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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徐貴祥

    一

    槍聲驟然響起,劉鎖柱嚇了一跳,他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見西華山莊東山牆下的國軍教官李萬方跳了一下,緊接著扶著山牆,似乎挺了兩挺,然後軟綿綿地倒下了。

    這時候他才回過頭來,看見陳九川也在發愣。

    劉鎖柱說,陳九川,你開槍幹什麼?

    陳九川說,我開槍了嗎?我沒有開槍啊,我在擦槍啊!陳九川說著,拉開槍膛,裡面還冒著一股青煙。

    劉鎖柱臉都白了,失聲叫道,陳九川,你闖禍了,你擦槍走火了,你把李教官打倒了。

    陳九川說,他媽的就算走火也沒有那麼準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中彈了?

    兩人二話不說,跳起來,拔腿就向西華山莊東山牆跑去。李萬方果然中彈了,血流了一地,千呼萬喚不回答。

    不多一會兒,正在訓練的部隊都圍攏過來了,鄭秉傑和劉斯武飛馬趕到,鄭秉傑翻身下馬,察看了李萬方的傷勢,黑著臉問,怎麼回事,誰開的槍?

    陳九川一個箭步躥出人群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開的槍。

    鄭秉傑說,為什麼要開槍?

    陳九川說,不是故意的,是擦槍走火。

    鄭秉傑審問陳九川的時候,劉斯武一言不發,不動聲色地看著鄭秉傑和陳九川。鄭秉傑扭過臉對劉斯武說,劉長官,這是一場意外,責任全在本部。你說怎麼處理吧?

    一向溫和的劉斯武此時卻是冷若冰霜。劉斯武說,說意外,我也希望是意外,但事實恐怕並不是這樣簡單。眼下正是你我兩部精誠團結一致抗戰之際,出現這樣的事件,不是一個意外就能解釋得清楚的。鄭團長,你們要調查,我們也要調查,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你我在上司面前都不好交代。

    劉斯武的聲調不高,語氣平穩,但話裡的意思卻是毫不含糊。鄭秉傑陰沉著臉往四下看了看,自己的部隊一片茫然,國軍的十幾個教官的臉上,卻寫滿了狐疑和恐懼。鄭秉傑向副團長劉漢民一揮手說,捆了關起來,讓他自己交代。查清問題按問題處理,查不出名堂,槍斃!

    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有好幾個版本,倒是劉鎖柱一直疑惑一件事情。那是教導團開訓的第六天,上地形課,李萬方負責陳九川那一組,組員有劉鎖柱和許得才。李萬方給他們講解怎樣識別地物地貌,怎樣計算等高線。從山頭往下數,現地每往下移十公尺,就是一條等高線。陳九川聽得雲山霧罩,畫起線來手忙腳亂,正亂著,李萬方說,九川,你來看看,那裡是什麼?出現了移動目標啊。

    陳九川接過李萬方的望遠鏡,調整焦距細細搜索,他看清楚了,望遠鏡裡出現了兩個人。再一細看,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陳九川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因為對面山頭就是兵工廠,許得才這狗日的曾經散佈謠言說兵工廠裡有人搞腐化,大白天在山坡上偷情,話裡話外說的就是他的娘和萬壽台。

    李萬方說,這個目標出現好長時間了,好像是兩個跛子,走路地不平。

    李萬方講這話的時候,陰陽怪氣的,明顯地不懷好意,陳九川不會聽不出來。但他忍住了,他只能祈求老天爺,不要讓他看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景。

    怕有鬼就偏有鬼,猶如當頭一棒,出現在望遠鏡裡的正是他的娘和萬壽台,兩個人時隱時現,在樹叢裡動彈,好像動靜還不小。李萬方問,你看清楚了嗎,是什麼?陳九川咬牙切齒地說,什麼都沒有,是兩隻狗。李萬方說,我怎麼看見是兩個人,好像那女人是你的娘呢,把望遠鏡給我。話音未落,他的腰上就挨了一腳。陳九川說,你他媽的敢糟踐老子,老子讓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當時,劉鎖柱就在李萬方和陳九川不遠的地方,貓著腰和許得才鼓搗地圖,陳九川和李萬方的對話,有一大半進了他的耳朵。

    劉鎖柱後來暗暗留心,自那以後,陳九川就變得陰沉許多,一雙小眼睛多數時間都在瞇縫著,偶爾睜開,寒光逼人。

    二

    李萬方死後,國軍二一二師一片嘩然,幾十名軍官聯名上書二一二師師部、國民政府江淮動員委員會和新四軍軍部,要求查明真相,懲辦兇手。淮上支隊司令員韓子君如坐針氈,幾次飛馬送來雞毛信,嚴令鄭秉傑迅速審問,弄清情況,拿出對策。鄭秉傑急火攻心,多次提審陳九川,但陳九川咬緊牙關,問來問去只是一句話:擦槍走火,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淮上州松岡大佐組織三千日軍主力、漢奸部隊近萬人,準備向西華山根據地開展六路掃蕩。為了維護統一戰線,聯合國軍共同對敵,淮上支隊痛下決心,讓鄭秉傑派人押解陳九川到杜家老樓,接受國共聯席法庭審判。

    韓子君在給鄭秉傑的密信中說,國軍內部已掌握確鑿材料,證明槍殺李萬方是陳九川故意為之,以洩私憤。此次傳陳九川受審,罪不容赦,在劫難逃。韓子君讓鄭秉傑做好思想準備,穩定其親屬和部隊的情緒,嚴防節外生枝。

    鄭秉傑一夜未眠,這一夜他想了很多,陳九川從四歲頭上就來到了東河口,第一個接受他們娘兒倆的就是他。十多年來,他和陳九川娘兒倆已經相濡以沫,他把他們帶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們跟在他的身後成為他最可靠的力量和最後的屏障。可是,哪裡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呢?

    下半夜,月亮西斜,東方微白。鄭秉傑親自來到關押陳九川的地方,讓看守的戰士把陳九川放出來。

    陳九川明顯瘦了,穿著一身單薄的軍裝,沒戴帽子,兩隻眼睛在晨曦中閃動,一步一步地挪到鄭秉傑的面前,一言不發。

    鄭秉傑問,陳九川,你知罪嗎?

    陳九川說,對不起團長,我給部隊惹麻煩了。

    鄭秉傑厲聲喝道,豈止是麻煩,你是對革命犯罪,你把我們的部隊推到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

    陳九川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槍斃我吧,不能因為留我一條命讓部隊背黑鍋。

    鄭秉傑鼻子一酸,差點兒眼淚就流出來了。他看著這個衣衫單薄的孩子,心裡的疼痛刀割一般。九川,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擦槍走火,到底是不是另有原因?

    陳九川站著沒動,昂起頭來,看著鄭秉傑,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鄭秉傑注視著陳九川,心裡頓時明白了大半,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這個英勇善戰的小連長,心裡不知道裝著多少苦澀,埋著多少委屈。鄭秉傑趕緊背過臉去,提高嗓門說,行了,擦槍走火,是行武常事,意外傷人,就事論事。

    九川,迫於友軍和國民政府的壓力,也是為了團結一切力量抗日,淮上支隊傳來命令,要押解你到杜家老樓,然後接受國共聯席審判。該怎麼說,你不用我交代吧?

    陳九川咬著嘴唇說,擦槍走火!

    鄭秉傑點點頭說,這一去,後果很難預料,你有什麼話要留給組織?

    陳九川沉默了片刻說,沒有。

    鄭秉傑說,對你娘有什麼話要說?她現在還不知道你的情況。

    陳九川說,我要是被處決了,你就說我打仗的時候摔進懸崖了,生死不明。

    鄭秉傑說,那怎麼可能?你既然去受聯席公審,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怎麼能隱瞞?

    陳九川又咬了咬嘴唇說,那我就沒辦法了,她聽到什麼就是什麼。

    鄭秉傑無語,揚起腦袋看著東方漸漸洇紅的地平線說,行了,那你就去吧。敵情通報,日軍正在密謀六路圍攻,我這裡馬上就面臨著一場惡戰,只可惜我少了一員猛將。大戰在即,我這裡抽不出兵力押解你。從西華山向北一百六十里路,就是杜家老樓。你自己去吧。

    說著,遞過來一個包袱,交代說,這裡面有你三天的乾糧。三天過後還沒到杜家老樓,你就自己想辦法。

    陳九川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著鄭秉傑說,團長,你不怕我逃跑?

    鄭秉傑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你好自為之吧!

    陳九川似有所悟,久久地看著鄭秉傑,突然淚如雨下,撲通一下跪在鄭秉傑的面前說,團長,九川明白了。團長你放心,我生是組織上的人,死是組織上的鬼,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杜家老樓,讓國民黨反動派睜大眼睛看見我被槍斃,搬掉壓在你們身上的黑鍋!

    三

    陳秋石站在深秋的夕陽中,沐浴著一身如血的殘陽。

    那兒時嬉鬧的院落不見了,那窗明几淨的書房不見了,那一地清輝的月光不見了,那嘮嘮叨叨又勤勤懇懇的雙親不見了,那雞鳴鴨唱的家不見了。還有他的醜妻和幼兒。

    陳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隱賢集陳家圩子的。遍訪幾家舊親故戚,得知他離家出走之後的變故,雙親都被土匪董占水給燒死了,這是街坊鄰居親眼所見,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還了。可是蔡菊花呢,還有那個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兒子呢?

    堂叔公嘴角上掛著哈喇子跟他講,他的兒子名叫陳繼業,上土匪那年,莊園裡只有他的雙親,沒有見到他的媳婦和兒子。到哪裡去了,誰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娘兒倆在哪裡。也許回胭脂河了呢?

    董占水,陳繼業,他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陳秋石返鄉,是他過去的老上級、如今的淮上支隊司令員韓子君特意安排的,韓子君並且聯繫了國民黨玫山縣政府,確保這位來自八路軍晉冀豫軍區的戰術專家的安全。陳秋石謝絕了韓司令的好意,執意自行前往。韓子君怕有不測,派出一個騎兵班,交由幹部團警衛連長柳君芳指揮,身著游擊隊便衣,尾隨其後。

    陳秋石什麼思想準備都有,就是沒想到會家破人亡得這樣徹底。

    暮色蒼茫中,他走到雙親的墳前,久跪不起。墳是土墳,葬在陳家的祖墳地的西北角,地勢有點低窪。按宗族規矩,以他們家的輩分和他的學品,他的雙親應該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為他的出走,雙親落到了沒有直系親屬收屍的地步,還是堂叔公出了幾塊洋錢,雇了幾個親族,買了兩副薄棺材,草草安葬了事。

    柳君芳帶著兩個人牽馬過來,在身後低聲說,首長,上路吧,今夜要趕到玫山呢。

    四

    陳九川選擇的路線是小路,按他的計算,從西華山莊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沖,再往北就只有二十多里就到杜家老樓了。

    小晌午行至妃子嶺,飢腸轆轆,打開鄭秉傑交給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鄭秉傑說給了他三天的乾糧,可是包袱裡只有三塊雜麵饃饃,是用麥麩和碎米做的,按陳九川的飯量,只夠一頓的。從西華山到杜家老樓,就是走大路,少說也是二百多里,何況是轉山繞水呢。他是飛毛腿不錯,可他也不能連天夾夜地飛,這二百多里的路,沒有三天是走不完的。

    為什麼鄭秉傑只給他一頓的口糧呢?糧食緊缺是不錯,可他一個上路受審、準備砍腦袋的人,臨死之前總得給一頓飽飯吃吧?陳九川想不通。

    這天晌午,陳九川只吃了一塊饃饃。

    接著往下走,迎著太陽,餓著肚皮。走到了諸葛庵,已經是半夜了。住處自然是沒有的,就在山坡上找了一個乾燥的地方,扯了一些荒草蓋在身上。天奇冷,好像還下了霜。冷得自殺的念頭都有。這時候陳九川才開始恨,恨他的娘。這些年來,他和娘相依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財富,娘是他的家,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麼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懷裡,那也算回家了,他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終於有一天,他發現他成了徹底的無產者,他沒有家了。他的娘還活著,卻是比死了還讓他痛苦。自從獨立團辦了個兵工廠,娘的生活好像就發生了變化,那個叫萬壽台的雜種,打仗打成了一個瘸子,卻把自己當成了抗日英雄,有事無事總愛往娘的身邊湊,這是陳九川早就察覺了的。有一次他對娘說,娘你別理萬壽台了,那不是個好人。

    娘說,你小孩子家懂什麼,萬大叔他是個好人。你娘腿上有殘疾,做啥事都不麻利,萬大叔幫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對於長輩之間的事情,陳九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鄭秉傑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一件天大的壞事。鄭秉傑有一次跟陳九川說,九川啊,你也大了,懂事了。你看你娘多苦,剛剛生下你,你爹就跑了,你們家上土匪,家破人亡,你娘帶著你逃荒要飯,寄人籬下,做牛做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戰鬥中負傷。你說你娘應該不應該得到幸福?

    陳九川說,誰能給我娘幸福,我給他做牛做馬。

    他是幾個月後突然明白的,鄭秉傑說的所謂給他的娘幸福,對他來說或許就是一場災難。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就有人在背後嘀咕,說是黃寒梅這個老寡婦終於守不住了,組織上鼓勵她追求革命的愛情。還有人說,兩個人兩條腿,黃寒梅和萬壽台搭伙,如果發鞋子,兩個人一雙就夠了,能給公家省布料呢。

    這些話被陳九川零零星星地聽到了一些。他有好幾次衝動,想跑到兵工廠把萬壽台往死裡打一頓,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裡打一頓,可是琢磨來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劉鎖柱和許得才,但是他不能打萬壽台和他娘。他琢磨著,找個合適的機會,最好是在戰鬥當中,最好是在激烈的混亂當中,他在後面,手指頭一鉤,叭,萬壽台上西天了,神不知鬼不覺,一了百了,乾乾淨淨。

    哪裡想到西華山莊會來一個多事的冤鬼李萬方呢?活該他倒霉啊!

    那麼,他最應該恨的還是那個他連面都沒有見過的、被他娘無數次咒罵的死鬼爹了,他現在已經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了,他就是他那個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裡播下的種子,他出土了,可是他那個死鬼爹卻連一次水也沒有澆過,一次肥也沒有上過,撒手揚長而去,讓他像一棵野草一樣自生自滅,他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屈辱,都是那個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記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講起他爹,他說萬一爹還活著,萬一以後爹回來了,咱還認不認他?娘連想也沒想就說,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你認他幹什麼,你要是認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認你這個兒。他說,那就不認,他就是給咱跪下磕頭,咱也不認。

    陳九川就這麼恨著,想著,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陳九川閉著眼睛就看見一個山坡,上面人頭攢動,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樣,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間一片雪白。

    太陽升起來了,陳九川醒了。林子裡響起了斑鳩咕咕的叫聲,他的肚子也跟著叫了起來。他摸出包袱,還有兩塊雜麵饃饃,他啃了一口,剛嚼了兩下,突然停住了,他看見陽光下面有人走動,幽靈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覺起來,迅速裝好饃饃,剛要站起來,卻不料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戳在鼻子下面,接著就聽見一聲喊叫,死啦死啦的!

    陳九川明白,他遇上鬼子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陳九川舉起了手。這時候一個中國人過來了,驚喜地說,太君,這個小孩是個土八路!我們抓到活口了!

    五

    幹部團就位之後,按照新四軍總部的命令,淮上支隊進行了整編,韓子君依然擔任支隊司令員,趙子明擔任支隊政治委員,陳秋石擔任支隊副司令員兼參謀長。

    其他人的任職都是早就明確的,惟有袁春梅遇到一點波折。袁春梅在離開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是副團級幹部,按照當時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八路軍的旅長等同於新四軍的師長,八路軍的團長,等同於新四軍的旅長或地方部隊的支隊、分區司令員,依此類推,袁春梅應該是新四軍地方部隊支隊一級領導,但是因為袁春梅拒不接受到國軍工作的任務,江淮軍區和淮西特委很惱火,決定讓她到火線劇團當副團長,搞文藝工作。哪裡想到這個決定又遭到袁春梅的抵制,袁春梅說,我又不是戲子,我到劇團幹什麼,我都徐娘半老了,難道讓我給你們唱堂會?讓我到劇團也行,我天天給他們操練槍炮。

    支隊領導這才知道袁春梅是個老革命,而且脾氣古怪,反覆無常。考慮到她是百泉根據地過來的,也不好過於苛求,只好又調整她的任職。袁春梅說,我回到大別山,是來帶兵打仗的,把我放到作戰部隊,當連長都行。

    在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徹底地毀掉了她的淑女形象,不僅把梁楚韻嚇個半死,也讓趙子明對她更多了幾分戒備,所以在研究給袁春梅安排工作的時候,趙子明就格外謹慎。他不僅要考慮到袁春梅的能力,也要兼顧到她的個人意志。趙子明同韓子君等人考慮再三,最後給袁春梅選了個去處,到鄭秉傑的三團擔任副政委。陳秋石對此沒有反對,只是說,春梅同志適合帶兵打仗,但三團條件艱苦,要照顧好她的生活。

    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打在梁楚韻的腳下,子彈從石頭上反彈起來,擦傷了陳秋石的小腿。但是這顆子彈留給陳秋石的,還有另外的麻煩。進入大別山之後,在淮上支隊下級軍官中,流傳一個說法,說陳秋石這個副司令員譜大,到大別山來,在過封鎖線的時候,陳秋石堅持與馬同行,馬在人在,馬不過封鎖線,他人就不到大別山,以此要挾組織。組織上沒有辦法,只好答應陳秋石,只要他人進入大別山,組織上會通過另外的渠道,把馬送到淮上支隊。

    老山羊進入大別山,據說淮北的地下組織費了很大的勁,先是將馬運到河南鄭州,再將其偽裝成普通的農耕牲口,混在一個牲口販子的騾馬群中,從南陽穿越封鎖線。在淮上州過境的時候,被日軍稽查人員識破,斷定這是一匹戰馬。送馬的游擊隊員見勢不妙,拔槍戰鬥,犧牲了四個同志。後來淮上州的地下組織,通過賄賂漢奸的方式打聽到關押老山羊的地方,組織特工搶馬,聲東擊西炸了日軍的一個彈藥庫,才在亂中將老山羊搶出,這一仗又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在淮上支隊不脛而走的第二個對陳秋石不利的傳言與梁楚韻有關。這個傳言在下層軍官中更為流行,連三團的劉鎖柱都知道,淮上支隊來了個韓信轉世,帶著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奶子是奶子屁股是屁股,那個嫩哦,那個水靈哦,伸手一摸能掐出水來。別看她穿著軍裝雄赳赳的,換上戲裝就是戲子,脫掉戲裝就是銷魂的冤家。劉鎖柱說,為啥陳副司令會打仗?白天他騎老山羊,夜黑他騎梁楚韻,腿襠下面不是神馬就是仙女,他不是凡人啊!

    陳秋石不知道這些傳說,梁楚韻更不知道。早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梁楚韻就從趙子明的片言隻語裡隱約意識到,組織上把她安排在陳秋石的手下,是有良苦用心的,她對陳秋石的感情,崇敬之外也有朦朧的憧憬,只不過,還沒有上升到愛情的高度。一是因為陳秋石始終同她保持距離,二是因為年齡差距太大,陳秋石比她大十四歲呢,這在鄉下,已經是父輩了。反倒是因為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把她打醒了。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女人,梁楚韻不可能不動一些心思。

    火線劇社成立之初,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一天梁楚韻和隊員胡亞捷到支隊部戰利品倉庫找油印機,回來的路上老遠碰上袁春梅。梁楚韻想躲開,袁春梅卻大大咧咧地招呼,小梁,抱著那麼大個傢伙,往哪裡走?

    梁楚韻沒法,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說,啊,袁副主任,啊袁……

    袁春梅說,把東西交給那個小姑娘,我們姐妹散散步。

    梁楚韻還在猶豫,胡亞捷知趣地說,梁隊長,油印機我自己能抱回去,你和袁首長聊聊吧。

    走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圩溝埂上,袁春梅問梁楚韻,小梁,還記恨牛津街那件事情嗎?

    梁楚韻老老實實地說,談不上記恨,只是不能理解,袁副主任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

    袁春梅不說了,梁楚韻也不說話。這天天氣不錯,杜家老樓圩溝兩邊有很多垂柳,秋去冬來,柳樹的葉子落光了,只剩下赤裸的柳條,如煙似霧。

    袁春梅看著遠處,自言自語地說,也許,都是愛情鬧的。愛情這東西就是魔鬼,只要讓它鑽進心裡,你就不可能正常,你會常常做出出格的、不正常的事情。愛情越深,越是不正常,除非你的愛情是表面的,或者你的愛情是假的。

    當你進入到愛情深處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女人有時候很傻,再聰明的女人也有傻的時候。因為,在那樣一種境界裡,感情比智慧更有力量。

    梁楚韻還是不說話。她沒有那樣的經歷,也沒有那樣的感受。

    袁春梅說,小梁,我今天一是要向你道歉,二是想跟你說一件事情。你抬起頭來,往南邊,你看到了什麼?

    梁楚韻說,是一個村莊,那個村莊聽說叫百達畈,那邊有一條河叫西汲河。百達畈駐紮的是一團一營。

    袁春梅說,對了。我跟你說,過了古柏沖,再往西往南一百里,是一片大山,有一座山叫玫山。就在那座山下,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你在不久的將來會見到他們。

    梁楚韻明白了,但還是不甘心地問,你是說,他們同我有關係嗎?

    袁春梅說,也許有,也許沒有。

    哈哈,有時候,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誰是你的敵人。等著吧小丫頭,你的戰爭也許才剛剛開始!

    六

    袁春梅還沒有到任,就臨危受命,做出了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

    此時已有情況表明,淮上州日軍厲兵秣馬,即將在農曆十一月初對西華山抗日根據地發動大規模掃蕩,實施冬季封山。陳秋石帶著司令部有關人員和各團指揮員,秘密潛入西華山南側和胭脂河周邊,實地察看地形,檢查攻防準備。

    大戰在即,國軍二一二師仍然揪住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不放,揚言此事如不妥善處理,就是淮上支隊破壞統一戰線,反掃蕩戰鬥無法配合。

    出於無奈,韓子君只好同意公審陳九川,並把公審時間確定在農曆十一月十一日。眼看公審日期逼近,陳九川還是不見前來。章林坡一次一次地派人到杜家老樓催逼,指責淮上支隊沒有誠意,影響國軍士氣。國民黨省黨部和動員委員會的電報也雪片一樣飛向杜家老樓,都是一個意思,不殺陳九川不足以平民憤,不殺陳九川不足以壯士氣。

    韓子君面對強大的壓力,幾次淚流滿面,對趙子明和袁春梅等人說,國民黨這次得理不饒人,恨人不死,非要殺我這個小連長不可。

    袁春梅很關注這個事情,問韓子君,難道只有陳九川一死才能解決問題?

    韓子君說,看來是這樣,陳九川殺人證據確鑿,章林坡已有充分證據。如果出現奇跡,那就看公審了。

    袁春梅說,公審大會要不要群眾參加?我們是不是可以發動群眾,在公審大會上呼籲請願,爭取讓陳九川戴罪立功也行啊!

    韓子君說,這一招我們也想到了。可是章林坡志在必得,借此詆毀我軍名譽,同時為其消極抗戰找借口。現在我需要一個能言善辯、膽大心細的人直接同章林坡對話,說服他不要步步緊逼。只要他在感情上有一點鬆動,就可以變被動為主動。

    袁春梅說,那好,我請求這個任務。

    韓子君前思後想,採納了袁春梅的提議。韓子君的想法是,死馬當著活馬醫。

    袁春梅受領任務之後,就回到住處緊鑼密鼓地準備了。因為還沒有到三團報到,她暫時借住在杜家老樓的後花園裡,這裡實際上是韓子君特意為陳秋石安排的「官邸」,因為陳秋石最近一直在野外勘察地形,袁春梅就帶著警衛員暫時住進來了。

    七

    公審陳九川的消息弄得沸沸揚揚,楊邑卻在心裡嘀咕,不就是一個擦槍走火事件嗎,就算是故意走火,也不過是個人恩怨,幹嗎要搞公審啊?還吆喝了一些記者,搞得烏煙瘴氣的。

    事件發生後,軍械處長任法蘭也在會上提議,家醜不可外揚,兩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集中精力對付松岡大佐。任法蘭的說法當即受到章林坡的斥責,章林坡說,什麼叫家醜?製造事故打死我軍官,這是個信號,說明他們對國軍嚴重缺乏情誼,今天他可以殺我的軍官,明天他就可以打我的部隊。

    這天章林坡和楊邑正在作戰室裡議事,參謀送來韓子君的親筆信,章林坡看完,隨手把信扔在旁邊的茶几上,輕蔑地笑笑,對楊邑說,看看,淮上支隊又要耍花招了,死屍一具,鐵證如山,談什麼?

    楊邑拿過信,瞅了兩眼說,既然鐵證如山,談談無妨。人家已經提出來了,不談說明我們心虛。

    楊邑對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有自己的看法,覺得大敵當前,章林坡不應該老是揪住不放,一看就是小題大做。

    章林坡在作戰室裡來來回回地踱步,說,老楊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大道理。你只看到了問題的一面,而沒有看到另一面。我們和淮上支隊這些年共同抗日,確實是同舟共濟。但是,往遠處看,我們畢竟是兩股道上的火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分道揚鑣是隨時可能的,尤其是抗戰結束之後。自古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星移斗轉,時事難料,我們不能心存幻想同他們永遠同盟。

    楊邑悶起腦袋,把韓子君的那封信拿起來又看了半天說,如此說來,那個陳九川非殺不可了?

    章林坡說,殺人祭刀,勢在必行。

    楊邑說,這件事情,我不再發表意見。

    章林坡臉皮一變說,那不行,你還是跑不了干係。老韓不是送信來要在公審前談判嗎?你去跟他們談。

    楊邑半張著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站起來說,師座,這恐怕不妥。

    章林坡說,有何不妥?你是有名的主戰派,在韓子君部有很高的聲譽,又是陸軍大學的高才生,知書達禮,你去談最合適。

    楊邑說,我還兼著司令部的副參謀長,眼看松岡的冬季攻勢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作戰防務迫在眉睫啊!

    章林坡擺擺手說,攘外必先安內,殺掉陳九川,就是眼下的頭等大事。不殺陳九川,我部士氣難振,戰則無力。

    楊邑明白了,章林坡是打定主意避戰了,而一門心思要把殺陳九川作為砝碼,作為避戰的由頭,實在是用心良苦。

    八

    袁春梅是在調閱陳九川的材料之後,才發現這個小子原來是一員難得的鬥士。袁春梅對自己說,一定要把他救下來,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赴湯蹈火。

    約定的談判時間到了,可是陳九川還是不見蹤影,韓子君雷霆震怒,派出騎兵排星夜飛馳,把鄭秉傑給接到了杜家老樓。

    鄭秉傑說,我們三團給首長添亂了。

    趙子明引著鄭秉傑到支隊作戰室門前,參謀先行一步去通報了,韓子君那當口正在聽袁春梅的匯報,猛聽說鄭秉傑到了,一下子就從板凳上跳了起來,迎著惶恐不安剛剛進門的鄭秉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訓,你是怎麼搞的,你把陳九川給我搞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見到影子?

    鄭秉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說,我三天前就讓他出發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還沒到。

    韓子君問,是誰負責押送的?

    鄭秉傑說,沒有人押送,他自己來的。

    韓子君半天沒說話,看著鄭秉傑,突然一拍桌子說,鄭秉傑,你要對這件事情負完全責任,這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鄭秉傑木然站立,一言不發。

    趙子明在裡面招呼說,鄭團長,進來說吧。

    鄭秉傑亦步亦趨,進了權當作戰室的祠堂正房。趙子明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袁春梅同志,以後她就是你們三團的副政委了,負責三團的政治工作。

    鄭秉傑瞥了一眼韓子君,抱拳向袁春梅做了個歡迎的動作,袁春梅微笑致意,彼此就算認識了。

    韓子君餘怒未消,痛心疾首,兩隻手一上一下往桌子上拍著說,啊,我總算明白了,陳九川擦槍走火,確實是有意所為,而主謀就是你鄭秉傑鄭團長。你別有用心,破壞抗日統一戰線,你惟恐天下不亂,你公報私仇,你玩弄權術,你授意部下胡作非為。

    鄭秉傑說,韓司令,聽我把話說完,我們應該相信陳九川……

    韓子君刷的一下掏出手槍,卡嚓一聲就把子彈推上了膛,嚇得參謀和警衛人員臉都白了,但是沒有人敢上前。韓子君舞著手槍說,鄭秉傑,你現在知道我想幹什麼了吧,我想槍斃你!

    鄭秉傑臉皮僵硬地說,我有責任,願意接受處罰!

    趙子明說,司令員,我們冷靜一下,總得把情況搞清楚。

    韓子君說,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國民黨章林坡一天一封雞毛信,要我把人交出來,什麼躲得掉初一躲不過十五,什麼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我堂堂的淮上支隊被他們說成是流氓無賴了。可是陳九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叫我跟他們怎麼解釋?

    鄭秉傑說,事已至此,我只能說是我的責任。我沒有話說。

    韓子君吼了一通,有點累了,喘著大氣指著鄭秉傑說,我跟你說,如果到了公審那天,他還是不到,我就把你鄭秉傑交給章林坡。

    在韓子君怒斥鄭秉傑的時候,趙子明一直微笑不語,袁春梅卻是愁眉不展。話說到這個份上,袁春梅覺得自己不能沉默了,見縫插針地說,韓司令員,我看這件事情也用不著火燒火燎的,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下午就要談判,還有轉機。

    韓子君口氣很沖地說,我還不知道有轉機?沒有轉機還談什麼判?可是現在當事人跑了,什麼轉機都被他這一跑給跑掉了。這回國民黨更有理了,事情明擺著的嘛,不是故意殺人你跑什麼跑,畏罪潛逃,還有什麼談判頭?

    袁春梅說,問題是搞複雜了,我們再想想辦法。

    韓子君說,去吧,都去吧,你們下去琢磨琢磨。鄭秉傑你可以寫遺書了。

    九

    陳秋石目不轉睛,半跪在諸葛庵西北楊泗嶺高地上,手持八倍望遠鏡向正北方觀察。北方是齊頭山,再往北就是湘紅甸。陳秋石基本上已經判斷出來了,此次日軍冬季攻勢,其主要方向應該在西線,而西線的主要路線應該在妃子嶺和諸葛庵之間。

    陳秋石的身後,簇擁著主力團一團團長祁深奧、副團長馬建科、二團副團長姚過儉、三團副團長劉漢民和參謀若干。韓子君對這些土生土長的幹部有交代,陳副司令員是八路軍百泉根據地著名的戰術專家,曾經創造過孔雀嶺戰鬥、漳河峪戰鬥、蒼南戰鬥以少勝多的成功戰例,是總部派來加強淮上支隊的特殊人才,要虛心向陳副司令學習。

    他們在研究陳秋石,陳秋石也在研究他們。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是,這支部隊比起他過去指揮的部隊,有很多不同的特點,駕馭起來有很多困難。像淮上支隊這樣半正規半游擊性質的部隊,對付松岡聯隊這樣以城市為中心,向山區輻射的駐屯軍,有很多新的課題需要研究。

    不到兩天的工夫,陳秋石的指揮包裡就裝進了十幾份地圖,有的是淮上支隊提供的、國民黨軍隊繪製的,有的是從敵偽軍隊裡繳獲的、日軍繪製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現地繪製的。陳秋石帶著這些地圖到部隊轉了一圈,心裡就有數了,淮上支隊架子拉得很大,但就其兵員而言,不過兩千人,一個加強團而已,加上地方武裝,也不過兩個團。就其裝備而言,多數破槍破炮,同日軍一個大隊抗衡都很勉強。在此條件下,能夠發揮的優勢,除了戰鬥精神以外,就是利用地形,所以他把熟悉地形和利用地形看成他上任伊始、第一次指揮作戰的先決條件。

    在支隊作戰會上,陳秋石分析,日軍的所謂冬季攻勢,必然是避我鋒芒,柿子先揀軟的捏。而在我淮上支隊綿延一百多公里的根據地裡,當數西華山西北的妃子嶺和諸葛庵一帶最容易突破,此處看似山巒密佈,易守難攻,實則因道路眾多而防不勝防。一旦突破諸葛庵和妃子嶺防線,我西華山根據地則朝不保夕。

    主力團團長祁深奧對於陳秋石的判斷不以為然,認為敵人此次冬季攻勢,雖然劍鋒所向是西華山,但未必就是西路突進,敵人有機械化優勢,完全可以憑借馬路沿大沙埂鎮、莫檀倉向西華山挺進。

    陳秋石考慮自己新來乍到,不便輕易否認祁深奧的分析,於是組織了第二次現地勘察,並通過情報機關對敵我兵力進行計算,最後,陳秋石把主防禦方向確定在西線,擬定方案,在湘紅甸和諸葛庵之間,虛設兩道防線,以各縣游擊大隊和民兵佈防,其戰鬥原則是吸引敵人進攻並將其牽制,同時以主力潛伏東河口、西河口附近,準備圍殲增援之敵。

    這個方案報到司令部,韓子君有點躊躇。韓子君說,如果實施圍點打援,把鬼子引到東、西河口,就意味著我西華山根據地老百姓要大量撤出,部隊要大規模投入。倘若和日軍形成僵持,則我軍消耗太大,而友軍則無所事事。

    陳秋石說,在東、西河口設防,正是把戰火引向國軍。東、西河口是我軍地盤,我們在此擺開決戰架式,國軍無話可說。如果我們破釜沉舟,頂住了,付出犧牲,乃是抗戰必要之犧牲。如果我們頂不住,則國軍西黃集據點腹背受敵。所以說,戰鬥一旦打響,國軍想坐山觀虎鬥也不可能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他必然要來滅火。

    韓子君說,這個方案是不是太大膽了,是不是把仗打得太大了?

    陳秋石知道,韓子君沒有打過大仗,尤其是全部出動,四處出擊,他怕把部隊分開了他扒拉不過來,但這恰好是陳秋石的強項。一旦進入戰鬥,敵人在哪,我方在哪,何時何地,機動轉移,全在他的心裡裝著。陳秋石說,韓司令,你是我的老上級,如果你信得過我,部隊就由我來調度,成敗得失,全由我來負責。

    韓子君臉皮一緊,似乎有點不高興,看著地圖半天才說,秋石同志這話見外了,我們也是老戰友了,我還信不過你?你們來到江淮,新四軍首長找我談話的時候就明確說過,我抓部隊全面建設,作戰的事情可以放手讓你指揮。至於責任嘛,我是司令員,我對一切負責。

    這以後就名正言順了,在作戰指揮上,陳秋石乾綱獨斷,說一不二。其他的事情陳秋石基本上不過問。

    陳秋石不僅勘察地形,親自繪製地形圖,對於敵情和我情的研究也與眾不同,細膩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在敵情方面,主要是研究日軍戰術特點、兵器操作技術程度、行軍能力、後勤補給情況等等,就連日軍的吃喝拉撒飲食習慣也在他的分析之列,這就給淮上州內的情報組織出了一些新的課題,因為過去的情報工作僅限於敵人的態勢、重點目標、大的行動,對這些微觀的東西往往忽略。現在陳秋石要這要那,既要文字,也要數據,搞得情報站措手不及。韓子君說,按陳副司令的要求辦,陳副司令要的東西,都是與戰鬥生死攸關的,誰也不能敷衍塞責。

    回大別山的時候,幹部團一路上輕裝輕掉了很多東西,但是陳秋石的兩個箱子卻始終沒有輕掉。

    現在,這兩個箱子派上了用場,一個箱子裡裝的是當年他在百泉整理的戰例副本,他打算等情況熟悉了、戰局穩定了,油印下發給淮上支隊團一級軍事指揮員,作為戰術教材。還有一個箱子,除了軍事教科書,還有幾本諸如《日軍陸軍編制情況》《日軍班排火力配置和戰術特點》《日軍單兵技術分析》等等,要發到連一級指揮員。眼下這項工作還沒有顧上開展,陳秋石就把它交給馮知良,讓他帶在身邊,隨時備用。祁深奧和劉漢民等人都看過這個小冊子,這才有了敵我力量對比的概念。

    有了基本的估價,陳秋石在用兵方面就很謹慎,一方面強調各部加緊訓練,並提出要求,要把日軍的戰術技術吃透,以夷制夷,一方面在謀局佈陣上,強調以強勝弱,以十當一,這同過去的方針完全是背道而馳,因為過去強調的是以弱勝強,以一當十。

    十

    陳秋石帶著一干人等看了三天地形和部隊,發表了一些講話,就引起了一些議論。有一次登山休息,主力團團長祁深奧對劉漢民等人嘀咕說,怎麼回事?說是給我們派了個戰術專家,我看派了個草包,這也怕那也怕,一天到晚打算盤算賬,勝利難道在算盤裡面?

    馮知良是跟著幹部團過來的,是陳秋石點名過來的參謀,其實也是他的助手,對陳秋石比較瞭解,自然要維護陳秋石的形象。馮知良說,祁團長你說你們過去打的也是正規戰,那我問你,你們抗戰以來消滅了多少日軍?

    祁深奧有些惱火,大致算了一下說,少說也有百十人吧?

    馮知良哈哈一笑說,我跟你說,我們來到淮上支隊,韓司令介紹情況的時候,陳副司令就把你們的戰例研究了一遍,淮上支隊自從成立以來,同日軍正面交鋒的戰鬥,大小三十餘次,共消滅日軍四十二人,這個戰果,只是漳河峪戰鬥的四分之一。你知道嗎,漳河峪戰鬥就是陳副司令指揮的。

    馮知良這麼一說,祁深奧就火了,上去揪住馮知良的衣領,二話不說,劈臉就是一耳光子,嘴裡罵道,你敢誣蔑我們淮上支隊,我讓你嘗嘗淮上支隊的厲害!

    馮知良猝不及防挨打,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發一聲喊,衝上去,抓住祁深奧就是一個掃堂腿。陳秋石聽到吶喊,從山頭上下來,看見兩個人還在羝牛一樣臂纏臂頂在一起,就問怎麼回事,二人這才鬆手。馮知良說,你問他,他動手打人!

    陳秋石說,祁團長,是你先動手的嗎?

    祁深奧理虧,把脖子一硬說,是我先動手的。他污蔑我們淮上支隊戰績平平,這同國民黨的論調有什麼區別?

    陳秋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略一沉吟說,你這麼大個指揮員了,怎麼能像小孩子一樣說動手就動手呢,這讓部隊看見了是什麼影響?

    祁深奧翻翻眼皮子,不說話了。

    陳秋石回到支隊司令部,又把近日的敵情通報要來,關起門研究了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趙子明見他心不在焉,問是怎麼啦?

    陳秋石筷子上夾著一截鹹菜,舉到眼前說,吃肉要吃五花肉,可是松岡為什麼要吃鹹菜呢,而且還是一缸爛鹹菜。

    趙子明抹抹嘴說,老陳,你又動了什麼心思,奇門遁甲啊?

    陳秋石說,我覺得這次冬季攻勢,松岡的意圖不一定是西華山。

    作戰,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眼下已是隆冬,飛雪將至,天寒地凍,視野模糊,射界混沌,這是一。只要下雪,河湖封凍,道路堵塞,人馬前行困難,大部隊無法展開,這是二。重要的是,松岡為什麼要進攻西華山?西華山根據地,部隊多是破槍破炮,糧食都是雜糧,金銀財寶一樣沒有,皮貨山珍早已出山。這裡既不是戰略要地,也不是南下北上的通衢大道,他閒來無事到西華山打著玩嗎?從戰役目的上講不通。

    趙子明說,日本鬼子的思路跟你的不一樣,也許他就是選擇西華山這個沒有戰略價值的根據地,打一打應付上面交下來的差事。

    陳秋石說,老趙,你太不瞭解日本人了,你是用國民黨的思路去理解日本人,不負責任,瞞上欺下,避重就輕。我跟鬼子打了六七年仗,我知道他們,像這樣興師動眾大規模的掃蕩,一定會有明確的戰役目的。日本人不跟你玩虛的。我總覺得,所謂的冬季攻勢,所謂的西華山大掃蕩,很有可能是一個騙局,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聲東擊西,另有所圖。

    十一

    因為有了陳九川擦槍走火事件,章林坡對淮上支隊的態度愈發頤指氣使,在楚城籌備了一個規模很大的審判庭,躊躇滿志地要出淮上支隊的洋相。尤其是得到密報,陳九川業已畏罪潛逃,章林坡更是胸有成竹。

    那幾天,韓子君確實如坐針氈,把鄭秉傑罵了個狗血噴頭,淮上支隊差點兒真的拿出方案,把鄭秉傑交給公審庭審判,以充陳九川之缺。

    這件事情在會上爭論得很激烈。鄭秉傑慷慨激昂,提出以命償命,請支隊把自己捆起來送給二一二師,任其發落。袁春梅主張由她單刀赴會,同二一二師進行斡旋,拖延時間。前來指導工作的江淮軍區副政委曹泗安則主張壓根兒不予理睬,靜觀其變。趙子明則主張高層接觸,由他和韓子君司令員出面,同章林坡直接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就在淮上支隊籠罩著一片憤怒和無奈的時候,作戰室外面突然傳來喊聲,讓我進去,我是罪犯,我是陳九川!

    起先大家以為聽錯了,以為焦慮使大家產生了幻覺。鄭秉傑最先反應過來,跑出門外,一看,果然是陳九川。鄭秉傑二話沒說,就把陳九川抱住了,一直抱到作戰室。

    出現在淮上支隊的陳九川慘不忍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臉上流著血,一條腿瘸了,右手拄著一根三八大蓋,左手還端著一隻破碗,碗底粘著一些飯菜。

    作戰室裡一片肅靜,十幾個人都在默默地看著這個血孩子。袁春梅走近陳九川問,你就是陳九川?

    陳九川的眼睛在血污中格外明亮,朝袁春梅眨了一下說,我就是陳九川。

    袁春梅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你一定是在途中遇到了敵人,你是把敵人解決了之後才到杜家老樓的是嗎?

    陳九川說,不是,我把鬼子解決了之後,我走錯路了,要了兩天飯,才打聽到杜家老樓。

    袁春梅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扭過臉去。

    韓子君紋絲不動,問陳九川,九川,你知道要你到杜家老樓來做什麼嗎?

    陳九川說,知道,要審判我。

    韓子君又問,那你知道審判的結果嗎?

    陳九川說,知道,殺頭。

    韓子君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知道殺頭你還來?還不給我滾得遠遠的,滾到天涯海角去!

    陳九川好像被嚇住了,低下腦袋說,我不能滾,我滾了,淮上支隊的黑鍋就去不掉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把我送給國民黨吧,殺了我,他們就不能刁難首長了。

    韓子君終於控制不住了,上前一步,把陳九川髒乎乎的腦袋摟在懷裡。這一幕,正好被聞訊而來的陳秋石看見,陳秋石驚在門外,半天才挪動步子,很快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韓子君摟著陳九川說,陳九川啊陳九川,孩子,你是好樣的。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住你的生命。

    陳秋石站在一旁,背著手,久久打量陳九川,笑笑問,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陳九川?

    陳某人還沒到大別山,你陳九川的大名就先鑽到耳朵裡了。滿城風雨啊,了不起!

    陳九川戒備地看著陳秋石。

    陳秋石說,這樣的少年英雄,如果讓國民黨給殺了,那也顯得我們太無能了。

    韓子君對袁春梅說,你跟章林坡的代表說,只要留下陳九川一條命,我淮上支隊願意讓出商城半個縣的根據地。

    陳秋石說,司令員,這樣講不行。我們越是提出交易,章林坡就會愈加得意。別說半個縣的根據地,就是把淮上支隊讓他收編,他都不一定答應。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退路,只能以攻為守。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你有什麼辦法救這個孩子?

    陳秋石擺擺手說,恐怕不行。現在問題的焦點在於,是過失傷人還是有意殺人,所有的問題都集中在這上面。陳九川的案件我多少也瞭解一些,說過失吧似乎也有點問題,擦槍走火致人命案,在軍隊裡不算什麼稀奇,可以說屢見不鮮。李萬方死無對證,活著的人誰說了也不算!這種事情,各執一詞,莫衷一是,誰堅持誰就能勝利。

    袁春梅說,我正是這樣想的。我不管他怎麼說,只要他拿不出確鑿證據,他就不能定陳九川的罪。

    陳秋石說,好,剩下的還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陳九川擦槍走火,前前後後的情況你要回憶清楚,公審大會上,你必須自圓其說,始終堅持一個說法,不能人云亦云,不能前言不搭後語。拿不準的,你必須咬緊牙關,拿得準的,一口咬死。小伙子,你明白了嗎?

    陳九川說,我不怕死,讓他們殺我吧!

    陳秋石厲聲說,陳九川,你必須明白,你死與不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判你死刑,淮上支隊就必然蒙受謀殺友軍的罪名,只有你不死,才可以讓淮上支隊擺脫這個罪名,因此,你在公審的時候,必須咬定,就是擦槍走火,扒了你的皮,也是擦槍走火,殺你的頭,也是擦槍走火。明白嗎?

    陳九川終於點點頭說,明白了。

    陳秋石說,剩下的問題就是公審現場的答辯了。袁春梅同志,聽說你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掌握了大量的材料。我想提醒一句,公審公審,很多事情並不是對簿公堂才解決的,而是在此之前就應該有大量的工作。國民黨搞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陪審團和記者團,這次公審,是要大白於天下的,因此,對陪審團和記者團的攻心戰術非常重要。現在的法律非驢非馬,既不是北洋政府的,也不是國民政府的,所謂法律,很多是以情感決定的。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你是說……

    陳秋石說,輿論,要把對陳九川的同情弄得滿城風雨,先聲奪人,要在公審之前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迫使國民黨軍不敢輕易下手。

    袁春梅沉吟一下說,我已經有了想法,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展開。

    韓子君鬆開陳九川說,好了,千金重擔,就落在你的身上了。袁春梅同志,拜託了,能不能救下陳九川一命,就全靠你了。這個戰役,我們聽你指揮。

    袁春梅說,好。司令員,我會盡最大努力。

    陳秋石說,袁春梅你等一下。細節決定成敗,今天在場的都是指揮員,必須保證,從現在開始,陳九川歸來這件事情應該成為絕密。先把他藏起來,一點風聲也不能透露。

    韓子君沒有弄明白,稀里糊塗地說,啊,陳副司令,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秋石說,司令員,這個秘密將是我們制勝的最後的武器。今天擔任司令部警戒的、知道陳九川歸來的戰士,要立即禁閉起來。

    韓子君還是沒有弄明白。陳秋石說,讓章林坡堅信陳九川畏罪潛逃,他就會掉以輕心,而讓陳九川突然出現,公審形勢將發生根本逆轉。

    韓子君明白了,說,好吧,那就按陳副司令說的做吧。劉大樓,你去安排給陳九川弄點飯,吃過飯洗個澡。

    大家離開後,韓子君問鄭秉傑,這孩子不是還有個娘嗎,她知道了嗎?

    鄭秉傑老老實實地回答,知道了,黃寒梅這些天哭得死去活來,聽馬建科說,她自己上山砍樹,要給陳九川做棺材。

    韓子君說,老鄭,你是老同志了,你給我說實話,陳九川殺李萬方,是不是故意的?

    鄭秉傑愣了半晌說,我說不準。倒是風言風語地聽說,這件事情和他娘有關,他娘知道陳九川犯事之後,老是說是她害了兒子,她那張老臉沒處放了,我覺得這事確實有點蹊蹺。

    韓子君說,好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再也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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