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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也許愛情 文 / 張悅然

    作者:冉漁

    (一)熟悉的陌生人

    2003年的九月,我一腳踏進了北方那所學校的大門。從南方到北方,氣候和心情突變。沸騰,然後安靜。

    小令,JOLLY和李漾送我上車,我背著書包,右手提一大袋果凍,左手拎的是牛肉乾,李漾說果凍可以減肥,尤其實用於十七八歲的女生。

    呵呵,在別人眼裡我正值年輕,也許還有一大段青春可以揮霍。

    小令輕輕地擁抱我,下巴抵住我的頭髮,身上散發出一股青草的味道。這個純淨的男孩,像個弟弟。

    但我卻一直不敢在黑暗中回憶他的眼睛,像火一樣,激越地燃燒。

    J城的十月,正是秋天與冬天交替的季節。空氣中帶著微微的寒意,涼氣偷偷地鑽進我的羊毛背心裡,溫柔而調皮。從自習室到宿舍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緩緩地走在長滿梧桐的路上,看那些從我身邊飛快馳過的年輕的孩子,背著大大的黑色的書包,朝氣的,生活的。晚上的天空有些微微的紅色,就像是新嫁女子臉上嬌羞的一抹紅妝,夜的氣息撲面而來。

    第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接到小令的電話。

    小越,我在成都看夜空,星星好亮。

    同學,你好噁心啊!我在這邊逍遙自在,哈哈,你怎麼樣?我和他打著哈哈,不敢輕易洩露感情。

    我今天吃火鍋了,又想起我們在家吃火鍋吃到眼淚流出來的樣子,辣椒好辣。

    小令,以後少打電話,很花錢哦。

    我想你……

    我不敢說話,然後電話裡一陣靜默,死一般的沉寂。

    我慢慢地掛斷電話。

    印象中,小令好像是我生命中除了爸爸、哥哥以外的第一個男生。

    我們同學十四年。

    第一次上自習的時候,沒有帶水杯,看見鄰座的男生抱著一個大大的oopy的水壺,裡面裝滿了白開水,突然好羨慕,也好喜歡那個大大的水壺,像個孩子一樣頑皮。一下自習,就去超市買了一個,裝滿水,心裡馬上就滿足了,很簡單的慾望。

    家裡的書桌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個大大的oopy,是林耀送的十七歲的生日禮物。他說以後每年送我一個,直到湊齊。

    大學的第一天,我收到林耀的信。還是用我喜歡的稱呼阿R,我第一次走在清華的林陰道上的時候,心裡想我終於站在這個學校裡了,我下一站的目標是什麼呢?

    我看著淡藍色的信紙,微笑。

    林耀是我的前桌。從高一開始我們習慣了用紙條交流。在一節無聊至極的政治課上,我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後腦勺,幻想一座深不可測的原始森林。他突然扔過來一張疊得很小的紙條,同學,聊天乎?

    同學,聊天啊。

    阿R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名字。

    一日與林耀發短信:你很聰明,我也很聰明,兩個聰明的人勢均力敵,所以我們可以交流。最重要的是我們單純的關係,這是前提。

    他發過來的是會心的微笑。

    的確,在某方面我們都是聰明人。

    J大的晚自習可謂一大奇觀,三個六層的綜合樓,間間教室座無虛席,每個人都在埋頭苦幹,臉上缺少的是表情。每次七點一到,我總是踮著腳尖從一樓走到六樓,然後再從六樓走到一樓,然後再悄悄地走回宿舍,關上門,心裡有一點黯然。

    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買一盒雀巢的香草冰淇淋,舀大大的一勺,讓冰涼的感覺沁入心扉,讓心狠狠地縮成一團,然後安全。

    國慶的時候和女友一起去附近的公園,同行的是兩個同樣是大一的男生,老鄉。不過現在好像已經遠遠的告別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年代,大家輕鬆地開玩笑,單純的眼神,清澈的笑。

    然後就認識了一個學理科的男生。在我的觀念裡,男生天生是學理科的料,不像我,不能從那翻覆的公式中找到絲毫。

    那個叫宋典的男生會在清晨起床的時候發一條短信祝好心情。有時也會和他調侃,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只是不見面。

    一個晚上睡在床上,回想起某天與宋典關於文理科男生的差別的一段對話。

    文科男生詩情畫意,卻稍嫌迂腐,他分明是有意貶低。

    可是文科男生細膩,不像你們理科生,大大咧咧,滿不在乎。

    男生不就要陽光與活力嗎?

    ……

    宋典坦白,果斷,喜歡足球,遊戲,偶爾油嘴滑舌,典型的理科生。

    週四的下午有三節會計學,正學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宋典發來短信:「晚上看電影?」我暗笑,今天晚上有我心儀已久的四部動畫片,我準備不吃飯去看,想不到居然有人和我一樣的愛好。

    我回短信:「好。」

    下課的時候下著小雨,沒帶傘,冒雨從教室衝到影院,宋典站著,像個孩子一樣地笑,他遞給我一瓶百事。

    看電影的時候,都不說話,只是捂著嘴笑。

    (二)冰淇淋的眼淚

    十一月七號是我的生日,林耀早早地給我寄來了oopy,抱著它,我好像看見林耀擠眉弄眼地笑。他說阿R,生日的時候一定要笑哦!就像這個oopy一樣,祝賀你終於修煉成人了。

    呵呵,我變成妖精了?修煉幻化成人形要多少年的道行啊,我才用了短短十八年的時間,要想做到事事洞明還早呢!

    阿R啊,不要什麼事都太要強,你拒絕的次數太多了。

    你是說小令啊,我只是不想違背我的心意。

    七號的晚上,我收到一個大大的包裹,打開來,我看見一盒放得整整齊齊的拼圖,天蠍座的圖樣。我愣了,想要一盒拼圖不過是我在家的時候隨口說出的願望,小令卻一直記著,然後給我驚喜。

    不,只有驚沒有喜,我害怕自己會欠他越來越多,直至無力償還。

    決定今晚去上通宵。這是我第一次通宵,李漾在網上等。下了一天的雨,路道上全是水,鞋全濕透,走在風中我瑟瑟發抖。因為害怕,拉宋典一起,他說他今晚可以繼續奮戰傳奇。我笑。

    凌晨五點的時候,我好想念我那張小床。

    宋典看見我和李漾的聊天。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啊,怎麼可能?

    不是男朋友,他叫你上通宵你就來啊?

    呵呵,你好像小孩啊。

    我對陳果說,用一個最好的詞來形容我和小令除了青梅竹馬再沒有其他了,可是,我們僅僅是朋友。而林耀,我寧願把他當一個永遠也不見面的知己,他能讀懂我很多奇奇怪怪的思想。

    至於宋典,我喜歡他。

    雖然艱難,我終究說出了口。

    陳果望著我,眼中有些瞭解,同情,和無可奈何。

    我耳邊還清清楚楚地迴響著陳果的聲音。

    小越,你知道嗎?宋典早就有女朋友了,在北京,他們在一起700多天了。

    天氣一下子冷了起來,我穿上了毛衣,黑色的溫暖的毛絨,我把臉貼在上面,深深地陷在裡面,像只鴕鳥。

    打電話給宋典,約他去吃火鍋。他在電話那頭快樂地應答:「好啊好啊。」真是沒心機的小孩。

    再見他的時候,他的手上拿兩隻甜筒。火鍋要合著冰淇淋才好吃呢。

    可惜我胃不好,沒你那麼神勇。

    於是,吃火鍋的時候,我一隻手抓著甜筒,一隻手拿筷子,哭笑不得。

    當一大盤切得極薄的牛肉片倒下鍋之後,我直直地看宋典的眼睛,宋典,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嗎?

    宋典拿勺在鍋裡攪的手停了下來,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我突然覺得很失敗,這算什麼?

    我低下頭,繼續吃涮牛肉。

    手中的冰淇淋在一點一點地化掉,順手滑落,滴在桌子上,甜膩的樣子。

    可是我的眼眶裡擠不出一滴淚。

    (三)今昔何夕

    小時候的我是個幸福的孩子。當然我現在也很幸福,可是人一旦長大,便會背負許多沉重,幸福的概念或許由此改變。

    記得第一次去舅舅家是五歲的時候。火車轟隆隆的把我帶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擁擠的人群,明晃晃的燈光,我看見一個比我高一個腦袋的小男孩衝我微笑,叫我的名字,越越。媽媽說他是哥哥,我怯生生地把手伸給他,哥哥,你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奇怪的是長大以後再也沒有人這樣輕輕地叫我「越越」,他們只是笑著叫我「小越」,若干年後的某個有月光的夜晚,我忽然想起那個午後哥哥溫和的聲音,一剎那間,淚流不止。

    我在舅舅家住了一個月。

    哥哥有一輛破舊的女式單車,每天載著我從高高的坡上往下衝,風拂著我的頭髮,我尖叫,抱緊哥哥的腰,而他總是得意地笑。

    一次哥哥帶我去市中心玩,坐兩層的電車,我們坐在二層的最前面,看那一幢幢樓房被我們拋在身後,我興奮得手舞足蹈。可惜下電車之後的惟一結果就是:我暈車了。哥哥慌忙跑到商店用僅有的一塊錢買了一支冰棍遞給我,吃吧,這個最有效了。

    我早忘了那支冰棍的味道,但一暈車就吃冰棍的習慣卻保留到今天。

    後來哥哥上初中了,一年回到我們的城市一次,看看外婆,也會在我的房間逗留,只是很少說話,他變成了沉默而驕傲的男孩。我不知道面對他的時候該如何開口,心裡卻拚命地想要靠近。

    再後來,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只能無力地微笑,掩飾著什麼,哥哥依然無言,有時候他會用眼睛問我,驚異於我的小心翼翼。

    我感覺自己的心裡有個缺口,似乎很快就會有東西噴發出來,無法阻止。

    十五歲的那年夏天,我一個人在山裡走,走了五個小時之後,我告訴自己,下輩子決不和他做兄妹。

    我凌晨三點鐘的記憶始終留在那個無數個坐單車的傍晚。

    有夕陽,有蟲鳴,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哥哥挺直的背。

    給自己定下個約定,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告訴他這個秘密。

    三個月以後,因為一場車禍,哥哥離開了。

    因為我在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舅舅以為我和哥哥兄妹情深。

    三天之後,我開始每天唸書到深夜。

    這是我的報應。

    直到我在那個再平常不過的清晨看見等在路旁的宋典,我以為這已是下一世,神又賜我兩人毫不相干的關係。

    一切皆變為可能。

    (四)冬天到了

    佛說,前世經過法五百年的無數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

    宋典在第二天的凌晨發來短信,小越,對不起。

    那時侯我穿著睡衣,坐在床上,昨天吃的火鍋似乎還沒有消化,哽在胃裡憋得慌,看見他的短信,我「哇」一聲哭了出來,然後眼淚就止不住了。

    哭過之後,算是暫時的解脫。

    我坐在宿舍裡給小令打電話,一聲,兩聲,喂小令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驚喜。

    我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

    眼淚已經在昨天流完了,我幽幽地說了一句:「也許我還不夠誠心和堅持,所以僅僅修得五百年道行換得今生與他擦肩而過!」

    校園裡的梧桐葉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樹枝突兀在風裡。每天我背著書包匆匆地走,然後匆匆地回,像任何一個天真而不設防的女生,沒有眼睛裡的陰影。

    林耀在信上寫,阿R,有些事還是放開點,畢竟才大一呢,什麼都不懂。你不是一直都相信兩個人的緣分嗎?

    小令再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彷彿只是固執著,堅硬得像塊石頭。

    某月的某天,我在食堂遇見了宋典,斜挎著書包,有著清瘦的臉和掩飾過的笑容。我徑直走過去,輕輕地喊他的名字:宋典,宋典!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睛裡有一抹心痛。或許那只是我一時眼花。我微笑著對旁邊的人說:「對不起,放一下盤子。」

    然後伸開手,抱住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擁抱,彷彿此後便是決絕。

    整個食堂的人都看著我們,我看見宋典的臉微微發紅。

    我緩緩地放開手,對他說,再見!

    再見了,宋典。

    小令的出現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睡了午覺起來,看到小令的短信,我已經在你們學校門口,找不到你宿舍。我跳下床,衝出去。

    老遠就看見穿著羽絨服的小令筆直地站在門口,高高的個子,安然的等待。突然間,我不敢上前。

    小令是利用元旦加週末過來的,飛機票貴得嚇人。

    吃完飯,我陪小令在校園裡溜躂。

    小越,你知道你現在讓我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嗎?我覺得我們好像要分開了,你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

    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從來沒有說過,但是我喜歡你,從初中開始……

    小令突然停下來,溫柔地扶著我的肩,輕輕地吻我的臉頰。

    我躲不過,一抬頭,卻看見遠處宋典的身影。

    昏暗的燈光,我看不請他的眼睛,30秒鐘後,他轉身,走了。

    雪開始下的時候,我正坐在自習室裡看一本英文小說,我轉過頭看窗外稀溪落落的雪花,也許是個埋葬記憶的季節了。

    我是在小樹林的邊緣看到宋典傳說中的女朋友的,嬌小的南方女孩,微黑的皮膚,瓜子臉上有一雙靈氣逼人的眼睛。她說你是小越吧,宋典跟我提起過你呢。說你像個妹妹,可愛得不得了。

    我笑,再笑,一直到抑制不住的狂笑。

    姐姐和宋典會一輩子幸福的,是嗎?

    (五)不說再見

    以後我再也沒收到宋典的短信。

    寒假的時候,小令在成都等我,一起回家。

    我到北京找林耀,先去宋典女朋友的學校,在門口佇立了半天,然後離開。

    冬天過後,春天的氣息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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