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節 文 / 張悅然
和陸逸寒開始通信是高二下學期以後的事。之前他很多次來看璟,可是璟一直不見。那是多麼艱難的堅持,他也許不會知道。是的,他不知道,每次璟都滿含熱淚地站在窗口看著他來,一步步走近她,然後慌慌地躲起來,又在他離開的時候,站在那裡看著他鑽進車子,直至車子消失。他自然知道是璟不想見他,於是漸漸不再來。只是小卓每週都會來,仍舊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令寢室的其他姑娘十分羨慕。他亦總是會說,我爸爸讓我代他問候你。璟總是淡淡地點點頭,亦從來不問,雖然心裡極是牽掛。
小卓送來的那些甜膩的食物,璟都轉送給了優彌。
小卓與璟常常交換日記。兩個人分頭買著彩色鉛筆,畫著帶翅膀的小心,眨眼的小星星,以及綿細憂傷的文字,來進入彼此的心靈。這樣,即便他們相隔再遠,再相見時,亦不會覺得生疏。這是他們之間美好而細水長流的秘密,貫穿在這一段青春期中,像是腳下潺潺流淌的護城河。
寒假和暑假,璟亦是不肯回家,彷彿徹底和那個家絕緣。轉而到了第二年。一直記得陸逸寒的生日就在九月。去年錯過了,可是今年又走到這個日子跟前的時候,雖然已經盡了努力想讓自己把它抹過去,卻仍舊一遍遍念起。
終於還是決定寄禮物給他。優彌建議璟,把畫的他的肖像寄去。可是璟仍舊覺得那是有些私念太強的禮物,隱藏著過多情愫在裡面,所以還是決定不送。她拍下了她種的向日葵,一張張貼在一個木質殼子的本子裡寄給他。只留了不洩露任何感情的簡短的話:
這是我種的花,沒有想到也能這樣繁盛。
生日快樂。
小璟
璟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很快回信了。亦是十分簡短:
我在院子裡恰好也種了葵花。我們可以比賽,看看誰的長得更好。小卓總是告訴我,你一切都好。這是令我最欣慰的事。
你的禮物我很喜歡。謝謝。
陸叔叔
收到他的信璟是多麼開心。她抓著優彌,讓她陪自己去再看向日葵。優彌一定很奇怪,璟怎麼忽然又對那些已經被淡忘的花朵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此後他們常常通信,都是簡短、零碎的話語,向日葵的長勢,最近讀過的書,看過的畫冊。可是這足以讓璟感到滿足。她變得幹勁十足,璟想,她所做的努力亦是有用的。它們讓她和陸叔叔走近了一些。
會一直這樣走近,直到她再次走到他的身邊。璟相信。
小卓每週來都用訝異的目光看著璟,睜大了眼睛說:小姐姐,你又瘦了呢。璟只是笑笑,不語。他亦很少提家中的事,他們只是這麼坐著,也都覺得不需要說什麼,彼此仍舊如從前那般熟悉。有時候這麼坐著,璟就恍惚地想起從前他們坐在大沙發上看影碟的情景。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頭髮軟軟的,小手小腳好像沒有骨頭,喜歡用雙手抱住肩,一副寂寥茫然的模樣。有時又似病西施一樣捂著胸口,那是他的心臟病又犯了。現在卻長大了許多,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仍舊不多話,喜歡傾聽。可是璟亦是希望聽他來說,對她講述他的生活。所以他們都在一種等待和企盼中,緩慢地度過了見面的時光。那種狀態就像下著一場濃密的小雨,全世界都是刷刷的聲音,這是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和滿足的背景,所以就沉溺於這樣待著,充分地享有它,不必再回饋給這氣氛本身什麼。
那些日子總是很匆忙,用各種事情把自己填滿。學習,跑步,閱讀,畫畫,甚至種花,當然還有寫信和思念。不讓自己停下來,一刻也不行。深知如果讓自己停下來,就會感到內心這樣空洞,而所謂希望仍舊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氣。那樣的情況非常糟糕,璟可能又會遭遇幾乎已經絕滅的暴食念頭的侵襲。那就意味著功虧一簣。優彌也竭力地配合她,她從來不在璟的眼前吃東西,她說她的吃相很難看的,會讓不餓的人看了也感到飢餓。她亦知道,璟常常飢餓得不行,可是璟卻不說。有時候胃痛,亦只是顯露出發愣的樣子,其實身體裡已經翻騰得厲害,而那個附身的餓死的小孩,它一遍又一遍歇斯底里的叫喊都被璟壓了下去。每當這樣的時候,優彌就會撫著璟的頭,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地說:
「當你想吃東西的時候,你就想,這些東西由優彌負責幫我吃下去啦,反正我跟你那麼好——好得像是一個人似的,所以我吃了和你吃了沒什麼兩樣啊。」
在飢餓的折磨和優彌的安慰中,在對陸逸寒的思念和對小卓的盼望中,在對「變得好起來」的漫長等待和追逐中,璟悄悄地發生著變化。這變化是這樣緩慢,以至連離璟最近的優彌都沒有及時發現。
高三秋天的一個週日,璟和優彌離開學校到市中心玩。她們逛街,看一個一個的店舖。璟很少逛街,因為她是這樣害怕人群。人群總是能讓她想起小學的時候,那些團團圍住她的同學,他們滿含惡意,時刻做出準備羞辱她的姿態,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到了高中好了許多,班級裡的人對她一直比較和氣,寢室的女孩子又都很溫和淡定,況且有優彌總是伴她。其實璟彷彿就是生活在只有她和優彌的一個小世界裡,這個小世界不過是校園以及外面的小山坡。現在璟驟然被放進這個大世界,內心有輕微的不安。況且她一直很抗拒去看那些女孩子的衣服和飾物,儘管她是那麼喜歡。
然而那個下午,優彌非要拉著璟去逛。她對璟說,那些地方有什麼可怕,你去了便知道,應當會覺得快樂才是。在一家賣女孩襯衫和裙子的小店裡,璟看到了一件白色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粉紅色的毛線小坎肩,翻出了裡面白色繡花的尖領子,下面配著一條湖水藍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簡單,軟軟垂垂的,旁邊墜著兩個鬆鬆垮垮的小口袋。它們掛在一面牆上,需要把頭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著頭,一眼不眨地看著,心裡卻不停地對自己說,快走開,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壓抑了太久的、對於美好事物的渴慕終於無法
遏抑地湧了出來。璟不想走開,只是這麼一直看著它。優彌看到了,就對璟說:「你試試吧。」
璟慌亂無措地搖頭: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轉身要走,事實上她已經很懂得保護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傷害她,比如這件可愛的衣服,亦可以成為傷害她的利器。可是優彌卻伸手抓住了她:
「怎麼穿不下呢?你現在不胖的,試試嘛。」璟執意要走,可是優彌卻拉住她不放,一邊已經開口對著店主喊道:
「老闆,拿這件衣服看看。」
優彌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試衣間。璟握著衣服,站在那裡發愣。衣服在手心裡摩挲著,是清透順滑的棉制,有種安慰人的和氣。璟終於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驚奇的是,一點也不小,剛剛好,這樣地合身。璟穿好,在門後停頓了幾秒,終於鼓足勇氣走了出去。
優彌正在看別的衣服,見她走出來,就抬起頭看璟。她的眼睛圓睜著,直勾勾地看著璟,眼神充滿了驚喜。然後她跑過來,圍著璟轉了個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問:
「怎麼了怎麼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驚一樣地,轉身要再鑽回試衣間。優彌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麼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優彌忍不住大聲說,店裡面在挑選衣服的女孩都回過頭來看她。優彌把璟拉到鏡子面前,讓璟看著自己。
鏡中女孩有一張很白的臉,眼睛很大而圓,有黑且濃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張開,像露水中浸過的葡萄一樣飽滿。襯衫的第一顆紐扣是開著的,露出來的頸子很修長。毛衫是緊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潑和靈動的,沒有半分突兀。女孩腦後挽著乖順的馬尾,兩隻手交疊著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這女孩是璟嗎?這鏡子裡的臉是璟嗎?不是這鏡子在說謊吧?
已經有多久了,璟沒有看過鏡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臉。或者說,是潛意識裡告訴自己,必須忽略。它就像一個粘連在厚厚的紗布下面的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開。可是就在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麼能康復得這樣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驚奇。
那是璟的臉,那是璟的身體。它們令璟想起了初春時候在山澗裡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驚喜而不能盡述的美麗。這是多少年以來第一次穿上裙子。她從來都沒有裙子,她亦覺得那對她是多麼奢侈。她以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兩條粗壯的腿緊緊裹在褲子裡面,不讓它們和這輕柔芬芳的空氣接觸。然而她的雙腿現在就在裙子下面,她彷彿看到它們大口地吸著鮮美的空氣。
「委屈你們了。」璟輕輕地對它們說,心裡一陣酸澀,就要落下眼淚來。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經忍不住了,她看著,就笑了出來。再也不願意把眼睛移開,要一直把它記住。
璟買了這身衣服。優彌說,你不要換下來了,就穿著吧,你從前的衣服太難看了,這樣的你多好看啊。
於是璟穿著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覺得身子比從前站得要筆直,步子也很輕盈,走得細細碎碎的,像個十分文秀的小姑娘。優彌走在她的旁邊,不時側過眼睛來看她。她看著,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說:
「你變了太多了,你現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誠懇令璟感動。璟輕輕地問優彌:
「我真的好看嗎?」
「那還用說!好看死了。以後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優彌攜起璟的手,她們在大街上奔跑。璟的頭髮散開了,它們已經那麼長了,漆黑,帶著淡淡的花草的香,一根一根飛在風裡面。裙角輕輕地擦著她的小腿,發出細微的親暱的聲音。這個秋天乾爽潔淨的風鑽進了她的裙子裡面,它詳盡地撫摸著她,彷彿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優彌,璟想告訴她,那可真的是一種飛的感覺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飛起來了,像是在翻越雲頭,上下起伏著,卻越來越高。優彌,我感到一切都將近了。我是說,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們了,它們也在漫過雲層向我飄過來。我感到我就要觸碰到它們了。
那天璟和優彌買了很多很多衣服。從小到大,她從未有過一天像那天一樣,對衣服表現出如此大的興趣。天知道她是多麼喜歡那些明快的顏色,這種喜歡其實一直在,就像一種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終於被蒸騰了出來。她一直那麼地喜歡色彩,喜歡視覺帶給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須一直壓抑自己,因為自己離美麗的距離確是太遙遠了。遙遠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璟驟然間擁有了很多條裙子,粉紅的,深紫的,豌豆綠的,玫瑰色的……荷葉邊的,束帶子的,參差不齊的下擺的……璟把它們洗了掛在陽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擠擠的彩色荷葉,或者像是節日裡吹著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幟。璟從未這樣寵愛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