心她是得了病。可是她的精神看起來卻很好,穿了黑色的吊帶緊身上衣,久未接觸陽光的臂膀露在晨光裡顯得格外動人。

    他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麼,帶她到哪裡去。於是他領她漫無目的地亂逛,直到不知不覺帶著她走到了小時候的幼兒園。他從幼兒園門前經過卻不動聲色,也不對她提起。他們過了路口,走到了那家杜宛宛喜歡的冷飲店門口。他終於停下來,對她說:

    「我們進去坐一會兒吧。」

    紀言和唐曉坐在冷飲店透明的小桌子兩端。他給唐曉要了一份杜宛宛喜歡吃的三色冰淇淋。前些日子他在酈城找到杜宛宛,和她言歸於好,他們的確有一段甜蜜的日子。她常常拉著他來這個冷飲店,只要這種三色冰淇淋。她喜歡上面的櫻桃,她把櫻桃放在小勺子裡面,輕輕地搖晃,遲遲不肯把它吃下去。

    「我總覺得櫻桃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杜宛宛仔細地盯著小勺子中滾圓通紅的櫻桃,這樣對紀言說。

    「為什麼?」紀言當時問她。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看到它就這樣覺得了。」杜宛宛咯咯地笑了。張開嘴,把小勺子送到嘴邊,把櫻桃吞了下去。

    可是現在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她,而是唐曉。唐曉非常小心翼翼地吃著冰淇淋,她顯然對這種不夠新鮮的櫻桃絲毫沒有興趣。她把三顆櫻桃都撥到了小碟子的一邊,不再去碰它們。——紀言忽然想起,他曾經也是這樣處理碟子裡的櫻桃的,然後被杜宛宛看到,大叫一聲:

    「你不吃不要浪費啊,快給我吃。我喜歡的。」

    以後再來吃冰淇淋的時候,紀言就會把冰淇淋上面的櫻桃先給杜宛宛,讓她吃掉。於是每次,杜宛宛都可以吃到六顆櫻桃,她為此感到幸福和甜蜜。

    可是現在在他對面坐著的不是她,而是唐曉。他發現自己還是在一刻不停地想著她。

    唐曉看著他輕輕說:

    「和表姐吵架了吧?」這並不難猜出,他那麼難過和潦落,一定是為了她。

    他低頭吃自己的冰淇淋,今天沒有人和他搶上面的櫻桃了。他把櫻桃緩緩送進嘴裡,不甜也不酸,只有浸泡後軟軟的感覺。果肉裡的汁水在牙齒間流過,慢慢地由遠及近地經過。冰涼涼的,應該是血液一般的紅色。他想著,忽然想起杜宛宛說櫻桃是充滿奧妙的東西,覺得確實如此。

    唐曉看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也不再多問,只是關切地看著他,把話題轉向別處:

    「樂隊其他人都很想你。樂隊沒有你不成的。」

    「他們還好嗎?」他問。其實平心而論,這些日子以來,他竟很少想起他曾那麼熱愛的樂隊。他幾乎也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做個出眾的鼓手,站在最頂尖的舞台上演奏,眼睛緊閉,身體震顫不已,把自己完全融入激動人心的音樂裡,下面是喝彩不斷的人群。他們是這樣喜歡他。

    這些日子以來,他竟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的夢想。

    「不大好。你走了之後大家就很少再排練。已經錯過了7月那場學校組織的義演。」唐曉憂愁地搖著頭,看起來樂隊確實糟透了。

    「楊兵不能代替我嗎?你們怎麼能錯過那麼重要的演出呢!」他忍不住責備她。他確實感到了心疼,樂隊還是揪起了他的心,他仍舊那麼在乎。

    「不行的。誰,也無法代替你。」唐曉看著紀言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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