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水仙已乘鯉魚去

正文 第37節 文 / 張悅然

    璟慢慢地步行回家。終於要回去了。算起來不過是離開了一天,但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好像又很用力地把那八年重新過了一遍。秋天來了。天一黑下來,就變得很冷。璟縮了縮肩膀。她還穿著短袖衫,半截手臂在乾燥的秋天空氣裡透出青寒的顏色,冷風吹至每寸皮膚,像是插秧一般地令汗毛齊齊地聳立起來。璟忽然很想快快回家,她非常慶幸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一個地方,她在如此無望的時候還可以回去。但她忽然發現,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璟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走了幾個鐘頭,她拖著疲憊的身體緩慢地上樓。內心已經漸漸平復。她想要和出版商說一下,希望他能通融,亦要先幫小卓交上大學的學費。她可以一邊到咖啡店打工,一邊再重新開始寫小說。要去看優彌了,很久沒去了,只是怕她問起新書。這樣會令她失望吧。但是再給她幾個月,這一次她會更快地寫完。

    她終於到了家門口。從口袋裡拿出那把冰冷的鑰匙,打開了門。

    深夜的家裡一片漆黑。客廳裡沒有人。小卓的房間緊閉著。她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璟推開房門,摸到牆上的開關。啪。

    那聲音像是一聲渾濁的歎息。那很悶的聲音嗡嗡地繞在耳朵裡。璟一打開燈,便看到他們。是他們,不是他。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裸體,在他長大之後。小的時候他們曾一起鑽進浴室沐浴,她記得那個時候他的頭很大而脖子細細的,像一隻小鴨子一樣昂著臉。她歡喜他的一舉一動,並相信這身體能夠變得更加溢滿光彩。時間的確應證了她的話,他現在是一個美少年,可以和希臘神話中的光芒四射的神媲美。

    小顏躺在他的懷裡,嬌柔得宛若將要被揉碎的花。她那漂亮的長髮繞著脖頸,一直灑到胸前。他們是這樣的纏綿,這樣的彼此需要並緊緊抓住不放。

    這驟然看到的一刻令璟幾乎眩暈。她已經太久沒有想過這男女之間的事情,她與小卓一起單獨生活那麼久,自己卻總似被嚴冰包裹著,他們從未靠近或者有這樣的衝動。她終究還是把他當作小孩子了。

    璟又忽然想起小時候偷偷在桃李街3號陸逸寒和曼的房間門外看裡面的事。那是她童年時天空的一道閃電,如此亮,令人睜不開眼睛。現在便是另外一道閃電,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劃過。這難道是一種不能消止的折磨嗎?

    璟退出房間。那個動作,就像是徹底的謝幕。那扇門咯吱咯吱地合攏了,以一種令她和裡面那個眩目的世界隔絕的姿勢。

    璟用最快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間,不多時小卓便來敲門。璟隔著門對他說,我太累了,事情留到明天再說吧。她聽見小卓的拖鞋聲音漸小,他走遠了。

    那天璟以為自己一定會徹夜不眠。可是奇怪的是她躺下之後,立刻睡著了,並且一直到天明。清晨她醒來睜開眼睛,把這些天的事情從頭想了一遍。她對自己說,璟你應該覺得開心才是。別人的事情以後再也不會影響到你,牽絆你。誰也不會令你揪心,你真的是為自己而活了。了無牽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應該慶祝。

    她打開房門,卻看到小卓就坐在門口的地上,抱著膝蓋睡著了。小卓立刻醒過來,抬起頭看著璟。璟欲言又止,逕自走去了陽台。小卓跟著她走過去。璟一推開陽台的門,就看到了大片的夾竹桃的紅花。一盆一盆的,圍了陽台一整圈。應當是小卓為她的生日買的。中間還有一張籐椅,仰面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她一陣難過,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昨夜竟下過暴雨——她一點都未察覺,現在看到每朵花上都有水珠,倒是更柔媚了,只有那不能擔當負荷的,才會折了。她閉上眼睛想,這樣的早晨恐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陽光還沒有變得刺眼,鳥叫聲清晰得能夠辨別出來自哪個方向。樓下的人在陽台上照料花草,抱怨昨夜的雨太大。

    璟給自己點了一枝煙——這時的璟還極少抽煙,偶爾在難過的時候拿出一根點上,她慢慢在籐椅上坐下,閉上眼睛,晃了幾下:這籐椅很舒服,籐枝一點都不扎人。璟輕輕地說。

    是個二手貨,很便宜。小卓立刻說。他始終很膽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小卓長大了,懂得省錢了。璟沒有睜開眼睛,笑著說。

    小姐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不經過你的允許,就和小顏在一起……小卓的語氣像是私奔的小兒女對封建家庭的長輩說話。璟搖搖頭,苦澀地說:這是你的自由,你長大了。

    不,我應該先問你的意見的。對不起。小卓垂頭喪氣地說。

    我不是你的家長。璟煩躁地回答他。她睜開眼睛,坐起來,不再搖晃籐椅,歎了口氣說:小卓,你的這個決定沒錯。只是我覺得我應該搬走了,你瞧,你已經長大,會照顧自己了。璟絕非與他慪氣,只是覺得令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似乎做不到。女人的妒忌是最要命的東西。

    不要,小姐姐,不要離開我們。小卓繞到她的前面,抓住璟的手。聽到小卓說的是「我們」,璟就黯然笑了一下,旋即又想,自己怎麼對個別的字詞還那麼計較?她眼眶紅了,委屈地說:我記得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長大就不會被惡鬼欺負了,我說是,你就很害怕,害怕我先長大,丟下你自己走了。現在看來,原來不是這樣,原來是你先長大了。

    不是,小姐姐。是你很早很早就長大了,已經走出去很遠很遠,遠得我看不清你了。小卓在璟的腳邊蹲下來,迎面緊緊抱住了璟。看到璟不置可否,小卓又說:小的時候,我也覺得,會一輩子和小姐姐在一起,心裡不會喜歡其他女孩子。爸爸走後,我便和小姐姐相依為命,成了彼此的惟一親人。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親近了。小姐姐看起來是那麼高,像雲端的塑像,冰冷的,夠不到的。怎麼才能走近小姐姐的心呀,我常常想。

    璟迷惘地看著小卓,問:是這樣嗎?

    你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可我從你這裡看到的自己,是那麼懦弱無能,我不能幫你分擔任何憂愁,看著你那麼憔悴沉默,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給你更多的麻煩。小姐姐,你知道嗎,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害怕自己生病。我知道那很貴,而且也會讓你更加辛苦。

    璟一陣心絞,哽咽道:你做到了,小卓。自從陸叔叔離開我們之後,你一次也沒有生病。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沒用。你是令我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

    但我並不是你真正需要的人。你喜歡我的爸爸,不是嗎?他讓你覺得安全,溫暖,不是嗎?你在寄宿高中躲著不見他,努力去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他不是嗎?爸爸死後,我很難過,但他一直沒有離開我們。他在我們中間,因此你常常把我當成爸爸。小卓雖然語氣淡然,可還是讓璟愣了一下。她和小卓從未涉及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但她必須承認,當她和小卓靠得很近的時候,她就能感到,陸逸寒也很近。但她還是否認道:不,不是這樣的。小卓,我沒有把你看做他的替代品,我能夠分得開。

    我不是替代品,但我這裡也沒有你的愛情。小姐姐,你喜歡給我買天藍色的衣服,但你從來不知道,我不喜歡天藍色,喜歡天藍色的是爸爸啊;小姐姐,你以為我最喜歡的畫家是蒙克,可喜歡蒙克的是爸爸而不是我;我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懷舊的家裡,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是爸爸喜歡的……但你永遠都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小卓說著,酸楚難當,埋下頭去。

    小卓本打算好好地給璟過一個生日。那日他給璟剪頭髮,與璟約定要她打開自己,令周圍的人可以靠近。璟答應的時候,小卓很開心。然而那天下午她卻失蹤了。沒有電話,沒有任何留言。他們不能想像,只是去散步,怎麼能那麼久。而他們準備了野餐的小竹籃、午餐肉和金槍魚做的三明治,小顏準備了好大一塊橙色格子的餐布,鋪在地上像一隻小船。

    諾亞方舟,小卓說。小顏就不禁抿嘴笑了。她湊過來,親吻了一下小卓的臉蛋,然後輕輕說:那麼我們就坐著諾亞方舟逃難去吧。

    他們還有借來的寶麗萊照相機,是為了拍合影準備的。手裡攥著去郊外的大巴車票。可是一直等到深夜,才接到她的電話,嘈雜的聲音,只說不回來了,便掛斷了。小卓和身旁的小顏回身去看了看他們那條生動嬌艷的諾亞方舟,相濡以沫的念頭就在那一刻變得更加深楚。再打過去電話,才知是酒吧,已打烊。

    房東來要房費,開學了要交書費,還有一個出版商莫名其妙地來問姐姐要稿子……他們應對著這些最粗魯直接的事,無依無靠彼此安慰令他們走得更近。

    事實上,小顏是一個頗為早熟的孩子。她的情又來得濃烈,對於愛因為匱乏變得謹慎而計較。她必須說出來,不會隱藏。她亦需要回應,回應是荒原上的一堵圍牆,能夠讓她聽到聲音,抵擋內心的驚懼。能夠不再冷。

    那個晚上他們看電視也看到了恐怖電影,但是這時小卓已經不會害怕,他是男子漢了。反而,他要護著小顏,張開臂膀讓害怕的小顏依偎。看完後他們互道晚安,回房間去睡覺。可是忽然小顏抓住了小卓的手:可不可以去你的房間,我害怕。

    她鑽進了他的被窩。她咯咯地笑了。小卓看著她的笑感到迷惑。可是這迷惑是天下最美的蜜糖,沒有人能夠抗拒。當她把舌頭塞進他的嘴裡,小卓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小顏濃密的頭髮像是一片溢滿香氣和愛慾的森林。

    小顏與你不同,她看起來是那麼嬌弱,令人忍不住想要保護。她也是一面鏡子,但反射出的我,是真的我自己,長大的自己,沒有爸爸的影子疊在那裡。小卓說。

    璟只是覺得之前很久所做的,自己以為很漂亮的,原來都是錯的。她努力給他最好的,令他感到充足,原來這些並非他想要的。她一直在強加給他,直到小顏來了,解救出他,他才快樂。

    既然小卓快樂,那便是好的,而我也自由了,解脫了,不再為了別的人活。璟閉上眼睛,重新蕩起了籐椅。

    隱約中,她聽見樓下的人在放昆曲《遊園驚夢》,那女子的聲音像是搪瓷盆的碰撞一樣尖利又情誼不絕。她倏地想起很多年前,奶奶喜歡聽這些。奶奶坐在燈前給璟縫過冬的棉衣,小收音機裡就是昆曲。現在想來,那是奶奶的動情時刻罷,心中仍是未滅的期許。她想起奶奶不聲不語,年輕便守寡,半生都是孤單一人,心中亦有許多哀怨。早早被夢驚醒的人自是難當黑夜漫漫,可是與其仍舊眷在那裡佯裝入夢,倒不如起身,尚且留得下半夜的清簡自在。如今她覺得自己的夢也醒了,那麼她也要灑脫起身才好。

    璟伸出雙臂,對小卓說:再抱一抱我吧。

    小卓久久地擁抱著她,在這一片充滿廢靡的夾竹桃香氣的陽台上,她失聲痛哭,隱隱聽到樓下的《遊園驚夢》唱到了最哀婉處,小卓輕輕地撫著璟的頭髮:小姐姐,我是多麼愛你。可是這愛是一條怎麼也不能抵達你的繩索,半截的梯子。我在下面仰望太久,都無法觸摸到真實的你。所以最終放棄了。原諒我的懦弱。

    璟只是哭。這鑽入雲端的高,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麼可笑和虛假。她在多麼低微的地方,她在尋期的又是怎樣尋常淡泊的情誼。可是終究不能得。

    樓下的昆曲戛然而止,像是提醒璟,該走了。璟的心驚了一下,忽然覺得世事不過轉瞬幾年,奶奶聽過的曲子,現在已經到了她這裡。而那對命運的漸漸鬆手漸漸冷漠,是與生俱來並隨之繁衍的。

    璟的堅持離開令小卓他們都感到為難。可是終是沒有辦法,只能看著她走。她整理自己的箱子,才發現,幾乎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幾件衣服,幾本書。多麼可笑,我們的璟。搬家到這裡的時候覺得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東西,搬也搬不完。可是要走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什麼要帶走。

    璟只是用上學背的大號書包,裝上衣服,一雙拖鞋。然後把她所擁有的幾本叢微的書放進去。就是這些。她走到門口。轉頭對隨她過來的小卓說:

    我走了。房費水電費我會幫你們付著。你們生活用的錢我也會打到小卓的存折上。有事你可以給我在的雜誌社寫信,我便會收到——她有意留這樣曲折的聯繫方式,是想他們大概不會再聯絡,卻又擔心著他們,希望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知道。現在她該交代的事情都已經說完,可以沒牽掛地走了。然而她的心裡是多麼不捨。如果一切是做一些事便能挽回的,她一定會竭力去做,她又對小卓說:待我再搬去一個有大陽台的房子,你要幫我去種指甲花呀。

    璟淒然一笑,踏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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