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節 文 / 張悅然
璟搬去了優彌那裡。那是非常簡易的四層居民樓裡的一間小屋子。只有一間,不過二十平米,房屋的頂子很矮,而牆壁是暗濁的黃色,給人很壓抑的感覺。有小小的廚房和洗手間,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是赤裸在外面的圓形燈泡,宛如一片工地一般毫無家的氣息。
優彌在靠窗戶的位置擺放了一張單人床。房間裡還有一張方桌,一隻單門的衣櫥。優彌說,等小卓病好了,搬過來,我們就再放一張小床,喏,就放在那兒。不過你只好和我擠一張床了。她看見璟神色黯淡,彷彿對這一切根本無法在意起來。於是碰碰璟的胳膊說:「這其實恰恰說明我們偉大的友誼有了質的飛躍——高中的時候我們睡上下鋪,現在我們乾脆睡一張床了。」
璟轉過身去抱住她。優彌的臉上有一種泉水般的湛澈,她拍拍璟:「我一想到我們要一起生活,白手起家,就感到興奮激動,你是不是呢?」
璟和優彌去買了簡單的傢俱,給小卓的木頭小床,鋪在桌子上的暗花檯布,還有三把椅子。璟堅持要買一隻落地燈,因為無法忍受光禿禿的燈泡帶來的如工地般的生冷。此外是一些廚具,碟子,小鍋,還有保溫瓶。優彌還非要買三條小金魚,於是還順帶著買下了給它們當小家的圓形玻璃魚缸,又買了魚蟲和幾棵鮮嫩嫩的水草以及魚撈——牽牽連連就買了很多無用的東西。
買了很多的布,深紅色和草綠色相間的格子布,淺藍色帶著洋紅色小碎花的絨布,深土黃色帶著參差的抽線流蘇的麻布。布是最便宜而好用的裝飾,等璟用這些布把房間貼起來,這屋子彷彿有了一塊塊新植上的皮膚。把落地燈打開,橘色的燈光宛如狡黠的姑娘流露出靈動目光,亦讓人感到可觸摸可感知的溫暖。魚缸就放在窗台上。三條小魚張著柔嫩的紅色小嘴,大口地呼吸,貪戀著這白日裡熾莽的陽光。優彌說,「三條小魚代表我們三個。黃色尾巴的是小卓,其他兩個紅尾巴的是我們兩個。小卓生病了,要多吃一些哦。」優彌說著,對著浴缸裡的那條黃色尾巴的小魚撒了一把魚蟲。
生活終於又重新開始了,它沒有讓璟等太久,因它知道倘若等待再長久一點,璟怕是不能承擔了。所以它派了優彌來,它讓優彌在坍塌的時候及時地幫璟支撐起,縱使狂風暴雨,亦是能看到優彌不沾半點風雨的臉,鎮定自若,這樣穩妥地把璟托起來。
次日璟去病房看小卓。她已有幾日沒有去。因著離開了桃李街3號的變動,也因著搬進優彌這裡所要做的各種雜事。璟決定去看小卓並告訴他,他們已經失去了房子,她希望他和自己一起承擔,這於璟雖是不忍的,可她想他亦是堅強的孩子,何況她可以因著優彌的扶持而恢復生氣,小卓亦是可以因著她的存在好起來。他應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璟想,此間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新的生活雖不算豐厚,卻也不乏小的溫馨。璟去給小卓買衣服,他的衣服都留在桃李街3號了,她不想再去取。拿著所剩不多的錢給小卓買了一件白色T恤,一條淡藍色的布褲。買褲子的時候自己亦是陡然一驚,想起原來小卓已經長得那麼高,不再是少時那個她可以撫摸他頭頂的小孩。
璟去了醫院,沒有隱瞞和躲閃地告訴小卓,他們回不去桃李街3號了。他看起來並不心驚。淡然地拿起璟給他買的衣服,到洗手間換上。衣服對他有些寬大了,可是褲子卻仍是短了——他竟已生得那麼高。他從外面走進來,站定,讓璟看。這是第一次,璟懵懵地有了那樣的錯覺,他是他的父親。他有他父親的臉,他父親的身體。他站在那裡,憂鬱亦不妨礙他的微笑,眉宇間帶著溫脈和包容。璟想走過去抱他,可她又怯懼著,因著她並不能確定他是誰。他是他還是他父親。璟感到他又回來了。和善的眉目,淡然卻不冷漠地叫她,璟。她終還是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抱住他。
小卓只是拍著她的背,放任她哭泣。
璟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天,傍晚才離去。已和小卓講好,明天會來接他。璟慢慢坐公車回家,內心卻一直不能平靜。她無法說清那是不是喜悅——他回來了。原來他一直都在,他在小卓這裡,他在她和小卓之間。璟抱住小卓的那一刻感到了團圓,他們三個終於團圓。
璟到了家,慢慢打開門——卻很黑。優彌不在嗎?璟歎了口氣,去摸牆上的燈的開關。卻聽到啪的一聲,燈已經亮了。優彌站在那裡,笑盈盈的。璟環視房間,優彌在方桌上放了蛋糕。圓形的生日蛋糕,插著幾根蠟燭。還有大盤的草莓,她做的幾個簡單的菜,其中亦有她新學來的紅豆雙皮奶作為甜點。甚至有一瓶紅葡萄酒。已經打開,倒在兩隻錚亮的玻璃杯裡。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是這樣地好看。房間又悉心打掃過,床單亦是換了新的。璟驚奇至極,問:「怎麼了?」
優彌說:「給你過生日。」
璟搖頭:「前幾天離開學校的時候你不是剛給我過了嗎?」
優彌仍是很堅定,表示自己完全清楚,並非搞錯:「當時沒有吃蛋糕呀。也慶祝新的開始嘛,一切都不一樣啦。」
璟淡然一笑:「優彌,我搬過來你跟我說,那是新的開始,我們慶祝了一番。買好傢俱,佈置好這裡,你又說,新的開始,我們又慶祝了一番。今天好端端的,怎麼又是新的開始了啊?我們不能天天慶祝的呀。」
「只要你願意,天天都是新的開始呀。」優彌晃晃頭,反駁道。璟這才發現,她剪了頭髮。原來是和璟相仿長度的長髮,束在腦後,可是現在卻剪得非常短,後面的頭髮甚至剪得過分短了,像個男孩子。她一向不喜歡短髮,尤其是這樣的短。
璟指著優彌的頭發問:「這個,剪去頭髮,也是為了迎接新生活?」
「當然!」優彌利落地答道。
「可是不好看哪。」璟搖搖頭。
優彌忽然很黯然,沉默了一會兒。
璟於是岔開話題,說道:「我好餓啊,我們可以吃了嗎?」
優彌便又漸漸恢復了歡喜,把璟拉到桌邊讓她嘗那個紅豆雙皮奶。她第一次做,就十分成功。暗紅色的紅豆顆粒分明地嵌在雪白的奶膏裡面,寶石般誘人。味道甜滑,奶香足溢。
璟說十分喜歡。優彌便非常開心,要細細地跟璟講做法。
「首先要煮紅豆,嗯,煮到紅豆都爛下去,加上白糖,對於你來說,要少加糖——多吃糖還是容易胖的,然後嘛,繼續煮,把湯汁都煮干。」她非常詳細地說,像是在吩咐璟,在手把手地教她,「然後你要煮開牛奶,把牛奶冷涼了,再——」
「好啦,我說喜歡也不用這樣急著教給我啊。再說你可以做給我吃啊,我喜歡吃你做的。」璟覺得優彌認真得可愛,亦感到輕快起來。
優彌卻忽然臉色一沉,看著璟,歎了口氣,說:「我覺得還是自己掌握比較好。凡事都不能靠別人你說是不是?」璟抬起頭,看著優彌,覺得她的沉重亦是因著擔心自己,於是點點頭。優彌看到璟點頭,覺得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轉而又變得開心:「喝酒吧。哈哈,我真想喝醉,不過那需要好多的錢。」
「以後我們有錢了買一大堆酒,喝個醉。」璟鼓勵地說,她很少說慰人的話,而優彌卻總是給予她安慰,她於是終於開始學著說安慰的話,給優彌一點溫暖。
「嗯,璟,加油啊。」優彌過來碰碰璟的臉,「從明天開始,新的開始,你要記得,我們今天已經慶祝過了。所以你就像被抽起來的陀螺一樣,不能再停下來。」
璟笑著點頭。
璟並不擅喝酒,雖然喝得並不多,卻漸漸昏沉。
再醒來的時候,房間仍是黑的,似乎仍是夜晚。璟感到頭腦昏沉而滯重,勉強撐著身體坐起來。她叫了幾聲優彌,沒人應。璟起身,打開燈。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窗外果然是夜晚。她有些迷惘。環視房間,桌上卻沒有昨日慶祝後剩下的飯菜和酒,應該是優彌已經整理好了。璟前幾日換下的髒衣服亦已經洗過,平平整整地掛在陽台的掛繩上。用過的拖把也沖洗過,高高地晾著。沒有任何不妥帖。
房間裡整齊得讓人有些覺得害怕。仍是頭暈。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台邊,看到魚缸裡有條小魚在激烈地游弋,彷彿是被抓住了被束縛了,在極力地反抗。它的尾巴絕望地甩著,掙脫,掙脫,幾乎要一躍而出,離開水面。另外兩條小魚沉默地看著它,茫然失措。璟一陣心悸,卻感到自己什麼亦無法做。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封信。那封壓在魚缸下面的信。
璟看著它,心中已感到那漫過來的驚懼。它被壓在那透過魚缸浸了夜色的暗藍色水體下面。小魚不放棄地上下跳躍,濺出的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信封上。
璟還沒有看,魚缸已經代替她落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