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葵花走失在1890

正文 霓路 文 / 張悅然

    一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當嚴肅。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他說,走吧。

    我跟在他的後面。我的裙子很長,牽牽絆絆。他的步伐很快,我幾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鏈斷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來不及撿了。我記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婆柔軟的深陷的臉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我連忙在心裡向她道歉,我說對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著我。

    外婆,這個夏天我們是這樣決定了的,我們要去遠方。

    我聽見我的外婆在天堂裡輕輕歎息。

    二

    我就這樣跟著這個男孩子走掉了。是一個夏日的晴天——也許陰天,我沒有抬頭看。我發現自從我愛上這個男孩子之後,我四周的氣溫一直沒有變過。

    是那種有雲朵的黃昏才有的氣溫。紅彤彤的雲彩,微微的冷。

    華燈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熒熒的眼睛在前方笑。我們從此刻起上了彩虹。筆直的彩虹。

    我們牽著手,表情嚴肅。我覺得我的表情是過於嚴肅了,像參加自己的婚禮一樣嚴肅。一草一木甚至一絲絲空氣都在引領著我走向幸福。我對著我前方的幸福肅然起敬。我牽著一隻手,我是多麼信任我牽著的這隻手啊,它給了我從小到大所有憧憬過的事物,城堡,壁爐,種滿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園子,或者還有一隻不會打呼嚕只會撒嬌的貓。

    我來說說未來的生活吧,屬於我們的,小野。

    小野在前面走路,沒有聽到,可是我已經開始在不斷不斷地說啊。

    每天睡覺前他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我可能因為對結果不滿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為他不肯更改結尾而生悶氣。背對著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還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在院子裡給我的草莓澆水,貓已經被餵飽了。

    在一個有河流的小鎮居住。每個月固定的一天他會帶我去城市的遊樂園坐摩天輪,買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給我。並且拍照留念。我喜歡那種舉著火炬的勝利表情,喜歡那樣的微笑。勝利啊,勝利地獲取甜的味道。勝利的香草味也環繞在他的身邊。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掙一點錢就可以實現的幸福。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個夏日黃昏離開。我們很快很快地去向遠方。我們那珊瑚色香草味的遠方。我們那蜜糖一樣黏稠,湖泊一樣清澈的遠方。我們剛跳上火車,就聽到了火車的哽咽。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哭。我想醞釀一點眼淚是很有必要的。我應該哭的,告個完整的別給我的城市,我們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的媽媽她還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過門口的奶茶店仍舊會給我買我喜歡的紅豆冰。她會急急地趕回家,叫我出來吃。這一次沒有那個睡衣扣子都懶得認真繫好的、帶著貓一樣散漫表情的女孩出來應她,用滿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間她們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女孩說話的時候湯匙翹在嘴裡,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動地回答一些問題。她的答案很簡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為衣衫不整、把音樂開得聲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亂而被數落。她有時候會還嘴,有時很安靜,這要由她的心情來決定。等到媽媽開始做飯的時候,她就已經穿好衣服了,把頭探到廚房裡,說我不在家裡吃晚飯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後她轉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媽媽這時候會不會很失望。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帶上門,一蹦一跳地想著小野向著小野出發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燈都亮起來,她的盛裝的夜晚到來。

    我很後悔我沒有向我的媽媽致謝。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這麼多約會,直到最後導致我的逃離,我竟然沒有想要感恩。致謝之外或者我還應該致歉。生我養我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場毀容。她的皺紋總是像春天的草一樣繁茂生長。可是她仍舊有一種我無法靠近的尊貴與美麗。但我逃走的時候居然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帶。

    我媽媽沒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沒有反對。她不認為這個問題需要思考。她覺得那個男孩是我的同學,笑容軟軟的,頭髮豎豎的,安靜得沒有任何破壞能力。是小野的樣子太具有蠱惑力了,我的媽媽以為他和我們家門前的一棵植物一樣普通。所以我媽媽經常看到他卻未曾給予他一個隆重的眼神。我會在喝牛奶的時候突然說,小野喝牛奶的時候是必須加糖的。熱騰騰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媽媽說他可真奇怪,像個沒長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撿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著氣息濃郁的汁液。小野管它們叫桐花。我於是也叫它們桐花。我媽媽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鑽進房間。她看到我用我最美麗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們。她甚至看見我把昂貴的香水倒進去。她說這些花有這麼珍貴嗎。我說小野說它們是身世最淒慘的花朵。因為它們生在最高的樹上,所以跌下來的時候會受很重的傷——而且它們跌落的地方通常沒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們沒有辦法滲到泥土的紋路裡,所以它們沒有辦法順利進入到下一個輪迴裡。我不知道我的媽媽到底聽進去多少,她只是建議小野去數著桐花寫童話。她說小野可以以寫童話為生。我媽媽肯定也注意到我最喜歡的動物由優雅的長頸鹿變成了呆笨的小豬。我拒絕再看好萊塢的電影,卻能對著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幾個鐘頭。我沒有再買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為覺得它們太過於中性化了,我開始喜歡繁複的花邊和層層疊疊的蕾絲。我想我的媽媽看到了我的這些變化,可是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以為這些僅僅是我漫無目的的成長。

    火車上很熱。多數人在睡覺。這個擁擠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這樣走掉了啊。他們的遠方又是什麼模樣呢?我看到送行的人遠了。他們有的哭了,揮著手,可惜這隻手無法觸及行者的遠方。

    小野更換了一張CD機裡的唱片,把聲音開得很大就閉上了眼睛。我聽得出那是他喜歡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歡那種有一點過時可是仍舊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帶著不斷更新的滄桑。我覺得她們的聲音是一種裊繞的蛇。我喜歡她們可是我痛恨蛇。它們鑽進了小野的腦袋,就再也不出來了。她們在那裡和小野說話。七點過五分,小野,多久你沒有和我說話了?

    天漸漸黑了。我害怕起來。我用很微弱的聲音叫我旁邊這個還握著我的手的男孩。他沒有反應。我在選擇離開的時候就明白,在以後的大多時間裡或許我都會這樣孤獨。我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感覺到了他的掌心紋路。三條線。延續著我的一個像紙聲一樣清脆的未來。我的手指沿著那條深楚的線輕輕滑下去,帶著一滴眼淚閉上了眼睛。

    三

    天黑透的時候火車就要穿破夜色離開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頭和麻木不仁地吃著青草的綿羊。它們從來不會嘔吐嗎?那麼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驕傲的蚱蜢遺棄的草。小野突然睜開眼睛問我是不是下車。我說好。我們不慌不忙地下車了。

    是鄉村。小野拿出相機來,給離得很近的一隻綿羊照了一張相,然後給我照了一張,然後給我和綿羊合照了一張。我對那只瘦骨嶙峋的綿羊並沒有什麼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時候離它很遠。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們照得很美,無論是我還是那隻羊。

    小野拿出一塊桌布鋪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見到這塊桌布。是明黃色的向日葵圖案,在這個沒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點刺眼。我說是你特意買到的餐布嗎。

    他說是。他說你是喜歡向日葵的不是嗎。我擔心我們見不到向日葵你會想念。

    我看著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會兒。

    小野帶了一點蘇打餅和香檳酒。他用小的音響放了一點P.JHarvey的歌。是Dry。我對那個美麗女人的印象是她閃著大眼睛帶一塊頭巾的樣子。我很滿意她的這一形象,很鄉土,和此時的氣氛很相稱。可是那個女人一刻也沒有安和過。她其實早已不鄉土。

    我突然覺得這很像我小的時候年年都參加的春遊活動。事實上也許小野也僅僅把這當成一次春遊。他的世界裡,任何複雜的東西都可以抽像成最簡單的童話意象。私奔可以抽像成一次春遊,而我,或者僅僅像是他小的時候牽在手裡一直沒有鬆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臉說我的臉紅了。顏色就像一種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臉真的紅了。他走過來,親了我一下。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親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輕很輕,很快他分開。我們都是很寡慾的人。我們都有一點潔癖。如果擁抱很緊,出很多的汗是會把彼此弄髒的。我們現在洗澡有點麻煩。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給他添麻煩,小野一直這樣告訴我。

    我們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邊昏昏欲睡。殘剩的酒氤氳在周圍的空氣裡蠱惑人心,使沒有醉的人想醉。我輕輕問,小野,你能養活我嗎。

    沒有回應。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會兒小野才說,你說什麼。

    我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

    半夜的時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開出很多粉紅的小花。他說他忘記了帶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去取東西。他把Kenzo的香水塗滿我全身。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樣灑在我的身上。

    遠處有狗叫的聲音。是不是被過濃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車站。我們買了票就回到了車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要下車,今天又為什麼重新回到車上。

    車向遠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鉛筆開始畫遠處的風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風也畫上,因為此時此刻我只能感到勁猛的風。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意識到我的形象是多麼潦草。

    我覺得我的青春縱身一跳,消失在一個沒有名氣和回音的山谷裡。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應是小野的一個助手。他必須逃走是因為他需要自由地熱愛油畫,熱愛攝影,熱愛音樂和文學。我想我是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的,因為我是愛他的。所以他帶上我走了。他帶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他愛我的前提是我不僅愛他而且愛他的那些熱愛。

    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小野具體要做些什麼才算實現了他的夢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幫上他什麼。我沒問。我什麼都沒問。小野你有多少錢,小野你要以什麼為生?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棄他轟轟烈烈的計劃。那麼我們就要掉頭回去了。我們回去也許就不能這樣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相愛了。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彩虹道路了。我們都會變得很世俗。他會因為大家剝奪了他純粹地熱愛藝術的權利而惱怒。那樣,他就根本沒有心情來愛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應當和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須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愛人相處,不管他要做點什麼事情還是乾脆沒有事情可做。

    我的確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學、音樂、電影還有繪畫中的任何一項中傑出。他的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輕蔑的智者的味道。這使他永遠都不會發霉腐朽。他永遠都會是一個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陽光下閃著粉紅色的熒熒的光,有著香草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寫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時候先是寫小魚的故事,一對魚,是食肉的小魚。他們是夫婦。他喜歡吃他的同類,他吃光了魚缸裡所有他的同類,最後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麗和溫順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終還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滿月般的魚身子變成了尖尖的月牙,溢著冷冷的光。

    那是小野的處女作。我知道曾經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這個故事弄哭了。她們吸著鼻子,抽泣著問:這,這是真的嗎?小野聳聳肩,笑得很輕蔑,帶著那張寫著他的故事、沾滿女孩眼淚的紙走掉了。

    我想他有這樣的愛好,他喜歡把女孩弄哭。他其實有一點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覺得她們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麼地需要她們啊。如果沒有她們的眼淚他的文字就會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學幻想就永遠沒有機會由一隻毛毛蟲長成斑斕的蝴蝶。他可能就永遠不會有想飛的慾望。

    那個時候他還不認識我。所以還好他沒有機會討厭上我。

    我知道小野的這一段歷史,他一直很有名氣。他一直有著蓄勢待發的銳氣。

    後來小野開始寫小貓的故事。小貓的故事被糾纏在一個愛情裡。愛情因為小貓的死亡而告終。那個故事是我看過的有關小貓的最動人的故事。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邊有些人抱著自己的小貓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地哀傷。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適合編造愛情故事。他就是太適合創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對愛情很輕蔑,沒什麼激情。愛情就像在他每天經過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偉的建築物一樣,他天天路過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態和內部結構,以至於沒有了絲毫想要進去的慾望。他仍舊常常路過,常常看到好奇的人們在門口張望,帶著對愛情無比的熱望,他覺得好笑。

    那篇貓的故事使很多人認識了他,這個無論在多麼糟糕的狀態下都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的男孩。他不喜歡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動作是用一個模糊不清的笑來回答問題或是話沒說完就掉頭走掉。他的臉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細長,曾用來練習過鋼琴,怎麼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長得是時下很流行的一副樣子。

    後來他就開始寫人和人的愛情了。故事總是悲劇。那些人總是沒有道理地分離或奇怪地死掉。人們都以為男孩小野是在愛情里長久居住的孩子,人們也以為小野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可事實上在我出現之前,小野的生活裡根本沒有愛情,愛情只不過是他路過時懶得側目的靜物。

    我出現的那個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畫。他喜歡著文森特?梵高。他喜歡過一大圈子的畫家,最後重新回來喜歡梵高。他說文森特的臉上有紅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燒燙了的赭石色。是個可以分辨出來的分明的男人。

    小野很喜歡說:分明的男人。

    小野在學習油畫之前還分別學習過鋼琴和吉他,還有攝影。他覺得對於它們他都喜歡,他從未捨棄,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觸到它們,它們對他是一樣地重要。當然還有文學。它們好像都和小野發生過無比絢麗的愛情。

    可是在別人看來這個男孩的確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麼。看起來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棄。他在不停地變換方式糟蹋著金錢和時間,還有愛他的人的熱切期望。

    小野開始遇到很多環境帶給他的麻煩。他想飛的時候發現翅膀一邊生長一邊變得異常沉重。他開始了一個藝術家和環境慣常發生的矛盾和鬥爭。儘管他還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什麼都不是。小野開始覺得他和藝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決定改學油畫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他變得很無賴地張口要錢,他的很優雅的形象毀於一旦。

    小野常說他迷戀梵高就是因為梵高和他一樣是個無賴。

    他說他比梵高樣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讓人生厭。

    小野在那個春天穿瘦瘦長長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個皮製品店子裡訂做的,樣子有一點可笑。他走路的時候很小心。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畏懼這個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隻瀕臨滅絕的動物,可是沒有人會來挽救。

    小野除了熱愛他的藝術之外什麼也沒有做。他甚至懶得碰煙卷,也覺得從喝醉到清醒的過程是浪費時間,但他還是變成了一個很不受歡迎的奇怪男孩。他沒有什麼朋友,儘管男孩們經常驚喜地在他那裡發現珍稀CD,女孩子們仍舊會被他的小說弄哭。可是小野一點都不屬於校園。他在一次語文考試的作文中寫了一個感人的故事。整個故事是一個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產手術。他說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女孩就忍著疼笑了。小野對他的這段描寫相當滿意。他是太滿意了以至於他在後來的那一堂講評作文的課上居然衝動地舉起手來要求讀那一段作文。事實上這的確應當歸罪於那個蹩腳的語文老師。他從來沒有重視平日裡博學好問的小野同學。

    他沒有認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寫了什麼。當小野站起來要求念一念的時候那些邪惡男生們在慫恿地喝彩。這位老師就允許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的時候老師才回過神來。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地看著其他同學,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碎的小汗粒。

    這件事情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膽小的女生居然被嚇得臉色蒼白。第二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來到學校聲討這位老師和可憐的小野。

    可是在承認錯誤的同時小野堅持那不是他從什麼地方抄下來的,而是他自己寫的。

    小野喜歡他自己寫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他用這些故事把自己和這個氣味混濁的世界分開。他也果然做到了分開,他一直都是孤獨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女孩子們覺得小野是一個深邃的洞穴,她們喜歡洞穴以及洞穴裡面的傳說,但沒人會因為迷戀傳說而決定進去居住。所以沒有女孩會愛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舉著一塊碩大的橫幅出現。呼籲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這只絕境中的珍奇動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這個動物吃到了他的體內我都不知道。直到整個天幕暗下來我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書包穿了結實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門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說,走吧。神情嚴肅。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鑽進了暮色裡。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世界裡好像什麼都沒有了,我惟一能夠做的是屈從於我面前的這份愛情。我對著小野發出邀請。邀請他進入他常常路過的這座名為愛情的靜物。並且讓他永遠在此居住。

    我認識小野的春天,小野來到我朋友新開的酒吧,他給我的朋友帶來幾幅畫面奇怪的油畫,畫面上幾朵髒兮兮的雲彩像污垢一樣粘在黑鍋一樣的天空上。一個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著水藍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隻樣子猥褻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一個欣賞他的畫的朋友。

    我記得我當時坐在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忘記天氣了。應該是沒有皺紋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樓陽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氣舒展身體,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我穿了一件尖領子紅格子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間的小貓咪花紋一樣的長絨毛的毛線背心。還有橘紅色的皺皺巴巴的長襪子和黑色條絨的裙子。我的半長不短的頭髮很麻煩地編成了很多個系有彩色毛線的小辮子。

    我記得那身衣服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我總是低頭去拽我的襪子。軟軟的襪子滑下去了。裙子皺了,頭髮鬆了。我那個時候多麼介意。

    小野後來說,我是他在那個明媚春日裡撿到的一個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裡看到一個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長得好看,像個娃娃。這是他形容美麗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滿足。

    我當時的處境比一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娃娃的處境稍微好一點。我坐在房間裡面。衣服雖然滑稽可還算體面。然而我看起來很憂愁。其實我只是在長大。長大的過程太過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地憂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小野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蓋在他的影子裡。我白白的臉暗了下去。從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讓我再見到陽光好不好啊?

    小野後來說,那時候我的眼睛裡有一種恐懼。那種恐懼充滿了誘惑力。我是個在眼睛裡種滿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講話很多,而我很安靜。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懼中好奇地看著充滿危險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因為他的建議太多了。

    他說,你應當更換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麼可以用這麼繁複的花瓶。怎麼可以插塑膠花。插一株麥子都會比這個好看。他說桌布換成單色的吧,格子的顯得亂糟糟的。他說音樂太難聽了,為什麼不放我從前送給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臉色很難看。他說有個攝影師會來拍他的酒吧。他得認真招待他,因為照片會刊登在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上。然後我的朋友就下樓去了。留下我和這個很有想法的新銳畫家對坐在四月的和光裡。

    可是我覺得小野說得對極了。我心裡很高興。因為我像他一樣厭惡塑膠花朵和那些能刺傷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樓一直坐著。我們以幾乎停滯的速度交談著。後來我們決定下去看看那個有名的攝影師在拍些什麼。他在拍蠟燭和雞尾酒。蠟燭總是熄滅,攝影師的頭上全是汗。我們站在一個角落裡。我聽到我身後的小野輕蔑地笑了。

    我們重新回到二樓。終於我主動開口講話了。我說,你覺得他拍的東西很俗氣是嗎?我又聽見他輕蔑地笑了。小野驚奇地看著我,眨眨眼睛說,如果是我,我會把你也拍上。你看到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嗎?就把你拍成那個封皮上的模樣——低著頭,頭髮從兩邊紛紛垂下來,只看見鼻子和眼睛的陰影,手裡是一枝沒有開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為花莖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緊緊地握著花。花好像在漸漸開放。而血液在緩緩流淌。

    我過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長中無比重要的一天。我學會了無比安靜地去贊同一個人。像一個櫥窗裡的布娃娃一樣平和而優雅。我想跟他走。那會使我的整個冗長的青春有趣許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著。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絕交。因為我的朋友遲遲不肯換掉塑膠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憐,小野覺得二者密切相關。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說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你以為你是畫家還是詩人?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無賴。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酒吧。

    小野終於什麼都不再說了。他只是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著我的朋友。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驕傲。他被刺傷了——事實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靜了。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小野肯定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他站起來。他走了。我看到了一個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傾斜著身子,好像再也無法承載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來。跟隨著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傷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忍受著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爭執的時候都適時地離開。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會成長為一個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靜。穿著一些鮮艷的小衣服,戴糖果樣子的小卡子。每次來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寵愛我。他常常邀請我來他的酒吧玩,因為他看出我在成長裡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這個在街上遊蕩的狼狽的布娃娃領到了他的宮殿裡。現在,他看到我緩緩站起來。跟著小野,走向門口。

    他可以稱此為一場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這個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見的那個親切的粉紅色女孩驟然變成一個因為愛情會跳腳憤怒的女人。

    我跟著小野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後面有劇烈的破碎的聲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塗鴉的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隻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歡的。它碎掉了,那些字符被肢解了。一段有歷史記載的光陰就這樣湮沒了。

    我和小野仍舊離開了。我跟著小野走出那扇門,從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氣。

    外面應該是炎熱的。夏天已經到來了。有知了吵鬧的叫聲。熾烈的陽光像一種劣質的香粉一樣厚厚地撲在我的臉上。我從前所有可貴的記憶都變得庸俗和廉價起來。我的少女時代已經和那隻馬克杯一起碎得一團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我跟著小野橫穿馬路。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一輛大卡車飛馳過去。小野穿過去了,可是我沒有。我停下來。

    小野突然倒回來,抓住我的手領著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厭其煩地所描述的,我捏著小野細細長長的手指,觸到了深陷的掌心紋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們的愛開始於那隻手。我抓住了它。我們奔跑著過了馬路。我在一棵梧桐樹下咯咯地笑。小野覺得我居心叵測。我擁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腳尖,下頦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我常常無恥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後忍無可忍的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愛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應當留下來,幫我的朋友掃起那只破碎的馬克杯。我一定會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裡。那是一個我的已經破碎的時代。橘紅色一樣焦躁的時代。

    那是小野心愛的夏天。小野帶著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遠山。但是多數時候他不帶我出去。他說他要一個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帶上我去實現。他留下很多CD和電影給我。親親我的臉頰就走了。我覺得這像我小時候的暑假。我的媽媽留很多零食給我,然後親親我的臉頰,走了。我可以只熱愛零食,不想念我的媽媽。但現在我只想跟隨小野,不迷戀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媽媽一定會回來,因為她捨不得我。可是小野隨時可能走掉。我知道他捨得。

    很多電影冗長而寡淡。情節太稀疏。給我太多時間去想念小野。

    《暗戰》是小野要我看的電影中極少的港片,商業片。我是多麼喜歡裡面的愛情啊。記得潔塵寫的電影評論中把電影裡的愛情稱做「清淺之愛」。覺得小野的表情跟那個病人殺手劉德華的表情很像。他們一樣地決絕。一樣愛得很輕蔑。我看到那個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劉德華的身後,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我跟著小野離開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記得,小野並沒有對我說他喜歡我。我看到貓一樣溫順的女人把頭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疊在手上。那是他們所有的愛情。像一個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個很完好的集合。

    這真是一場瘦骨嶙峋的愛情啊。沒有血肉。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場骨感的愛情因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勝。我想讓自己的愛情染上那個電影的顏色,冰靜的靛藍色,帶著波光粼粼的憂傷。

    在夏天末了的時候,我的營養不良的愛情驚喜地得到了它的補給。那天小野來找我。他有一點焦慮。他說他想拍電影。他問我喜不喜歡小津安二郎,他說他想拍那樣的純淨的電影。在一個鄉村或者什麼角落裡,讓自己所有的慾望都暗淡下去。讓每一分鐘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我注意到小野說的時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的。我覺得他像一架馬力十足的水車,在飛快地轉動。把璀璨的水珠都濺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滅的慾望。他把他的慾望濺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濕了。可是我必須承認,那是一種我熱切盼望的沾染。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這個叫做小野的男孩。極樂對於我來說就是我永永遠遠住在這種病裡。我常常想要讚美我的媽媽是因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聽小野說完他的計劃。我甚至沒有表現出對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票房的懷疑。我的確看到很多的電影藝術家們奉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為極品,我甚至看到他們在採訪錄像上無比嚴肅地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對他們影響最大的。可是我覺得他們的電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點也不像。所以他們成功地賺到了錢。我擔心認認真真學習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養不活我也養不活他自己。可是這個問題重要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樣我就滿足得不需要問任何問題。

    小野說完之後,用眼神對抗了一會兒我的安靜,終於他又說,我要帶你一起走。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一點都不侷促。很輕快的。好像是問我借一根大頭針一樣輕鬆。

    可是我想說的正是,這枚大頭針你不用還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嗎。離開,我們兩個人,牽著我們無比消瘦的愛情。我們躲起來,他拍他的電影,我來養胖我們的愛情。我永遠在他的右手邊,和他並排站著批判這個世界。朋友酒吧裡就是不應該用塑膠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溫度的體溫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靜下來。

    我想了想,決定問他一個問題。這是我第一次問他問題。我住在他的心裡。我可以背誦他所有的念頭。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圍著我的15平米的小房間走一圈一樣簡單。所以我從不發問。我打算問一個問題,只是因為我想聽到那個我想要的答案。

    我問小野,你為什麼想要帶我走呢。

    小野說,我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地嫉恨這個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樣地嫉恨這個惡俗的世界。我們都像無辜而乾淨的小水珠,我們本來是會被蒸發上去的。就像聽從了上帝召喚的人們會上天堂一樣。我們會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們是它喜悅的眼淚。可是可是,我們在上升的過程中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灰塵可真多。我們的身體上都沾染了那些顆粒狀的無賴。我們的身體越來越沉。我們變得臃腫而混濁。我們再也不能成功地飛去月亮。我們再也沒有資格做一顆月亮的眼淚。所以我們盤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著灰塵外套的水滴結在一起。那一時刻我們很開心,因為我們被叫做雲。或者是白雲。我們就認為我們真的是潔白的。雲有不能承受之塵埃。我們終究會辟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間。我們又是一顆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和鼻涕唾液沒有什麼區別。

    我和小野是兩顆有潔癖的水滴。我們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塵的旅行或者是骯髒雲朵的棲息。

    我和小野是一樣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靜和隱忍的。或者說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語地煩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慾望的水珠濺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慾望開花了。我躍躍欲試地要出發。掙脫雲朵這個垃圾場一樣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飛。我們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潔淨。

    我有一點難過。因為小野所說的原因並不是他喜歡我。他沒有說過這句話。從來沒有。在那個穿過馬路,義無反顧地一起牽手走到梧桐樹下的下午,他也沒有說。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為他好像說過了。我覺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說這句話。

    我喜歡你的。這句話像一隻振翅的蝴蝶一樣停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說,《暗戰》中的愛情是我所標榜的不是嗎。到最後,女孩都沒有聽到她的殺手愛人說喜歡或者愛。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後走了一段。小心地跟著,不丟失。

    於是我說,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我和小野再次決定下車的時候是在D城市。因為D城市剛剛下過雨,天空和樓群的輪廓都很清晰。我已經太久沒有摘掉隱形眼鏡了,整個世界彷彿下了很大的霧。潮濕的眼窩裡乾癟的世界,而且沒有了天氣。所以看到D城市的時候我很開心。

    是個南方的城市,細細長長的小街,形狀怪異的小店舖。我們開始重新恢復孩子般的激情。我們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個美術商店裡買了一本Swatch手錶的宣傳畫冊。裡面

    有十年來所有Swatch手錶的樣子。糖果顏色。取著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畫冊像一本五顏六色的歷史書。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歷史書。我長大的過程中,Swatch漸漸變得不再昂貴。甚至不夠莊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手錶品牌。

    去音像店買了些CD。事實上我們帶的CD已經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賣CD仍舊可以活一段時間。可是我們仍舊滿足又開心地買下那些CD。多數我們都是擁有的。只是沒有帶上它們。比如我喜歡的Mazzytar的,Mono的,還有小野喜歡的Pattismith的。同樣是落時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錢之後我站在店門口,突然覺得很淒涼。我們講話很少,寂寞環繞。很多時候,我們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聽自己的音樂。我們都用音樂把自己導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賣亮晶晶的銀飾,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卡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變成了一個粗糙的布娃娃。可是這一刻,我忽然懷念起我那囂艷的粉紅時代。我穿粉紅色條絨A字裙和大頭皮鞋、扎雪青色頭巾和用毛線綁一頭辮子的時代。我想起那時候我媽媽多麼地熱衷於給我梳頭髮,扎辮子啊。那時候我已經讀高中了。每一個早晨我坐在桌邊吃早餐,我媽媽站在我的身後給我梳頭髮。她不厭其煩地給我用毛線纏十幾條彩色的辮子。她還喜歡給我買「淑女屋」蕾絲花邊的襪子。我猜想我媽媽小的時候一定沒怎麼好好玩過布娃娃。她通過我彌補了她小時候的遺憾。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的媽媽是多麼熱愛她的這只布娃娃啊。

    我試戴了幾個卡子。衝著小野笑一笑。然後摘下來。

    我看到了一隻手鏈。銀色金屬紫羅蘭色的碎鑽。繁複和虛假的高貴。很落伍的。可是它讓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隻手鏈。那只我和小野飛快奔跑的時候遺失的手鏈。某一個皎潔的夜晚,我的外婆拉過我的手,把那隻手鏈給我套上。那時候,我興奮極了。

    我搖一搖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沒有摘過它,在外婆的葬禮上,我緊緊地抓著它軟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為了跟隨小野,我甚至沒有停下來撿起它,珠子們就這麼波光瀲灩地各奔東西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外婆,一點也沒有,甚至連她的一條皺紋都沒有過。

    我戴上了這條手鏈。搖一搖,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見小野已經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鏈,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餓了。小野帶著我走進一家日本壽司店。賞心悅目的橘紅的生魚片。潔白的米和青草顏色的調料。小野知道這是我格外喜歡的。他和我站在外賣的櫃檯前,小野問我,你要吃哪一種。

    我看看價格。我覺得它們其實很便宜。善良慈愛的爸爸媽媽一直使我是個富有的孩子。我從前買它們是不需要低頭研究它們的價格的。可是現在,我知道買過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譜之後,我們已不會有很多錢了。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野重複了一遍,搖搖我:你喜歡的是哪一種?

    我仍舊不說話。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說:我可以決定吃什麼,是嗎?

    小野說:是的。

    我說:那好,我吃一個麵包。然後,我想要剛才的那隻手鏈。

    小野看著我。他可能覺得有一點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氣。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壽司店,掉頭奔向那家賣銀飾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小野拉著我的手,在一個天空和樓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們最應當的樣子。在我沒有出逃之前,我所想像的逃離是沒有任何苦難的。僅僅是我們牽著手,像一隻剛剛蛻變出的蝶的一對翅膀一樣,永遠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嗎,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歡裙子。因為我知道的,你會拉起我的手,我們在風裡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飄起來的時候是多麼好看啊。每一個褶皺都會舒展開。和煦的風梳理著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個細節都鋪散在我的面前。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是一個動物。因為他們一直在動,在呼吸,在跟隨我們成長。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買下了那只流露著俗氣的華貴的手鏈。他給我戴上。看到我的臉上帶著一個吃飽飯的滿足微笑。

    我仍舊是吃了壽司作為晚餐。那是小野堅持的。是我喜歡的杏色生魚片。還有緋紅的魚子醬。小野坐在我的旁邊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遠,然後伸長手臂去夠到它們。這樣我的寶貝手鏈就會響起來。嘩嘩嘩的。我以為我回了我從前的那個滿是泉水的城市。

    住進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樓梯,遊蕩著女人曖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間的牆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對戀人,壁虎在偷聽。它一定覺得太乏味了,因為我和小野根本不講話。我們並排睡在同一張床上。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連話也不說。

    小野起身去沖涼。他換了一件無袖的棉制緊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條牛仔肥大的中褲。

    我仔細看看他。覺得他的頭比我想像的要大,身子比我想像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調。像個發育不良的苦孩子。我於是有一點想笑。可是真的是愛他。不會因為和想像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剛剛好。怎麼都剛剛好。

    我去沖涼。發現我的腳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結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驚訝,因為它們傷勢這麼糟糕我卻一直沒有察覺。因為奔跑的時候我在我的極樂裡。我的視野裡只有前方的那只摯愛的手。我沒有多餘的鞋子了,沒有藥水。我把這些情況默默地說給我的腳聽,並告訴它們我真是不想再麻煩小野了,所以拜託它們自己好起來。

    我睡覺的時候把腳用毯子包起來,整個地包起來,不讓我自己和小野看見它們。我和小野只有一條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說,你霸佔了整個毯子。我說是嗎,對不起。

    我的傷口潰爛了。它像一隻褐色的蜈蚣一樣盤踞在我的腳上。我覺得它把我弄髒了。

    我覺得可恥,我不想讓小野看到我的可恥的潰爛。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時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後面。我不讓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發現的時候是中午了,我不記得我們已走過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邊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方向。他買了一張地圖,然後他就走在前面,尋找,迷路,再問路,不停地追趕巴士。我覺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我甚至開始喪失掉堅持我的優雅的決心和勇氣。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邊發抖。然後他看下去。看到我的雙腳。它們紫紅的顏色,濕漉漉的。我的眼睛盯著小野。他的難過和他的厭惡。是有厭惡存在的。他開始因為我醜惡的雙腳厭惡我了。那一刻我是多麼難過啊。我想和我的雙腳分道揚鑣。它們連累了我。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車。他在下車的時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覺得那是一種蠱惑的藥膏。深入我的骨髓。我開始雀躍。我覺得我可以拋開我的雙腳,可以跳起來,像一隻羽毛勃發的鳥。

    可是我沒有。他鬆開我的手。在馬路邊。他打開他碩大的背包,開始摸索著尋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膠布之類的東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麼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說,小野,算了。停下來休息就好了。

    他沒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點一點把東西拿出來。我們站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擁擠街道。他迎著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裡的東西掏出來。像是警察局裡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邊。潰爛的雙腳,不肯放棄微笑的臉龐,侷促不安的眼神,我們是多麼可憐。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他們也許只是過客,只是經過。可是在我看來,他們都是衝著我們來的,走得越來越近,看著我們。像是要吃下我們。

    我說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啊。

    他的一半東西已經在外面了。像座五顏六色的墳塚一樣堆在我們面前。小野蹲在地上,雙手伸進背包裡去,一把一把地掏出來。他的牙是咬著的,我聽到它們響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啊。他覺得我的難看的腳給他帶來了恥辱。

    小野終於找到了。他拿著膠帶站起來。他把膠布給我。遠遠地遞給我。然後他背過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確了他在厭惡我。

    我和小野隔著一段距離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腳跟在後面。我們被他的眼神拋棄了。

    我沒有力氣去強求那隻手回來。它高不可攀。

    小野應該沒有錢了。他很久沒有胡亂買東西了。

    我們沒想過要離開D城市。可是也沒有留下來的打算。我們就這樣僵著,他跟我說話很少,牆上的壁虎失望地走掉了。

    下雨。我坐在黑的房間裡。看見雨水進來避雨。它們進了房間,可是無處可去,只能窘迫地粘在牆上。

    小野說原來出走是這樣暗淡的一件事。他終於說了。我坐在黑黑的房間裡,他站在門口。他說他什麼還沒有做呢。除了幾張照片。

    他輕蔑地說,除了幾張照片。我想起那幾張照片。在我的青春跳失身亡之後空空如也的我站在那裡的照片。的確值得輕蔑。

    然後小野出去了。帶了相機什麼的可是沒有帶我。我看見他的手合上了門。我知道我如果無恥一點就上前去抓住那隻手。我再哭起來最好。我想說小野別走,別走啊。

    可是我沒那麼做,事實上在我跟了小野的那天起我就足夠無恥了。一想到和小野分開,眼淚那麼輕易地就掉下來。然而我瞭解小野,不會有轉機。他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我就是透明的風。多麼無力的風,甚至沒有辦法吹亂他一根頭髮的風。

    我在連壁虎都掃興而去的房間裡做了一個夢。我認為自己根本未曾睡著,恍惚坐上了地鐵或者火車一樣進入一連串的夢裡。

    我吃紅豆冰。灼熱的午後。媽媽說如果出去鎖好門啊你。有電話找爸爸。我說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啊。小朵來找我站在門口說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後她走了。她新交了長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的男朋友,她說她得表現好點。她又說那個鼻子特別高的男孩子沒怎麼見過蓮花和泉水。她說她帶他去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不去蓮花年年開啊已經一點新意都沒有了。

    嘩啦嘩啦下雨了。我在陽台上一邊收衣服一邊聽Mono。Mono是我心愛的樂隊,男孩子和女孩子,兩個人的樂隊,乾淨,不亂。我站在陽台上聽Mono。心情舒暢。我翻看照片,舊的畢業照,有個女生我忘記名字了,發短信給小朵:畢業照第二排右邊第三個女孩子叫什麼啊。

    我昏昏沉沉醒來時意識到那是我曾經的一直的有些無聊卻津津有味的生活狀態。我覺得我的心被揪起來了。被扯著向我離開的北方飛。我的身體像無法熨帖的襯衫一樣和我的靈魂分隔。

    蓮花泉水,粉白顏色和嘩嘩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滿頭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她太幸福了她喜歡晃著顏色花哨的頭髮說煩死了煩死了讓我離開這裡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沒有來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樣就這樣化掉了。我現在好像一個過季的馬戲團明星看著自己當年舉著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著那只完美無瑕的冰淇淋在我頭頂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淚。

    我吸了一口氣,眼淚就出來了。它們像兵荒馬亂中的逃兵,順著我茫然無神的眼睛闖出來。它們很無知,它們只是想找一個洞逃出來。它們說你的內部太糟糕了啊都爛了你知道嗎我們受不了了我們要出去啊。

    我跟我的淚水對話,我說對不起我知道啊我爛了我知道了求求你們不要離開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分開了因為我的靈魂乾癟了。你們別離開啊。

    我坐在床邊和我的眼淚對話。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失敗了小野,真的,我這一刻特別後悔。我開始狠狠地想家了這一刻。小野我想媽媽因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啊。你怎麼在我們一路走來的途中就丟失了呢。

    夢裡我媽媽一直說,你不要亂跑回家早些我給你買刨冰回來。

    她太善良以至於我懶得致謝。

    小野仍舊沒有回來。

    我不停地聽到閣樓的樓梯在響。我聽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們真的很堅強。沒有流下眼淚來,即使頭破血流。

    我想出去尋找小野。我覺得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我沒有來過D城市。我也沒有地圖和錢。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舊帶上門就跑了出來。

    樓梯上也有了我跑動的聲音。我咳嗽。衝下去。

    我闖到大街上。我記起一部小說裡的描述:散著頭髮奔跑。腳流血。

    我去哪裡。小野你在哪裡。小野,我來了你在哪裡。

    我向左,堅持一個方向。我堅持跑下去。我的腳又開始流血。我要爛死在這個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邊走一邊爛掉。上帝保佑我在爛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記得《廣島之戀》裡那個要命的女孩子。她愛了一個敵人作為情人。她非得愛他不行。她叛離了世界。世界來圍攻她了。

    她被關在冰窖裡。她說這裡也好呀這裡有我的情人。

    沒錯。那個納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裡身體將爛未爛的情人。她繞著他走來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現在一樣。像我現在一樣披頭散髮。我要去前方,遠方。我踩在一條霓虹閃爍的斑斕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經像彩虹一樣消失了。

    圍繞一條街,我來回走。我想小野回來的時候會經過這兒。經過的時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個招呼給他。我跟在他的後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後來我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在街角一個很華麗的美發店門外的大玻璃裡看到了小野。我堅信這是一種吸引,使我可以這樣盲目地摸索著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隻高腳的旋轉的椅子上。套著一塊深綠色的圍布。小野衝著一塊火焰一樣明亮的鏡子笑,暖和的。他的頭髮已經短了些,像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一根一根豎立著。他帶著紳士笑容和理髮師親切交談,不時會有小撮的頭髮從他的臉旁邊劃下來。

    我早該想到小野應該來剪頭髮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的凌亂。

    小野還沒有看到我。我把頭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長滿白色苔蘚的玻璃。我多麼貪婪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野。我看著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來。

    我的腳要斷裂了。頭很昏。再透著玻璃看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裡面了。

    玻璃像電影屏幕一樣一閃一閃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過玻璃走出來。

    我媽媽來了。她說你出門怎麼不帶鑰匙呢。她說紅豆冰化乾淨了。真是的!

    我張了一下嘴。想說對不起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媽媽不見了。

    小朵來了。她說我身上香嗎,這是新的DKNY了。她仔細看看我說,你怎麼現在這樣頹廢和邋遢呢。

    她也不見了,我來不及問那個高鼻子的男孩子還同她一起去賞荷花看泉水嗎。

    爸爸也來了。他說孩子你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你什麼呢?

    他自己思索著,消失了。

    我看到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他還是穿得很講究,走過來。

    我一陣痙攣。我是那麼不想見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過來一定會笑話我。

    他笑說:原來這就是你的下場呀。這就是你走之後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著他離開的時候是多麼決然。我把他扔在後面和初夏的鬱悶裡。他怎麼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麼和一個驕傲自大的男孩子這樣走了。他摔了那個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說,你不要後悔你永遠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說,好,我不會後悔,我和小野永遠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過來。嘲弄的浪濤像一場咆哮的海嘯。

    我本能地退後。我不能讓他靠近。我用手拍打著這塊演戲的玻璃,結束吧,結束吧。

    我也許瘋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諷;我也許爛了,可是決不在人前丟人現眼的。跑吧,讓我安全地離開。我轉身逃跑。

    最後,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現。他從玻璃後面推門出來了。頂著他嶄新的頭髮樣式。我想說你終於來了。和我一起跑吧。我們不能被嘲笑。

    我們的燦爛夏天永遠都不能過去。走吧,小野,我們跑著繼續去遠方。

    我沒有得到小野的答覆。我看著他沒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視野裡緩緩地橫了過來。像安靜的河流一樣橫了過來。

    我躺在一家小醫院。我在輸液。我發燒,還說了很多胡話。

    我看見小野在我的旁邊。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說他看見我在美發店的門口拍打玻璃,然後瘋跑,看見他就對著他喃喃地說話,然後倒在地上。

    他說,幸虧我看見你的時候很及時。他是這樣說的。好像他是一個英雄。

    他看見這女孩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貫喜歡的驕傲女孩子的樣子。她像被關的動物。溫順裡帶著他無法降伏的執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掙脫他的手。掉頭。

    小野讓我坐起來,他抱住我。小野的臉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樣懸掛著。月亮向太陽借了光。小野的光來自什麼地方?小野,此刻我覺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這白的床單,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還是一樣純潔慈愛地照顧著我。

    我們燈綵一片的道路也是個假象。小野你扔一塊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長在燈桿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這樣做了。我們一邊走在我們的光明大路上你一邊消滅著光亮。

    我的眼淚逃逸出身體。懦弱的東西們,都走吧都走吧你們。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塊Pizza給我。我的心立刻溫暖和柔軟起來。我說,你也一定很久沒有吃了,我們必須一起吃。

    他從來不讓著我。我們就一起吃。都省卻了說話。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兩個人都很餓了,這塊餅不夠大。可是我們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來了。我們覺得剩下部分應該是對方的了。我們兩個都是無比倔強的傢伙。我們誰都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塊難堪的餅只能在我們中間冷掉了。

    小野安安靜靜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說給我聽。

    他說他賣了他的手錶。

    他又說他看了場畫展。糟透了,他說。

    我簡單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應當顯露什麼樣的表情。他不應該這樣。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足夠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場畫展的時候一定就知道不會好的,不是他所喜歡的,可是他仍舊去。也許只是為了看完之後批判它,自己衝自己發發牢騷。

    小野繼續說,畫展很糟糕,他見到那個好看的女畫家像迎賓一樣站在門口。男人們於是來膜拜這個花一樣紮起來的女人。

    於是你就進去了是嗎小野。我說。

    我的腳開始疼。小野說你的傷口縫了好幾針。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我的手錶摘下來。給小野。我第一次決定諷刺他。我說小野,再去看吧看畫展。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糟糕。

    小野看著我。他嚇著了。他發現我的眼神像兩塊因為天氣開始寒冷而燒起來的炭火。我不再安靜,開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著我。他的視線受到了阻礙。我們之間有一塊我爸爸我媽媽一起送給我的手錶和一塊冷掉的餅。

    什麼東西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阻礙。任何東西砸下來,我們的愛情都完了。

    我繼續說:小野,沒關係的,你拿去賣或者怎麼都行啊。反正不是什麼珍貴的生日禮物。我爸我媽就喜歡這樣,沒事情總是送我禮物。

    我的這個句子說得非常費力氣。最後的字怎麼也說不出來了。這些字在我的心裡來回撞擊。我的心裡面很空蕩。因為我的良心沒有了。

    小野臉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塊。像是日全食過去之後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說,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給我買刨冰的女人給我買禮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樹葉辟里啪啦地落下來。我家門口的樹,葉子掉下來,沒有機會見到我它們就腐爛掉了。一個輪迴有多長呢,再次相見的時候或者我是一棵樹了。小野,讓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總是說,讓我做一棵樹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現在覺得很有趣呢。我忘記小野你是有腳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樹也會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樹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熱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簡略的枝幹。我把我長大之後的第一個故事寫在上面。

    他們只允許我寫一句話,我就寫:我要跟著小野走。

    這句話占的空間太大了。結果它擠佔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帶著這幾個空空蕩蕩的字來來去去地跟著你奔波。它不想家因為良心沒了啊。

    小野再坐過來了一些。他拿開手錶和餅,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他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不太愛我。

    他說,是這樣的嗎。

    我說,是。

    我看見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難過了嗎。

    小野再靠近。他的臉上有凝結的冰凌和大塊的暗影。我記得那天我跟著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時候,這張臉不是這樣的。這張臉上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理想。它和那個夏天裡的所有東西一樣曬著陽光。可是比那個夏天裡的任何東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開始逃跑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嚴肅。嚴肅是一種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黃色有關的表情。我們是那個夏天被震落的驚喜。我們咄咄逼人。我們灼灼逼人。

    小野說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幾秒鐘,他抱住我。我是路邊那個有些憂愁的布娃娃。他充滿責任感地撿起了我。我感恩了一個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親愛的我們不能放棄呀。

    小野的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臉還黑去了大半。熱情沒有了從前的洶湧。可是我們在這個時候終於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說話他會認認真真聽到。如果這個時候我問問題,他會好好地作答。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太多的時候他把身體卸給我,帶領我走,這個殼子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輸液管子幾乎要被我扯斷了。可是我仍舊抓住不放。這樣緊,我的指甲故意嵌進去。有血嗎。小野,它們熱嗎它們奔湧嗎。小野我喜歡我們都流血,墳墓殷紅。

    小野我現在這樣狠狠地抓著你是因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鱗片。我不喜歡你這種冷漠的魚的形象。我不喜歡那些塊狀利器。我要把它們揩下來。

    小野和我這樣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兩個落難的災區兒童一樣抱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認識。我們嶄新嶄新地相愛。在我們自己擊落的上一次愛情的碎片和廢墟裡。那是我們不能再提的一場災難。

    小野說:原諒我。

    他在黑黑靜靜的病房裡,說出這工工整整的三個字。他說了這三個字為我止血。因為此前他發現我渾身是傷。痛得開始到處衝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這個時候意識到這個女孩是他必須來好好給予治療的病員了。他有太長的時間把她擱置在旁邊,左手邊,右手邊,他忘記了,忽略了,反正隨便。他這樣輕易地一放就繼續他自己的偉大工作了。

    這個在他左邊或者在他右邊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愛著他,可是他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開始記怨他,她最後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離她這樣遙遠的地方。她抓不住那隻手,於是放聲大哭。

    破舊的病房,假裝純潔的潔白的床單。我們從這裡重新開始。手錶,Pizza,你們都來作證,我們要重新開始。小野說要我原諒他。

    原諒吧原諒了呀。我們上一個沒有成功書寫的故事。放它過去吧。你看這新生的愛像個小說一樣華麗。像棵樹一樣筆直。像這個秋天一樣濺滿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沒有了繁重的一直壓迫在他神經上面的夢。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開了嗎。油彩膠片你們都離開好嗎,從小野的腦子裡離開一會兒好嗎。我只想和這個男孩子單獨呆會兒。沒有理想的沒有壓迫的他。那個身體裡沒有了你們的他。

    我要繼續說。我和小野緊緊擁抱。有熱浪,夏天再襲。我們都很感動。

    小野說,你睡吧,我們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懷裡睡覺。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軟,我沒有被他堅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護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下,可是後來我丟失了她給的禮物,跟著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夢裡露面。今天她回來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為什麼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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