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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食草狼 文 / 蔡駿

    狼我很孤獨。

    人類極端地仇恨我,但我並不仇恨人類。我所做的只是自然法則規定我必須要做的罷了。我吃羊,難道人類就不吃羊嗎?羊養得多了,會把草原上的草吃光,然後牧羊人再把羊帶到另一片草原,總有一天,我深深熱愛的這片美麗草原就會被人類和他們養的羊毀掉。所以,我是草原的保護神,保護了草原,就是保護了草原上的人類,人類對我的仇恨是荒謬的。

    不可否認,我是嗜血的,我無情地咬住羊或是人的脖子,咬斷他們的咽喉,從這裡吸乾他們的血。然後再一口一口地撕扯他們的肉,用舌頭舔淨他們的骨頭。可並不能因此而判定我有罪,因為每個生命都有權利生存,我只有這樣才能艱難地生存下去,就像羊必須吃草,牧羊人必須吃羊才能生存一樣。但我並不因此而快樂,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孤獨。

    牧羊女我第一次來到這片草原,我和我的二十隻羊羔都被草原的美麗所打動,我支起了帳篷,決定在此地放牧。奇怪的是雖然這裡水草豐美,但附近的牧羊人卻少得屈指可數。

    現在我看到一個獵人騎著馬來了,他背著巨大的弓,插著箭。他有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他向我微笑著。他告訴我,這一帶常有一隻凶殘的狼活動,要我多加小心。他的舉止得體,聲音富有磁性,尤其是他善意的微笑,讓我有了一種安全感。

    入夜,我很快沉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什麼聲音驚醒,那聲音又遠又長,恐怖駭人,讓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起來。是狼嚎,果真有狼。我的羊,我必須要保護我的羊羔們。我帶上了一把長長的刀,悄悄地走出了帳篷。月光特別地明亮,我的羊羔們恐懼地在羊圈中顫抖。我看到對面的小丘上,站著一隻狼。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它又瘦又長的身體和雙眼所放射出的綠色的幽光。它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我好久,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勇氣。這頭凶殘的畜牲一定在做著準備,它隨時都可能撲上來,以旋風般的速度衝到我的面前。但我不會怕它,來吧畜牲,來吧。我高高地舉起了我的刀。它又嚎叫了一次,這一次聲音更加恐怖而悲慘,它要衝上來了,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羊羔一片哀嚎。但它卻轉過了身體,飛快地走了。也許它害怕了,這只膽小的狼。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倒在了帳篷裡。

    獵人我見到了一個新來的牧羊女,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美麗的人,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被她打動了。但我很擔心她的安全,那頭凶殘的狼已經吃了一百頭羊,十個牧羊人和三個像我這樣的獵人。我曾發誓一定要殺了它,把它的狼心挖出來,和狼肉一起煮熟了吃掉,讓它也嘗嘗被吃掉是什麼滋味。這也是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的原因,我不顧一切地追逐它,風餐露宿,冒著大風大雪,九死一生,有幾次我已經碰到了它,可惜還是讓它跑了。它既狡猾又冷酷,實在難以對付。其實我也很害怕,也許它會等我睡著的時候悄悄地咬斷我的喉管。

    狼我不能攻擊新來的牧羊女,儘管這很痛苦。這是有原因的,自從發現她以來,這個原因就深深地糾纏在我心底,讓我痛苦萬分,但我不能把這個原因說出口,我不能。

    我同時也發現了那年輕的獵人,他已經追逐我很久了。他害得我四處飄零,每次出擊總是提心掉膽,生怕他的馬蹄聲從我身後響起。現在我偷偷地觀察著他,他採了一束花,獻給了牧羊女,牧羊女很高興,她笑的樣子很美。我想,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啊。

    我很孤獨。

    牧羊女一個月過去了,我和我的羊沒有遭到過狼的攻擊,也許是它害怕了。有時我放羊放得遠了就會發現狼的腳印和狼糞,這證明它仍在附近活動,所以我還是要提高警惕。但好在年輕的獵人常來看我,他送給我一張弓和十支箭,還教了我許多對付狼的辦法。他對我很好,有時我真想讓他在我的帳篷邊紮下帳子,不要再四處飄泊了,但是他卻說一定要殺死那條狼,這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於幸福。

    今晚,我夢見了他。

    狼天哪,我已經好久沒吃過東西了。我飢腸漉漉,全身乏力,行動緩慢,眼冒金星,我恐怕活不過今晚了。這一帶方圓幾百里內的牧民都被我嚇走了,只剩下那新來的牧羊女和年輕的獵人。我說過,我絕不會去攻擊她和她的羊的,我更不敢送到獵人的面前去送死。有好幾次我離牧羊女的羊很近了,我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它們,甚至她,像以往那樣,撕裂它們的喉嚨。但是我忍住了,我強忍著飢餓離開了羊羔們,我明白這是違反了我的本性的,但我必須要忍耐。

    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為吃不到羊和人,附近的野兔,黃羊,甚至小小的土撥鼠都已經給我飢不擇食地吃光了。我這個天生的食肉動物,草原食物鏈的最上層者面臨著無肉可食,無血可吸的窘境。與我相比,羊真是幸運啊,用不著竭盡全力地追逐食物,把頭一低,滿地都能吃。如果我也能吃草的話,恐怕還能句且偷生的活下去。於是我決定吃草,做一件違反自然法則的事。我低下了頭,可我的鋒利的牙齒只適合咬斷別人的脖子,而不適合啃咬和咀嚼,我只能囫圇吞棗地一口嚥下。雖然,青草帶著草原的芳香,可是我的食道與腸胃早已習慣了消化葷腥的血和肉,草在我的胃裡,接觸到我的胃液反而膨脹了開來,難受得我滿地打滾,我哇的一口就吐了出來。

    我該去死了。但我想到了很多,最後,我仍然下定了決心要吃草,為了生存,必須忍受這樣的痛苦。不管你們相不相信,一定會有許多動物學家嘲笑我,說我吹牛不打草稿。但事實是,我終於吃草了,儘管這滋味令我作嘔,我吐了無數遍,又硬著頭皮吃了無數遍,我的腸胃開始消化了,我第一次排出了帶有草原芳香的狼糞。

    我就這樣句延殘喘地活著,雖然我靠著不可思議的吃草方式維持著生命,但畢竟我是一頭嗜血的狼,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也許我活不了多久了。

    獵人我不得不承認,我愛上了牧羊女,她的美從第一天起就抓住了我的心。而她似乎也對我頗有好感,她讓我今天晚上到她那兒去,這真讓我渾身血液沸騰。

    現在我看見她在帳篷外等候著我,在羊圈邊點著一堆火。月色下的她顯得更加迷人,她向我微笑著,她要我帶她到草原的深處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很緊張,竟提出了羊羔怎麼辦的這樣的蠢話,其實點著一堆火,狼是不太敢來的。她跨上了我的馬背,高聳的胸脯緊貼著我的後背,讓我的臉上一陣發燙。我心跳地厲害,雙腿夾緊了馬肚子,我的馬似乎也理解了我們的心思,它四蹄飛奔,把我們帶向了草原的深處。

    草浪捲過馬蹄,風捲起了她的頭髮。然後,我們在荒無人煙的大草原深處盡情地快樂。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和她都沉入了夢鄉以後,一聲淒慘悲涼的長嘯把我們驚醒了。又是那可惡的狼嚎,狼站在山崗上,放出可怕的綠光。它向我們衝過來了,我的弓箭呢?我手忙腳亂地尋找我的弓,而牧羊女在我身邊不停地發抖。來不及了,它衝到我跟前了,我太大意了,我們完了。它突然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和它對視著,我們都曾要竭盡全力地殺死對方,現在它贏了。它一定一直在跟蹤著我等候著時機,它太狡猾了,我認輸,我絕望地看著它。它好像比過去瘦弱了許多,在我們的身邊轉了一圈,最後出乎意料,它掉頭就走了,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見它流眼淚了,牧羊女輕輕地說。

    不可能,你一定受刺激了,我還從來沒聽說過狼會哭。它也許已經吃過晚餐了。

    狼我見到了一隻我的同類。它健壯而年輕,它的身上殘留著血的味道,就向當初我剛來到這裡一樣。它對我的落魄感到吃驚。它說它要在這片草原建立它的王國,為了表示對我這個前輩的尊敬,它允許我檢食它的剩肉。我告訴它這裡沒有食物,它則報以我輕蔑的笑,然後它繼續前進。優勝劣汰是亙古不變的規則,我認命,但我依舊感到一種不祥之兆。

    它果然到了牧羊女的帳篷前,它悄無聲息地繞了一圈,甚至連羊羔們都沒有驚動。它就想我過去那樣,身手敏捷,乾淨利落,兇猛地向羊羔們撲了過去。它一隻一隻地咬開了羊的喉嚨,並不是拖走了慢慢吃,而是吸乾它們的血,這種獵食的方法我早以不用了,因為這過於殘害生命,根本就是一種浪費。等它無聲無息地吸乾了二十隻羊羔的血,竟似乎還不滿足,把頭探向了帳篷之中。

    我該怎麼辦?

    獵人天哪,羊羔全死了。牧羊女,牧羊女。我衝進了帳篷,帳篷內一片狼籍,牧羊女躺在地上,此外還躺著兩條狼。居然是兩條,沒想到這畜牲還請了幫手,一定是分贓不均自相殘殺的。牧羊女,她還活著,奇怪的是,她全身沒有任何傷口,恐怕是嚇昏的,我掐了她的仁中,她開始緩緩地醒來了。那條我從沒見過的較壯的狼已經死了,脖子幾乎被咬斷了。而原來的那條我所熟悉的狼還有一口氣,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四條腿斷了三條,眼睛瞎了一隻,還有一隻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它的背脊,腰腹,等多處都受了重傷,皮毛撕爛了,白森森的肋骨歷歷可數,而胸口有個大洞,一大灘血噴泉似的湧出,這是致命傷。我現在必須要殺了它實踐我的誓言,我看著它僅存的一隻眼睛,渴望似地盯著我,彷彿有什麼要說出口,但它必須要死,我拔出了匕首。

    狼我快死了,沒想到我這食草度日,虛弱不堪的東西拼盡了全力居然能殺了那身強力壯野心勃勃的傢伙,這其中一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幫助我。現在,我的心跳越來越慢,我該平靜地死去了。牧羊女看來快醒過來了,年輕的獵人也來了,他充滿仇恨地看著我,他拔出了白晃晃的匕首。年輕的朋友,雖然我們曾經是死對頭,但我現在一點都不狠你,我只希望你的匕首別插進我的心臟,請保持我的心臟。好的,現在請你動手吧。

    謝謝,匕首送入了我的咽喉,我最後的一點血向外噴出,我的靈魂隨血而高高昇起。

    尾聲現在尾聲由我來說。

    獵人把牧羊女救醒,他們決定永遠在一起。而獵人為了實踐他的誓言,把原先的那頭狼扒了皮,抽了筋,骨頭砸碎,肉與內臟都投入了油鍋裡煮熟了吃。令他驚訝萬分的是狼的胃裡裝滿的居然全是草,和羊的胃一樣。但更奇怪的是狼的心臟卻始終沒有煮熟,最後那顆完整的狼心被放在牧羊女的面前。狼的心突然用人類的語言對牧羊女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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