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夫卡的情書 文 / 蔡駿
這些天我是幸運的,之所以我這麼說是有原因的,當然,有很多個原因,其中一個是我得到了一本我所需要的書。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的一個同事從她的抽屜裡翻出了一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海天出版社出版,那是她在93年買的,已經在這個抽屜裡安靜地躺了許多年了。自然,我像發現了某種珍寶一樣向她借來了這本書,現在這本書就躺在我的案頭。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卡夫卡斷想》,嗟歎了卡夫卡及卡夫卡式的人物在生前及生後的命運。在卡夫卡遺留下來的文稿中,其中有五分之三都是他的書信,而情書佔了其中的一半以上。然而,卡夫卡並不是人們通常所想像的那種人,其實他很靦腆,之所以他寫了如此多的情書,正因為他既不敢用語言,更不敢用身體來表達他的情感,只能用文字。當卡夫卡認識密倫娜的時候,他已經三十七歲了,密倫娜則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有夫之婦。眾所周知,卡夫卡是一個猶太人,而密倫娜.耶申斯卡出自捷克的名門貴族,在認識卡夫卡之前,她違背父意,嫁給了維也納的一個年輕的猶太人。但她絕不是那種依靠男人的花瓶式的女人,事實上她自己也是一個出色的作家,憑借自己的才華給許多報紙撰稿。後來,她確實和她的丈夫離婚了,嫁給了另一個男人(當然,那個男人不是卡夫卡)。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卡夫卡和密倫娜的關係,我想這絕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婚外戀,因為根據我手頭上的資料,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實質性的關係。事實上,只有書信,只有在兩地書中,他們是一對愛人,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卡夫卡依舊像他作品中的約瑟夫.K一樣,充滿了恐懼和膽怯。卡夫卡終生未婚,但他卻訂過三次婚,但最後又都解除了婚約,其中前兩次是與同一個女子,不是因為他對婚姻隨便。恰恰相反,而是因為他對婚姻太認真了,他追求完美,而他所認識的女子,沒有一個能夠理解他的心靈,也許只有密倫娜除外。而當他認識密倫娜的時候,他的第二位未婚妻正在布拉格等待著他去完婚,而密倫娜則始終留在維也納,她的丈夫身邊,她與身在布拉格的卡夫卡之間的聯繫,絕大部分依賴信件,而且,為了不讓她的丈夫知道,她從來都是去郵局取信的,而不是讓信直接寄到家中。我們今天說:網絡的愛是虛擬的,其實,虛擬的愛並不依賴網絡而存在,虛擬之愛,套用小波的一句話:古今無不同。是的,古今無不同,卡夫卡與密倫娜就是需擬之愛,然而,似乎他們比今天的人們更純潔一些。那是精神之愛,我不知道卡夫卡是否是柏拉圖主義者,其實他並不排斥肉體之愛,只是他的內心深懷著恐懼,就像他筆下的K。
我已經很久沒有從頭到尾地看完一本書了,這本書我看完了,那是一個內心孤獨的男人致一個內心孤獨的女人的信。那些信沒有時間,所以人們無法知道書信確切的順序,只能按照信中的內容猜測著排列。我想,卡夫卡未必真的期望通過這些信可以得到什麼,也許只是他的內心需要而已,但是,他的愛是真的。儘管他懦弱,膽怯,恐懼,作為一個生活在布拉格的猶太人,他其實是絕望的,就像K,從一開始就是絕望的,當K在雪野中遙望那座城堡,走向那座城堡的時候,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K,永遠都無法抵達城堡,甚至連一眼都看不到。這也是卡夫卡對於他所追求的愛的命運。我參閱了《城堡》的寫作時間,其實就是從卡夫卡與密倫娜愛情結束的時候開始的,也就是說,是他與密倫娜的愛的絕望,才導致了《城堡》的寫作的衝動。如果他得到了他的愛,也許我們今天就無法再看到《城堡》了,他能夠得到愛嗎?不能,所以,我們能夠看到《城堡》,這對我們來說是幸運的,對卡夫卡來說,是殘酷的。同樣,我所鍾愛的《訴訟》,也是在卡夫卡與他的第一位未婚妻解除了婚約之後寫出來的,很顯然,那次訂婚的失敗,促成了充滿絕望的《訴訟》的誕生。我想,也許痛苦這個東西,正是孕育所有偉大小說的子宮。
卡夫卡患有肺結核,在他認識密倫娜之前,他的病就已經很嚴重了。當時的歐洲,肺結核是難以治癒的,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他的身高一米八二,但他在緻密倫娜的信中說自己的體重只有55公斤,簡直是世界上最瘦的人。一生得不到愛,而生命又將逝去,這所有一切的絕望都來自於他的性格,而他的傑作也來自於他的性格,究竟是肺結核殺死了他(最後致死的好像是喉部疾病)?還是他的性格殺死了他自己呢?他的一生就是一對巨大的矛盾。正如《訴訟》的最後部分,K被殺死的那一段曾經深刻地震撼了我,「死得像一條狗」,這正是他對自己命運的擔憂。卡夫卡還寫過一篇記夢的短文,給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他寫一個人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闖入了一片墳墓,其中有一塊墓碑上這樣Y.K(其實就是約瑟夫.K),那就是他自己的墳墓。據我所知,《訴訟》就來自於那一個夢。死亡的恐懼,就這樣,一直籠罩著卡夫卡,一直到死亡真的降臨到他的身上。
現在,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心靈,我願意以我的手指,敲打我的電腦鍵盤,義務地記錄下卡夫卡緻密倫娜的情書中我所喜歡的那一小部分,貢獻給天下所有的網友——
「幾年前我常去莫爾道河上的西冷特倫克,在那兒逆水划船,然後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順流而下,從橋下穿過。因為我很瘦,從橋上看一定很可笑。那個職員有一次從橋上看見了我,在充分強調了我的可笑樣子後,可把他的印象歸結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後的審判時刻那樣。這或許可以說像棺材蓋已打開,而所有死人仍躺著不動的那個時刻。」
「這主意簡要來說就是:您離開您的丈夫一段時間。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已經有過一次先例了。理由是:您的病,他的神經質(您這麼做也能使他輕鬆一下),再就是維也納的狀況。我不知道您要到哪裡去,最好能到波希米亞任何一個安寧的所在。要是我自己不插手,也不表態,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需要的錢您暫時從我這裡拿(關於怎麼償還我們還可以商量。我為此只提一個也許我能從中得到的次要好處:我將成為一個熱衷於工作的職員——話說回來,我的工作輕鬆得可笑又可卑,這您也許無法想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賺到錢)。假如每個月這筆錢有時不太夠,所缺的零頭您總有辦法輕而易舉地解決的。」
「真是愚蠢的典範,我正在讀一本關於西藏的書。讀到對西藏邊境山中一個村落的描寫時,我的心突然痛楚起來。這村落在那裡顯得那麼孤零零,幾乎與世隔絕,離維也納那麼遙遠。說西藏離維也納很遠,這種想法我稱之為愚蠢。難道它真的很遠嗎?」
「您不要求我正直,密倫娜,除了我自己之外,誰也不能再向我提出這個要求了,很多東西正從我身上消失呢,一點不假,也許一切都正在從我身上消失,但是這在狩獵場上鼓舞士氣卻鼓舞不了我的心。正相反,我會因此而邁不動步子。突然間一切都會變成騙局,被獵者會把獵人掐死。我就是走在一條如此危險的道路上,密倫娜。您站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年輕、漂亮,您的眼睛把這世界的苦難反射到地上。人們在玩」小樹、小樹、換換個,小樹」的遊戲,我在陰影下從一棵樹下潛行到另一棵樹下。我正走在半路上,您向我呼叫,叫我當心危險,想給我以勇氣,對我不穩的腳步感到驚恐,提醒我(我!)不要忘了這是遊戲——但我不能,我倒下了,我已經躺下了。我不能同時傾聽內心可怕的聲音和您的聲音,但我能聽見那個聲音並信賴您,您,除此之外在這個世界上我誰都不能信賴了。」
「我覺得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密倫娜,我們是那麼的怯懦,每封信幾乎都面目全非,幾乎每一封信都對上一封信或下一封回信感到驚恐。很容易看出,這不是出自您的天性,甚至可能不是出自我的天性,但幾乎化成了我們的天性。但這種怯懦只有在絕望中、頂多在憤怒中,噢,不要忘了,還有:在恐懼中才會消逝。
有時候我有這麼個印象:我們有個房間,這房間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我們每人攥著一扇門的把手,只要一個人的睫毛動一下,另一個就站到這個人的門後了;只要第一個人說一句話,第二個就帶上了身後的門,並且再也看不見了。當然他也許會重新打開這扇門,因為這是一個也許離開不了的房間。只要第一個人不完全像第二個一樣,他就會很安靜,他表面上彷彿根本不朝第二個人看一眼。他會慢慢地整理房間,好像這房間和其他任何房間一樣似的。儘管這樣,他總要在他那門旁重複同樣的動作,有時兩個人甚至同時跑到門外,於是這美麗的房間便空無一人了。」
「今天早晨我又夢見你了。我們挨著坐在一起,你推開我,不是生氣地,而是和和氣氣地。我很傷心,不是為推開我而傷心,只是對我自己,覺得我不該像對待一個啞女那般對待你,沒有聽見你所說的——而且正是對我說的聲音。或者我並非沒有聽見,而是無從回答。我走開了,比在第一個夢中更悲傷。
我想起我讀過誰寫的這麼一句話:「我的愛人是穿越地球的一道火柱,現在她把我擁抱住了,但引導她前進的不是被擁抱著,而是旁觀者。」
你的
(現在我連名字都丟了,它越來越短了,只成了:你的)」
「其次,不必去談論我以後會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遠離你的地方我只能這麼生活:完全承認恐懼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懼本身所需要的承認還要多,我這麼做不是由於任何壓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將全部身心向它傾注。
由於我在維也納的態度,你以恐懼的名義責備我是正當的,但它的真正特別之處是,我不知道它的內在規律,只知道它卡著我的脖子的手,這才是我在任何時候所經歷過的、或者所能經歷的最可怕的事情。」
「我去辦公室前匆匆寫幾筆。我本想沉默,三天來這幾乎令我窒息,至少現在如此。你在進行這個可怕的鬥爭時,我想保持沉默,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互相衣服的呀,這也是我的鬥爭。你也許已發現,我有幾個夜晚不得安睡了。簡單說來這是「恐懼」在作怪。這東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圍著我拋來拋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你最近幾封信中夾雜著兩三句話,它們使我愉快,但卻是絕望的愉快,因為你對此所說的話使理智馬上說服身心,但此地有一種更深刻的說服力,我不知道它的所在,它什麼也說服不了。再說,你身軀的臨近所發生的那種使人又安心又不安心的奇妙作用一天天在淡漠下去,這與其他因素一起在削弱我的力量。要是你在這裡多好啊!你看我什麼人也沒有,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恐懼,它和我死死地纏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滾來滾去。圍繞著這恐懼,事情在某些方面變得十分嚴重(奇怪的是,這恐懼總是對著妹妹,不,這是不對的),這恐懼不斷地告訴我必須承認這一點:密倫娜也是人。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使恐懼本身也變得易於理解了。你對此說得那麼美,那麼好,聽了這些話,別的話根本就不想聽了。但這是不是就道出了其最精闢的定義,卻是很成問題的,這種恐懼並不是我私人的恐懼(當然它同時也是,而且就這點而言十分可怕),這也是自古以來一切信仰的恐懼。給你寫了這些,使我的頭腦冷靜下來了。」
「這兒是你的兩封電報但關鍵是,在度過了一個幾乎不眠之夜後,我坐在這封信面前,它對我來說重要極了。所有我從布拉格寫給你的信本來都必須寫,包括最近幾封在內,而只有這封是應該存在的。或者說那幾封信是可以存在的,這無所謂,但這封必須置於它們之上。可惜我一點也說不出我昨天晚上對你說了些什麼,或昨天夜裡以及早晨說了些什麼。不管怎麼說,關鍵是不管你周圍廣闊的圈子裡的其他人以高尚的智慧,動物的(但是動物並不是這樣的)遲鈍,魔鬼般的好心,致人於死地的愛情對你說些什麼——我,我,密倫娜,我徹頭徹尾地知道: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做得對的,不管你是留在維也納,還是到這兒來,還是繼續在布拉格和維也納之間徘徊,還是一會兒這麼做一會兒那麼做。假如我不懂得這一點,我同你還有什麼關係可言呢?就像在海底深處沒有一塊地方不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一樣,你的情況就是如此。但是其他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都是一種恥辱,並使我反感。我至今一直認為,我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忍受不了人,熱我為此十分羞愧,你現在卻向我證實了:在我看起來那不可容忍的東西,不是生活。」
「(我愛你啊,你這死心眼的人,有如大海愛它海底的一顆小石子,我對你的愛就像海水淹沒著你一樣——而我在你這裡卻又像一顆小石子,假如上天允許的話)。假如說我愛整個世界,那麼也包括你的左肩,不,首先是你的右肩,我因此而在想吻它的時候便吻它(而你是多麼夠意思,把你的襯衣往一邊拉開),還有左肩,更有在樹林裡你貼在我上身的臉蛋和你埋在我身底下的臉蛋,還有我貼在你幾乎裸露的胸脯上的臉。因此,你說我們已合而為一是有道理的。我對此毫不害怕,這是我唯一的幸福,唯一的自豪。我根本不將這局限在樹林的範圍內。
但是,恰恰在這白晝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時」(你有一次在信中輕蔑地把它說成是「男人的事情」)之間,對我來說是條鴻溝,我無法跨越,也許是因為我不願意。對面那邊是黑夜的事情,從任何意義上看都完全是黑夜的事情,而這邊是塵世,我佔有著它。現在我為了重新佔有黑夜的事,卻要跳過去,跳入黑夜之中。有什麼東西能夠重新被佔有嗎?這是否意味著失去?這裡是我所佔有的世界,我卻應該到對面去,為了完一個可怕魔術,一種變幻的魔術,一塊煉金石,一種煉金術,一個魔環。去它的吧,我對此害怕極了。」
「我多麼幸福,你使我多麼幸福啊!來了一個當事人,你想想,我也有當事人。這個人打斷了我的寫信,我很惱火,但他長著一張好看的、親切的、胖胖的、符合德意志帝國標準的面孔,樂於承受對他開的玩笑,就像對待公務程序一樣。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打攪了我,我不能原諒他;我甚至還不得不站起來,同他一起到別的部門去走走,這對於你來說已經過分了。而正在我站起來的時候,勤雜工來了,帶來了你的信。我在樓梯上打開了它。老天爺,裡面有一張照片,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西,一封可以讀一年的信,一封永恆的信,而且這張照片真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張可憐的照片,只能透過淚眼,伴著劇烈的心跳才能看清它,用別的方式都不行。」
「我記得第一個夜晚。那時我們住在蔡爾特納路,對面是一家成衣店,門後總是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售貨員。在上面的房間裡,當時剛過二十歲的我不停地踱來踱去,為第一次參加國家考試,拚命往腦子裡裝一些我覺得毫無意義的東西,真是令人神經緊張的學習。那是夏天,天很熱。這季節就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牙齒間咬著那討厭的羅馬法律史,一直站在那兒。後來我們終於交換了信號,定在晚上八點我去接它。可是當我晚上下去時,已經有另一個男人在那兒了,這並沒有引起什麼變化。我本來就對整個世界都感到害怕,當然也害怕這個男人;即使他這時沒有出現在那兒,我照樣是怕他的。這姑娘雖然挽著他的手,卻給我打了個手勢,要我跟在他們後面。我們便這樣走到了蘇岑島上,在那裡喝啤酒,我坐在旁邊的桌子上。然後他們慢慢向姑娘的住處走去,我跟在後面。在肉市的某處那個男人與姑娘道別了,姑娘跑進了房子。我等了一會兒,她又向我跑來了,然後我們到克萊因塞特的一家旅館去。還沒到旅館,一切就已是那麼誘人,令人激動而又厭惡,到了旅館裡還是這樣。凌晨時分,天氣還是那麼熱,那麼好,我們走回家去,走過卡爾大橋。這時我自然深感愉快,但是愉快的僅僅是因我那永遠可憐不堪的身體終於獲得了平靜。令人愉快的首先在於:這一切沒有更叫人厭惡,沒有更齷齪。我後來又同這個姑娘相聚過一次,我相信,是在兩天以後,一切像第一次一樣美好。沒過幾天我就到一個避暑勝地去了。在野外同一個姑娘稍稍玩了玩。從那以後我在布拉格不敢再看那姑娘一眼了,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她是(以我的眼光看)我的兇惡的敵人。可她實際上是個好人,一個友善的姑娘。我的意思不是說,我的敵意的唯一來由(肯定不是那麼回事)是這姑娘在旅館裡全然無意識地做了一點什麼令人厭惡的事(這根本不存在的事不值一談),說過什麼髒話(不值一談),但是記憶抹不去這些。我當時就知道,我永遠不會忘掉這個時刻。當時我就知道或以為自己知道,這討厭的、骯髒的一幕就外部來說不是必要的,就內部而言卻是必要地與整體纏在一起了,而正是這討厭地骯髒的一幕(它的小小的記號僅是她那小小的動作,小小的言談)用強力把我拖到這個旅館裡來,本來我一定會全力反抗的。」
「這條真理千真萬確,不可動搖,是支撐世界的中流砥柱。然而我承認,在感覺中(僅僅在感覺中),這個真理卻繼續存在,毫無疑問將繼續存在。你知道嗎?假如我想寫下下面將寫的話,便喚來了許多寶劍,它們圍成一圈向我的軀體逼近,這是最完善的刑罰。假如他們開始劃開我的肌膚(我沒有說刺入),假如它們開始劃開我的肌膚,那就可怕極了,我會立刻隨著第一聲叫喊就出賣一切,你、我、一切。我只是在這個前提下才承認,關於這些事情的信件往來僅僅在我的感覺中(為了我的生命,我再重申一遍:僅僅在感覺中),就像我是生活在非洲的什麼地方,而且一生都是在那裡度過的,現在卻要向一直生活在歐洲、生活在歐洲中心的你談談我對今後的政治動態的堅定的見解。但是這只是一個比方,一個愚蠢的、笨拙的、錯誤的、感傷的、可鄙的、裝聾作啞的比方,不是別的什麼,噢,它們的寶劍。」
「密倫娜——我又一次分開你的頭髮把它捋向一邊——我是有一頭如此兇惡的野獸嗎?對自己兇惡,對你同樣兇惡?還是應該說,有一頭兇惡的野獸在追趕我?我甚至不敢說它是兇惡的。只有在給你寫信時,我感到是這樣的,便說了出來。
其他事真的像我對你說的那樣。假如我給你寫信,那麼在等信之前和之後都無法入睡;假如我不給你寫信,那麼我至少可以稍稍睡上幾個小時。假如不寫,那麼我只是疲乏、悲哀、心情沉重;假如我寫,不安和惶恐就會撕裂著我。事情正是這樣,我們在互相乞求同情:我求你現在允許我躲起來,你求我——可是如果這是可能的話,那邊是最可怕的咄咄怪事了。
但這怎麼可能呢?你問道。我想幹什麼?我應該幹什麼?
情況大致如此,我,林中之獸,那時很少呆在林中,只是躺在某處一個骯髒的溝壑中(骯髒自然只是由於我目前的處境),看見你在外面,你是我見過的生物中最美麗的,我忘記了一切,甚至完全遺忘了自己,站了起來,走近些,我的心在這新鮮的、可仍然是屬於家鄉的自由空氣中顫抖著,但還是走近了,一直走到你的身邊。你是那麼和善,我在你的身邊蹲了下去——好像你允許我這麼做似的,把臉貼在你的手上。我是多麼幸福!多麼自豪!多麼自由!多麼強大!如同在家裡一樣,我總是這麼說:如同在家裡一樣——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卻只是一頭野獸,只有森林是我的歸宿,而能夠呆在野外只是由於你的慈悲。我從你的眼睛裡尋找我的命運,而自己卻並不知道(因為我已經忘掉了一切)。但這持續不了多久。儘管你用最仁慈的手撫摸著我,你總會發現我身上的某些奇怪跡象,表明我來自森林,表明森林是我的老家,我真正的家鄉。我們不得不談到,不得不一再重複著「恐懼」,它折磨著我的每一根裸露的神經(也折磨著你,但不是故意的),它在我面前不斷增長著。對你來說我是怎樣一種不潔的禍害,怎樣一種到處干擾你的障礙啊!有關對馬克斯的誤會也來湊熱鬧了,在格蒙德這已經很清楚了,然後發生了雅爾米拉理解和誤解的事情,最後終於在V.那兒發生了愚蠢、粗暴、冷漠的事情,其間還發生了許多小事。我想起了我是誰,在你的眼睛裡我看到錯覺已經消逝,我懷著惡夢般的驚恐(在某個不該來的地方湊熱鬧,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我真的懷著這種驚恐,我必須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隻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盡快地跑呀,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要是我能帶走她該多好!」還有一個對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還會有黑暗嗎?」你問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昨天我夢到了你,細節我幾乎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不斷地變換位置,我變成了你,你變成了我。後來你身上不知怎麼著了火,我還記得人們用布把火撲滅,用一件舊上衣拍打你。可是變形又開始了,你不再是那個人了,身上著火變成是我了,而用上衣拍打的也是我。可是拍打沒有用處,只是證實了我由來已久的擔心:這類東西對救火來說是毫無用處的。這時消防隊來了,你不知怎麼又被拯救了。但是你與以前不同了,像幽靈一般,用粉筆在黑暗中描畫。也許僅僅由於得救而高興得暈了過去,你倒在了我的懷裡,毫無力氣。可就是這個時候也有那種變化無常的不穩定性在作怪,也許是我倒在什麼人的懷抱裡。」
「我在讀一本中國人寫的書BUDACKAKNIHA(捷克語:鬼的故事)。因此我想到,這裡全是有關部門死亡的故事。一個人躺在臨終的床上,死亡的臨近使他擺脫了一切依戀,他說:「我的一生是在抵禦慾望和結束生命的鬥爭中度過的。」然後是一個學生在嘲笑一個老嘮叨著死亡的老師:「你老是說死,卻總也不死。」「我會死的。我在唱我的送終歌,一支歌唱得長一些,另一支歌唱得短一些,只需要用幾句話便可以概括它們之間的區別。」」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點半,看著它,並透過它看著你。有時候(不是在夢裡),我想像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髮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髮,向左右兩邊撩開頭髮,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摸著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單單從理論上看,由於寫信想寫就可以寫,輕而易舉,這就勢必把可怕的靈魂紊亂帶到世間來。這是一種同幽靈打交道的行動,不僅是同接信人的幽靈,而且也是同自己的幽靈。幽靈在寫信的那隻手下成長,在信件的連續性中,即在一封信證實著另一封信,並可將另一封信作為自己這一封的見證的連續性中成長。人們怎麼會偏偏產生這樣的想法:人與人可以通過信件互相交流!人們可以想起一個遠方的人,人們可以抓住一個近處的人,其他一切都超出人的力量。但寫信則意味著:在貪婪地等待著的幽靈面前剝光自己。寫下的吻不會到達它們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靈們吮洗得一乾二淨。它們正是通過這種豐富的營養駭人聽聞地繁殖著。人類感覺到這一點,也在與此鬥爭。」
就到這裡吧,就到這裡,我想,我已經填補了網上關於卡夫卡書信的一段空白,當然,僅僅只是一小段,我的精力有限,無法貢獻更多,如果我有打錯字的地方,也請大家諒解。大概這個世界上,只有像我這樣的傻瓜才會不惜精力地把書本上的大段文字輸入到電腦中了,如果這可以表現我對他的虔誠和敬意的話。我原本想在我摘錄下的每一段文字後面都加上我對此的批注和感悟,但是,最後我卻決定刪去那些部分。我覺得,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卡夫卡,不需要別人的解釋,只需要自己的感覺,既然如此,那麼我就什麼話都不要說,一切都留給各個孤獨的心靈們去體會吧,你們也許可以從這些文字裡得到關於進入《判決》、《變形記》、《在流放地》、《地洞》、《訴訟》、《城堡》等等撲朔迷離的迷宮的鑰匙。
在卡夫卡認識密倫娜四年以後,也就是1924年,卡夫卡在孤獨中默默無聞地離開了人世,享年41歲。而密倫娜後來成為了捷克著名的左翼人士,《絞刑架下的報告》的作者也是她的好友,她最終的命運很悲慘,被關進了納粹的集中營,死於1944年,而僅僅不到一個月之後,集中營就解放了。而這時候,距卡夫卡的死,已經有二十年了。
然而,讀完卡夫卡的情書,從他的字裡行間中湧動出來的恐懼又一次瀰漫在了我的房間裡,鑽進了我的心中。在我的窗外,上海的冬天,又一次下起了綿綿的細雨,那些雨水,輕輕地敲打在我家窗台上的那些花的綠葉上。四周靜靜的,聽著那些雨聲,我忽然又一次感到莫名的悲傷,這是為什麼?因為我忽然發現,我的性格,與卡夫卡是多麼相似。一個恐懼中的男人,有著無限敏感的心靈,卻始終是行動上的懦夫。卡夫卡走不出家庭的控制,去看他的《判決》和《致父親的信》吧,我——也是。確切地說,從個性的角度而言,我就是一個小卡夫卡。
夠了,我不想再寫下去了,最後還是以卡夫卡的情書中的一段作為我這篇短文的結尾吧——
「我今天看了一張維也納的地圖,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難以理解:怎麼人們建起這麼大一個城市,而你卻只需要一個房間。
F.
星期三」
蔡駿
2001年12月9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