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投梭記 上闕 文 / 張悅然
三月的某天,一個男人來到瀲灩島的難民營,帶走了春遲。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後來雨越下越大,他那團蓬鬆的絡腮鬍子像昆蟲標本一樣黏在了臉上。他走到房簷下輕輕地敲窗戶,春遲倏地站起來,跑去給他開門。男人跨進門來的那一刻,春遲看見世界就像一隻正在開啟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經有好幾日,男人都在暗處悄悄注視著自己。有時夜晚她看見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雜在濕軟的熱帶棕櫚林中的一棵冷杉。她從未看清他的樣子,他的鬍鬚太濃重,覆了大半個臉,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雲靄中若隱若現。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她覺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
她猜想他一定認識自己,也許他就是自己從前的愛人。可是,一場海嘯令她忘記了所有從前的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一次,在院子裡,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驚慌,打翻了院子裡的一隻木桶,髒水濺得他滿身都是,然後她狼狽地跑開了。
她猜想,他傷透了心:愛人與他面對面卻一臉漠然,好似面對陌生人,還受驚般地躲閃他,遠遠地跑開了——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但他是個執著的男人,又或者他們之前的情誼太深了,總之,他並未放棄她。但他不再試圖靠近,只是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她。
自失去記憶後,春遲就像在永無止境的隆冬里長眠。直到這個男人出現,砸碎了冰窟,將她喚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臉頰猶如被春風吹開的桃花,是緋紅的。她奇怪為何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她變美了。
她開始喜歡到山下散步,走得越遠越好,一個人。這樣,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後約十來步的位置,腳步聲清晰可辨。他的腳力很好,走很遠仍沒有半點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經氣喘吁吁,內心卻歡快不已。在春遲的記憶裡,那段山路很長很長,有稠密的樹陰和鳥叫,好像從未有任何人走過,除了他們兩個。四下一片靜謐,忽然砰的一聲響——一隻碩大的椰子從他們之間的樹上砸下來,滾落到他的腳前。她不敢回頭,擔心一回頭他就會躲起來。她只能當他不存在。沒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過這段路,也許只有從樹上落下來、在地上滾得甚歡快的椰子見證了他們一道走過的這段路。
在某個烏雲密佈的下午,春遲忽然感覺不到男人的腳步了。她自己走到海邊,又往回走,卻沒有那個跟隨她的腳步聲。她很惶恐,四處一片空曠。難民營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總有許多烏鴉從頭頂掠過,悲慼的叫聲令人萬念俱灰。他終於放棄了她,結束了這個溫馨的遊戲。
路上,春遲經過一個湖。她俯下身子看見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副凍僵的樣子,幾乎無法分辨性別,那麼醜陋。她開始懷疑一切都只是幻覺,可能從來沒有過男人的目光和腳步聲,從來沒有過春天到來的跡象——是她太想離開這裡了,自己捏造出一個人,默默地看著自己,像她的守護神一樣。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吃吃地笑——笑聲連綿不斷,宛若蠶絲噴湧,糾纏不竭。春遲沒有回頭,已經猜出,是瘋婆婆來了。回頭去看,果見那銀髮老婦弓身站在身後,笑嘻嘻地看著她。
這瘋婆婆很是神奇,她瘋癲已久,孤苦伶仃,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年她是怎樣活下來的。她的行蹤難測,不一定在哪裡,就會偶然撞見她一次。大約就是海嘯之後,人們紛紛傳說,見到瘋婆婆是不祥的徵兆,會有不好的事發生。春遲倒不厭煩她,因她人雖瘋癲卻並不邋遢,瘋癲之後安靜下來,神情哀涼矜傲,倒似中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千金小姐。春遲先前也只在與旁人同行時看到她二三次,從未像現在這樣,單獨,面對面。
春遲滿腹委屈,見到瘋婆婆,想起他們說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見,心中頓生怨氣。她對著瘋婆婆喊叫了幾句,站起身來,揮手驅趕她走。瘋婆婆連連退後幾步,踮著她的小腳疾走而去。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那瘋癲婆婆的笑聲彷彿還在,猶如桫欏樹的枝條,打著旋兒在空中飄飛。沒有一個人。春遲倉皇地奔跑起來。
她跑回住所。女人們正圍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飯,熱騰騰的魚露散發出刺鼻的腥味。整個院子裡充斥著女人們心滿意足的咀嚼聲,她們像一些兇猛的鳥禽,不斷撲騰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但晚飯時間可以算是她們最溫柔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女人眾多的地方,至少不會感到孤單。春遲聽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喚她,就走過去,在她的旁邊坐下來。淙淙總是喜歡和那幾個妖嬈的女人坐在一起,聽她們講從前風光的時候與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遲嚥了一口用魚露和蔬菜熬製的辣湯,抬起頭看了一眼對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飛色舞地講從前在船上見過太監的故事。春遲注意到她的左臉上有一塊沒有塗勻的胭脂膏,在泛著油光的皮膚表面一閃一閃的。雖然幾乎沒有艷遇的機會,但她仍堅持化妝;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過,成了一盒紅泥漿。
春遲看著那塊胭脂,一陣難過。她猜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會如此艷麗,簡直是以一種驕傲的姿態貼在她的臉上。春遲想起,某次一個妓女講到,嫖客將她臉上的胭脂舔掉,濕漉漉的舌頭一點點滾過皮膚……她想著那個情景,臉倏地一下變紅了。
春遲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塊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沒有吃完飯,借口身體不適,起身離開。外面已經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長廊,回到臥室。這個時間臥室是沒有人的,很安靜,只有雨水漏進來的聲音。春遲關上門,撲向那張屬於她的床。
世界何其廣闊,卻只有這張床是完全屬於她的。她伏在泛著潮氣的被褥上,哭起來。
她要在女人們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遲覺得自己陷落在一個無邊的溝壑裡面。這些與她日日相伴的女人們大多是先前在船上賣藝討生活的歌女。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生活極為慵懶和隨意,瀰散著一種糜爛的氣息。這些歌女等待著從中國來的船,那時她們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繼續從前那種歌舞昇平的生活。沒有奢華的船,沒有與她們打情罵俏的男人,沒有酒,沒有縱情的歌舞,她們就像被潮水推上岸邊的魚一樣,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憐。那些歌女們至少還指望著有男人會為她們贖身,將她們帶走。她有什麼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來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灘上看見她,發現她還活著,她大概早就默無聲息地死在岸邊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繩索,將她牢牢地捆綁,淙淙曾笑嘻嘻地對春遲說:「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謝我?」
春遲心中一沉,問:「你要我如何謝你?」
淙淙伸出手撩開春遲的額發,撫摸她光潔的額頭,說:「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隻冰涼的小白蛇,在春遲的額頭上蠕行。
淙淙還常對春遲說:「將來我們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種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總要看別人的臉色,壓抑自己的悲喜。」春遲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裡潛沒著的一種氣質,與船上的歌女們的風塵氣隱隱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圍再多的人,都進不到你的心裡,他們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樣。在船上住久了,你會忘記腳下就是大海。我們只管唱歌,喝酒,為所欲為。」
淙淙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海上生活的神往。春遲不再說什麼。
大鬍子男人出現的時候,春遲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掙扎。她看起來很安靜,亦很認命,但那不過是一種偽裝。
春遲聽到有人在敲打窗戶。她在床上抬起頭,看見大鬍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麼大,他卻一動不動。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嚴的廟宇。
他一定看到春遲在流淚,但他卻不知道這些眼淚是與他有關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個懵懂的闖入者,可他微微的一個動作足夠使她興奮起來。據說暹羅國有一種提線木偶就是這樣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鬚鶴發的掌線者,技藝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會扭動起來,若是掌線者反覆彈撥一根線,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雖是辛苦的,卻也很快樂,因為永遠都不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方向,它只要跟著動就可以了。
春遲相信,有許多女子都如她一樣,甘願做老師傅手裡的一隻提線木偶,在他的牽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試探了她。最後,就在這個三月的下午,他從半掩的窗戶裡伸進線來。她沒有掙扎,就讓他將線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許,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帶著憧憬去給他開門,以一隻木偶的姿態。他們的牽纏大戲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他是人,皮膚很黑,說馬來語和閩語混雜的方言,他會說漢語,卻很少用。
他進來後,她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良久才抱歉地說:
「海嘯之後,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所以當你跟著我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你也很冷漠……對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他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氣急敗壞將她拋下,掉頭就走。她很害怕,連忙說:「但我想這只是暫時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從前的事,我想我能把從前的事都記起來。」
男人沉吟片刻,說:「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發,這裡也沒什麼可帶走的。」春遲說著,回身又環視了一下。的確,沒有任何是值得留戀的。
他點點頭,就先走出門去,她跟在後面。穿過這座寺廟的迴廊時,她聽到女人們的嬉笑聲,她知道是她們吃完飯回來了。她很害怕與淙淙撞上,於是拉著他快步跑起來,腳邊濺起的雨水響亮地拍打著地面。男人的手心那麼熱,將熱流源源不斷地輸進她的身體裡,所有冰冷的雨絲都進不來了。
春遲的心情非常暢快,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個男人來帶走了她,非要大聲尖叫起來不可。她們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來帶走她們嗎?她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目光呆滯、沉默寡言、腦袋裡一片空白的小丫頭,竟會最先被男人帶走!她一邊跑,一邊笑了出來。
他們從寺廟的後門走,一直跑上山去。春遲從來不知道自己那麼有力氣,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好像一直在積蓄力量,膨脹,直到此刻隨著這場暴雨一起傾瀉出來。她感到人是多麼奇妙和深奧。她完全不瞭解自己的意圖,但她願意放縱自己,身體裡彷彿有一隻激情充沛的野獸,衝破重重圍阻,向著某個確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快黑的時候,春遲跟隨大鬍子男人終於繞路來到海邊。雨停了。他們像兩隻從水裡爬上來的動物,濕漉漉地在沙灘上慢慢前行。這裡曾是一個熱鬧的村落,海嘯將它徹底摧毀了。他們沿著小島的海岸線走了很遠,一路上沒見過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毀的房子,像參差不齊的牙茬一樣,殘留在小島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們好像一直沒有說過話,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訴春遲,他叫駱駝。
駱駝?春遲一時記不得這種動物的模樣。但可以肯定,它與這個粘濕而斑駁的國度毫不搭界。
後來,春遲知道,駱駝就是那種能經受寂寞、有很好的腳力的動物,它們習慣於自給自足,有節制,幾乎不會因為慾望而失控。在漫長的旅途中,它們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於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風景,甚至連小小的誘惑也算不上。
春遲以為駱駝會帶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駱駝哪裡也沒有帶她去,他們在海灘上站了很久。
春遲很餓,被黃昏時候勁猛的海風一吹,身體就像簫一般發出嗚嗚低咽。她有點哀怨地看著駱駝。而他蹙著眉,很專注地眺望著遠處的大海。海風把他的呼吸吹了過來,那是一種如驚起的夜鳥般兀烈的聲音。憑借最後一點輝光,春遲得以將他看仔細。他高大,體毛濃密,眼神總是霧濛濛的,很晦澀,嘴巴則像一口潛藏在草叢深處的井。說話的時候,春遲感到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來,帶著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臨,兩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邊。春遲一陣欣喜,她以為駱駝是要帶她坐船離開這裡。可是等他們走上前去,她才看清,這兩艘船是用來打撈遇難者的。海嘯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仍有屍體陸陸續續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滿了從海裡撈上來的屍體,一條一條的,蔚為壯觀。船被漲潮的海浪推著,輕微地晃動著,船上疊摞著的白色肉身也隨之搖擺,非常駭人。春遲受了驚嚇,躲在駱駝身後,緊緊抓著他的衣衫,想要拉著他快些離開這裡。
可是駱駝全然不理會她的驚恐,還要往船上走。春遲抓著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終於叫出聲來。駱駝回頭看了她一眼,甩開她緊抓著他的手,獨自上船去了。
船頭挑起三兩盞燈籠,甲板上站著的幾個健壯的男子,看見駱駝走上船,就迎了過去。看起來,他們與駱駝早就認識。這幾個男人應當是生活在島上的巫族漁民,他們用馬來語和駱駝交談。他們似乎對駱駝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駱駝的問話。
春遲孤單地站在沙灘上仰望著。站在船頭的男人顯得格外高大,她對他們生出幾分畏懼。
隨後,他們便一起動手,將船上的屍體搬運下來。春遲看著駱駝架起死人的兩隻手臂,另一人握住雙腳,就這樣一具具抬上岸來。空氣裡充斥著粘稠的海水與腐肉的腥味。春遲跌倒在沙灘上,開始劇烈地嘔吐。
等他們將屍體全部抬下來,駱駝又與那幾個男人交談了幾句,然後才向春遲走過來。他扶起春遲,抓起她的手帶她走。觸到他那只剛碰過死人的手,春遲厭惡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雙手很大也很暖和,緊緊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掙扎。
那麼,她只有跟著他——這個熱衷於搬運屍體的古怪男人。
第一個夜晚,他們就是在海岸邊的一間破草屋度過的。原先的房頂在海嘯中被大水捲走了,有人用棕櫚樹葉臨時搭建了個屋頂,但下午那場大雨又將它沖塌了。屋子裡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吊床、幾塊結實的石台。
能看見夜空和星星,頭髮上灑滿了月光;吊床很結實,也還算舒服;海風穿進穿出,使人時刻都很清醒……春遲為這座簡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優點,她對自己說,應當知足。駱駝將她安頓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春遲伏在殘缺的牆垣上,等他回來。橫亙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幾個當地的小孩,用糙黃的小腳撫弄著它的皺紋。有些事情,春遲越來越想不清。這個大鬍子的男子,是人,說馬來語,似乎還是個首領,他怎麼能是她從前的愛人呢?在失去記憶之前,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呢?
駱駝是很好的獵人,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獵到幾隻麻雀和烏鴉。他還帶回兩隻椰子和一根用棕櫚樹葉子做成的長管。
他從那種叫做「達馬」的樹上採集了一小撮樹脂。將樹脂裝入棕櫚葉的長管中,點燃,就成了火把。他接連做了三支,插入石縫中,將這殘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將那些鳥穿在木簽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鳥兒都太瘦,沒有一絲油水,烤過之後就像焦黑的枯枝,樣子很恐怖。因為太餓,春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串,便吃了起來。可它們實在太硬了,春遲緩慢地咀嚼著。
他們看著彼此,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駱駝先開口說:
「你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春遲勉強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點點頭。她多麼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經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個被動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說些從前的事嗎……我會努力讓自己記起來的。」春遲說。
但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著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氣,不敢再說話。春遲覺得自己的處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記起從前的事,駱駝遲早會將她趕走。
駱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過來。他的氣息猶如忽然萌發的種子,在她的身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指著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黃銅頸鏈說:「這個呢,這個你還記得嗎?」
春遲茫然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只是聽難民營的嬤嬤說,他們在海岸邊發現我時,這根鏈子就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
春遲說完,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這應當是他送給自己的,於是又說:
「他們說,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纏在脖子上。」
月光從掀起的屋頂照進來,將這根烏濛濛的項鏈照得金光閃閃。此刻,連大海也變得很安靜。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們之間搖擺。銅鏈的最下端是一柄精緻小巧的金質短刀,刀鞘上鑲滿了小顆的紅色碎寶石。
駱駝伸出手,將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裡。他從腰間掛著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樣的銅鏈,上面也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樣的鍍金色澤,同樣鑲著明亮的紅寶石。這一對短刀,猶如破碎的銅鏡重新聚在了一起。她彷彿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滿輝光、佈滿劃痕的金銅表面搖曳。春遲一陣驚喜:原來它們還是成雙成對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將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說:
「它被你弄髒了,一點也不亮。」
與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這只的確黯淡無光,陳舊許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這樣的。」春遲慌忙說,並從他手中奪過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輕輕摩挲。她從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將它遺落在院子裡,當時並不經意,也沒有再去尋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裡了。是淙淙執意要替她去找尋,淙淙說,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禮物,這樣丟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著丟失的銅鏈從雨裡回來,她將水淋淋的鏈子重新掛在春遲的胸前,笑著說:「你將來也許會很感激我的。」
這是從難民營離開後春遲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說那句話時宛如預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凜然。
春遲將兩隻刀鞘並排放在眼前。它們像兩隻隔世重逢的小獸,在她溫熱的掌心裡相擁睡去。她合攏雙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的聲音——它們的魂兒大概是相攜著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個令春遲無數次重溫的夜晚,當兩隻刀鞘碰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了。它們的相逢使她相信,流離失所的日子結束了,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為代價換取的。
可是駱駝,他是蹩腳的戀人,縱然是在這最初的動情的時刻。這時他們尚能沒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淚光,信任和憧憬——在這趟疲憊的旅途中從未期許過這些。當他情不自禁地輕輕撩起女孩額前的頭髮、撫摸她飽滿的額頭時,駱駝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腦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歡她的額頭,很少會有女性有這樣高的額頭,光潔得好像一面銅鏡。她的神情傲慢、倔強,流露出對峙的鋒芒,那些環繞在他周圍的女人絕不會有這樣的額頭。
他將她的額發一絲絲撥開,不留一根在額頭上。宛如沒有瑕疵的碧玉,他撫摸著她的額頭,像是找尋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他素來喜歡令他意外的東西:行船時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敵人的偷襲,以及眼前這個靈氣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給我講一點從前的事情嗎?也許那會幫我更快地恢復記憶。」春遲打破了寂靜,她興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駱駝更喜歡她不說話的樣子,她被他掌控著,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隻鸚鵡。他忽然動怒,一把抓住春遲的頭髮,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大吼道:「你真的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春遲拚命搖頭。男人的手勁大極了,彷彿能將她的頭皮撕裂。他們這樣僵持很久,男人才漸漸平息下來。手終於慢慢鬆開,春遲才得喘息。這樣暴烈的脾氣,她從未見識過。她在難民營裡遇到的有限幾個男子,都顯得萎頓而怯懦,也許是海嘯將他們的魂魄擄去了,使她一度以為男人都是他們那樣。而此刻在駱駝這裡,她才領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頭皮上的疼痛正在一點點散去,可是他的手彷彿還籠罩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將她再拎起來。她奇怪自己居然並不害怕他的壞脾氣,相反的,她倒是覺得,也許他只對親暱的人才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們都安靜地聽著不遠處的海浪聲,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駱駝有些口渴,他將先前帶回來的兩隻椰子拿過來,用刀在三分之一處用力一剖,圓型椰蓋落下,裡面盈滿了水。駱駝將一隻遞給春遲。
雖說椰子在這裡很常見,可是在難民營的這段時間裡她卻從未吃過。當椰子被剖開的時候,春遲覺得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陣歡快。她接過駱駝遞過來的椰子,啜了一口,覺得沁涼無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許多,先前的哀怨登時散去。她抑著歡喜,對駱駝說:「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歡它。」
駱駝一口氣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著春遲,問:「想知道你從前還喜歡什麼嗎?」
一種預感的降臨,使春遲變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濺。在那一瞬間她聽不見了澎湃的海潮,因為駱駝那埋伏在亂草從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經貼住了她的耳朵。
他決心完全掌控她,將這只十分喜歡的鸚鵡塞進他的袖子裡。
春遲尖叫著。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進他的灌木叢裡。他一寸寸貼近她。肌膚相觸,這如玉器般錚錚的碰撞聲是最輕柔的呼喚,撥開一層層雲霧繚繞,回聲直抵身體的最深處。
她一面抵抗著男人的闖入,一面卻又渴望他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她黑暗的身體,照亮它,也讓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種感覺,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牆高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麼樣的。有一天終於有人來攻城了,她阻擋著,卻又希望他們攻陷。她渴望千軍萬馬猶如洪水般闖入城門,將這座城填滿,使它不再空寂。
他將他的堅挺插入她的驚訝裡。板結的土地開始鬆動、崩裂,再一點點變得濕潤、柔軟起來。泥土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進來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勵,迅速長出根須,它所觸碰到的每一顆沙礫都顫抖起來。
她為自己這戰慄的快樂感到羞恥。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陣清涼的小雨,卻遠不能澆滅此刻灼灼燃燒的慾望。在她落下眼淚之前,他已潛進那荒廢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他們的共處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為單調而分明,留在春遲的腦海裡,許多年後還是那樣清晰。他與她做愛,去海邊抬屍體,捉鳥禽和野兔烤著吃。這樣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實。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奪,她縱容著這個男人漲滿她的身體和頭腦。春遲覺得,她好像是為了這個男人而生的。他們只有一間簡陋至極、建在殘垣斷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個房頂,但海風還是能從四面吹進來,夜晚漲潮時尤其冷。他們睡在那張搖擺不定的吊床上。她須得縮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體上面,吊床方能平穩。他們面對著面,睡熟後的男人鼻息深重,鼾聲起伏。午夜她忽然醒過來,感覺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萬變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歡吊床,再沒有一張床像吊床一樣,可以使兩人貼得這樣緊,身體與身體相吸,宛如同在一隻子宮裡。
清晨時春遲被凍醒。她將臉塞進他的頸窩裡,撫摸他發燙的身體,很快又暖和過來。這時的大海是最寧靜的,殘破的牆垣上停著幾隻藍色的翠鳥,羽毛艷麗,彷彿是身後的大海浸濯出來的。海嘯之後,它們寂寞了許多,很少能在岸邊看到鮮活的人類。此刻,它們正注視著這一對纏裹在一起的肉體,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經熄滅,周圍留下幾縷餘燼,是溫暖的、熟透的,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在最初的幾日,春遲清晨醒來亦不敢動,生怕將駱駝弄醒。但後來她發現,駱駝睡熟後,就是發生海嘯恐怕他也不會醒過來。清晨再醒來時,她便從他的身上起來,去小解,去海邊走一會兒,她甚至還在不遠處的森林裡找到了一脈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沖洗身體。她覺察到自己微小的變化:皮膚十分緻密,卻又格外柔軟。
她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掠過肌膚,他留下的氣息就像火種般被再度點燃。手指驅著火焰,沿著小腹一直向下移動。她終於觸到了那塊煙靄繚繞的地方。它一直在發燙,火種落在這裡,騰起一串光焰,迅速將它染紅了,宛若天邊的一塊火燒雲。
這樣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氣息更濃郁了,彷彿就此留存下來。
她做好這些後,就走回他們的海邊小屋去。有時順道帶回幾株紫色的萬帶蘭。那些長在大樹較矮的樹枝上的小花,帶著絢麗的深紫色斑點,它們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時候末端幾乎碰到了地面上,彷彿就在那裡等著人來採摘。
駱駝還沒有醒。他的鼾聲小了一些,也許正在清晨的最後一個夢裡穿行。春遲走近他,為他撫平蹙著的眉——看來這個夢並不輕鬆。他睡著的樣子很蒼老,與醒時截然不同。白日裡,他看起來充滿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著他,他睡得太久,臉孔已經塌陷,充滿一種毀朽的氣息。她撫摸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絲裡,就像一把收起來的傘皺皺巴巴地躺在那裡,帶著雨天發霉的氣息,令人感到窒悶。
可是這傘又好像隨她很久了,一直與她為伴,是她最隱秘的寶貝。
他的眼窩下面皺紋最多,她在一道道撫過它們的時候就覺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長,一切博取和贏得也都瞭然於心。他的陳舊彷彿是她一路看過來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時光因為太安靜而顯得格外悠長。陽光灑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來,滲入最外層的沙子裡,將它們慢慢染成燦金色。
春遲猶豫了一下,覺得只有再睡一會兒才不辜負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駱駝的身上,繼續睡去。
小蘭花從春遲鬆開的手指間滑落,被海風吹著,貼著地面飄飛。春遲束在腦後的髮髻被風吹散了,髮絲搭在駱駝的身上。癢,駱駝從夢裡伸出一隻手來,在胸前撓了幾下。
他有時也會做噩夢,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他咆哮著醒過來,發現是她伏在他的身上使他透不過氣。他氣急敗壞地用雙手將她高高舉起來。她還沒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懸空,竟好像在飛了;只是那兩隻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為鉗得太緊,將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聲,也不反抗。只等他的憤怒過去,將她慢慢放下來。當再次碰到他的皮膚,她慌忙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開。
她輕輕問:「你怎麼了?」
「我夢見我的弟弟們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嘯,船翻了,他們都被捲進水裡。」
「你的弟弟們?」
「不錯。我一直都在找他們。他們出來已經好多個月了,也許是真的趕上了那場海嘯。」
原來他是在尋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難怪他每次去海邊看那些屍體的時候表情都那麼凝重。
「這只是一個夢呵,不能當真的。有許多人都被海嘯捲走了,但他們後來仍舊能脫險。」春遲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駱駝眼神憂鬱,沉默不語,過了很久,才長歎一口氣,又閉上眼睛,慢慢睡過去。
春遲伸出手,將駱駝蹙著的眉頭輕輕撫平。她喜歡憤怒的駱駝,也喜歡憂傷的駱駝。憂傷的時候他看起來那麼無助,像等著她來安慰的孩子。
如果說有什麼是讓春遲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駱駝每日仍會問她是否想起了從前的事。有時是在晚餐時,他們都不說話,只是悶頭吃東西,冷不丁,駱駝會問一句:
「你究竟有沒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著她的手腕,那麼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閃。
她連忙搖頭。
有時是在做愛之後,他困意已濃,但心事難寧,對她說:
「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他雙手捏著春遲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她驚恐地搖頭。
他失望至極,很快便疲憊地睡了過去。這樣的夜晚,春遲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點點啃噬著她,使她覺得自己彷彿就要被丟棄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緊緊抱住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
可是七日後,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飯烤野兔的時候對她說:你應學會捕野兔,知道怎麼把它們弄熟。
他的神情肅穆,她怯怯地問:「你不想再捕給我吃了嗎?」
「日後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駱駝忽然說。
春遲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滿了淚水。她伏在他的腳下,顫聲問道:
「你要丟下我不管嗎?」
「我在島上住了這麼多天都沒有打撈到我幾個兄弟的屍體。我不能再等下去,現在必須離開這裡了。」
「不能帶我一起走嗎?」
「我生活在部落裡,你是華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們那裡去。」男人的言語之間帶著對中國女子的輕視,字字堅利,猶如鑿釘。她被刺得一陣心疼。
彼時春遲還不懂得人對於中國人的歧視,但已在他的語氣中聽出幾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麼辦?去哪裡呢?難道你要我再回到難民營,和那些歌女一起到船上去賣藝、討生活嗎?」
「我沒有想過這個。」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賣唱,討別的男人歡心嗎?」
「你們華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嗎?」
春遲心中一陣錐痛。她點點頭,淒然一笑:「不錯。除非如此,不然也沒有別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燒著三根火把的殘破小屋中間,隔著房簷上垂下的棕櫚枝(這簡陋的屋子敵不過風吹日曬,怕是支撐不了幾日了),淚眼婆娑地望見大海,春遲已經知道了事情最後的結果。她跪在他的腳下,一遍遍乞求他帶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賤的奴婢,她也願意。
他也許最後一次把她攬在懷裡,撫摸她的臉頰,吸吮她的眼淚,可是她都不記得了。她哭累了,在他身上睡著了。直至睡熟,雙手仍舊緊緊握著他不放。
次日駱駝坐船離開。那幾個每日陪他搬運屍體的男子已將船泊在岸邊,等候著他們的首領。春遲追至岸邊,抓著他的衣襟,不肯讓他離去。
船要開了,她仍是不走,糾纏著他,神情恍惚。男人們變得不耐煩,凶悍地將她和他們的首領分開。他們架著她,一直到船旁邊,威脅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將她推到水裡。她毫不理會他們的威嚇,目光繞開他們,直直地望著駱駝。她總是想,他看著她這副樣子,大概也會不忍心的。可是他放任男人們將她往水裡推。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搖擺了兩下,就摔在水裡。
她沉進水裡,嗆了兩口水,很快又浮出水面。她扒住船沿,仰起頭,仍舊死死地盯著駱駝。一串串水珠順著她的頭髮滴下來,蒙住了她的臉。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讓凝視他的視線被阻隔。
「為什麼要拋下我?」她心裡空得只剩下這一句話了。
駱駝看著她,終於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對她說:
「因為你把從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們有過的好時光,你都不記得了。這在我看來是不能原諒的事。我們不可能回到起點,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現在你明白了吧?」
現在她明白了,他拋棄她是對她的一種懲罰,因她的遺忘。
他們對視,駱駝忽然變得很慈祥。他從懷裡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較為小巧的短刀,將它重新套在她的脖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從前的事;待你記起那些,再帶著短刀來找我。」
他那麼溫柔,甚至還摸摸了幾下她的頭髮。她被他的慈祥打動了,一時間變得很安靜。其實她要得不多,他待她一丁點的好都會令她開心很久。她輕輕地扯過他的衣袖,貼在臉邊。忽然一陣疲倦,真想就這樣在海中間慢慢睡過去。
她的身子越來越沉,幾乎就要沒入大海。她向上撐了一下身子,反而沒得更深了。船已開動,她的手還緊緊地扒住船沿不放。一個男人走上前來,一腳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兩下。她痛得一陣暈眩,卻咬著牙沒有叫出聲來,手終於從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掙扎著露出水面,大聲問:
「可是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你?」
「龍目島1。島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說找駱駝,他們就會帶你去。好了,現在你可以鬆開我了嗎?」他溫和的語氣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時間反倒令她無所適從了。
她知道再糾纏下去也是徒勞,只能令他更加厭煩。她最後又看了他一眼,然後將頭沒入大海。一直等到他的船開遠,她才露出水面,將口中鹹腥的海水慢慢吐出來。所幸海水並不深,她離岸還不遠。她雙手捧著胸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邊。
春遲腦中不斷閃現各種念頭。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記憶呢?她現在非常虛弱,濕透的衣服貼著皮膚,一絲絲從她身上索去溫暖。春遲覺得應當快些回到他們的海邊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話。
她又回到了這張吊床上。一個人躺總是很不穩,晃來晃去,令人心慌。這裡還結纏著他的氣息,將她暖烘烘地托起來。她蜷縮的身體被纍纍繩索包裹,就像一隻柔軟的蠶。她就這樣濕淋淋地睡過去,甚至一度忘記了他的離去。
這一日對春遲來說,是一條界線。她彷彿進入一種冬眠,源源不斷地吐出幻覺的蠶絲,將自己保護起來。
有足夠多的愛,就有足夠濃重的幻覺。
在綿厚的蠶繭裡,她用幻覺哺育自己。
她這一生的愛情,至此已經結束,卻又好像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