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張悅然
男人找到女孩的時候,女孩正在一個小花園裡曬夾竹桃。她手裡捧著很多很多的花瓣,放在一個石臼裡面,然後她搗碎它們。他在花園外面透過柵欄看她,她穿了一件他沒見過的堇色無袖長裙,裙子是紗制,半透明質地,下擺鑲著細碎的小貝殼。她的纖細的手臂從裙子中伸出來,用力地搗著花瓣。頭髮分別從兩側垂下來,隨著她每個動作輕輕搖動。這一刻她看起來是十分恬淡的,他竟然有些不認識她了。就像她被馴服了,變得溫順如尋常居家的女子。他不喚她,只是看著她。她又拿起那些一隻玻璃噴灑,把裡面的清水混入石臼裡。然後
攪勻。男人以為她要染指甲,可是發現她走進了一扇門,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一隻貓。白色的貓又被她五花大綁起來,身上纏滿了麻繩。他注意到貓的嘴是張著的,似乎已經不能合攏,不斷地流出紅色的口水,應該是又被她拔掉了牙齒。她還是這樣,一點也沒變。他歎了口氣。可是他轉念又想,如果她當真出來幾日就變了,那麼就說明別的男人可以改變她,只是他不行,難道他不會更加傷心嗎?此時他又看到她拿起身旁早已準備好的一把扁平的刷子,然後蘸滿了紅色的夾竹桃汁水,刷在貓的身上。她又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在貓的哀叫中她變得越來越歡喜。最後貓變成了紫紅色。她把麻繩解下來,貓的身上尚有白色的花紋,這樣看去像是一隻瘦弱的斑馬,紫紅色斑馬。他發現事實上這隻貓已經沒有能力逃走了。它的腳是瘸的,企圖逃離卻歪到在地上。它的脖子上還有繩索,女孩抓起繩索就牽著貓走,貓根本無法站立,幾乎是被硬生生地扯著脖子向前拉去,紫紅色的貓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邊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機,喀嚓一下,給她的傑作留下了永久的紀念。
女孩並沒有欺騙男人,她的確被幾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孩虜獲,並關在這個園子裡。可是他們對女孩並不壞,常來和女孩一起玩,給女孩抓來貓,採來夾竹桃,還給女孩買了新裙子。女孩在這裡玩得亦是十分開心,並不急於離去,漫不經心地等待著男人來「救」她。她對此應是十分有信心,她知道男人必然回來搭救她。
男人和那幾個男孩見面。付了錢。領著女孩走。男人回身看到,那幾個男孩把女孩玩剩下的貓投進了一口井。他聽見咚的一聲,並且可以想像,清澈的井水立刻和紫紅色花汁混合……他看女孩,女孩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面,對這聲音毫無反應,而手裡仍舊拿著相機到處拍。
他帶女孩回家,生活照舊。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女孩開始不斷地離家出走。每次都只是帶著她的紅鞋和照相機。他開始覺得這是她和她的母親在氣質上的某種暗合。如果她這亦可以算是對藝術不竭的追求的話,那麼她的確有著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男人常常在清晨醒來,發現女孩已經不見。她也不再給他留下字條。但他知道她不久會來信。她仍舊是那種平淡的口吻,仍舊不會忘記和他做個遊戲,不透露行跡,只是讓他去尋找。每一次,他都只能收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的紅鞋。或者在乳白色細膩的沙灘上放著,或者在一隻雕塑前面放著,或者根本毫無頭緒,放在一個亂糟糟的集市裡面。他都要認真地看,耐心地去尋找。並且有時候亦會給他帶來新的麻煩。她弄死了動物園價值連城的孔雀,要他去賠償;她去賭錢,欠了大筆的債務……
男人唯有不斷地接受任務。而他的殺手公司當然已經察覺他的衰老——他已經不適合再做一個殺手了。所以他們不再派發給他新的任務。可是他卻不斷索要,終於,他開始脫離他的殺手公司,直接上門去和僱主聯絡,他就這樣開始搶殺手公司的生意。
他已經癲狂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她的時候。如此這般,他才可以得到足夠的錢,這是他去找她的憑借。每次如是,他的懷裡揣著裝滿錢的牛皮紙信封去找女孩。按照照片上的蛛絲馬跡,宛如最高明的偵探破案那般地尋找。他在每次找到她的時候都感到精疲力竭,可是他看到的卻是一個精神飽滿,生氣盎然的女孩。女孩必定過得還不壞,多數時候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他們都很「照顧」她。不過她還是玩著自己的,沉湎於自己創造的遊戲中。其實她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別人,永遠是她自己的自娛自樂。她帶著她的相機,弄些越來越古怪的東西拍著。被拔掉渾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滿孔雀毛的刺蝟,裸身的男人排成隊爬樹。他每次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她,然後把她帶回來,雖然他知道她很快又會跑出去,但是這個過程對於他而言依然重要。他現在的生活除了找尋她,還剩下些什麼呢。
他格外珍惜她在家的幾日。他喜歡每天都對著她。他再也不顧忌地看著她。她換衣服,她洗澡。
那日女孩看到他在看著自己洗澡,於是叫他進去。他和她同在狹促的浴室裡。他那麼近地看著女孩的胴體。他顫微微地伸出手,觸碰那塊傷疤。那是他在這女孩身上留下的印記,有它為證。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定的安排,他給予了她這塊差點要了她的命的傷疤,可是她回饋給他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牽引,他必將追隨她,拿出自己所有的來給予她。他觸摸到了那塊傷疤,在那麼多年後,它變得更加平順光滑,像是一塊放在手心裡的肥皂一樣溫潤。可是也正是像肥皂一般地從手心溜走。
他終於掉下眼淚來。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長途的奔波對於他幾乎不再是可能的。他希望她不要再走。然而他又知道這對於她是不可能的。他想,當他帶著女孩翻越那孤兒院的圍牆的時候,就在心裡暗暗地發誓,他要給她自由,至少,就算別的什麼也不能給她,他至少會給她自由。所以他不會困住她,他願意看她像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樣子,雖然這帶給了他諸多痛苦。
那麼,他想,就讓他死在她的手裡吧。這也許是最完美的結局。他本就是殺害她媽媽的兇手。他一直對她做的事情也許就是一場歸還,那麼,就讓這歸還徹底吧,他把命還給她。於是他對她說:
你知不知道,其實是我殺了你媽媽。你身上的傷口也是我開槍打的。男人終於鼓足勇氣說。他到自己的房間取了槍給她:你可以殺死我,就現在。
女孩點點頭:我知道,我記得。
男人愕然。男人問:你不恨我嗎?為什麼不報復我?
女孩淡淡地說: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報復你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嗎?一點也不刺激。沒有任何驚奇。我對於這樣的事情不感興趣。
這是多麼可悲。她清楚一切,卻連一點憎惡的感情亦不能給他。她一點感情也不肯給予,是這樣的決絕。
男人哭著說:你殺死我吧。這樣的折磨可以結束了。
女孩冷淡地搖搖頭:可是我不想這麼做。我對此不抱興趣。她轉身走了,落下男人拿著他的槍,跪在冰涼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