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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張悅然

    女孩過十五歲生日。他帶女孩去最大的商場,讓她隨便選禮物。女孩看上了一架小型卻功能俱全的相機。他於是買給她。她很開心,一路上喀嚓卡嚓地亂照。她也對著他照,他蹙了一下眉,頭一偏,躲開了。他嚴肅地說:

    我從來不拍照的。除非我被警察抓住,必須拍留案的照片。

    女孩聳聳肩,吐吐舌頭。轉而去拍別的東西了。

    女孩從此迷上了拍照。她隨時把小照相機帶在身上,到處喀嚓喀嚓地按快門。她拍得東西亦都像她的人一樣與眾不同。她似乎對於表現生活中的美毫無興趣。只是喜歡那些駭人的,悚然的東西。有時候男人看到那些照片,很奇怪她是如何找來這些素材的。瘸腿的狗,身上勒滿了白色的尼龍繩子,四腳朝天;一隻青蛙被漆成了鮮紅色,蹲在一片荷葉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一個滿頭長滿瘤子的醜陋老婦,心滿意足地大口吃著一隻腐爛透了的蘋果……女孩非常迷戀她自己的傑作。她把它們一張一張貼在自己房間的牆上,她的床頭,寫字檯前。

    她開始不讓男人送她上學去。她說她要在路途中拍照。男人從來就不會勉強她。於是男人就同意她自己去,自己回來。她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男人亦克制著不問她,只是默默地觀察著她。她已學會自己洗照片,每個晚上都會把白天照的底片拿出來擺弄半天。男人就這麼看著她牆上的照片多起來。

    終於有一天,男人在照片上看到了陌生男子的裸體。他身體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掉身離開,心中卻帶著極大的怨怒。

    晚飯時間,他們都悶頭吃飯,不說話。可是看起來都有話要對彼此說。最終還是女孩開口說:

    我想要個新相機,最好的那種。

    這是女孩第一次開口向男人索要什麼。這是她第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一副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的態度。所以男人應該感到很開心,因為女孩終於對他有所要求,而他對於女孩,並不是毫無用處的。所以他理應答應女孩。可是時間不對,這個時間他的心裡正十分難受。他覺得這照相機像是一個有魔法的盒子,從它的裡面放出了可怕的邪惡的魔鬼,而女孩被這魔鬼誘惑了,她越來越走向一條背離他的道路,他根本無法抓住她。所以他說:

    你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並且你對它已經過分著迷了,你不覺得嗎?

    女孩愣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女孩一定沒有想到男人會拒絕她的要求。她被寵溺慣了,什麼都不用開口就可以得到。她以為自己一旦開口,更是什麼都可以達到。可是男人卻拒絕了她。她並沒有繼續央求,她再也不說話。男人忽然有點懊悔,他覺得他不應該拒絕她的,他怎麼能拒絕她呢。可是這個時候女孩已經站了起來,離開了桌子。他們一個晚上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不過女孩看起來亦沒有什麼反常,她仍是洗她的照片,晾起來,洗澡等等。

    第二日女孩照常去上學。男人一直看著她在自己的身前走來走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二天晚上女孩沒有回家。男人從晚飯時間開始等,終於等到了不耐煩的時刻。於是他出去尋她。可是他完全不認識她平日裡結交的朋友,他去了空蕩蕩的學校,卻一個人也看不到了。他只好沿著她放學回家的路漫無目的地找。他找了海邊,找了附近賣照相器材的商店,找了超級市場,便利店,飯館……可是他都不能找到她。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他黯然地回到家中。這是她第一次夜不歸宿,他不斷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同意了她的要求,那麼就一定不會這樣。他從沒有這樣後悔。

    他一夜未睡,坐在客廳裡,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希望忽然間有她上樓的腳步,然後是她旋開門的聲音。可是已經是午夜,整幢樓裡都是死寂的一片。

    他一直這樣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她仍未回來。他又開始出門尋她。他去了學校找她,得知她已經兩天沒去了。他更加焦灼,詢問同學。似乎女孩平日裡和同班的同學關係都十分寡淡,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在中午的時候返回家。他擰開門的時候,發現門已經打開了,他連忙進去,——她已經在家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正在吃一碟昨天剩下的冷飯,大口大口地把已經幹掉的米粒送進嘴裡。他忽然那麼心疼,他猜測她應該兩天都沒有吃東西了,只是為了和自己慪氣。他走去廚房,很快地炒了一碟碎玉米,做了一個魚湯端出來。他把這些端到她的面前。她看見了就立刻吃起來,看起來是餓壞了。她不解釋什麼。他亦不問。他心中已覺得寬慰,只要她回來,他覺得已是足夠。她一個人喝光了所有的魚湯,吃下了整碟玉米。然後她回房間去了。

    他仍能夠從大窗戶裡看到她。他驚訝地發現,她正從書包裡掏出來的東西,是一個很大個頭的照相機,他沒有見過,不是從前的那一個。他驚了一下。他衝到她的房間:

    你哪裡來的這相機?

    別人送的。

    不能憑白要別人的東西。男人厲色地說。

    不是憑白。我們做了交換。女孩立刻反駁道。

    你拿什麼換?男人反問道。

    我陪了他一天一夜。女孩回答,亦是淡定坦然。

    你陪他做什麼?男人憤怒了,吼道。

    做愛。女孩毫無羞恥的顏色。

    男人終於聽到了這樣一個答案。這也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害怕到他想也不去想。他總是迴避這樣的想法,因著擔心自己首先受到傷害。可是卻仍舊發生了。他的小藝術品,他的寶貝。他心中有著慢慢裂開的溝壑,他心碎地低聲說:

    你怎麼這麼賤?就值一個相機的錢嗎?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說:

    你不是也一樣嗎?你從前做那些交易的時候,可能還不值一個相機的錢呢。這沒有什麼可恥的,勞動所得,不是嗎?

    男人一時無話。他看著她,這不是一個15歲的女孩。他也許搞錯了。他從領起她的手帶著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錯了。她其實是他的一面鏡子。他在她這裡看到了自己。這也許是為什麼他第一見到她,就感到一種十分勁猛刺眼的光。因為她是他的鏡子,她反射了他身上所有鋒利的,尖銳的東西。

    男人終於感到,自己一直憐惜這女孩其實是可憐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時候讓自己感到虛空,他無法和自己對話,和自己交流,因為他是個刀槍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領進了自己的生活,這其實是找到了另外一個和他一樣完全沒有溫度的人和自己對峙。他們就像兩面牆壁一樣,都這樣冷森森地面對面聳立著,他可以通過她聽到自己的回音。所以注定他無法進入她,無法傷害到她半分,因為她會把他施於的傷害都反回來。

    他痛苦地搖搖頭。他的女孩還站在他面前,她站得鬆鬆垮垮,重心都在一隻腳上。整個身體是斜著的。這女孩自小就是孤兒。她沒有父母親教給她應該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草,肆意地瘋長,毫無規則界定。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尋常女孩,這和他一樣。可是他以為他可以給她很多東西,令她看起來像個正常女孩。眼下看來他還是失敗了。

    他帶著嚴重的挫敗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可是當他聽到她在隔壁的房間唱歌,他仍是無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邊唱歌一邊擺弄她的新相機。她用它給自己拍照,不斷地對著相機做出各種嫵媚的姿態。噘起嘴,弄亂頭髮,瞪圓眼睛。然後她拿出了她櫃子裡的紅鞋。那麼多的紅鞋。她把它們都放在地板上,排起來,像是一隻一隻捕獲的魚要放在熾烈的陽光下晾乾。她開始給它們拍照,然後穿上它們,給自己的腳拍照。她的表情很歡喜,不斷地從那些鞋子之間跳來跳去。

    男人倒頭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裡,她的歌聲仍在,像是一種魅惑的歌劇背景,根本無法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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