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徐貴祥
陸軍江淮醫科學校最後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發錢,二是發槍。幾麻袋光洋和十幾捆卡賓槍堆在操場東邊的高檯子上,然後就吹起了集合號。最先到達的是預干隊,然後依次是預科一至三隊、戰護一至四隊,共有八個學員隊,亂哄哄地跑步、齊步走、原地踏步。
預干一隊學員隊長肖卓然軍姿嚴整,手戴雪白的手套,臂佩黃色值星官臂章,立於操場東北角,調整各路人馬就位,下達清點人數的口令。報數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擔任值星官的肖卓然,此時身上好像被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下巴微翹,居高臨下,目光銳利,盛氣凌人。這與他的二十歲年紀和預干學員的身份有點不太吻合。過去的日子裡,肖卓然在預干隊一直以學員精英自居,始終保持天降大任的派頭,大家對此也習以為常了。只不過,在今天這個時候,在解放軍兵臨城下隨時都有可能破城而入的前夕,在別人都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惶惶不可終日的末日黃昏,他還是這麼成竹在胸,還是這麼從容不迫,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整隊完畢之後,肖卓然正步拔向主席台,一步一個腳印,鏗鏘有力,在距離主席台尚有二十米的地方,立定,抬臂,敬禮,大聲報告:全部學員應到四百九十二人,實到三百八十九名,請長官訓示主席台上,只有一個少將,是醫科學校的副校長馮百善。馮百善煞有介事地掃視一圈,還禮,下令:稍息!肖卓然轉身,面向七上八下的學員方陣,轉達馮百善的命令之後,跑步回到預干隊的隊首,等待長官訓話。這一套程序井然,滴水不漏。雖然外面的世界已是兵荒馬亂,但是此刻在皖西一隅杏花塢,江淮醫科學校似乎還保留著國軍的一點面子,沒有像三十六師殘兵敗將那樣屁滾尿流。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馮百善自己心裡都明白,這一切不過是最後的表演,再過一天,不,再過一夜,或許再過幾個小時,國軍江淮醫科學校就不復存在了,此刻在這裡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軍官和學員們,幾個小時之後會在哪裡,會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除了老天爺,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學員方陣裡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主席台,沒有人注意那堆洋錢和卡賓槍。主席台上除了馮百善,還有政訓處長馬庚河和教導處長王思民。校長宋雨曾已經不知去向。不僅是校長找不到了,八個學員隊裡,至少有一百個人不辭而別。肖卓然向馮百善報告的人數,有很大的水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一樣心照不宣。馮百善開始訓話,先是講了黨國面臨的嚴峻形勢,再聲淚俱下地表彰了在多事之秋危局之下仍然堅守崗位的在座棟樑之材——這就是指在台下豎著耳朵聆聽訓話的學員們了。其實,訓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此時都在想著同樣一個問題,他媽的死到臨頭了,還不趕快撒丫子滾蛋?趕快結束扯卵蛋,大家八仙過海吧。然而誰也沒有說話,全是一臉的莊嚴、一臉的肅穆、一臉的受命危難大義凜然的表情。戲還得接著演下去。
馮百善訓示完畢,政訓處長馬庚河宣佈了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公告:茲發表戰區最高長官命令,江淮醫科學校所有的堅守學員皆為黨國精英。根據戰局需要,全部提前畢業任職,預干隊全體授銜為中尉軍醫,預科隊全體授銜為少尉醫助,戰護隊全體授銜為準尉醫士。
直到這個時候,台下才湧起小小的騷動。完成學業,成為軍醫,佩戴軍銜,領取軍官薪金,這是台下的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天。可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大家的心裡卻絲毫沒有感到喜悅,相反還很惶恐,不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接著就是發錢。肖卓然下了一道嘹亮的口令——預干隊全體,向右轉,目標左前方,齊步走!預干隊學員——轉眼之間,他們已經是中尉軍醫了,首次領取薪金二十塊大洋。預科隊每人十五塊大洋,戰護隊每人十塊大洋。再接著是發槍,槍不夠,只有一百多支,首先發給了戰護隊的所謂准尉醫士們。他們領取槍支後,連宿舍也沒有回,就由警衛科長樓炳光和警保連的連長帶領奔赴護城河防禦陣地了,說是協助三十六師守城,進行戰地救護。
就在發錢發槍發軍銜搞得一片亂哄哄的時候,預干隊學員汪亦適發現肖卓然被馬庚河招呼到主席台上。馬庚河比畫著交代著,肖卓然昂首挺胸,甚至還舉起了拳頭,像是宣誓。然後政訓處的幾名軍官每人抱著一摞小冊子,分發給預干隊的學員。當年的「四條螞蚱」,此時一個在台上,三個在台下。同汪亦適並排的程先覺嘀咕說,都啥時候了,還在黑起屁股眼兒提虛勁,這老兄真是瘋了!汪亦適沒有做出反應,脖子後面一股熱氣哈過來。鄭霍山在後面說,嘻嘻,羅曼蒂克!汪亦適說,是很羅曼蒂克,悲壯啊。程先覺說,少說一句,當心禍從口出。鄭霍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今夜就作鳥獸散,明天回家喝稀飯。汪亦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領完錢,預干隊和預科隊的學員就各揣心思往自己的寢室走,走到半路,汪亦適才發現程先覺不見了。汪亦適沒有領到槍,只領到二十塊大洋和一副中尉領章。回到寢室,他看著那副中尉領章愣了很長時間,感覺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然而大洋是實實在在的,扔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領章也是實實在在的,中間一道紅槓,掛著兩顆黃星。汪亦適心裡一陣冷笑,他媽的這就成中尉了?二十塊大洋就能買一條命,簡直荒誕!
這一天是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十八,天晴。夕暉淡去,夜幕降臨,隨著遠處時隱時現的隆隆炮聲,有燈火的地方和沒有燈火的地方全在亂著,有的亂著去殺人,有的亂著被人殺。街面上不時傳來各種奇怪的腳步聲,有的碎步小跑,有的大步流星,還有的若隱若現,那聲音在昏黃的路燈下捲起,風一樣滲進小巷深處,陰森森的。頭頂是一隻黃得發紅的電燈泡,25瓦。大約是火力發電廠也亂了,當做燃料的稻殼子填得忽多忽少,所以電燈光就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面有一封信,信紙的一角被門縫裡過來的風吹著,簌簌地動著,汪亦適的心就是被這簌簌的信紙給搞亂的。
很長一段時間汪亦適都沒有搞明白,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到他手上的。在操場聽馮百善訓話之後,他倒是看見了馬庚河私下裡向肖卓然交代什麼,但是那本《為三民主義而戰》肖卓然並沒有經手,而是政訓處那幾個軍官直接發到大伙手上的,而發到他手裡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居然夾著這封信,信的落款公然署名舒雲舒,不知道是誰做的手腳。汪亦適最初看到信的時候,恍然如夢。舒雲舒在信中說,解放軍凌晨就要攻城了,國民黨大勢已去,新中國曙光已現,有志青年應該審時度勢棄暗投明。夜裡十二點以前趕到皖西城南風雨橋頭,即可視為人民的一員,超過十二點不到,即為人民的敵人。人生前程命運,在此一抉。
汪亦適攥著那封信,看著頂上那只25瓦的鬼火似的燈泡,兩眼一片茫然。汪亦適和舒雲舒的關係是一言難盡。小時候是青梅竹馬,及至少年青年,兩人一度心心相印,就差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想到卻讓風流倜儻的肖卓然捷足先登了。程先覺的夢中情人也是舒雲舒,這夥計不厭其煩地給舒雲舒寫情詩,但那些情詩基本上泥牛入海。鄭霍山曾公開叫嚷要娶舒雲舒當老婆,並且多次攔截舒雲舒要其表態,差點兒沒讓肖卓然打個鼻青臉腫。
舒雲舒現在是預干隊女生二組的學員組長,這次也被授了個中尉軍銜。汪亦適沒有想到,他的幼年夥伴會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的人。汪亦適現在關心的是,去,還是不去城南風雨橋頭?對於此刻的汪亦適來說,這並不是政治選擇,甚至不是命運的選擇,而是一種感情上的選擇。他當務之急需要知道的是,舒雲舒會不會在風雨橋頭等他。如果舒雲舒在風雨橋頭等他,那麼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會義無反顧地按照舒雲舒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地點,至於後果是什麼,那他就不管了。問題是,還有個肖卓然橫亙在他們中間。如果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那麼肖卓然是什麼人?想到這裡,汪亦適驚出一身冷汗,肖卓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了。按照汪亦適的判斷,舒雲舒對肖卓然的真實身份不會不清楚,肖卓然對舒雲舒的真實身份也不會不清楚。難道肖卓然也是解放軍的人?如果肖卓然是解放軍的人,程先覺和鄭霍山會不會也接到了這樣的策反信?
若在革命的十字路口分道揚鑣,則今生今世從此陌路也……若能勸說更多有志之士棄暗投明,則無疑是對新政權的一份重要貢獻,也是對我們的友情之花的極好滋潤……舒雲舒信中這幾句話讓汪亦適為之心動,為之心亂。汪亦適和程先覺住一個寢室,根據平時對程先覺的瞭解,他認為在「四條螞蚱」中,勸說程先覺一起投奔解放軍是完全有可能的。程先覺這個人腦瓜子靈活,一分錢掉在草棵裡,他可以滿地打滾找。前些日子他就流露出來了要順勢應變的想法,還鬼鬼祟祟地念叨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之類的話,看來已有動搖傾向。再加上他給舒雲舒寫過那麼多情詩,如果他知道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恐怕不會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汪亦適很心動,他想,最好能拉上程先覺,要是能夠把肖卓然和鄭霍山也拉上,「四條螞蚱」一起去見舒雲舒,那就是再好不過了,那簡直就是給舒雲舒獻上一份天大的厚禮,那比程先覺的八百封情書份量都要重。想歸想,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的。別的不說,讓他汪亦適去勸說肖卓然拋棄黨國投奔解放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肖卓然是什麼人?國民黨的政訓處長馬庚河對肖卓然始終格外栽培,這個人也許已經被發展成為學校黨部的人了,極有可能在舒雲舒面前隱瞞了他的真實嘴臉。這時候去動員他起義參加解放軍,無疑是自投羅網。還有一種可能,萬一這封信是肖卓然利用舒雲舒炮製的圈套,那他此刻到風雨橋頭,則更是飛蛾撲火了。
程先覺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了。汪亦適如坐針氈,見程先覺回來,喜出望外,問,你到哪裡去了?火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思鴻雁傳書?程先覺嘿嘿一笑,神秘地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去跟舒雲舒約會去了。汪亦適吃了一驚問,真的?這個時候……你們有什麼打算嗎?程先覺說,他媽的,沒想到她是解放軍的人,她暗示我棄暗投明,還要我拉你一塊去。汪亦適看著程先覺,半天沒有吭氣,停了好長時間才問,你是怎麼想的?程先覺說,我當然拒絕了她。
汪亦適說,那你是打算隨隊到江南了?程先覺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是皖西人,我留在家鄉,哪怕當個江湖郎中,也不愁一碗飯吃。我去江南幹什麼,我又不會打仗。
汪亦適的手在褲兜裡捏著那封信,想掏出來,又放了回去。汪亦適說,你糊塗。你既然想留在家鄉,何不乾脆投奔解放軍?解放軍打下皖西城,就要建立新政權,新政權需要醫療人才,你正好可以有所作為,這比你當江湖郎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比到江南繼續承受戰亂更不知道好多少倍!程先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仰起腦袋看那只昏黃閃爍的電燈泡。看了一會兒問汪亦適,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去投奔解放軍?汪亦適說,我是投奔和平,投奔新政權。再說,眼下已經證實了,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你我都是同學,有她先行一步在解放軍裡做事,我們去了,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證的。眼下已經不容多想,再有一個小時不走,校方如果組織我們增援城防,你我恐怕還得扛槍守城呢。到那時候,城守不住,你我就成了解放軍的罪人。退一步說,就算是逃到江南,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戰亂之中,兵不是兵,醫不是醫,豈不是一場悲劇?
汪亦適平時沉默寡言,緊要時刻卻是有條不紊,句句在理,這就不能不讓程先覺刮目相看了。程先覺把眼鏡片摘下來,擦擦,戴上,再摘下來擦擦,再戴上,看著汪亦適問,聽你這樣一說,好像你已經決定了?汪亦適說,當斷不斷,反為其亂。我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程先覺說,我再想想。汪亦適說,哪怕你把腦袋想破,也是這個結局。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會耽誤大事的。我們不能再拖了。
程先覺還在猶豫,舉棋不定,幾次欲言又止。汪亦適急出了一頭冷汗。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遠遠的,隱隱的,但是那聲音卻異常刺耳。程先覺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的臉色也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真的急了,一反過去文質彬彬的做派,居然把桌子拍了起來,指著程先覺的鼻子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非要等解放軍打進來,當了俘虜你才甘心嗎?你是願意當解放軍的功臣,還是願意當解放軍的俘虜?程先覺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看著汪亦適,腮幫子抖了一陣子,終於不抖了,咬牙切齒地對汪亦適說,好,我聽你的。
天仍然黑著,路燈仍然昏著,街面仍然亂著。程先覺換了一身學生裝,戴上鴨舌帽,從醫科學校的西南角翻牆而出,輕易地避開了城防巡邏隊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腳底跌跌撞撞,一頭冷汗,一臉風霜,一肚子驚恐,左轉右拐向城南跑去。程先覺現在想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黨國大勢已去,不可逆轉,轉眼之間,江山易幟,以後就是共產黨的天下。即便是想留在皖西家鄉,也是在共產黨的地盤上謀口飯吃。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早點歸順解放軍,即使不是功臣,但總比當俘虜好一些。如果算棄暗投明,共產黨給個差事,總比跟著國軍到兵荒馬亂的江南好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眼看就快到城中心四牌樓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凌亂的跑步聲。程先覺打了一個冷戰,以為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抓他來了,渾身的汗毛都奓起來了,趕緊縮到一個街角,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那隊人馬跑近了,果然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還有一些武裝學員摻雜在裡面,都是全副武裝,步槍上的刺刀在路燈下跳動著、閃爍著。程先覺聽出來了,帶隊的是警衛科的科長樓炳光。樓炳光一邊跑一邊吆喝,快點,十一點前必須趕到小東門,小東門破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程先覺聽明白了,巡邏隊不是來抓他的,而是趕到小東門參加守城的。程先覺心想,幸虧事先溜出來了,否則肯定也被集合起來,與其跟著去垂死掙扎,去當炮灰,還真的不如臨陣倒戈,哪怕當了俘虜,也比送死強啊!
巡邏隊從街心匆匆奔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程先覺東張西望,確認沒有人跟蹤,這才閃出街角,戴正鴨舌帽,選擇一條小巷,繼續向城南跑。街上已經很少見到老百姓了,只是時不時地有國軍官兵整隊地奔跑,也有三五一夥零星人員。程先覺估計,這裡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樣,是自謀生路的。這一路上,又是一驚一乍,左躲右閃,直到個把小時過去,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風雨橋。程先覺留了個心眼,他沒有馬上現身,而是躲在風雨橋北面隆泰糧棧門前的大槐樹後面,遠遠地觀察風雨橋頭的情況,他想看見舒雲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覺也沒有見到舒雲舒。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時候,舒雲舒怎麼可能出現?他對汪亦適說舒雲舒跟他約會了,當面勸說他投奔解放軍,那完全是戲弄汪亦適的。真實的情況是,他同汪亦適一樣,也是在緊急會議上從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看到那封信的,內容同汪亦適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他在排隊等待領大洋的那會工夫,就發現了那封信,還沒有來得及回寢室,就被二班的同鄉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勸說他連夜出走,三十六計走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來,看看風聲再說。但是程先覺沒有輕舉妄動。雖然是秋後的螞蚱,還是要蹦躂幾下再說。此時外面的情況不明朗,拔腿一走並非上策。
儘管也有糊塗的時候,但總的來說,程先覺比汪亦適聰明,譬如這一會兒他就突然聰明起來了,突然回過神了,突然明白過來了——既然舒雲舒的信能夠出現在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並且通過政訓處特工人員之手發到預干隊學員的手中,說明舒雲舒是解放軍的內線已經不是秘密,舒雲舒的真實身份已經公開了,那麼這時候她還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嗎?她還可能出現在風雨橋頭嗎?恐怕她早就遠走高飛了。傳到汪亦適和他手中的信,要麼是舒雲舒遠走高飛之前早就寫好的,要麼就是有人偽造的。那麼,如果是後一種,那就太可怕了。是誰偽造了舒雲舒的信要他們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如果是解放軍的內線人員,還不是特別可怕。而如果是政訓處那些特工人員搞的,那麻煩就大了。
思路到了這一層,程先覺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慮後,越想越像,越琢磨這件事情越危險。到了最後,他幾乎斷定了,所謂的舒雲舒的信,就是政訓處搞的把戲,目的就在於引出預干隊中的動搖分子。沒準政訓處的特工們已經在風雨橋頭佈置了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風雨橋頭,轉眼之間就會萬箭齊發,轉眼之間就會千刀萬剮,轉眼之間就會粉身碎骨……
那一瞬間,程先覺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程先覺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樹下。此時真是愁腸百結,絕望填滿了胸腔。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風雨橋,風雨橋頭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往後一步是國軍的城防陣地,那裡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戰爭縫隙,個人的進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難以定奪啊!
然而時間已經不容程先覺繼續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縮回到大槐樹下面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背著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颼颼地看著他。他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叫喊了,一隻手已經摀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覺得兩腿一軟,就被人按倒了。過了好一陣子,程先覺才睜開眼睛。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屄哄哄的國軍美式軍服已經不見了,他穿著一身解放軍的土黃布軍裝,腰裡還紮著一根胳膊粗的牛皮腰帶,上面別著一把盒子槍。帽子似乎小了點,抓住頭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綁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觀。
肖卓然就那麼凸著眼珠子看著他,笑笑說,啊,是先覺兄啊!又揮揮手對按著程先覺的解放軍戰士說,放開他。程先覺的腦子像磨盤一樣轉了幾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雲舒勸說信的人不僅有他,還有肖卓然。程先覺說,卓然兄,你這是——肖卓然笑笑說,跟你一樣,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啊!程先覺此刻真是百感交集,看著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聲不得,沒防著鼻子一酸,嗓子一熱,差點兒就哭出聲來。肖卓然說,既然來了,那就跟我走吧。程先覺疑惑地看著肖卓然,又伸頭縮腦地看了看身後那個剛才摀住他嘴巴的漢子,問道,難道,我們真的要去投奔解放軍……舒雲舒……舒雲舒她……肖卓然嘿嘿一聲冷笑說,怎麼,你就是衝著舒雲舒來的?程先覺點點頭,又趕緊搖頭說,不是,我怎麼覺得這件事情有點……有點奇怪啊!肖卓然說,跟我走吧,你很快就會不奇怪了。說完,招呼一聲那個陌生的戰士,說了聲注意隱蔽,又向程先覺揮揮手說,快點,跟上。
程先覺半是明白半糊塗,半是緊張半放鬆,不好多問什麼,跟著肖卓然,沿著河岸,貼近河床,一路無語,大步流星。大約走了兩三里路,在窯崗嘴附近,河面上泊著十幾條漁船,有機帆船,有油輪船,也有小舢板。肖卓然率先上了一條最大的油輪船。程先覺跟在後面,吃驚地發現,輪船甲板上站著幾個穿著解放軍粗布軍裝的士兵,還有斜挎駁殼槍的軍官,見到肖卓然,齊刷刷地敬禮,嘴裡還喊,首長好!這一幕看得程先覺恍如隔世。進到船艙裡,程先覺才發現,裡面還有一些穿著國軍軍服的人,有醫科學校的學員,也有守備皖西城的三十六師的軍官,還有幾個非軍方學生模樣的人。細細看來,軍官們多數是技術軍官,有搞通信電台的,有搞汽車修理的,還有一個程先覺認識的,是三十六師師部的炮兵參謀。
大家見肖卓然進艙,全都站起來了,點頭哈腰地向肖卓然打招呼。肖卓然昂首挺胸,頻頻揮手致意,又對一臉茫然的程先覺說,進來吧,加入到起義的行列。程先覺張口結舌地說,我這就……就算……起義了?肖卓然說,是啊,從你踏進這個船艙的時候算起,你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人了。難道你有異議?程先覺趕緊擺手說,沒有異議,沒有異議,我願意加入解放軍,願意接受卓然兄的指揮。肖卓然笑笑,看看眾人,一隻手卡著腰說,好,看來就是這麼多人了。現在我以中國共產黨皖西城軍管會城工部青年科科長的名義宣佈,皖西城國民黨守軍二十八名有志之士響應我黨號召,臨陣起義,成為我軍解放皖西城的功臣。現在,請各位放下心來,我們馬上就要開往解放區,進行短暫的政治學習。學習結束,我們還要回來,在新政權裡擔負重要任務。開船!
汪亦適之所以沒有跟程先覺一道前往風雨橋,是因為鄭霍山。汪亦適幾乎沒有費太大的勁,就說動了程先覺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這就讓他在心裡產生了一種錯覺——看來這件事情並不複雜,只要做了,做成的可能性就很大。當程先覺終於下定決心要去風雨橋的時候,汪亦適也下了決心,他要去找鄭霍山。他知道勸說肖卓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但是說動鄭霍山還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能帶著鄭霍山去見舒雲舒,即便不能以此贏得舒雲舒的芳心,但也算是對新政權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鄭霍山這個人傲慢自負、自私自利,曾被馬庚河罵為害群之馬,但是這個人學業上卻是一點兒也不含糊,在外科學上很有建樹。醫科學校的宋雨曾校長曾經說過,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處。鄭霍山不會為人,不等於不會行醫,這個人如果走上正道,將會成為一個身手不凡的外科醫生。
汪亦適沒有向程先覺公開那封署名舒雲舒的勸說信,只是對程先覺說,你先走一步,我得去圖書館裡還書。你要是見到舒雲舒,請轉告她,我汪亦適決心已定,必然投奔解放軍。程先覺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去還書?你就是把書還回去了,醫科學校也帶不走啊。汪亦適說,那是兩碼事。借書還書,天經地義。書是學校的,還回去,以後也是新政權的財產。我不能落個借東西不還的名聲。程先覺說,你這個人真是書獃子,這個時候了還放不下你那個正人君子的架子。汪亦適說,做人嘛,總是要講信譽。你先走吧,萬一我遲到了,你也好跟舒雲舒解釋一下。我們在新政權裡相見。
程先覺的腦子當時轉了一圈,心裡暗想,這樣也好,舒雲舒讓我多勸說幾個人棄暗投明,我先到了,說明我的態度是最積極的,我可以跟舒雲舒說,我已經勸說了汪亦適,隨後就到。這樣一想,程先覺就不再糾纏汪亦適了,一馬當先地出門了。
程先覺走後,汪亦適當真找出幾本醫書,夾在胳肢窩裡往圖書館送。此刻圖書館裡已經見不到人了,藉著月光從門口向裡面看去,室內到處都是書籍資料,桌上地下,一片狼藉,顯然重要的典籍已經捆紮運走了。汪亦適還書不成,索性把書從門縫裡塞了進去,然後從容不迫地回到宿舍區,上了四樓,逕奔鄭霍山寢室。「四條螞蚱」,語出皖西醫藥大亨舒南城之口。當年鄭霍山揣著家書,投奔舒南城的時候,路上巧遇肖卓然和程先覺,在舒南城家,又遇上正在舒家借宿求學的汪亦適。及至江淮醫科學校開科招生,舒南城把他們一起保薦給了他的少年好友、江淮醫科學校校長宋雨曾。這幾個人都還爭氣,鄭霍山和汪亦適分別拿到外科學和內科學基礎理論第一名和第三名的成績。肖卓然和程先覺的成績也都在前十名以內。在為他們餞行的筵席上,舒先生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從今日起,你們四個人就走上一條路了,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要精誠團結,同舟共濟,勤學苦讀,振興民族醫藥事業。
就從那個時候起,這四個人就似乎有了某種關聯,「四條螞蚱」的名氣也越來越大,那條維繫著他們的繩索,就是舒南城所展望的民族醫藥事業。但畢竟人各有志,國家多事之秋,江山板蕩之際,各有各的理想信念,精誠團結已不再可能。那條繩索,已在風雨中抖動搖擺,很難再把這「四條螞蚱」拴在一起了。在鄭霍山和肖卓然同住的宿舍裡,汪亦適沒有見到肖卓然。讓汪亦適始料不及的是,政訓處的行動組長李開基也在鄭霍山的宿舍,正在勸說鄭霍山收拾細軟跟隨政訓處一起轉移。兩個人正在爭論什麼,見汪亦適進來,李開基說,正好,現在國難當頭,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汪亦適你也是宋校長器重的學生,趕快收拾行裝,我派人護送你們出城,到江南去。汪亦適吃了一驚,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不知怎麼回答。
鄭霍山說,老李你說實話,宋校長是不是已經出城了?李開基說,當然,宋校長是國軍醫科學校的校長,也是敵人,他不走,難道留給共產黨去殺不成?汪亦適暗自琢磨,李開基的話不一定可信。因為前兩天就有傳說,說宋雨曾校長表示,他不會去江南,不當校長更好,他要留在皖西城,不參與戰爭,不參與政治,乾乾淨淨地當一個醫生。汪亦適說,李組長,我們現在不能出城。李開基瞪著眼睛問,為什麼?難道你想投降?汪亦適說,你憑什麼說我想投降?晚上你們政訓處不還在緊急會上呼籲我們大家有槍拿槍,沒槍背起藥箱,誓與皖西城共存亡嗎?我要留在醫科學校,血戰到底。鄭霍山,你說是吧?鄭霍山說,我可不想血戰到底。我是個學醫的,我去血戰,還不夠添亂的呢。我得去找宋校長。汪亦適問,你知道宋校長在哪裡嗎?鄭霍山說,李組長剛才說了,宋校長出城了,恐怕已經到江南了。
汪亦適當然不信。昨天程先覺跟他講,宋校長因為不滿國民黨的腐敗無能,一直不願意加入國民黨。鑒於他在醫學界的威望,才讓他出任醫科學校的校長,還給他臨時授了個少將軍銜,但是宋校長幾乎沒有穿過那身軍裝。如今皖西城危在旦夕,國民黨軍統組織已經下手了,部署醫科學校內部的特務組織,具體說來就是政訓處,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宋校長帶走,實在帶不走,就採取非常手段。鄭霍山是宋校長多次點名褒獎的學生,平時經常出入宋校長的家門,有人甚至說,宋校長很有可能要招鄭霍山做女婿。鄭霍山同宋校長情同父子,他去追隨宋校長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當著李開基的面,汪亦適不敢說三道四,只是說,我聽說宋校長還在皖西城,霍山兄你要是決心跟著宋校長,就不要輕易離開皖西城。
李開基有些惱火,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手槍,厲聲喝道,汪亦適,你不要妖言惑眾,你怎麼知道宋校長還在皖西城?只有###才造謠宋校長在皖西城,你難道想策應,破壞國軍戰略撤退的計劃?汪亦適說,我不知道國軍的戰略撤退計劃是什麼,但是我不相信宋校長已經離開了皖西城。你說宋校長離開了皖西城,你有什麼證據?李開基說,汪亦適,你是黨國軍校的學生,你應該忠於黨國。如今黨國有難,你我應該同舟共濟。你是一個技術人才,跟著國軍撤退,才有你的用武之地。如果你產生叛逆之心,即使收留了你,也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汪亦適說,霍山兄,你是什麼態度?
鄭霍山說,我要首先找到宋校長,我跟宋校長走。李開基說,那你們就趕快準備,宋校長已經……李開基正說著,停住了話頭。政訓處的於副官出現在門口,向李開基遞了一個眼色。李開基連忙說,你們聽著,趕快準備,若有叛逆之心,別怪我不夠朋友!說完,拍了拍腰裡的手槍,出門去了。
見李開基出門,汪亦適壓低聲音對鄭霍山說,霍山兄,看出來了吧,政訓處這幫人,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不要抱有幻想了,趕緊拿主意吧。鄭霍山說,拿什麼主意,我怎麼知道你的主意就是好主意?汪亦適說,舒雲舒是共產黨的人,她給我寫了信,要我們到風雨橋頭參加起義。眼看天下已經是他們的了,你我何必還在李開基他們的手下卑躬屈膝?鄭霍山說,你是說舒雲舒給你寫了情書?汪亦適說,不是情書,看那口氣,是公開信。沒準你也收到了是不是?鄭霍山沒有正面回答,冷笑一聲說,亦適兄,我看你是不要腦袋要美人!我們為什麼要聽舒雲舒的,她又沒答應給我當情人。汪亦適說,棄暗投明,乃明智之舉。鄭霍山陰陽怪氣地看著汪亦適,突然笑了說,亦適兄,我明白了,原來你是赤黨。但是我跟你明說了,投奔共產黨,我是堅決不會幹的。汪亦適驚問,為什麼?鄭霍山說,我是國軍醫官,是共產黨的敵人。我在國軍裡是中尉見習醫官,我到共軍裡面什麼也不是。汪亦適說,霍山兄你糊塗,什麼共軍、國軍?你我都是學醫的,都有一技之長,只要能為老百姓做事,就有飯吃。難道你忘記了宋校長的話,做人之道,以技為長。我們千萬不要參與黨爭、政見之爭。鄭霍山翻著眼皮說,那你讓我投奔共軍,難道不是參與黨爭?你少費口舌,趁李開基不在這裡,趕快滾蛋吧,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干年後倘若相遇,我們還是同學一場。
汪亦適說,我可以走,但是我現在不能走,我不能眼看你上當,我要帶你走上正道。鄭霍山說,亦適兄,此言差矣。難道我走過邪路?解放軍那裡連個像樣的手術台都沒有,我到他們那邊能幹什麼?我再說一句,看在你我同窗三年的情誼,我不攔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果你還不走,等李開基回來,兄弟我就無能為力了。汪亦適此時已是心灰意冷,眼見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好站起身來說,那好,山不轉水轉,既然你鐵了心要跟李開基走,我不能強求。只不過你要記住,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後如果相逢,但願我們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汪亦適說著,眼裡已經噙滿淚水。鄭霍山看見了汪亦適的淚水。鄭霍山閉上眼睛說,亦適兄,你走吧,走吧,但願我們以後不要重逢。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汪亦適說,好,各自珍重,後會有期。
說完,拎起放在鄭霍山床上的上衣,正要出門,卻聽外面炮聲隆隆。事不宜遲,汪亦適奪路而走,走到樓下,被李開基堵上了。李開基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我來勸說鄭霍山到江南,你來說服鄭霍山投共軍,你我水火不相容,我豈能讓你就這麼走掉?汪亦適說,你想幹什麼?李開基說,接馬處長命令,攻城作戰已經開始。醫科學校全體黨國軍人,立即行動起來,參加皖西城保衛戰!汪亦適說,我們都是學醫的,不會放槍,不會使刀,你讓我們幹什麼?李開基沒有理睬汪亦適,向身後揮揮手,立即過來幾個士兵,滿懷抱著卡賓槍。李開基說,國軍中尉,義不容辭!你們都是學過速成作戰要領的,現在每人一支卡賓槍,一把手槍,立即開到小東門,與皖西城共存亡!汪亦適在那一瞬間,真是欲哭無淚。他想拒絕,但又知道拒絕無效,只好硬著頭皮接過了卡賓槍和手槍。汪亦適的如意算盤是先穩住李開基,到了小東門,再伺機逃脫。小東門距離風雨橋不遠,也許,趁亂脫身還是有可能的。
從樓上下來,操場上已經集合了醫科學校的多數學員,大約有三四百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面,個個表情麻木。這些人雖然名分上已經是國軍軍官了,但是都是學醫的,不會打仗,也沒有興趣。現在被政訓處集中在一起,發槍發彈,馬上就要奔赴戰場,心裡惶恐得很。汪亦適心想,也好,勸說鄭霍山沒有成功,已算失誤。如果兵臨城下,能夠拉走幾個同學,應該說是得大於失。有了這種想法,汪亦適就坦然了,不急不躁,跟著隊伍向小東門開進。
一個月後回憶這段經歷,汪亦適感觸頗深。他沒有想到###的攻勢那麼猛烈,沒想到國軍的守備部隊那樣不堪一擊。解放軍的炮火猛轟了半個小時,整個守城的國軍隊伍便是聞風喪膽,待解放軍打進城裡,更是風聲鶴唳,兵敗如山倒,一塌糊塗,不可收拾。汪亦適是在小東門左側的街口被解放軍俘虜的。其實他不是俘虜。解放軍向左街口發起進攻的時候,身邊的國軍一打就跑,作鳥獸散。汪亦適對鄭霍山說,看見了吧,這就是黨國的命運,一盤散沙。我們起義吧。鄭霍山臉如死灰,沒有表情,但汪亦適知道他不會再抵抗了。汪亦適在卡賓槍的槍口上捆了一塊白手絹,向解放軍的陣地上拚命喊話——別開槍,我們是起義的,我們是來投奔解放軍的。
照明彈一顆一顆地在頭頂上方亮著,解放軍的長官看見了汪亦適的動作,當真下令停止了攻擊,幾十條槍口對著他們,一個解放軍的長官高喊,把槍扔掉,把手舉起來!汪亦適把雙手舉起來了,同時對身邊的鄭霍山說,把手舉起來吧,只要到了那邊,我們會說清楚的,我們本來就是要棄暗投明的。鄭霍山說,我為什麼要舉手?我是不會投降的。再說我也用不著投降。汪亦適不知道鄭霍山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汪亦適知道,只要他們不把雙手舉起來,就很有可能被解放軍擊斃。汪亦適對鄭霍山說,火燒眉毛,不要臭硬,先舉手,後說明。鄭霍山說,我不開槍,也不舉手!汪亦適說,那好,只要你不開槍,我去跟他們說清楚,說你是進步人士,你是解放軍的朋友。
鄭霍山說,隨便你怎麼說。這時候解放軍的軍官又在高喊,把槍舉到頭頂,過來!汪亦適說,走吧,再遲了就誤會了。說著,汪亦適就舉起雙手,向對面的解放軍陣地上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鄭霍山,鄭霍山好像也動搖了,衝著他的背後說,那你等等,我跟你走。汪亦適喜出望外說,那好啊,快點啊!說完又轉身向解放軍陣地上搖擺手中的卡賓槍和槍管上的白旗。
就在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對面槍聲大作,一排密集的子彈向汪亦適的頭頂掃射過來。汪亦適見勢不妙,就地一滾,鑽進了一個院落。
兩天後,汪亦適見到了肖卓然和程先覺。那是在三十里鋪的解放軍攻城指揮部裡。皖西城已經解放,攻城指揮部也搬遷到城裡,但是三十里鋪卻比往常更熱鬧了,這裡有解放軍的後方醫院、民工支隊、輜重糧秣部隊,還有各類臨時性的學習班,比如城市管理幹部學習班、起義骨幹學習班、投誠軍官學習班、俘虜改造學習班,分別編號為一、二、三、四學習班。轉眼之間,物是人非。「四條螞蚱」三重天。
肖卓然是第一學習班的黨支部委員兼文化教員。這個學習班實際上就是軍管會學習班,裡面的學員都是解放軍的團營級軍官,經過短暫的培訓,熟悉黨的城市政策和建設城市的基本方針,之後就要回到皖西城去擔任各級領導。這個學習班也是後來的皖西市委黨校的前身。肖卓然當然很忙,他不僅在第一學習班擔任職務,還關注著他在解放前夕動員的那些起義和投誠人員的情況,因為他是皖西軍管會城工部的青年科長。只要有空閒,肖卓然就會到那幾個學習班找人談話。汪亦適和鄭霍山都在俘虜學習班,住的是一家逃亡地主留下的院落。從政治層面講,這是三十里鋪待遇最差的學習班,伙食不差,但是沒有行動自由,管教幹部其實就是看守,門口還有哨兵把守,離開大門就要請假,走出大門後面就有一個持槍的戰士跟著。
汪亦適是在一個傍晚見到肖卓然的。他被管教幹部叫到學習班後面的一個土崗上,老遠就看見肖卓然迎風佇立,遠處一片燦爛的映山紅將肖卓然的身影襯托得十分高大。肖卓然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沒扎皮帶,顯得有些肥大,上面還髒乎乎的。但是肖卓然的精神是飽滿的。儘管他和汪亦適一樣只有二十歲,但是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舉手投足上,從他說話的口氣上,從他下巴密密匝匝的鬍碴子上,可以看出,他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革命者了。肖卓然見到汪亦適的第一句話就是,成功了,我們的革命成功了!肖卓然的喜悅溢於言表。汪亦適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肖卓然面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夕陽的餘暉映照在肖卓然的臉上,他的雙眼在晚霞中閃閃發光。肖卓然說,亦適,革命就是這樣,殊途同歸,我們又走到一起來了,又回到了人民的懷抱。
汪亦適說,可是,我跟你不一樣啊,你是勝利者,我算什麼呢,一個俘虜。肖卓然說,那也沒有關係,俘虜也不能一概而論,也有資格為新政權工作。只不過,你們要加強學習,迅速改造思想,跟上革命的形勢,投入革命建設當中。
汪亦適沒有搭腔,心裡有一大堆委屈,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哪兒開頭,只說了一句,卓然,我沒有想到我們會以這種方式見面。肖卓然說,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本來以為我們會在風雨橋頭會合的,如果是那樣,該有多好,一切都圓滿了。汪亦適說,時也命也,不提也罷。肖卓然說,亦適,我過去一直認為你思想進步,會順應潮流,可是在重大的社會變革當中,你為什麼不能當機立斷,響應黨的號召呢?這一次你讓我失望了。汪亦適想問肖卓然,夾在《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的那封以舒雲舒名義寫的信,是不是肖卓然的意思,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彆扭,所以就沒有說。汪亦適說,我不知道你是地下工作者,在江淮醫科學校,你隱藏得那麼深,連國民黨的特務都相信你,我怎麼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呢?其實我一直在暗中尋找地下工作者。肖卓然有點意外,哦,你是希望參加地下工作?汪亦適說,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用了。
肖卓然說,皖西解放前夕,鬥爭形勢非常嚴峻,我們這些搞地下工作的,要負責情報,要負責護城,還要負責聯絡進步人士,動一發而牽全身,因此我們慎之又慎。地下黨負責人陳向真同志要求我在離開江淮醫科學校的前一個小時,不許暴露身份,必須堅持到最後,把馮百善和馬庚河抓獲,我才能脫身到風雨橋頭。但是,你當時是劃在進步青年名單裡的,所以在最後的關頭,我們號召起義,你是重點對象。你沒有接到雲舒的信嗎?汪亦適老老實實地說,接到了,但我當時心情很矛盾。後來我是準備去風雨橋頭,陰差陽錯耽誤了,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今天。肖卓然說,不過不要緊,你是學醫的,本質上講,不是革命的敵人,只要你認真改造,新政權還需要人才,你會有出路的。
事後汪亦適有點懊悔,皖西解放後他和肖卓然第一次會面,他應該向肖卓然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尤其應該說清楚他是因為去勸說鄭霍山同行,才耽誤去風雨橋頭的。但是轉念一想,瞬息之間,物是人非,他和肖卓然已經是兩個世界兩重天了。肖卓然來看他,是以勝利者的身份看望階下囚,居高臨下,不容置疑,那口氣完全都是教訓的,就像老子對兒子。是過於敏感的自尊心把他說清楚的道路給堵死了。
第二天傍晚,肖卓然又來了,這次是來找鄭霍山談話。但是鄭霍山不領情,鄭霍山對管教幹部說,他來看我,為什麼還要把我叫到外面去,我們這裡難道是麻風病院?管教幹部知道肖卓然是皖西解放時期的大功臣,是原皖西地下黨工委書記、皖西解放後的警備區政委和軍管會主任陳向真最器重的年輕幹部,因此對肖卓然很尊重。管教幹部說,肖卓然同志工作很忙,日理萬機還來看你,是為了挽救你。這裡人多嘴雜,單獨會見你算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不要不識好歹。鄭霍山說,我頑固不化、死有餘辜,我不需要人挽救,讓他滾蛋。管教幹部十分惱火,出去對肖卓然說,鄭霍山裝病,他可能不好意思見你。肖卓然早已瞭解鄭霍山的情況,知道這傢伙鬼迷心竅軟硬不吃,眼下正在絕望狀態,就說,請你帶我到他的宿舍看看。
肖卓然見到的鄭霍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鄭霍山坐在宿舍的一角,兩手攏在袖筒裡,身下是一堆稻草,眼角是一堆眼屎。門口一暗,肖卓然高大的身影就推到了眼前。鄭霍山不理不睬,也不看肖卓然。肖卓然說,鄭霍山,你難道還沒有看清形勢嗎?天下已經是人民的天下,你為什麼還要鬼迷心竅?鄭霍山揉揉眼角說,你是誰,有何貴幹?肖卓然說,鄭霍山,我只想跟你說,你夢想的天堂已經被人民戰爭打得粉碎。你是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雖然身份是國民黨軍醫學員,但是你本人並不是國民黨員,也沒有做過罪大惡極的事情。新政權寬宏大量,給予一切願意悔過自新的人出路。何去何從,你自己掂量。鄭霍山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你滾蛋吧!管教幹部很生氣,呵斥道,鄭霍山,你怎麼能這麼跟肖同志說話?肖同志苦口婆心是為了挽救你,你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肖卓然笑笑說,沒有關係,我瞭解他,他就是這麼個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鄭霍山,我跟你說,我們不放棄對你的教育,總有一天,我們會讓你看到新政權的光明,會讓你心悅誠服地改變立場,回到人民的懷抱。鄭霍山歪起腦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著的那隻眼不看肖卓然,看牆,冷笑著說,那你就等著吧,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他媽的天天只給小米稀飯吃,我沒有力氣跟你磨嘴皮子。
雖然會見鄭霍山無功而返,但是肖卓然並不感到意外。時間,他知道鄭霍山需要時間,時間能夠改變一切。程先覺的情況比汪亦適和鄭霍山要好得多。程先覺在起義骨幹學習班當學員,這個班裡的學員,多數是解放前夕響應解放軍號召、率部起義的國軍軍官,有些還是原先未暴露身份的地下黨員。有個非常重要的信號是,跟黨政學習班一樣,起義骨幹學習班的成員,也發了解放軍的軍裝,帽子上有洋鐵皮五角星帽徽,這就意味著他們在政治上已經是新政權的同志了。這些人學習結束後,多數要回到皖西城,在政府各個部門尤其是技術單位任職,各盡其能,人盡其才。程先覺相對自由,學習空隙,他主動到城管學習班去看望肖卓然。肖卓然說,程先覺同志,看來過去我對你的瞭解還不夠,坦率地說,這次皖西解放,能夠響應號召、主動起義的,在我們那四個人當中,我寄予希望最大的是汪亦適,但沒有想到拿出行動的卻是你。
程先覺一臉真誠地說,肖卓然同志,也謝謝你及時把組織的聲音傳遞到我的耳邊。那時候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到處尋找黨組織,沒想到黨組織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四條螞蚱」裡面。沒有你的關懷,就沒有我的今天。肖卓然說,不是我的關懷,是組織的關懷。小城解放前夕,陳向真同志召集我們地下工作者三十二個人開會,拿出了一份進步人士和可以爭取的名單,你也在其中。事實證明,你是有覺悟的。
程先覺研究著肖卓然的表情,肖卓然依然是滿面春風。程先覺說,皖西解放了,新政權就要建立了,不知道把我們這些人怎麼安排?肖卓然哈哈大笑說,你還擔心什麼?你是起義人員,有功之臣,當然要重用。程先覺吃了一顆定心丸,往前湊了一步,神秘地說,卓然同志,你估計你會在哪個部門任職?聽說陳向真同志擔任軍管會主任,以後就是皖西的市長,大家都說,你可能就是市政府的秘書長,秘書長就是幕僚長。肖卓然笑道,那怎麼可能?別看我是地下工作小組長,還是個青年科長,可是在我們皖西三十二個地下工作小組長裡,我是資歷最淺的,況且還有那些從軍隊下來的老紅軍老八路。市政府的秘書長我是當不上的,但是只要為新政權工作,幹什麼都行,到市政府當火夫都行。程先覺說,那也是不可能的,你這麼大的功臣都當火夫了,那我們幹什麼去?肖卓然笑笑說,好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我們眼下的任務是學習學習再學習,掌握政策,熟悉城市管理經驗。至於將來幹什麼,一切聽組織的。程先覺說,我聽你的,你是我們「四條螞蚱」的領袖啊。肖卓然想了想說,程先覺同志,以後我們就以同志相稱了,盡量少說「四條螞蚱」,免得人家說我們搞山頭。
俘虜學習班的主要任務是進行思想摸底和改造,提高對新政權的認識,寫出自述和認罪書,互相檢舉,保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個班管理比較嚴格,警衛森嚴,不允許擅自外出會友,不允許家眷探視。還有一個投誠軍官學習班,學習內容介於起義骨幹學習班和俘虜學習班之間,政治待遇比俘虜學習班稍微好些,可以看報紙,大門可以自由出入,還允許親屬探視。江淮醫科學校沒有跟隨國民黨軍逃跑的一百多名學員,和在戰場上主動繳械投降的原三十六師軍官,多數都在後面這三個學習班裡。肖卓然是新政權的翹楚,是雄踞在眾多同學之上的耀眼的星辰。此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的工作就是管理和安排起義、投誠和俘虜人員。也就是說,他的這些同學、同僚今後的命運,主要是攥在他的手裡。程先覺也不算差,作為一個起義人員,也算是有功之臣,今後的出路,就是作為留用人員幫助解放軍建立新政權。城市管理學習班裡沒有教官,只有解放軍的首長和學習材料,學員們互為教官。起義班和投誠班裡的教官叫教員,其實也是他們的服務員,還負責照顧他們的生活。
汪亦適和鄭霍山就慘了,他們兩個都是俘虜。雖然解放軍不殺俘虜,但是也不待見俘虜。俘虜班裡的教官不叫教官,也不叫教員,叫管教人員。他們早晨起床要出操,要跑步,要按照解放軍的規矩說話辦事,要學習匯報思想,要對自己的歷史說清楚,而且是反覆說,今天說了,明天還得說,跟張三說了,還得跟李四說。管教人員讓他們翻來覆去地說,是為了讓他們露出破綻,是為了抓住把柄。汪亦適聽鄭霍山說,俘虜裡面罪大惡極的,有些人可能會被拉去槍斃或者判刑。所以說,他們現在住的是不叫監獄的監獄,當的是不叫囚犯的囚犯。汪亦適感到自己真是晦氣透了。他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如果那天夜晚在他成功勸說程先覺之後,帶著程先覺去風雨橋頭,那他就是當之無愧的起義人員,他就是新政權依靠的力量,他就是共產黨的座上賓。退一步說,如果那天他不去勸說鄭霍山,還了借書之後就當機立斷去風雨橋頭,那他還是起義人員。再退一步說,就算他沒有及時趕到風雨橋頭,而如果在小東門左街口投降成功,那麼他也算是投誠人員,還是解放軍的朋友,還可以成為座上賓,家眷可以探視,大門可以出入,拉屎不用報告。伙食差一點兒汪亦適尚且能夠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大小便的時候有人端著上了子彈的步槍在旁邊監視。剛到三十里鋪的時候,他有好幾天拉不出大便。他想,他要是起義人員就好了,就算是投誠也行啊!
倒霉的是,就在他距離解放軍陣地不到二十步的時候,背後有人開火。這一開火不要緊,惹得對面的解放軍辟里啪啦就是一頓猛打,好在對方手下留情,要不是槍口朝上,他的身上至少被穿二十個窟窿。汪亦適作為俘虜被集中到三十里鋪的時候,在路上他很惱火地問過鄭霍山,說鄭霍山你安的是什麼心,明明看見我就在解放軍的槍口下面,你居然從背後開槍,你是想讓我死在解放軍的槍口下嗎?鄭霍山說,哪個龜孫想開槍!你不是讓我跟你一起投降嗎?那時候我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替那個我連認識都不認識的蔣委員長賣命,我想跟你一樣,把白布綁在槍口上才出去,他媽的誰知道七弄八弄走火了。我不會擺弄卡賓槍,這個你也知道。汪亦適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啊!不過,有一點你必須向解放軍說清楚,那天我到四樓你寢室去找你,勸說你起義,這是真的吧?
鄭霍山不回答,反問汪亦適,你認為解放軍會相信你嗎?汪亦適說,這是事實,他們為什麼不相信?鄭霍山說,那好,他們要是問我,我就跟他們說真話。汪亦適聽鄭霍山這樣一說,就輕鬆多了。天地良心,他確實沒有與解放軍為敵的想法,相反他還很敬重解放軍,他勸說了程先覺,又勸說了鄭霍山,這都是事實,他應該得到解放軍的禮遇。
但是汪亦適想錯了。那次肖卓然來看過他之後,他苦思冥想好長時間,終於有一天,他下了決心信誓旦旦地向管教人員張泗安報告,說他有重要情況匯報,然後就把他勸說程先覺和鄭霍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張泗安說,啊,你還那麼開明啊,可是你想起義為什麼不行動?你還是動搖啊!這種人我們見得多了,都是投機分子。汪亦適說,我不是投機分子,我千真萬確是因為勸說鄭霍山耽擱了時間,才被國民黨特務裹脅的。你們不信,可以去問鄭霍山。張泗安果然去問了鄭霍山。汪亦適做夢也沒有想到,鄭霍山會那樣回答。鄭霍山說,汪亦適到我的宿舍找過我不錯,但是他並沒有說要起義,他只是問我要不要出城逃到江南去。
張泗安把鄭霍山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汪亦適,汪亦適一聽腦袋就大了,差點兒沒有暈過去。張泗安說,沒有人證明你是因為勸說鄭霍山起義才耽擱了時間,而且後來你還拿了槍,我們只能證明你是俘虜。汪亦適有苦難言,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見到鄭霍山,汪亦適說,你鄭霍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壞人,我跟你前世無冤近世無仇,你為什麼要害我?鄭霍山裝蒜說,我沒有害你。你說我怎麼害你啦?汪亦適說,分明是我去勸說你起義,才耽擱了我的時間,你為什麼不跟張泗安說清楚?我勸說你到風雨橋頭去向舒雲舒報到,這不是事實嗎?鄭霍山說,你想到風雨橋去找舒雲舒,這是私事,跟起義不起義的沒有關係,我為什麼要說?汪亦適頓時愣住了,他沒有料到鄭霍山會這麼看問題。他不說話了,看著鄭霍山兩眼發直。
直到二十年以後,經過當年的學友兼難友樓炳光的點撥,汪亦適才似有所悟。樓炳光說,鄭霍山那時候之所以不願意承認你是因為勸說他才耽擱了前往風雨橋的時間,完全是為了保護自己。汪亦適當時還是不明白,稀里糊塗地說,他倘若能夠證明我是起義者,他也會跟著沾光,他不承認我是起義者,我們兩個都成了俘虜。他不說真話,保護自己從何談起?樓炳光說,你真是書獃子。你想想看吧,當時是什麼環境?我們那群俘虜,成天都是提心吊膽,怕被鎮壓,怕判刑,還怕被發配到邊塞。那時候可以說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鄭霍山要是承認你是因為勸說他才耽擱了起義時間,那他成了什麼,那他不是成了阻撓起義的絆腳石嗎,那不是找死嗎?汪亦適這才似乎明白過來,半天做聲不得。以後他也就漸漸地原諒了鄭霍山。
時光退回到當年,汪亦適在鄭霍山那裡沒有得到證明,連續好幾天茶飯不香。其實汪亦適並不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掙一個起義者的待遇,那時候的汪亦適還意識不到待遇的重要性,他主要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他想證明自己的清白。突然有一天他的腦子裡閃過了一絲亮光——他想起了程先覺。那天晚上他睡不著覺,輾轉反側中,他看見了這絲亮光,一拍大腿從鋪上跳了起來,在屋裡的青灰地面上走來走去。同屋的樓炳光說,你幹什麼,半夜三更的老是晃來晃去的,難道你想讓管教人員過來揍你嗎?汪亦適說,我現在不怕管教人員了。我現在就是要見管教人員!說著,就向門外高喊,警衛,警衛,我要見張管教,我要匯報思想!
在學習班的辦公室裡,汪亦適懷著激動的心情,把自己在皖西城解放前夜勸說程先覺起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張泗安最初還是不相信,他們懷疑這個文質彬彬的傢伙得了神經病。上次他言之鑿鑿地說鄭霍山會證明他的起義言行,結果鄭霍山一口否定。這次他不死心,又扯上了程先覺,弄得不好又是胡說八道。張泗安不想跟他囉唆,敷衍他說,算了吧汪中尉,我們勸你別再折騰了。你既然當了俘虜,就老老實實的。只要改造得好,俘虜也照樣可以為人民服務,照樣可以為新政權出力。汪亦適說,話是這麼說,可俘虜和起義者總是不一樣啊,我是千真萬確地想起義,而且為了起義花費了很多心血,我總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老是當俘虜吧?我不是新政權的敵人,我是新政權的支持者啊。求求你們,你們是自由的,去找程先覺問一下,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張泗安說,就是問,那也得等到明天吧?這又不是打仗,我們總不能半夜三更地跑到起義學習班去叫人吧?起義學習班裡的人都是我們新政權的有功人員,都是要重用的。我們半夜三更去找人,那太不尊重了,上級會批評的。汪亦適說,那好,那就明天吧,明天你們可一定得給我問啊!
那一夜汪亦適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像著明天張泗安去找程先覺的情景。這件事情過去也才十來天,程先覺肯定不會忘記,他一定會一五一十地向張泗安說清楚。那天晚上他和程先覺說的話猶在耳畔,那句句都是真話,句句都是新政權希望聽到的。
汪亦適在床上翻,同宿舍的樓炳光也在翻。樓炳光睡不著不是因為激動,樓炳光夜裡經常做噩夢說夢話,因為他是醫科學校的警衛科長,在此之前他是國軍三十六師裡的一個連長,他同解放軍打過仗,手上的血債肯定是有的,所以他最擔心解放軍會把他斃了。他有好幾次在汪亦適面前念叨,說他家上有七十高堂,下有五個幼子,他給國軍當警衛科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希望新政權網開一面,留他一條活路,哪怕給共產黨倒馬桶擦皮靴也干。跟樓炳光住在一個房間裡,也是汪亦適急於擺脫俘虜名分的重要原因之一。樓炳光是什麼人?樓炳光過去在醫科學校差不多就是個惡棍,就是政訓處的一條狗,經常關押進步學員,搞秘密偵察活動。那時候同學們在校園裡散步,見到這夥計,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倒好,自己跟他住在一個房間,享受相同的俘虜待遇,簡直就是魚龍混雜。
第二天早上,出操完畢,又開始勞動,脫坯燒磚——張泗安說,解放了,皖西城下一步要蓋很多高樓大廈,需要很多磚瓦。汪亦適一邊脫坯,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他發現張泗安不在勞動現場,心中竊喜。他分析張泗安是到起義學習班找程先覺核實情況去了。吃早飯的時候,還是沒有看見張泗安回來。汪亦適想,看來這件事情有眉目了,沒準是張泗安瞭解清楚了,向上級匯報去了。也許等到張泗安回來,他汪亦適就可以摘掉俘虜的帽子,搖身一變成了起義功臣。原先汪亦適對於待遇問題並不看重,但是隨著在俘虜學習班裡時間待長了,他的思想就起了很大的變化。解放軍的政策好,三十里鋪的這幾個學習班,伙食是一樣的,如果單從嘴巴的待遇上看,當俘虜一點兒也不比起義學習班差,甚至不比管理學習班差。問題是人的待遇不僅體現在嘴巴上,樓炳光說了一句粗話,說人的待遇歸根到底體現在下面那個巴上,你去撒尿,有人拿著上了子彈的步槍看著你,你尿都撒不乾淨。汪亦適想,我確實不能算俘虜,我幹嗎要背這個黑鍋?
汪亦適那天左等右等,沒有見到張泗安。這樣一來,他就更加堅信不移,張泗安確實是為他的事情奔波去了。汪亦適知道共產黨的幹部做事認真。涉及人的名譽問題,是個大問題,來不得半點馬虎。汪亦適揣摩,張泗安從程先覺那裡證實他汪亦適確實勸說過別人起義之後,一定又去找別人證明去了,沒準還找了舒雲舒。這樣一想,汪亦適恢復名譽的願望就更加迫切了。從皖西城解放前夕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見到過舒雲舒。他可不想以俘虜的身份去見舒雲舒。
但是,張泗安遲遲沒有露面。汪亦適盼星星盼月亮,直到第二天晚飯後,張泗安才在學習班出現。汪亦適認為自己的事情有了著落,走路的時候腰桿子就硬了許多,說話也理直氣壯了許多。看見張泗安在伙房後面跟別人說話,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黃色軍裝,還摸了摸風紀扣,用手攏了攏偏背式頭髮,然後器宇軒昂地向伙房後面走去。門口站哨的解放軍戰士有點詫異,端著槍厲聲喝問,你幹什麼?汪亦適站住,向站哨的戰士笑了笑說,不幹什麼。我的問題可能搞清楚了,我去問問張管教,什麼時候給我甄別。說完,邁開長腿,又往前走,步履穩定,神態自若。
沒想到剛走了四五步,那個戰士就追了上來,把步槍往他面前一橫說,站住,沒有得到允許,不許離開房間!汪亦適再一次站住了,怔怔地看著那個戰士說,同志,我去找張管教,我的問題張管教已經調查清楚了,我們已經是同志了。戰士說,誰跟你是同志?我沒有接到上級給你自由出入的通知,回到你的房間去!汪亦適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杵在原地,進不是,退也不是。正在僵持,張管教看見他了,向這邊慢騰騰地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啊,是汪亦適啊,你有什麼事情?汪亦適眼巴巴地看著張管教,嘴巴嚅動了好幾下才說,張管教,我前天晚上向你匯報的事情……
張管教被問住了,直著眼睛看汪亦適說,事情?什麼事情?汪亦適滿腔熱情被迎面潑了一瓢涼水,不由得來了情緒,沒好氣地說,張管教,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前天晚上跟你匯報我起義的事情,你答應給我調查的。張管教仰起下巴想了一會兒說,啊,有這麼回事?我答應你了嗎?汪亦適硬起脖頸子說,這兩天沒有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去找程先覺核實了呢,沒想到你把我的事情當兒戲!你們共產黨不是最講認真嗎?張管教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說,哦,你說那件事情啊,啊,是有這麼回事。不巧,我這兩天奉命到城內給你們領服裝去了。你的那件事情我忘了。這樣吧,忙完這一陣子,我就給你問。汪亦適不言語了,看了張管教一眼,慢慢地轉過身子,看著西邊的晚霞發愣。看了一會兒,長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回房間了。
此後的幾天,汪亦適度日如年。汪亦適的心思連樓炳光都看出來了。樓炳光說,小汪啊,我勸你不要鬼迷心竅了。你說你是起義的,可是攻城之前你並沒有直接投奔解放軍,後來你又是拿著槍被俘的,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你說不清楚啊!我勸你認命吧,不要折騰了。萬一有個差錯,說你不老實,恐怕還弄巧成拙。汪亦適說,不一樣。樓炳光說,什麼不一樣?汪亦適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是鐵桿###,我不是。樓炳光說,誰說我是鐵桿###?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要是老早就參加解放軍,我也會鐵桿反老蔣。老蔣又不是我大爺,我憑什麼鐵桿為他賣命?汪亦適提高了嗓門又說了一遍,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樓炳光看著汪亦適說,小汪,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還有什麼不一樣?汪亦適說,起義者和俘虜就是不一樣,我和你也不一樣。我一定要搞清楚!樓炳光冷笑著說,你那事情,本來就是###毛炒韭菜,理不清扯更亂。你要是能搞清楚,我也能證明我是地下黨,你信不信?汪亦適說,那你就等著吧,程先覺就是我勸說起義的,他會為我證明的。樓炳光說,哦,那我就為你祝福,但願你早日脫離苦海,早日吃上起義飯。
又過了兩天,張管教果然同起義骨幹學習班取得了聯繫,找到了程先覺,詳細地瞭解了皖西城解放之前汪亦適勸說他起義的情況。張管教從起義學習班回來之後,還沒有進自己的房間洗上一把臉,就派人到俘虜學習班的宿舍,把汪亦適叫進了辦公室。汪亦適聽說張管教從起義學習班瞭解情況回來了,並且急於召見他,喜出望外,心想,這下好了,終於水落石出了,真的假不了,假的沒法真。我汪亦適是黑是白,馬上就要大白於天下了。
離開俘虜學習班宿舍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天上一輪太陽耀眼奪目,汪亦適的嗓子眼裡突然一陣燙熱,鼻子一酸,仰臉看天,轟轟烈烈地一連打了四個噴嚏。到了張管教的辦公室,汪亦適喊了一聲報告,張管教很客氣地請他坐下,並且讓通信員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汪亦適說,張管教你不要太客氣了,我的問題搞清楚了,你就是我天大的恩人。張管教說,小汪啊,你能不能把我軍解放皖西城前一天晚上,你的所作所為再回憶一下?汪亦適怔怔地看著張管教說,怎麼,難道……我都回憶一百遍了,難道有什麼問題嗎?張管教沒有馬上回答,長時間地看著汪亦適,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花樣來。汪亦適立馬意識到情況又是不妙,心裡惶惶的,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張管教盯著汪亦適看了一陣子,察言觀色,看見的是一張先茫然後絕望的臉。張管教說,小汪,你別急,你再想一想,那天晚上你同程先覺在一起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他是怎麼說的。要說真話哦,說假話是要自食其果的。汪亦適終於被激怒了,站起身來,衝動地說,張管教,我向你匯報的都是真話。我現在倒是想知道,程先覺是怎麼說的。張管教說,程先覺是怎麼說的,我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們得到的情況,正好跟你反映的相反。不是你去勸說程先覺起義,而是程先覺勸說你起義。程先覺以行動證明了起義的選擇,而你卻沒有。情況就是這樣。汪亦適傻眼了,看著張管教,愣怔了半天沒有說話,好長時間,兩行熱淚才滾滾而下。汪亦適從此不提起義的事情了。
很多年後,汪亦適才從張管教的嘴裡得知那次張管教同程先覺談話的真實內容。當張管教找到程先覺,向他說明來意之後,程先覺居然很意外,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張管教說,汪亦適找我了嗎?我怎麼不記得?那天我回到宿舍,我們兩個商量了出路了是不錯,我提議我們一起到風雨橋頭投奔解放軍,他說他要到圖書館還書。後來我見他猶豫,事不宜遲,我當機立斷去了風雨橋頭,我是投奔到人民的懷抱了。至於他最後怎麼樣,我就不清楚了。
張管教跑了五六里地,在起義學習班裡待了一個下午,最終無功而返。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舒雲舒出現之後。後來汪亦適才知道,早在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作為地下黨外圍組織成員的舒雲舒就被肖卓然派遣到攻城指揮部裡當了一名聯絡員。攻城前的那個夜晚,收到舒雲舒勸說信的一共有三個人,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信是舒雲舒寫的是不錯,但不是那天晚上寫的,而是早就寫好了的,內容都是按照肖卓然的吩咐提前起草的。肖卓然這樣做,用他的話說,是利用個人情感幫助革命。舒雲舒是肖卓然的戀人,舒雲舒愛肖卓然,這是事實。而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都不同程度並且以不同的方式愛著舒雲舒,這也是事實。不過,汪亦適對於舒雲舒的感情屬於暗戀,只在心裡,從來不外露,肖卓然還是從舒雲舒的嘴裡瞭解到這個情況的。程先覺對舒雲舒的感情,主要是紙上談兵,沒完沒了地寫情詩,有的是他自己創作的,有的是從外國詩或者古詩裡面抄來的,多數是移花接木,把外國情詩、中國古代情詩和現代情詩裡的名章佳句拼湊在一起,自成一體,以假亂真。鄭霍山對舒雲舒的感情,表現得比較粗俗。有一天晚上,他在校園內的假山後面攔住了正要去找肖卓然的舒雲舒,直言不諱地要跟舒雲舒「交朋友」,並且揚言,他是宋校長最器重的學生,將是國軍的一代名醫。名醫就得名花配,她舒雲舒要是跟肖卓然那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好上了,就是鼠目寸光。舒雲舒也不示弱,當場還擊說,你有本事你就把這話當著肖卓然的面說一遍,你要是敢,我就答應跟你交朋友。後來鄭霍山當真在宿舍說肖卓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鄭霍山之所以如此囂張,倚仗的是宋校長,鄭霍山的病理學和解剖學都是全校成績最好的,那一年三十六師在蚌埠跟解放軍打仗,從醫科學校抽調學業出眾的學員到前線實習,鄭霍山被宋校長親自點名到一線直接上了手術台,一天做了七台手術,場場成功,三十六師的師長黃中將授了他一枚青天白日勳章,而且還給醫科學校送來了十頭肥豬,為宋校長掙來了很大的面子。而宋校長和舒雲舒的父親舒南城是留學德國的同窗,二人私交甚密。傳說宋校長曾經自作主張,承諾在自己的女兒宋露露和舒雲舒中間挑選一個許配給鄭霍山,因為有了這個承諾,所以鄭霍山才肆無忌憚。
解放軍攻打皖西城的前夕,肖卓然作為醫科學校地下黨的負責人和軍管會城工部青年科的科長,奉命聯絡進步學員棄暗投明。對於其他的爭取對象,他採取的是組織措施,唯有對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他利用了舒雲舒的名義。在肖卓然的心目中,這幾個人都很特別,汪亦適是個書獃子,做事呆板,缺乏靈活性;程先覺善於察言觀色,可變性大;鄭霍山是花崗岩腦袋,很難講話。對於這幾個人,倘若組織出面,弄得不好就會出問題,而以舒雲舒的名義致函,既有組織的意思,也有個人感情成分,即便他們拒絕,也不至於告密。但是肖卓然沒有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只有一個程先覺算是正經八百的起義,而汪亦適和鄭霍山居然被俘,而且還是在武裝抵抗的過程中被俘。這個結果讓肖卓然很痛心,一直內疚,怪自己沒有把工作做好。舒雲舒在皖西城解放之後,又回到小城做青年工作,這次到三十里鋪,是來選拔青年幹部的,聽說汪亦適和鄭霍山被俘了,也是深感意外。鄭霍山被俘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個人既自私自利,又固執己見,國軍三十六師對他天高地厚,加上高官厚祿引誘,他一條黑道走到底是完全可能的。
舒雲舒感到意外的是汪亦適。早些年頭,在距皖西城兩百里的梅山縣,舒家和汪家是當地的兩大名門望族,都是世代行醫。舒家二老爺舒南城膝下無子,舒太太給他生了四個女兒。小時候汪亦適常去舒家玩耍,同三小姐舒雲舒十分要好。二老爺舒南城也很喜歡汪亦適,這小子眉清目秀,小時候就是彬彬有禮,而且博聞強識。那正是抗戰年頭,有一次舒南城和汪亦適的父親汪尹更在一起聊天,談起中國軍隊節節敗退,日本鬼子長驅直入,二人均感悲哀。舒南城說,說到底是政府無能,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泱泱大國居然屢屢敗給蕞爾小邦,真是國家不幸。汪尹更說,我國的悲哀,不僅在於軍隊不爭氣,老百姓也是一塌糊塗,大家都在忙著蠅頭小利,國家有難,還在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聽說當年八國聯軍進中國,在山東日照,德國軍隊居然是中國老百姓從船上背上海岸的,幾塊大洋就把國家給賣了。
兩個大人說話的時候,汪亦適就在一旁看書。舒南城指著汪亦適說,我們這一代人恐怕是看不見國家復興了,但願他們這一代人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汪尹更說,這恐怕不是一代兩代人的事情,中國的老百姓,德行低劣,只知有家,不知有國。中國就好比一輛破汽車,再好的司機也無能為力。舒南城突然轉臉對汪亦適說,孩子,你飽讀詩文,滿腹經綸,救國救民,有何主張?當年十四歲的汪亦適說,古人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等等。家父說中國的老百姓只知有家,不知有國,這是事實,但不全是事實。國家的羸弱,不能把賬算在老百姓的頭上,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飢寒交迫,沒有起碼的自尊和權益,他當然不會拚命救國,因為國家並不可愛。舒南城聽了這話,大為詫異,久久地看著汪亦適說,那以你之見,我們這個國家就沒有出路了?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看著它爛掉?看著它被日本鬼子宰割?汪亦適說,我們當然要奮起抗爭,但是,就算是打敗了日本鬼子,中國的問題還是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如果我們不能富國強兵,以後還會有別的鬼子欺負我們。所以學生認為,要讓老百姓愛國,那我們就必須建立一個可愛的國家,至少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病了有醫藥,出門有體面。到了那個時候,愛國的人自然就多了起來。
汪亦適少年時代的這一席話,讓舒南城頗受震動,他從此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並且要求自己的孩子們多和汪亦適一起學習。舒南城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思想開明,不屑於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只不過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後來汪亦適考上了皖西公立中學,舒雲舒上的是江淮愛群女校。兩個人都大了,反而生分了,及至抗戰結束,內戰重開,兩個人又都考入國軍江淮醫科學校,這才恢復了聯繫,然而再也找不到當年那種青梅竹馬的感覺了。舒雲舒被肖卓然飄逸果敢和聰慧的風采所傾倒,兩個人很快就進入到情投意合的境界,而此時,汪亦適已經變得寡言少語、老氣橫秋了。
在解放軍攻打皖西城最後的那段日子裡,舒雲舒有兩次有意無意地找到汪亦適,試探他對局勢的看法和打算。汪亦適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不識時務,但是我不會違背天意。就這幾句話,就說明汪亦適是深思熟慮的,是有見識的。這樣的人,手無縛雞之力,更無舞槍弄刀之功,他為什麼要「持槍頑抗」,難道鬼迷心竅了?
事情的變化帶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就在舒雲舒搜腸刮肚要為汪亦適找到他不是「持槍頑抗」的證據的時候,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就是原醫科學校政訓處的行動組長李開基。李開基是在小東門被俘的,他在抵抗解放軍的攻城戰鬥中屁股上挨了一槍,被俘後被送到三十里鋪的戰俘醫院接受治療。舒雲舒那天到三十里鋪瞭解皖西城解放前國民黨軍內部地下團組織活動情況,中午飯後跟肖卓然一起散步,交流小城解放後的工作。兩個人心情都很好,像是雨後盛開的鮮花。肖卓然說,等著吧,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城工作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朝夕相處了。
舒雲舒問肖卓然,你打算做什麼工作,是不是要辦醫院?肖卓然說,我的能力好像不止是辦醫院,軍管會的陳向真主任說,現在接管城市工作的同志,大部分是工農幹部,亟須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幹部。聽他口氣,好像是希望我到軍管會工作,下一步要成立市政府。舒雲舒說,你野心不小,難道你還想當市長?肖卓然說,要我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眼下恐怕不行,估計是在辦公室工作。你打算幹什麼,是不是要長期做共青團工作?舒雲舒說,等籌備工作結束了,我想到醫院工作。我們家世代行醫,有這方面的基礎。其實我也希望你搞醫,正正經經地做學問辦實事。肖卓然說,百廢待興,正是我們大有作為的時候。天下者我們的天下,舞台者我們的舞台,我們不必拘泥於自己的專業。其實醫治我們這個民族,還是需要政治。政治決定經濟,經濟決定人的素養。我覺得我比較適合做管理工作。舒雲舒說,你有這個想法,我也不拖後腿。男人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應該有遠大抱負。但是你的性格有弱點,過於鋒芒畢露,也很急躁,這是為官從政的大忌,我希望你有所收斂。肖卓然說,知我者雲舒也。我記住了你的告誡,一句話:慢一拍。舒雲舒說,性格修養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擔心你夾不住尾巴,怕你衝動,搞政治是千萬不能衝動的。肖卓然說,你放心吧,我有思想準備,我現在正在練習內功,每日三省吾身。你不要過於擔心。
舒雲舒說,雖然你是地下黨員,但畢竟沒有在解放軍的部隊工作過,況且很年輕,黨的工作,你並不是很熟悉,所以你要謙虛謹慎,不能看不起工農幹部,要學習他們的優點。肖卓然笑笑說,雲舒,就憑你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足可見你深思熟慮有遠見,我覺得你搞醫真是可惜了。我建議你還是在共青團工作,共青團是黨的後備力量,大有作為啊!舒雲舒說,我個人是想搞業務,不過這還要看組織分配。兩個人說得很投機,多數都是對未來的展望。這時候充斥在他們心裡的,很少纏綿的情意,似乎是小城的解放,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滿眼都是對新生活的憧憬。
就在這時候,從三十里鋪小鎮的南頭出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一顛一簸,遠看有點眼熟,走近了一看,兩邊的人都愣住了。過去在國軍江淮醫科學校,李開基是一個很講究軍人儀表的人,尤其是到學員隊的時候,武裝整齊,頭髮油光水滑一絲不苟,皮鞋擦得珵亮,通常的情形下,兩隻手上都戴著白手套。作為醫科學校的管理人員之一,這個人有點傲慢,他在學員的面前一般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有時候在漂亮的女學員面前,他往往又會巧妙地表現自己的威嚴和英俊。
此一時,彼一時,解放軍的一頓槍炮,在一個瞬間就把李開基和肖卓然的地位倒了個個。李開基乍一見穿著嶄新的解放軍軍服的肖卓然和舒雲舒,似乎吃了一驚,茫然四顧,又趕緊回過頭來看肖卓然。肖卓然背著手,一臉的嚴肅,居高臨下地看著李開基。李開基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李開基的樣子有點滑稽,大約是因為屁股上的傷還沒有完全痊癒。他的腰桿子有點佝僂,眼角上似乎還有一些不明分泌物,身上還穿著他原來的國軍軍裝,領花已經被摳去,衣服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沾了一些草屑和泥漬。他似乎拿不準要不要給肖卓然敬禮,要不要跟肖卓然說點什麼,他的嘴巴嚅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舒雲舒說,啊,原來是是李少校啊,你不是撤退到江南了嗎?江南的國軍又跑到西南去了,你不知道嗎?李開基半張著嘴,樣子傻傻地看著肖卓然和舒雲舒,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下意識地併攏了兩隻腳後跟,有點討好地向這二位彎彎腰,語無倫次地說,啊,沒有……不是,我現在是解放軍,啊,是你們的俘虜,被寬大了……肖卓然沒有理睬李開基,抬眼問李開基身後那個背著鋪蓋卷子的戰士,你們這是往哪裡去?那戰士好像認識肖卓然,立正回答,報告首長,警衛連戰士董四開奉命押送李開基前往俘虜學習班報到!肖卓然說,哦,稍息!然後揮揮手說,你們走吧。
李開基看著肖卓然,又看了看舒雲舒,半張著的嘴又動了幾下,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很神秘地說,舒雲舒同學,不,舒雲舒同志,不,舒雲舒長官,我有……我有話想跟你說。舒雲舒看著肖卓然,肖卓然說,聽他說。李開基又往肖卓然面前走了兩步說,肖卓然同志,不,肖卓然首長,你說,你們在醫科學校當學員的時候,我李開基沒有虧待過你們吧?肖卓然皺皺眉頭說,有話說話,不要東拉西扯。李開基說,我其實是個好人啊,我對你是欽佩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共產黨的人,你做的那些事情,其實我也知道一些,可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一個胸懷大志前程無量的人,我……肖卓然冷笑一聲說,哦,這麼說你還是同情革命的人了?可惜,我們不知道你有過對革命有利的行為。說吧,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幫忙?李開基說,真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是共產黨,可是我沒有下手。肖卓然說,我們共產黨,說話辦事重在證據。你不要在這裡胡扯,你要是沒有正經事情,那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李開基說,肖卓然首長,我老實坦白,我老實交代。其實,其實那天解放軍攻城之前,我就有心棄暗投明。汪亦適去勸說鄭霍山,我也在場。鄭霍山鬼迷心竅,堅持到江南去找宋校長。我一看情況複雜,多了個心眼,把他們帶到小東門,本來打算見機行事拖槍起義的,可是後來鄭霍山走火了,解放軍一開槍,我就稀里糊塗地成了俘虜。
肖卓然和舒雲舒當然不相信李開基的鬼話,但是李開基的話裡有一個情況引起了肖卓然的高度注意。肖卓然問,這麼說來,當時汪亦適確實去勸說鄭霍山起義了?李開基說,千真萬確。我當時不知底細,怕汪亦適是馬庚河的內線,所以就虛張聲勢,故意威脅汪亦適,要把他抓起來。汪亦適態度很堅決,火急火燎地要鄭霍山跟他走,但是鄭霍山不走。我給他們發了槍,要求他們槍口朝上,伺機反戈。舒雲舒很興奮,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後來在戰場上,汪亦適和鄭霍山向解放軍開槍了沒有?李開基說,我親眼所見,他們都沒有向解放軍開槍,解放軍喊繳槍不殺的時候,汪亦適就把槍舉在頭頂,直接就往解放軍陣地上跑,他說他早就想起義了。但是鄭霍山在往槍上綁白旗的時候走了火,打傷了一個解放軍,對面的槍彈就鋪天蓋地的過來了……我們真是冤枉透頂,說不清楚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肖卓然有些失望,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李開基說,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沒有誰能證明你不是替自己開脫。李開基說,是啊,所以我才想請二位幫忙。你們是解放軍的紅人,不,你們是解放軍的功臣,你們說一句頂我說一萬句……看在我們的師生之誼,不,同僚之誼,不,看在我們這幾年朝夕相處的情分上,幫忙給我說說話,你們一言九鼎啊……肖卓然厲聲說,少來這一套,我們共產黨是不會徇私情的,我們共產黨重證據。你既然說你有起義的想法,為什麼還要給鄭霍山和汪亦適發槍,為什麼還要把他們拖到小東門戰場?李開基說,我當時為情勢所迫,將計就計,千真萬確啊!肖卓然說,那你在被俘的時候,為什麼不向組織說清楚?如今已經過去十幾天了,你說這話已經遲了,沒法調查了。有話,你還是到俘虜學習班去說吧。說完向舒雲舒一揮手說,我們走!
舒雲舒沒動,想了想對肖卓然說,等一等。然後又轉向李開基說,李開基,你到了俘虜學習班之後,把你剛才說的,原原本本地寫下來,我過兩天派人來取。李開基大喜過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說,謝天謝地,蒼天有眼,我一定寫,一定!肖卓然說,記住,不許說半點假話,只要有半點假話,就會影響到整個事情的真實性。李開基說,對天發誓,我不說半點假話。說完,就各走各的了。路上,肖卓然問舒雲舒,你還真的相信這傢伙?舒雲舒說,我當然不會相信他,但是我相信汪亦適。肖卓然笑笑說,我也是這樣想。亦適有起義的言行,可能是真的。
天上一輪太陽,地下一片金黃。遠處半山坡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紅,眼前有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歌聲從三十里鋪的街上傳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是解放軍的文工隊組織的文藝排練,為新政權正式成立準備的文藝節目。
汪亦適一隻手拿著坯模,一隻手拿著刮鏟,熟練並且認真地脫磚坯。現在他已經很有經驗了。土是窯崗嘴的黃泥,黏性很大,裡面有史河灘上的細沙,和在磚坯裡,經火一燒,出窯便是好磚。樓炳光的任務是和泥,樓炳光現在也很熟練了,不僅土和沙的比例掌握得好,而且攪拌均勻,倒進坯模裡,很有韌性。本來,車泥的任務是鄭霍山的,但是鄭霍山偷奸耍滑,口口聲聲說自己的腰不好,拄著鐵鍬唉聲歎氣。他還不斷地說風涼話,說汪亦適的一雙手,本來就適合乾泥瓦匠,這回總算人盡其才了;說樓炳光一個國民黨的狗腿子,有奶便是娘,這回給共產黨當一個泥瓦匠,表現好了,沒準能搞成一個狗大腿。汪亦適埋頭幹活,任憑鄭霍山冷嘲熱諷,就是不理他。樓炳光說,鄭霍山啊,你我都是解放軍的俘虜,人家沒殺咱的頭,就算是天高地厚了。你不要臭硬了。你少幹點活不要緊,咱們替你幹,可是你也不能一點不幹啊!更何況你還陰陽怪氣地打擊別人,簡直就是搞破壞。你這個態度,要是放在國軍手裡,早就槍斃你一百回了。鄭霍山說,我這雙手,生來就不是當泥瓦匠用的,我為什麼要脫磚坯當毛匠?皖西城能當毛匠的人有幾十萬,可是能上手術台的人只有幾個,能像我鄭霍山這樣做手術的只有一個。讓我脫坯?簡直是拿黃金打菜刀,暴殄天物!就沖這一點,有了機會,我還是要跑,我要到江南去找宋校長。
樓炳光嚇得臉都白了,鬼鬼祟祟四下裡瞅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鄭霍山啊我的爺啊,你能不能把嘴閉上啊,這話要是讓管教人員聽見了,可怎麼了得啊!鄭霍山說,你怕個■,你本來就是國民黨的狗腿子,難道你還想變成羊腿子?我告訴你,那是變不過來的。怕什麼怕?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倒。再讓我脫磚坯,我瞅個空子,小腿一撩跑他娘的。樓炳光說,祖宗爺啊,你嘴上積積德吧。你死了光棍一個,我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這時候汪亦適說話了。汪亦適說,鄭霍山,有本事不要在背後耍大刀。早晨管教人員分配任務的時候,明明說了讓你車泥,你連屁也沒有放。你應承下來了,車泥的活就應該你幹。大家都是俘虜,待遇一個鳥樣,你用不著在這裡炫耀你那雙做手術的手。像你這樣的壞蛋,誰還敢讓你做手術?你不改造好,共產黨會讓你做手術嗎?那不是找死嗎?你死心吧,沒有誰會讓你做手術,老老實實脫磚坯吧。不然的話,一會兒管教幹部過來,檢查勞動量,你不要怪我們如實稟報。鄭霍山說,鳥毛灰,你汪亦適貪生怕死我不怕!士可殺不可辱,我是黨國軍人,不食嗟來之食!
汪亦適說,黨國軍人?鄭霍山你去撒泡尿。鄭霍山說,幹什麼,你什麼意思?汪亦適說,這裡沒有鏡子,你去撒一泡純淨的人尿,照照你的臉,看看你像一個黨國軍人嗎?看看你是像蔣委員長還是像白崇禧,看看他們誰認識你這個黨國軍人?鄭霍山說,我幹嗎要讓蔣委員長和白崇禧認識?我只認識宋校長宋雨曾。宋校長已經南下。你我作為深受宋校長恩澤的學生,作為宋校長器重的黨國軍人,卻在對手的淫威下苟且偷生,幹這和稀泥脫磚坯的勾當,嗚呼哀哉!汪亦適放下刮鏟,站了起來,看著鄭霍山說,是誰告訴你宋校長是毅然南下?眾所周知,宋校長是個無黨無派的知識人士,而且傾向共產黨,同情革命,呼籲民主。宋校長一生不當狗腿子,也一定不希望我們去當狗腿子,去給一個腐朽腐爛的國民黨殉葬。再說,你我現在雖然是俘虜,但我們沒有失去當中國人的資格,也沒有失去為老百姓做事的資格。你生活在解放區,卻同新政權離心離德,當然不能讓你去做手術,讓你脫磚坯也在情理之中。依我對時局的分析,新政權建立之後,百廢待興,有用之才,必有所用。對於那些自暴自棄目光短淺之徒,那我們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
鄭霍山傻傻地看著汪亦適,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啊,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汪亦適先生,我聽你的話,怎麼覺得比共產黨還共產黨啊?難道也像我們的樓科長樓炳光先生那樣,是哪個黨安排在我們俘虜身邊的特工?樓炳光哭喪著臉說,鄭霍山你們爭你們的,又把我拉來墊什麼背?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汪亦適說,這不是非要參加哪個黨才能明白的道理,這是眼睜睜能夠看見的事實。過去皇權更替還求賢若渴呢,新政權怎麼能不需要人才?你我都是本本分分的讀書人,是懷著憂國憂民之心的醫道中人,我們不屬於任何派別組織,我們屬於我們自己,屬於我們的家園,屬於我們的鄉親。只要天上有太陽,地下有人間,我們有一雙勞動的手,就有我們的生存空間。你為什麼還要抱著幻想空想甚至惡念呢?你難道真想讓解放軍把你一槍斃了,成為一個沒落政權的殉葬品嗎?
鄭霍山說,天哪,我過去一直把汪兄看成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破醫書的書獃子,沒想到你對人生還有如此精闢深刻的見解。失敬啊失敬!我看你可以不脫磚坯了,我們要向管教幹部大力舉薦,讓你去當管教幹部,讓你這樣能說會道入木三分的領袖之才脫磚坯,簡直就是拿牛刀殺雞。老樓,你說是不是?樓炳光說,是是是啊,啊不,脫磚坯吧,別再磨洋工了。我只想活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汪亦適說,想活著容易,好好改造就是出路。鄭霍山說,汪亦適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也跟肖卓然和舒雲舒一樣,也是安插在我們身邊的共產黨?汪亦適說,我倒是想是,可是人家不認我。我跟你一樣,現在是俘虜。鄭霍山說,奇天大冤啊,你這樣思想開明識時務的俊傑,怎麼落得跟我們一樣的下場?不知道是共產黨有眼無珠,還是你自己八字走背?汪亦適恨恨地說,我他媽的是好心不得好報,都是你們這群狗日的給害的。
汪亦適在窯崗嘴脫磚坯的時候,還不知道肖卓然和舒雲舒為他的事情在奔波,而且很快就奔波出了效果。按照舒雲舒的要求,李開基趴在俘虜學習班專門配發的小方桌上,撅著屁股吭吭哧哧,果然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千字的證明材料。材料振振有詞地說,在解放軍攻打皖西城的當天晚上,他確實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汪亦適到鄭霍山的宿舍勸說鄭霍山起義。汪亦適的動議同他的內心想法不謀而合,但是他當時出於謹慎,沒有馬上表示支持,而是將計就計,給他們發了槍,準備在小東門臨陣反戈。後來在戰鬥中情況發生變化,當汪亦適舉槍打著白旗向解放軍陣地奔跑的時候,護城的國軍醫科學校學員中有人要向汪亦適開槍,被他阻止了。所以說,他也是促使國軍醫科學校部分武裝人員停止頑抗的有功人員,至少他不是負隅頑抗分子。
舒雲舒得到這份證明材料,喜出望外,將材料送交肖卓然。肖卓然逐字逐句看了半天說,李開基的這個材料,實際上是為他自己塗脂抹粉。不過,他倒是把線條說清楚了,從時間和後來這幾個人的行為看,汪亦適動員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是符合邏輯的。難就難在證據上。舒雲舒說,可以調查取證啊。肖卓然沉思一會兒說,是可以調查,但還是有問題,當事人有三個,鄭霍山一口否定,而汪亦適和李開基都在證明自己是起義者,自己給自己證明怎麼能算數?舒雲舒說,我不相信汪亦適是負隅頑抗者。汪亦適過去就一直表現進步,如果不是因為解放在即,任務繁重,行事謹慎,發展他作為我們的同志都是有可能的。是我們耽誤了他。肖卓然說,雲舒你不能感情用事。願望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良好的願望不能代替殘酷的現實。汪亦適最後是持槍被俘的,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舒雲舒說,即便是這樣,也要看當時的具體情況。被俘和被俘也是有區別的,不能一概而論。肖卓然說,現在情況很複雜,我們勝利了,打天下坐江山了,國民黨的殘餘分子眼看大勢不妙,搖身一變,扮演進步的人多得很,這種事情很難甄別。現在你我都肩負著建立新政權、建設新城市的重任,千頭萬緒啊。我們不能因為個人感情、不能因為小資產階級的無原則的所謂同情心束縛了我們的手腳。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舒雲舒同志,扔掉情感包袱吧,再也不要陷入個人的情感圈子了!舒雲舒吃驚地看著肖卓然說,你怎麼能這麼想問題?這關係到一個人的政治前途,也關係到一個人對我們共產黨新政權的認識,更關係到我們共產黨新政權能不能樹立威信、樹立形象的問題。我建議,把這件事情向軍管會匯報,還汪亦適一個清白。肖卓然說,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嗎?還有什麼清白!風雨橋頭的起義者中間沒有他,率部投誠的人員中間也沒有他,而在俘虜的隊伍裡有他,這件事情你讓我怎麼辦?不講原則,照顧私情,硬把白的說成黑的?那我做不到。舒雲舒說,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肖卓然說,不了了之也是了。戰爭年代,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汪亦適要是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思想進步,那他就會在今後的工作中表現出來,革命不分先後,只看貢獻大小。
舒雲舒說,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讓一個思想進步的人背著沉重的政治包袱呢?如果我們能夠證明他有起義的思想和行動,就能把他拉到革命陣營中,同我們一起輕裝上陣,那該有多好啊!他學業優秀,品質純潔,能為我們做多少事啊!肖卓然不高興了,面無表情地看了舒雲舒很長時間才說,雲舒,你是不是認為,我們革命陣營離開汪亦適這樣的人,地球就不轉了?舒雲舒說,如果我們把該結合的力量拒之門外甚至推向反面,儘管地球照樣轉動,但是地球會比過去轉得慢一些。肖卓然說,雲舒,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對汪亦適的事情過於投入了,這是很有害的。舒雲舒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我和汪亦適舊情不斷?肖卓然說,至少是藕斷絲連。舒雲舒說,我承認我對汪亦適的問題有個人感情支配的成分,但是,我也是參加地下工作半年多的人了,我有一個革命者的理智,我不會被個人感情蒙蔽雙眼。我相信,我對汪亦適的態度,更多的來自於一個共產黨人對人的高度負責精神。
肖卓然說,這件事情我們的看法有很大差異。從主觀願望上講,我不想讓它成為我們之間的芥蒂,但是,客觀現實已經形成了。我看這樣,我把材料呈交軍管會,讓組織出面調查,不管結論如何,我們都要相信組織。你看可行嗎?舒雲舒說,我希望你本人能夠持積極態度。肖卓然說,我盡力而為,但是必須實事求是。肖卓然不是那種雞腸小肚的人,在汪亦適的問題上,既然舒雲舒不屈不撓,他當然不可能等閒視之,以他的胸懷,更不至於從中作梗。只不過,出於謹慎,也是為了更有把握,在向軍管會呈遞李開基的材料之前,肖卓然又先後找程先覺和李開基、鄭霍山等人談話。
在同程先覺談話的時候,程先覺支支吾吾地說,解放軍攻打皖西城前一天晚上,他確實同汪亦適一起探討過進退去留的問題,但是汪亦適並沒有說明要去參加起義,汪亦適只說過要去風雨橋頭同舒雲舒會面。程先覺這樣一說,就使問題變得模糊起來了,因為到風雨橋頭參加起義和到風雨橋頭會見舒雲舒,這二者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差別,前者是政治行為或曰軍事行為,後者則完全可能是情感行為或曰個人行為。程先覺這次倒是沒有說是他勸說汪亦適起義,但是他絕口不提汪亦適勸說他的事情。肖卓然一再追問,是誰最先提起起義這個話頭的,程先覺說,那時候心亂如麻,如坐針氈,說著進退去留,很自然地就講起了是投奔解放軍還是逃到江南去,不知道是誰開的頭,記不清楚了,確實記不清楚了。但是有一點我記得,我早有起義的思想,只不過那時候情況不明朗,不敢輕易流露而已。
肖卓然在程先覺這裡,仍然搞了一頭霧水,轉而又去找鄭霍山談話。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說,肖中尉,你給我交實底,這起義和俘虜之間有什麼區別?肖卓然說,你裝什麼蒜?這二者之間差別大了。起義者就是主動革命,就是自己的同志;俘虜就是敵人,表現好的才是可以團結的對象。鄭霍山說,起義者用不用脫磚坯?肖卓然說,起義者也是革命者,革命者也是要勞動的。鄭霍山說,起義者拉屎用不用大兵拿槍監視?肖卓然說,鄭霍山,你不要胡攪蠻纏,我看你這種態度很危險,難道你想負隅頑抗到底嗎?鄭霍山說,你要是不想跟我說話,你就滾蛋,你當你的新朝官,我當我的驢糞蛋。你錦衣玉食,我粗茶淡飯。肖卓然說,那不是粗茶淡飯的問題,那是要脫胎換骨的問題。鄭霍山說,你就是把我的骨頭卸了,它也是鄭霍山的骨頭。肖卓然說,與人民為敵,死路一條!鄭霍山說,你把我斃了算了,老子不想天天脫磚坯了。肖卓然說,要想不脫磚坯,就要好好改造,要向組織說真話。鄭霍山說,我從來不說假話,你就是讓我天天脫磚坯,我也不說假話。
肖卓然說,那好,你說,解放皖西城的前一天晚上,汪亦適是不是找到你的宿舍,勸說你起義了?鄭霍山說,那天晚上,他到我宿舍去了是不假,但是他沒有勸說我起義。他勸說我去江南去找宋校長。是我勸說他起義的,他不肯,所以就拿槍反抗,最終落了個當俘虜的下場。他汪亦適死有餘辜,我鄭霍山才是起義功臣,你們不但不對我禮遇,反而讓我到窯崗嘴脫磚坯,拉屎拉尿還用槍抵著屁股,這太不像話了!鄭霍山信口雌黃,把肖卓然氣得臉色都變了,他一拍桌子說,你胡說!汪亦適自己說他是勸說你去風雨橋頭參加起義,有人證明汪亦適所言屬實!鄭霍山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咧嘴一笑說,他勸說的是我,別人怎麼能證明?肖卓然說,李開基當時在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鄭霍山說,你連我這個俘虜的話都不相信,怎麼能相信一個軍統特務的話?
調查來,調查去,肖卓然還是沒有找到證實汪亦適起義的確鑿證據。肖卓然心裡很窩火,窩火還不完全是出於責任感,因為舒雲舒從小同汪亦適青梅竹馬的這層關係,給了肖卓然很大的壓力。他從舒雲舒的眼睛裡已經看出來了,在汪亦適的問題上,舒雲舒對他並不完全信任。他非常擔心,舒雲舒會不會認為他故意設置障礙。
平心而論,拋開個人感情上的障礙,肖卓然對汪亦適的人品還是相當認可的。過去在一個宿舍時,鄭霍山基本上是臭狗屎,跟誰都處不來。程先覺雖然聰明伶俐,成天笑呵呵的一副老好人模樣,有時候還為大家做點好事,譬如曬曬被子、掃掃地之類的,但是這小子給人的感覺總是表裡不一,做事目的性非常強,被鄭霍山痛斥為「笑面虎」。唯有汪亦適,平時不言不語,學業不高不低,為人不卑不亢,而在討論時局形勢的時候,偶爾發表一句兩句觀點,都是恰到好處一針見血。譬如皖西城解放前夕,政訓處要求每個學員撰寫「軍人效忠信」,汪亦適的「效忠信」就與眾不同,書云:文字言忠非忠,百姓之忠我忠,一旦天下為公,不必言忠心亦忠。結果這封「效忠信」被視為有叛逆傾向,要不是宋校長阻擋,汪亦適差點兒被送到監獄裡洗腦子。在過去同宿舍的幾個同學當中,如果說要發展一個同志,首選就是汪亦適,肖卓然和舒雲舒都是這個看法。只不過是因為皖西城解放前夕,地下工作複雜,這一步沒有落到實處,沒想到汪亦適稀里糊塗就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肖卓然輾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證實汪亦適起義行為的證據。他的腦子裡連續幾天轉動著皖西城解放前夕最後的情景,為汪亦適設想了種種可能。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那場最後的戰鬥,也就是汪亦適和鄭霍山置身其間的小東門戰鬥。想起了這場戰鬥,肖卓然激動起來了,當天下午就跑到設在三十里鋪東南的野戰醫院,找到了在小東門戰鬥中負傷的幾個傷員,通過這些傷員,瞭解到指揮那場戰鬥的一個名叫單士雄的副營長。據單士雄說,那天夜晚——其實已是凌晨了,黑糊糊的,對方的陣地看不清楚,但是當對方陣地過來一個人時,在炮火中還是影影綽綽地看見了他的臉,沒戴軍帽,雙手舉槍,槍上挑著白旗。肖卓然問單士雄,到底是誰開的槍,打傷了我們的一名同志?單士雄說,以我的經驗,那一槍肯定不是故意開的,確實是走火。但當時陣地有點亂,我們這邊一看對方開槍,立馬還擊,好在於教導員命令槍口抬高一寸。我衝上去,第一個抓了俘虜,那俘虜槍裡的子彈一顆不少,連保險都沒有打開,說明這個人當時確實是誠心投降的。肖卓然記住了單士雄的話,他反覆琢磨「誠心投降」這四個字,心裡突然出現一道亮光——把「誠心投降」這四個字刪去兩個,重新組合,就變成了「投誠」。
事情到了這一步,肖卓然才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捫心自問,證實汪亦適是起義者,確實有很大的困難,儘管肖卓然不否認汪亦適有起義的想法,也不否認他有起義的做法,譬如勸說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但是,不管怎麼說,他自己沒有拿出行動,而且還是在小東門戰鬥中持槍被俘的,再說他是起義,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但是,投誠——汪亦適的行為被定性為投誠,是再準確不過了,這樣定性,既是事實,也對得起汪亦適了,就算他仍然冤枉,那也比繼續當俘虜要好得多。這樣的結局,對舒雲舒也算是個交代。
肖卓然讓單士雄寫個證明材料,拿著這份材料交給了軍管會「解放人員甄別組」,後來終於得出結論,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的戰鬥中,深明大義,臨陣倒戈,棄暗投明,攜槍投誠。通知不久就下到俘虜學習班。汪亦適聽說這個情況,眼淚奪眶而出,嘴裡喃喃念叨,什麼叫投誠啊,這不是事實!我是起義者,不是投誠,這不是事實!鄭霍山在一旁冷笑說,他媽的這就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投誠就是投降!我要是你,我寧肯當俘虜也不投降!汪亦適說,我向光明投降,並不可恥,你就等著新政權槍斃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