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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磨鏡記 上闕(3) 文 / 張悅然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為自己的多餘感到羞恥。

    他原本是打算離開的,但在院子裡,兩個貌似親密無間的女孩中間,有一種緊張的空氣瀰散開來,令他有些迷惑和遲疑。

    他在暗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春遲,不覺有些詫異。想像中,淙淙喜歡的女孩是溫順而恬淡的,就像最寧靜的泉水那樣,一點點匯入淙淙這條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見到的春遲,看似平和,實則充滿生野之氣。她大概是吃過許多苦,受了很多驚嚇,所以時時刻刻都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地應對。相比淙淙的一腔熱情,春遲顯得太過冷冰。鍾潛看得明瞭,春遲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邊並非她所願。她拒絕淙淙靠近她,有時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碰她的臉頰或撫摸她的頭髮,她就倏地躲閃開,猶如一隻渾身寒毛聳立的野貓。她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時刻警惕。淙淙好生憐惜,只是歎一口氣,將手撤了回去。

    後來,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夏夜,鍾潛夜半醒來,發現通向庭院的門半開著,被風吹得吱吱作響。他便起身,循著月光走到院子裡。他找到春遲,她站在水塘旁邊,地解開層層疊疊的衣衫。鍾潛從未見春遲脫下過這身厚重的衣服,縱使已經髒得生滿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邊的鳳凰木,緩緩地蹲下身去。鍾潛看到她鍍滿月光的側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闖入視線。

    孕婦終於艱難地摸到了水,雙手捧起,灑在身上。她仔細地清洗著脖頸,乳房,手臂,腿和腳踝……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將水潑在肚子上。也許因為水太冷,或者是太久沒有碰過肚子,水滴落在那塊寂寞的皮膚上時,她發出「嚶」的一聲。

    可能是太專注,連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渾然不知。他屏息看著,很想走過去幫她將衣服揀上來。可是要驚動她,他多麼於心不忍。

    他猶豫著,是否要走上前去。當然並不僅僅為了要幫她揀起衣服。他想走過去與她交談。可是這時她已經洗完,又將手扶在樹上,慢慢起身。他看見她顫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腳已經麻了,險些站不穩,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穩了,慢慢摸索著找到一半浸濕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雖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著,卻也有條不紊。她用了很長很結實的麻布,將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來,一圈圈緊緊纏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雙手拚命地拉著,他甚至聽到她的喉嚨裡發出的聲音。

    不知道這樣用力,她會有多麼疼。她所隱瞞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事實上,她隱瞞的是一段往事。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圈圈纏裹起來。唯有讓她的孩子活在這只幾乎窒息的繭裡,她才覺得安全。這種苦難就是對孩子最大的庇佑。

    春遲做完這一切,又幽幽地飄回房間去,帶上了門。

    鍾潛站在院子裡發了一會兒呆。走回去的時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遲懷有身孕,又會如何呢?他非常瞭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許會與春遲決裂。

    秘密將他們拉到了一起,從那次之後,鍾潛再見到春遲,總覺得很親切。然而這個秘密遲早會敗露的,鍾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春遲,想知道她打算怎麼做。

    很快,他看出春遲是想逃走的。傍晚時她要鍾潛帶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條路,從船屋到碼頭,路途中她總是一言不發,用心記著路徑。她甚至偷偷地將一些小擺設和小玩意兒都收在她的木箱裡——由於眼睛看不見,她無法分辨價值,將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也統統收了進來。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積攢著「財富」,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倘若她不是,她不會變得這樣卑瑣。

    鍾潛每每看到她這樣做,心中都會一陣難過。他應該將她放走嗎?這時他已發現,自己不可能再與淙淙過從前那種單純的生活,春遲決不是一顆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輕飄飄激起三兩個水花——她那麼尖利,沉重,誰又能輕易將她從眼前揮去呢?他希望她留下來,儘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預感到這局面將發生改觀。

    為了留下春遲,他選擇了向淙淙告密。

    他將這件事情悄悄告訴淙淙之前,心中不斷地寬慰自己,他這樣做也是為了結束春遲施予自己的刑罰。但無論如何,他那顆不安分的心無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長。

    淙淙先前單以為春遲是受了驚才會變成這樣,直到後來鍾潛告訴了她那個有關春遲的秘密,她大吃一驚。再仔細觀察春遲,果然見她走路時,一隻手總是不知不覺地扶在了小腹上。又見春遲食量很小,精神懨懨,再回想起她那副處處警覺、事事小心的樣子,更覺得鍾潛所說的是真的。

    看似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幾天。春遲覺得再也沒有力氣掩飾下去,終於到了非得逃走的時刻。

    深夜,她提著木箱,沿著已經熟悉了的小路穿過花園。她的步伐是那樣堅定,沒有一絲游移,也不曾回過頭。她摸索著尋找院子的大門。摸到燈籠、花格子牆以及幾片纏著熱風的芭蕉葉。門就在旁邊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觸到的不是木頭,卻是一塊柔軟而溫熱的肌膚。她心中凜然,手慌忙縮了回來。

    一隻手猛然伸過來,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著,淙淙柔軟的聲音撲面而來:

    「小東西,你媽媽這是要帶著你往哪裡去呢?」

    春遲終於不必再隱瞞,她反倒覺得輕鬆了許多。慢慢鬆開一層層纏裹,將肚子露出來的時候,她彷彿聽到身體裡那個小傢伙長長舒了一口氣。原本疲倦至極的她忽然又有了氣力。

    淙淙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春遲的肚子。醜陋的妊娠紋像蛆蟲般匍匐在上面,緩緩蠕動。上面爬滿了男人蛆蟲般髒兮兮的手指、男人蒼紫色爛瘡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凶狠地推開春遲。春遲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惡的肚子浸在水中,卻是那麼髒,再也洗不乾淨了。

    春遲伏在地上,臉邊貼著幾朵壓扁的曼陀羅花。這罪惡的不祥之花,此刻與她十分般配。她們應當一起去死。可是春遲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強,她雙手下意識地護住腹部。因為又聽到了它散漫而茁壯的呼吸,她頓時覺得很安心。

    春遲的坦然反倒令淙淙無措。現在淙淙面對的是一個徹底的母親,邋遢,不顧自尊。她如何能夠這樣驕傲?因為這隆起的肚子背後一定有一份強大的愛情。她在愛著,內心充滿盼望。幾絲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從她的臉上掠過。她的內心並沒有屈從於淙淙,她只是需要幫助,所有乖順不過是一個母親本能的偽飾。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燒。她彷彿看見了陌生的男人像盤旋於低空的鷹隼,將漆黑的影子緊緊籠罩在春遲的身上,網一般。春遲卻安享於網下狹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間,並甘願在這裡等待一次艱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個令春遲如此驕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他們之間神秘的愛情故事宛如一顆鑽入肌膚的深刺,疼痛長久地困擾著她,令她非得將它拔出來不可。

    她取出兩瓶浸泡著曼陀羅花的酒。她獨自在這間船屋裡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時間都被她用來泡酒。前後泡成的棕櫚酒顏色由深至淺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兩瓶,顏色深褐,花瓣因為泡得太久而凝滿了靈氣,看起來像一隻隻飽滿的蛹。曼陀羅花泡至這種程度,就會變成一種迷藥。飲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彷彿飄到了天上,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她為春遲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們一飲而盡。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暈眩。

    淙淙突然說:

    「我在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遲正沉在深深的醉意裡,忽然聽到這話,大為震驚,她下意識地將一隻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這個孩子。」淙淙一陣亂笑,這時的她比任何時刻都更像一個船上的歌女。

    春遲倏地站起來,轉身向外走。然而身體太輕,雙腳好像不能著地,沒走幾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掙扎起來,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關你腹中這個胎兒的事講給我聽,我就給你解酒的藥,幫你保住它。」

    曼陀羅花擾人心性,使這樣荒誕的要挾在此刻格外奏效。後來,春遲便開始講述從難民營逃離後的故事。

    這些事漾在她的心裡,幾乎要沸騰了。她需要一個出口,一個偉大愛情的見證者。

    淙淙正合適,因為她將是天底下最關心這段愛情的人。

    在春遲講述的時候,淙淙一直望著她,春遲彷彿離她越來越遠,聲音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遞過來的。當春遲簡略地說到她與駱駝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腦際中閃過男人臃腫而粗陋的臉。她看見他們交歡,他捧起她的飽滿,探入她的熾熱,吸吮她的潮濕。交合的身體猶如岸邊瀕死掙扎的鯉魚,汗水像河流一樣流淌,衝開了她的淚腺。

    事實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幾日的光景。其餘漫長的時間裡,與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尋找,為什麼在春遲的口中艱辛的尋找卻變成了一件愉悅的事情?

    在貝殼裡尋找往事,在浩瀚無邊的大海裡打撈那片屬於自己的記憶——她是應當讚歎春遲驚人的毅力,還是嘲弄她幾近癲狂的癡情?

    淙淙始終沒有打斷春遲,她只是奇怪為何春遲可以這樣坦然地坐在那裡,神色平靜,甚至有一種聖母的安詳。彷彿一切都是理應發生的,她也許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末了,春遲說:

    「就是這樣了。」

    淙淙的心被輕輕撩動了一下。「就是這樣了」——淙淙記起這句話是從前春遲最常說的,在一段講述或者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之後,她總是會用這句話作為結尾。語氣坦然,卻又帶

    著一點無奈。淙淙很喜歡她說這句話的樣子,彷彿將一切毫無保留地放在手上,呈於面前,那副乖順的樣子真是惹人生憐。

    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她把這樣一個不堪的自己呈於淙淙的面前,無可奈何地說。

    夜晚到來時,下起一陣急雨。春遲忽然微笑起來,她記起了,瀲灩島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臨,雨水便趕來了,那種默契令人感到溫馨——當然,也或者是因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對面的春遲冷得發抖,然而那張長滿紅疹的臉上卻忽然露出微笑。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這個經歷了那麼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廢墟般的現實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微小快樂。

    喝了太多烈酒,春遲變得癱軟;故事說完,身體被掏空,她疲憊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太寂靜了,此刻的寂靜猶如移不開的巨大岩石,橫亙在她們中間。淙淙被巨石壓著,幾乎就要發狂。她的目光已經無法落在春遲的身上,只要看著她,她就會看到那個男人。那個髒兮兮的男人壓住了她。他是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點點剝開她,咀嚼著她的鮮嫩。

    而春遲乾涸的眼窩裡竟然溢滿感恩的鮮血,她已無藥可救。

    最後一次,淙淙為春遲洗澡,像從前在難民營時那樣。彼時,她們躲進深深的森林裡,在渾濁的小河旁,很快地為彼此擦身。無數次幻想以後能有一隻足夠大的木桶,足夠多的熱水,最好還能有些花瓣,關起房門,不用擔心有人會看到,慢慢將身體一點點洗乾淨。

    淙淙用木桶裝滿熱水和曼陀羅花瓣。她看著熱氣騰騰的水,不禁感慨,現在這些夢寐以求的東西都有了,可是人卻已經髒了,再也洗不乾淨了。

    淙淙輕輕地喚春遲——

    「到這兒來,春遲。」

    春遲循著淙淙的聲音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只是短短幾步路,竟也走得這樣費力。在陌生的地方,她顯得格外無助。她那麼小,像個學步的嬰兒。可是多麼好,彷彿又回到了她們相識的時候,她誰也不認識,只認識淙淙。她沒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歡住在船上,盡可以在這裡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賺很多錢,可以讓你過得很好。」淙淙一邊給春遲梳頭,一邊說,聲音輕柔而絮絮不止,彷彿是一種催眠。

    春遲點點頭。此刻,她很依戀淙淙的懷抱,慢慢將頭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閉上眼睛。

    淙淙抱起春遲,讓她踩著木凳,走入木桶裡。

    「水溫可好?」淙淙問。

    「好。」春遲將身子一點點沉入水裡——奇妙的水,溫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灑在春遲的肩膀上。生滿紅疹的皮膚火辣辣的,春遲身子顫了兩下。淙淙連忙拿起藥膏,幫她敷上:

    「如果早就為它們敷藥,現在已經好了。」

    春遲溫順地點點頭。

    「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受傷,我一直要為你敷藥。這難道是命定的嗎?」淙淙又問。

    「對不起。」

    「我對你這樣好,可你還要離開我……」淙淙的聲音哽咽了。

    「你無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麼重要嗎?比我們之間的情誼還重要嗎?」

    春遲終於緘口。

    敷完藥,淙淙又繼續撩起水,洗她的乳房。乳房是春遲身上變化最大的地方。它們霸道地向四面擴張,脹得那麼大。乳頭顏色深郁,也不再那麼敏感,水濺在上面,它們還是懨懨地耷拉著,沒有絲毫變化。淙淙厭惡地看著,它們是多麼醜陋,令春遲看起來像一個行動遲緩的中年婦人。

    淙淙終於無法忍受,說:

    「我問過一個有經驗的土著婦女,她有辦法可以將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經很大了……」

    春遲怔住了。她多麼希望淙淙可以讓她好好地洗一個澡。然而,始終是這樣的,淙淙從未給過她片刻的安寧。她用力推開淙淙:

    「我會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著她,她黯淡的臉頰已經漲紅了,果真是一副同歸於盡的神情。淙淙知道,春遲一定做得出來。

    她心灰意冷,丟下春遲,奪門而去。

    淙淙不辭而別。誰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地走掉。

    走之前的那個夜晚,淙淙走到院子裡,揮著斧頭,砍倒了所有曼陀羅花。整個院子裡都是一片翻騰掙扎的火海。鍾潛就站在她的身後,而她卻沒有察覺。次日清早,鍾潛就發現淙淙的床榻空著,也沒有半絲餘熱,想來是凌晨時分就上路了。似乎沒有帶走什麼,一切都還在,但船屋卻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廢墟了。

    最令鍾潛難過的是,淙淙沒有留給他一句話——她是一點也不留戀他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島上各處尋找,向船上的歌妓們打聽,都沒有收穫。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無論如何也尋不著她的。鍾潛終於體會到了那種絕望,想必當年淙淙尋找春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吧。

    他找得筋疲力盡,想起春遲,又折回船屋。

    春遲久久地坐在床邊,守著她那在靜默中悄悄生長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沒有從外面走進來。她幾乎可以確定,淙淙已經離開了這裡。她終究還是沒有原諒她。這個結果早在春遲的意料之中,但淙淙當真這樣離她而去,春遲心中還是有幾分失落。

    春遲沿著牆根走到院子裡,她聽到鍾潛的聲音。

    「你是要去找她嗎?」鍾潛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貝殼。你可以幫我嗎?」

    她的語氣堅定而懇切,鍾潛無法拒絕。

    可能因為太累了,他緩緩從門檻上坐下來,將頭靠在牆上。她站在那兒,又沒有穿鞋子。淙淙給她準備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紅的雙腳似乎故意曝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但這顯然太唐突了。他們還很生疏。他對她的熟悉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發現自己也是喜歡春遲的。

    在這麼疲憊的時刻,什麼也沒有力氣去做、去想,靠在門邊,靜靜地看著春遲;而她也是這樣靜靜的,像一幅畫一樣,真好。

    春遲不似淙淙那樣驚艷。她有中國女子的細眉鳳眼、小尖下巴、濃密的頭髮,乍一看去,就像小時候鍾潛在鄉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樣,沒什麼特別。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遲更多幾分堅硬,苦難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令人尊敬並且憐惜。

    他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就是他小時候在村頭的廟堂裡拜過的那尊觀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給過他些許母性的慈愛。年少時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觀音像的腳下,祈求仙人用點著聖水的手指為他指明方向。後來他離開了鄉下,來到城裡,生活多了幾分色澤,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尊塑像。現在他從春遲的身上看出那朵隱沒在菩薩像裡的濕漉漉的蓮花。

    她天生富有的母性,溢著拯救的光。他坐在門檻上,一直望著她,直到滿天星光,他的內心重又充滿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過去對她說:

    「你解開這些纏在身上的布吧,以後再也不必這樣藏著了。你不用出門,也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春遲向後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個閹人,對他十分警惕。

    他看著她那副惶惶的樣子,苦笑起來——內心卻又很是滿足,從沒有女人害怕過他。

    鍾潛的生活忽然變得很忙碌。尋找淙淙,還要照顧春遲。日子又一天天快了起來,他每天天還沒亮就為春遲把飯做好,然後出海去。撈貝殼,打聽淙淙的下落,直到太陽下山,他帶著貝殼和幾條捕來的紅鯛魚上岸了。他提著魚往回走,下過小雨的地面已經干了,但空氣還是濕漉漉的,日輝已經散盡,月亮露出小半個臉。赤道上的月亮,弧度與別處是不同的,更加飽滿,所以格外美。他心情愉快,小聲地哼起歌來,是在船上時從歌女那裡學來的小曲兒。他原本以為,再唱起這些歌,一定會想起淙淙,很難過。可是帶著舊日氣息的歌也未能

    敵過此刻的好心情,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快就從淙淙離開的悲傷中走了出來。

    他藉著月光打量自己,他難道不像一個出海打魚、養家餬口的男人嗎,披星戴月地趕路,妻兒正等在家裡……這樣想著,他就又多了幾分力量。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段路,兩旁的植物他一直都記得。他夢見自己就這麼一直走著——走著走著,春遲的孩子出生了;走著走著,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一個多月後的一次出海,他在船上聽到對面的船上有人在唱歌,略帶沙啞的嗓音,一唱三歎。他倏地站起來,衝出了船艙。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隔船相望,只能看到女子的一角黃色衣衫,十分寂寥。胸無城府的淙淙還是顯露了蹤跡。

    他日夜盼望著見到她,但是真的見到了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此刻兩船之間距離狹窄,他大步一跨就能跳上對面的船。可是為什麼他卻在猶豫呢?

    他這才發現,其實自己已經背叛了淙淙。

    她唱完,男人們連連喝彩,免不了說了些輕慢的話。他仔細分辨,在話語之間挑揀出幾絲她的笑聲。她笑的時候總是翹著嘴唇,露出幾分不屑,那是足以迷死男人的。他閉上眼睛,想著,眼淚湧了出來。背叛的淚水,順著臉頰,跌落下去,掉入滾滾大海裡。而兩船已經交錯,各自前行,方向相悖,再不會重逢。

    而她又唱起來,但歌聲已遠,縹緲無蹤,再也不能將他抓住。他舉起袖子,拭去眼淚,重新鑽入船艙。從木席上坐下來,腳旁邊的木桶裡裝滿了貝殼以及兩隻瀕死的魚。他順手拎起一把長刷,撥開魚兒,揀起一枚貝殼擦洗著。

    泥沙褪盡,貝殼露出皎潔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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