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鏡記 下闕(2) 文 / 張悅然
一個失去性別的人卻彷彿觸碰到了兩個熾烈的烙字:愛情。彷彿得到了救贖,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聲中,鍾潛經歷了一次洗禮。但這美好的感覺稍縱即逝——她就要被帶走了嗎?
童年時他住在鄉下,與祖母相依為命,他們面水而居,祖母養了許多鴨子,他每天趕著鴨子到水邊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懨懨地睡過去。祖母來找他,她從不大聲喚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歡祖母的聲音,像一塊糯軟的糕餅。後來父親欠了賭債,將他賣到城裡。那時他年紀尚幼,但與祖母道別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果然沒有再見過她,連她的墳也沒有見到。被賣到城裡後,他在一家小酒館做小工,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就對她非常依戀——他是個容易動情的男孩子(淨身之前,他的身體裡埋藏著洶湧的感情),後來老闆和老闆娘遭惡人暗算,雙雙被殺,小酒館被砸,他也被那些惡人擄去,後來被賣到了宮裡。那些人將他強行帶走的時候,他正跪在門邊擦拭老闆娘額頭上的血跡。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體面一些。剛進宮的那一陣子,他還常夢見美麗的老闆娘,坐在門檻上流血,他走過去,用手按住她額頭上的傷口,她嚶嚶地哭出聲音來,並且緊緊抱住了他的腿。進宮之後,他依戀的是一位貴人,他曾有一陣子在她的身邊當差。他喜歡看她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她將胭脂塗在手背上,一點點暈開,等到那團紅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將手背在腮頰上蹭兩下。明艷的紅色就飛上了她的臉龐,剛剛好。然而這位徐貴人身體虛弱,染了風寒,終於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她死去的時候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他將胭脂暈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塗在她的顴骨上。那麼突兀的顴骨,紅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來。
後來他就了無牽掛,皇帝征派人員出海時,他也報了名,從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離開後,他將依戀移到了春遲的身上。他已經明白自己有多麼脆弱,總是需要有個人讓他依靠著,他滿心惦念著,就會覺得很快樂。
現在,連春遲都要離開他了,他又將變成無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禱上天。
駱駝留下了淙淙,這是他此生因為女人犯下的唯一錯誤。也許是將近晚年,他的頭腦已經昏聵。這是唯一的解釋,否則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得罪將軍。將軍與他的友誼三十年有餘,遠遠超過了這個女孩的年齡。
將軍沒有立刻與駱駝反目,他暫且忍下了這口氣。暗地裡,他卻更加勤密地練兵。此時駱駝正陷於纏綿的情愛中,他那件掛在牆上的盔甲已經變冷。
不久之後,將軍起兵造反,自立為王。他率領軍隊攻下了駱駝的城池,將駱駝所有妃嬪和奴僕納為己有,駱駝也成為任人凌辱的階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斷送。直至那一刻,駱駝方知因為淙淙結下的嫌怨有多麼深重。將軍將駱駝的軍營翻了過來,也沒有找到那位令他癡狂的美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可駱駝和淙淙畢竟曾有過歡愛。
他們第一次親熱,淙淙咬破了駱駝的嘴唇。可是卻分明有一種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長長尾巴輕輕掃過她的身體。此刻她佔有了春遲的男人。這個男人令春遲瘋狂,令春遲離開了她。她喜歡看男人沉溺的嘴臉,忽然又覺得他無比醜惡。於是,狠狠咬下去……
駱駝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目光凜然,沒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這樣做。她看見他碾碎著自己,也碾碎著春遲。他像一顆攜帶災難的彗星,撕開了夜幕。
漾滿情慾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樣。他有一種直覺,她是上天饋贈的禮物,會帶給他無窮的驚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處。
這即便不是駱駝一生中唯一的愛情,那麼至少也是他的最後一份愛情。
每個清晨醒來,駱駝睜開眼睛,感到自己很虛弱。他看著身邊睡著的她。早晨的她,彷彿剛從院子裡走回來,臉上蒙著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睡蓮。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尋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這樣年輕,年輕得令他感到憂傷。他擁有過許多寶貝,從海上劫獲的,派人去尋來的,卻從未有一件寶貝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令他癡狂。他擁著她睡,噩夢連連,生怕她被人盜走。然而醒來時她還在,他摸著她柔軟的手心,覺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彷彿要將她放回蠶蛹裡。能夠擁有她,他滿足卻又絕望。
她轉個身,醒過來。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鮮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臉,恍惚起來,喃喃問道:
「你究竟是哪裡來的呢?」
「嗯?」
「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的敵人派來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機刺殺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來,回身對他莞爾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鎖起來。」他非常傷心地說。
次日做愛時,她掙扎得很厲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劃破了他的胸,讓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時她惡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慄。他坐立難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條鎖鏈來,將她的雙腳和雙手鎖住。她毫不在意,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惡狠狠地說:
「總有一天我會殺掉你,然後逃走的。」
但駱駝只是一味地縱容著她。
在龍目島的歲月,淙淙告別了她苦苦掙扎的少女時代,長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子。她終於以她的方式報復了春遲。忽然沒有了愛,也不再恨,身體從沉重的使命上解脫下來,輕得好像隨時能夠飛起來。
昏昏欲睡的下午,駱駝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著鐐銬,出門散步。
駱駝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盡頭。據說,這裡原本還住著他的三個兄弟,但他們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沒有回來。駱駝照顧著他們的妻妾和子女,讓他們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這裡顯得格外熱鬧。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遊戲,追逐和歡叫。他們是一些栗子色皮膚的小傢伙,瘦而結實,跑起來飛快。而他們的母親抑或還有祖母悠閒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著天。她們雖然大都很年輕,但早早做了母親之後,身心都變得慵懶。淙淙看到她們眉頭舒展,沒有愁也沒有怨。孩子們在她們周圍奔跑、玩鬧,有時候也會故意跑過去招惹她們。但母親們很少去理會他們,放任他們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從他們的身邊走過的時候,那些孩子就將她圍住,不讓她再向前走。他們不乾淨,也不文雅,可是看起來卻生動得令人無法拒絕。淙淙素來不喜歡孩子,可是這時看著他們卻忽然覺得很快樂。他們都很喜歡她,自發地排成一排,拍著小手給她唱歌。發音古怪的民間歌謠令人想笑,小孩們搖頭晃腦的姿態更是有趣至極。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親,她們知道她是駱駝新納的侍妾,衝著她友好地笑了笑。
這裡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卻不屬於這裡。若是早一些,早在認識春遲之前,早在童年顛沛流離的日子開始之前來到這裡,也許會有不同。她也許會從此安頓下來,投入這種簡單卻充滿熱情的生活。
現在,她已千瘡百孔,內心永遠無法得到安寧。她不配有這樣美好的生活。她想著,將那些孩子分開,從他們中間突圍出來,不顧他們的召喚,又獨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處去看鳥兒。島上各種各樣的鳥兒實在太多了,常常飛進她的夢裡來。這樣的感覺很親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段。夢猶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時鳥聲鼎沸。站在樹林中央,它們便一隻隻棲落下來,一點也不怕人。她好像與鳥兒有一種特殊的緣分。
龍目島上,孔雀很多。它們驕傲卻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時還悠閒地慢慢展開它的屏風,回身去數一根根發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見人影,它們就踮起腳掌,攜著華美的翅膀飛跑起來,跑了一段後,那螢光藍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來,就這樣,它們飛過了很高的樹。淙淙仰起臉龐,一直看著它們: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銅色的,像鱗片一樣;紫羅蘭色的橢圓形冠子在烘熱的風裡抖動,輕緩而撩人。
她喜歡孔雀的疏冷和優雅,似乎總是被柔軟的東西打動。男人對於她而言,永遠是暴力和野蠻的象徵,無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飛過頭頂時,她內心熱流湧動,充滿了感動。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時在天邊看到的風箏,潔白的風箏——她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靈,甚至天真地把它們當做天使。
她總是輕信自己的直覺,於是一再犯錯。
就像她從海邊看到春遲時一樣。淙淙眼光敏銳,一眼看到在這個躺在海灘上的女人隱秘的身體深處潛藏的慾望與力量。
時間已經走到了六月。算起來,春遲也應當臨盆了。那顆令她堅強、勇敢的種子終於開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會帶著孩子來找駱駝?
那將是多麼荒唐的一幕,當春遲在這裡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佔據著他的心,她會怎麼樣呢?這是個幾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設,淙淙瞭解春遲,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貝殼之前,是決不會來找駱駝的。癡心的傻姑娘,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應許竟要用盡一生。她永遠都蒙在鼓裡,遙遠地敬畏著這個男人,卻始終與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誰的懷裡。
報復是快意的,然而報復之後也必有失落。淙淙走進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和禽鳥生活在一起,再沒有任何慾望。
駱駝派人到處尋找淙淙,終於在茂密的棕櫚林裡發現了她。將她又帶到駱駝面前。
駱駝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
「你要逃到哪裡去?再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給他釀酒?」他內心溫暖,說出的話卻極為冷酷。
淙淙有氣無力地說:
「其實我只是到這裡來看看孔雀。」
「你喜歡孔雀嗎?我可以派人將孔雀抓回去給你。」駱駝看著她無助的樣子,一下就心軟了,對她百依百順。
那年六月,淙淙擁有了許多只孔雀。它們被養在花園裡,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
花園只有矮草,沒有一棵高大的樹木,於是孔雀們再也無法飛越樹頂,優雅地打開它們的翅羽。淙淙在池塘邊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隻孔雀的姿態站在那裡,身後的羽毛開始凋零。
春遲活了下來。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鍾潛的祈禱似乎應驗了。
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嬰,在伴著春遲做了十個月的噩夢後終於降生。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格外孱弱。鍾潛從接生婆手中抱過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頭。這女嬰不哭也不鬧,張著一雙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裡挪動。他喜歡她的眼睛。在鄉下,有這樣的說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裡有春遲的眼睛。
春遲給孩子取了許多名字,但都覺得不夠好。彷彿任何一個名字,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都太小了。春遲每天依著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兒,星辰……她將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給她。如果可以,春遲多麼想將全世界都捧給這孩子。她身世可憐,出生時周圍一片寂寥,沒有人迎候在那兒。
春遲沒有奶水,鍾潛好不容易說服了當地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春遲如此愛這個孩子,她幾乎無法忍受片刻與孩子的分離。每次孩子被抱走餵奶的時候,她都依依不捨,在心中怨怪自己連孩子都無法餵飽。
兩天後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臉上結滿了一片片鮮紅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膿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結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經半月,未見長大,卻彷彿縮小了許多。春遲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著了涼,鍾潛已經採來中藥,熬了給她喝上,據說很快就會好。
然而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膿水冒湧,浸濕了被褥。那個給孩子餵奶的婦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給她餵奶。鍾潛再帶著孩子去求她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已經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這個孩子。醫生尋不到,乳母也尋不到。傍晚他帶著孩子回家,春遲等在門口,怨怪鍾潛帶孩子去餵奶竟然去了那麼久。
鍾潛也顧不得與她解釋,連忙煮了米湯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幾口就吐出來。也許是渾身的水痘都在發癢,她將小身子在被褥上蹭來蹭去,看起來非常痛苦。凌晨的時候,她開始劇烈地抽搐,身體蜷縮成一團。春遲並不知道有多麼嚴重,她以為孩子睡一覺就會好。她總是以為這孩子一定像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決不會這樣輕易地死去。她這樣堅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懷裡一點點變硬,一點點變冷。當她的雙手再次拂過孩子的肌膚,它們如脆薄的紙一般,發出嗖嗖的聲音。春遲這才害怕起來,搖了搖孩子,手指掠過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樁般橫亙在春遲的懷裡,一動不動。
「是你害死了她嗎?」
春遲顫聲問。
「她生了天花,沒有救了。」
鍾潛扶住春遲,哽咽著說。
天花。那些從貝殼中吸納的記憶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難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見的。此刻,她摩挲著孩子紅腫的臉頰,一段段有關天花的記憶便從隱秘的深處浮了出來。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渦,承受著天花的折磨。
春遲緊緊地抱著孩子,捧起她那張爛掉的小臉,親吻她的額角、她的臉頰。
膿汁從那些水痘裡擠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唇邊。春遲愣住了:這鹹腥的液體,是孩子的眼淚嗎?她陪著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氣息卻分明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沒有熬到新的一個早晨到來。
她至死還沒有一個名字。
不是因為沒有人愛她,是她的媽媽愛她太多了,將所有的愛、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贈與她。她撩開人間的帷幕,就看到一個慘淡的盲女,雙手鞠捧著所擁有的一切,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等她。她降生在這個女人貧瘠的懷抱裡。女人那因為辜負而扭曲的愛,宛如千年古樹上蔓生的籐枝,無數條,將她纏得嚴嚴實實。是苦難離間了她們的感情,令她無法接納她的母親。她們背向而行,只須過個幾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來的一點因緣,就這樣被打散了。
她最親愛的小女兒,用那麼多的愛招引她,都沒能使她停下腳步。這個狠心的傢伙,多麼像她的父親!
孩子死去後的三日裡,春遲抱著她一刻也不肯鬆手;直至終於疲憊地睡去,那死嬰還緊緊地箍在她的懷裡。
鍾潛害怕死去的嬰孩會將天花傳給春遲,趁她睡熟,悄悄從她的懷裡抱走了孩子。他將孩子埋在離船屋不遠的山坡上。因為孩子沒有名字,他不知道該怎麼立碑。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它將成為一座無名的荒墳,心中不禁悲涼。他走到船屋門口,腳步慢下來。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隱隱的恐懼。
如鍾潛料想到的那樣,春遲對他充滿了怨恨。她似乎忘記了天花的事,只是記得是鍾潛將她的女兒抱走,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之前春遲對他產生的微薄依賴也從此結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後,春遲沒有再與鍾潛說過一句話。他隨著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氣和塵埃。但鍾潛始終沒有離開,春遲不讓他靠近,他就生活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這樣做著,年復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鍾潛的身上有一種不凡的氣質,沒有人知道,是堅執令他如此出眾。
將軍與駱駝決戰的時候,淙淙悄悄離開了駱駝的營地。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她似乎已經有了預感。
她飛快地穿過茂密的叢林,向著森林深處跑去。她知道那裡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纖長的枝條垂下來,無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裡,變成一段根須。幾十米的空間裡,榕樹垂下的樹幹一道道矗立在那裡,圍成一圈,宛若一間圓形的房子。她曾在這裡看到綺艷的孔雀,孔雀被駱駝派來的人捉走後,這裡就空置下來。
她再度造訪這唯一可以得到安寧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處靜靜等待著,內心掠過一絲得意:在不遠的地方,兩個了不起的男人正在進行一場決鬥。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的。在隱匿的內心深處她甚至懷有幾分對殺戮的渴望。因為她,這個島嶼將血流成河,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獻於她的祭品,以此來證明她無上的高貴。
她的人生終於抵達了高潮,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無遺憾了。
此後,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場迅即的衰弱發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無法遏制的事。因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將自己的美發揮到極致。洋洋灑灑,用那麼多人的血去歌頌。太美的風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險的,它們必將驚動週遭,令人不安,最終上天只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時,發現自己正一點點變醜。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發現它非常陌生,彷彿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
戰爭很漫長,人人都在受著煎熬。榕樹洞穴裡的淙淙也許是最幸運的,她遠離廝殺,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種痛苦折磨著她,她的心中有一個懷疑,這個懷疑實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個又一個徵兆步步緊逼,她無法不去面對。她的臉上生出和春遲相似的紅疹,小腹腫脹,因為沒有食慾,採來的野果一直放著,直到全部腐爛掉。
一個月後,週期性的流血沒有來找她。她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命運再一次戲弄了她,她竟然也要成為一個母親了。
戰爭在不久後結束。龍目島上血流成河。駱駝的府邸已經被夷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幾個孩子的屍體,她認識他們,他們是駱駝的子女。看著那些細瘦的手腳交疊在血泊裡,她異常難受,小腹收縮,開始嘔吐。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聽生活在周圍的百姓說,駱駝和他的幾個妻妾作為俘虜,被將軍擒拿。百姓們神情漠然,生死無常,誰又會關心他們的首領是誰?
只有她在關心。她終於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與他連在了一起,無法割斷。
沒有人知道淙淙後來去了哪裡。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邊的一抹殘陽,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說在關押駱駝的囚牢裡看到過她,那是在駱駝被處以極刑的前夕。
她為他做了一頓飯。這是第一次她為男人做飯。她想為他釀酒,但已經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綢緞衣服向農戶換了一壺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裡面,稍稍緩和了酒的辛辣。
都準備好了。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提著酒和小菜前往關著駱駝的囚牢。沒有人認出她。她繞著那座嚴嚴實實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辦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後的嘗試。她敲開牢門,與看守搭訕。很快,他們談成了一筆交易:她應允下來,看守就將酒菜帶給裡面關押的犯人。
那個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領,此刻病懨懨地躺在鐵欄旁邊,他撫摸著腦後黏膩的褶痕,生命一如這鬆垮的皮膚充滿了腐朽的氣息。天上有許多孩子和女人等著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巴巴地看著(可惜他無法看到)——他盼望著快些上路。
駱駝昏昏沉沉地睡著,聽見外面的草垛發出的聲音,慢慢醒了過來。男人急促的呼吸,交雜著女人細微的呻吟,像層層迭起的海浪濺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睜開眼睛,愣了一會兒,奮力地挪動身子,將臉貼在鐵欄杆上,仔細辨聽。
外面,女人彷彿竭力抑制自己發出聲音,斷斷續續的叫聲中充滿了憂慮。而裡面的困獸正在渾身發抖,他的雙腿開始發軟,彷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終於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細的聲音,猶如密匝匝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渴。他張大嘴,希望能夠接到一點水。他頂起身體,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聲音,將自己推了進去。這聲音柔軟而溫暖,將他輕輕地含住。他扶著欄杆搖擺起來,滾落下來的汗珠滑進他的嘴裡,並沒有緩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復安靜,草不再響,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蹌蹌地走進來,一隻手還忙著繫上衣的紐扣。
守衛輕蔑地多看了他兩眼,然後打開牢門,將酒菜放到他腳邊。牢門又合上了。
駱駝非常疲乏,他捧起酒罈,仰頭喝下一大口。牙齒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氣味將他粘稠的血液衝開了。他平躺在地上,攤開四肢,閉上眼睛,口中細細咀嚼著花瓣。
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